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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聽到伯爵的嗓子喊道:「琪爾蓓特,我捉到了八條!」
「你是這麼想嗎?哪有這回事呢?還不就是這個樣子?我和她天天在一起,我可以保證說,她並沒有壞下去,仍然是這個樣子。」
于連進來了,他全身喪服,穿得很有氣派,神情忙忙碌碌,顯然對這樣熱鬧的場面感到非常滿意。他壓低聲音和他妻子商量了一番,又機密地提醒說:
他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喃喃地說:
男爵夫人深深地嘆一口氣,答道:
約娜伸開胳膊,撲倒在她母親身上了。
他們通知說五月二十日可以到達。這時才五月七日。
但是約娜也保存了她的信,準備著她的「放老古董的匣子」,儘管她在別的方面都和她母親不同,但她卻本能地繼承了這種好幻想而又多愁善感的性情。
「現在我們真的生活在幸福中了。琪爾蓓特過去從來沒有這麼可愛過。她心情變好了,再也不發脾氣了。我感到她是愛我的,這一點過去我就不敢相信。」
琪爾蓓特理應和那些受低級本能支配的鄉下人有所不同。怎麼她竟也做出這種畜生一般的行為來呢?
那兩匹拴著的馬非常悠閑,像已習慣於長時間的等待。當約娜跑到它們跟前時,她大聲呼喚。但是沒有人答應。
他們三個人離得遠遠的,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也不動。
約娜聽了哭泣起來,他顯得不耐煩了。
他請他們和伯爵夫人都站在湖塘邊的石階上,他自己帶著一個僕人上了船。僕人一手拿著漁網,一手舉著點燃了的火炬。夜色清澈而寒冷,天上布滿了星斗。
這種生命的悸動使約娜的心緒在不知不覺中引起紛亂了。她會面對草地上的一朵小花,突如其來地感到睏倦,有時甜蜜的惆悵襲上她的心頭,她常常會幾小時沉湎在無目的的幻想中。
松林陰暗的色調使湖水顯得幽深、寒冷和陰沉,風吹過時,松濤就像沼澤的嘆息聲。
約娜和于連顯得手足無措了,他們竭力想討主人喜歡,局促得再也坐不下去,卻又不知如何告退;但是侯爵夫人像一個懂禮貌的皇后辭退覲見的人一樣,簡簡單單自自然然,把話談到適當的時機就不再說下去了,這樣就便於客人自動地告辭。
她在水渠邊坐下來,細細地端詳著他,彷彿她從來不曾見到過他似的。當她想到這個小生命有一天長大了,邁著矯健的步伐走路,臉上長了鬍子,說話時發出洪亮的聲音,她心裏不禁驚異極了。
約娜關上了門,然後去把兩扇窗子完全打開。一股帶有乾草氣息的夜晚的和風向她迎面吹來。前一天割下來的青草,在月光下都成堆地晾在草地上。
忽然間她看到麗松姨媽悄悄地躲在她背後,她那麼親切地抱住了姨媽,使這位老小姐感動得快暈倒了。
伯爵在自己的家裡顯得自然多了,他見了客人非常高興。他叫人在壁爐里添了木柴,端來馬代爾產的紅葡萄酒和餅乾,然後又突然叫道:
庫亞爾家的閨女生下了孩子,最近不能不結婚了。馬丁家的女僕,那個孤女,肚子大了;鄰居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肚子也大了,那個瘸腿的、其臟無比的寡婦,諢號叫作「爛污」的窮婆子肚子里也有了孩子。
約娜瞪著眼睛問道:
天黑了。神甫走到約娜身邊,握住她的雙手,用宗教的大道理鼓勵她,勸解她,企圖使這顆破碎了的心得到安慰。他談到死者,說了些神甫本色的話來讚美她,顯出一副在他職業上應有的假慈悲的哀痛樣子——其實死了人對他總是有好處的——要求守在屍體旁做一夜的祈禱。
他們先越過一座古式的弔橋和一道路易十三時代式的大拱門,然後才進入宅邸的正院,宅邸精緻的格局也是路易十三時代式的,門窗都用火磚砌出框邊,宅邸四角各有用青石片蓋頂的小塔樓。
當他們走進餐廳時,伯爵請求客人們允許他把狗也帶進來;於是那兩條狗立刻在主人的左右蹲下了。主人不時丟下一點吃的去,一面摸著它們那光潤的長耳朵。兩條狗都伸著腦袋,搖著尾巴,得意洋洋地渾身顫動著。
在另一封信里:「我徒然瘋一般地徹夜想念著你。我彷彿抱著你的身子,眼對著眼,嘴貼著嘴。當我想到這時候你卻睡在他的身邊,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我真發狂得想從窗口跳下去了。」
修剪了的草坪、樹木、荒野、遠處的大海,都安憩在靜穆的和平里,沉睡在幽美的月光下。這種溫柔而平靜的夜色觸動了約娜的心靈,她的眼睛里漸漸充滿了眼淚。
後來,琪爾蓓特似乎變得很暴躁。她發脾氣的聲音,被風傳送過來,有時鑽進走在後面的那兩個騎馬人的耳朵里。伯爵就微笑著對約娜說:
他莊重地和女客們一一打了招呼,然後又出去了。
「你最好還是吃點東西,這樣身子才支持得住。」
在這個火一樣熱情的春天裡,彷彿不僅草木的精力旺盛了,人也一樣。
說到這裏,她看見看護暗暗地向醫生做手勢,表示病人早完了,她便呆住不出聲了。但是她還不肯相信,焦急地一再問道:
她想再去看看那個樹林,作一次感傷性的、迷信的巡禮,彷彿舊地重遊能在她的生活歷程中產生什麼新的變化。
約娜和于連正在觀賞這件御賜的禮品時,侯爵和侯爵夫人進來了。夫人的頭髮上撲了粉,她擺出做主人的一副和藹態度,但是為了要表露出自己更高貴的身份,就顯得很裝腔作勢。侯爵本人身材碩大,頭上的白髮梳得溜光,無論從他的姿勢、他的聲調和他整個態度上,都流露出他地位的高人一等。
當壁爐里只剩下一堆紙灰時,她又回到敞開的窗口,像是她已不敢再停留在死者的身邊,她坐在那裡,用手遮著面,又哭泣起來,悲痛地呼喊著:
她飛馬奔回白楊山莊去。她不停地思考著,把一連串的事實和情況聯繫到一起,翻來覆去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怎麼沒有更早就看出來呢?她怎麼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呢?于連經常外出,他恢復了過去整整齊齊的打扮,他的脾氣變好了,怎麼對這一切她都沒有看清楚呢?她也記起了琪爾蓓特那種突然的神經質的暴躁,那種過分的嬌媚和親密,以及最近這一段時期以來她生活中心境的特別愉快,這是連伯爵也都替她高興的。
約娜不知道是在對她說話,一點沒有做聲。他又說:
于連十分熟悉地把這座建築的各個部分解釋給約娜聽。他大加讚賞,尤其稱道它的壯麗。
「沒有什麼,你別管我。我剛才有點冷。」
于連一清早就出門了,她不知道他到哪裡去。她叫人把馬丁家的近來她常騎的那匹小白馬鞴上了鞍子,接著她就出發了。
一星期之後,他們又去拜訪古特列夫婦。這是本省最知名的貴族。他們的勒米尼莊園靠近卡尼鎮。在路易十四時代新蓋的那所宅邸,深藏在一個有圍牆的宏麗的花園裡。從高處可以望見舊庄園的遺迹。身穿制服的僕役把客人們引到一間氣派堂皇的大廳里。大廳正中,在圓柱形的台座上供著一隻塞佛爾瓷的大盤子。台座的基腳上,有用玻璃板罩著的一封國王的親筆信,寫的是把這隻盤子賜贈給萊奧波德·埃爾韋·約瑟夫·日爾邁·德·瓦爾納維勒·德·羅勒博斯克·德·古特列侯爵。
「她和每天一樣散著步……她沒有覺得不舒服……一點也沒有覺得不舒服……午餐時吃了清肉湯和兩個雞蛋……她忽然倒下了……人就和現在一樣發黑了……就再也不動了……我們用盡一切辦法想讓她醒過來……用盡一切……」
約娜吃了一驚,彷彿她並不熟read.99csw.com悉這些事情似的;然後她暗自想道:「真的呢,這是春天呀!」緊接著,另一個想頭,一種猜疑,出現在她心中了。她重新看了看那隻手套,那兩條馬鞭和那兩匹丟在那裡的馬;她立刻跳上自己的馬,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了。
船上的雙槳擊打著水波。那巨大的影子這時一動不動地聳立在牆壁上,但輪廓已逐漸縮小;頭低垂了,身子細瘦下去;而當伯爵走上石階,身後跟著那個掌火炬的僕人,這時影子已縮小到和他本人一般大了,但還在那裡表演他的一切動作。
他們屬於那些最講究禮節的人,他們的思想、感情、言談無一不安放在那副居高臨下的臭架子上。
約娜心裏丟不下孩子,竭力婉辭;伯爵十分堅持,約娜一定不肯,這時于連焦急地使了個眼色,約娜害怕他又發脾氣,引起爭吵,因此雖然要到第二天她才能看得見保爾,心裏不免很難過,卻也只好同意留下了。
忽然間那看不見的甲蟲又飛起來,在牆壁上撞來撞去。她從頭到腳都顫抖了,然後她看明白那不過是甲蟲振翅飛舞的聲音,立刻就又安心了,她站起身來,回頭望了一望。她的目光落在四角上鑲有人面獅身像的那張擱「老古董」的寫字檯上。
約瑟夫·庫亞爾騎馬飛奔去請醫生;神甫正打算回去取聖油,看護便在他耳邊悄悄地說:
「好啦,我並沒有說她已經完了。你怎麼這樣大驚小怪。她改了樣子,這是事實,她也到了年紀啦!」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中,伯爵夫人露出從來不曾有過的快樂的心情。她來白楊山莊的次數比以前更多了,老是笑著,熱情地抱吻約娜。彷彿她的生命陶醉在一種神秘的喜悅中。她丈夫也很快樂,眼睛從來不離開她,時刻熱情倍增地想摸摸她的手和衣裙。
當約娜和于連裹著主人借給他們的大衣和毛毯回家時,途中約娜情不自禁地說道:
「約娜,親愛的,你聽我的話,就把信燒掉,不論是你母親寫的或是我寫的,統統燒掉。人到老年,再去回想年輕時候的一切,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
「你願意一個人留在這裏嗎?」
那匹牝馬忽而豎起了前蹄,忽而向後反踢,嘴裏吐著白沫。伯爵擔心起來,使儘力氣大聲喊道:
「如果你願意,我們訪客就到此為止吧;對我來說,和福爾維勒家來往就已經很夠了。」
約娜彷彿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覺得,什麼也不了解。她只等待能獨自一個人留下來。于連晚餐后又進來了,又一次問道: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
這種關心深深地觸動了她,使她幾乎就要原諒他在樹林中被她所發現的行為;想重見這兩位老人的強烈願望頓時襲上她的心頭,因為除保爾以外,他們是她最心愛的人了。她把整個晚上的時間都用來寫信,敦促他們早日回來。
一天晚上,伯爵對約娜說:
一切生物的性行為都使她惱怒,彷彿那是違反天性的事情;她所以怨恨琪爾蓓特,倒不是因為她搶了自己的丈夫,而是因為她也不免於跌進這種普遍存在的泥坑裡。
這時于連騎著馬,慢步走來,一面惱怒地嘰咕著說:「我看她今天是瘋啦!」
「太太,男爵夫人不好了。」
一天傍晚騎馬回來的時候,伯爵夫人挑逗她騎的牝馬,她先用馬刺刺|激它,然後又猛然勒住韁繩,可以聽到于連幾次告誡她說:
男爵夫人沒有力氣走路了,一天只能出來半小時。每逢在「她的」林蔭路上走完一趟,她就疲乏得不能動彈,需要在「她的」長凳上坐下了。當她覺得連一趟也走不完的時候,她便說:
接著在她心中又引起了其他的種種回憶:她自己的一生、蘿莎麗、琪爾蓓特,以及愛情苦味的幻滅。人世間的一切不外是苦痛、悲傷、不幸和死亡。人人都在欺騙,人人都在說謊,事事令人煩惱,事事令人落淚。在哪裡才能找到一點安靜和快樂呢?顯然只能在另一個世界里!那時靈魂已從人世的苦難中解救出來。靈魂!她開始對這個深不可測的神秘作種種幻想,一時突然投入到詩意的信念中,一時這些信念又立刻被同樣空虛的臆想所否定。那麼她母親的靈魂,這個冰涼的已經一動也不動了的軀體里的靈魂,此刻到底落在哪裡呢?也許落在很遙遠的地方。在空間里的某個地方?但究竟是哪個地方?是像一朵枯萎了的花中的香氣一般蒸發了嗎?還是像脫籠的鳥兒一般無影無蹤地在那裡飛翔呢?
她快要被釘進棺材里,埋葬在地下,到那時一切都完結了。從此再也不會見到她了。這是可能的嗎?這是怎麼回事呢?她就永遠沒有母親了嗎?這個在心頭如此熟悉如此親愛的人兒,這個從她一睜開眼睛時就認識了的,一張開胳膊時就喜愛的人兒,這個愛情的泉源,這個唯一的生命,這個在她心上比任何人都更可寶貴的她的母親已經不見了。她只有幾個小時還可以守著這張面孔,這張毫無表情一動也不動的面孔;以後什麼也沒有了,除了一個記憶,什麼也沒有了。
第一封信的稱呼是「我的親女兒」,另一封是「我的美麗的小女兒」,其他還有「我親愛的小人兒」,「我的小愛女」,「我最寵愛的女兒」,「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阿黛萊德」,「我親愛的女兒」,這些稱呼是按收信人生活中各個不同的時期而改變的,最初是小女孩兒,後來是少女,再後來是少婦。
幾天之後,男爵因為要去料理一件事情,就離開了。
她說不出更多的話了,只是搖搖頭表示拒絕。終於她又說:
一隻大甲蟲被燭光吸引,飛了進來。它像個球似的撞著牆壁,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她被翅翼嗡嗡的響聲所吸引,抬頭去看那隻甲蟲;但她只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望見了它那晃來晃去的影子。
從窗口可以望見幾輛馬車正在拐進柵欄門快跑而來。寬大的外廳里充滿著一片人聲。穿著喪服的女客陸續走到房間里來,好些都是約娜沒有見過面的。古特列侯爵夫人和勃利瑟維勒子爵夫人都過來和她擁抱。
夜已闌珊;星光黯淡下去;這是破曉前清涼的時刻。月亮正在沉到大海里去,使水面閃出螺鈿色的銀光。
「這是我的母親,我自己的母親,所以我要一個人守著她。」
她沉重、悲痛而哀傷地和母親抱吻,然後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她回到床邊,握住一隻冰冷而僵硬的手,望著她母親。
就在約娜父母要到來的那一天,于連興緻勃勃地對他妻子講了一件在他看來是十分自然而又非常滑稽的事情,這就更引起了約娜的反感。他講到麵包房的那個老闆聽到烘爐里有什麼響聲,那一天卻並不是烘麵包的日子,因此他以為是鑽進了野貓去,結果卻發現了自己的老婆:「她並不是在那裡烘什麼麵包。」
她已經不像剛倒下時那樣肥胖了;她彷彿安靜地睡在那裡,睡得非常安靜,這是她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蠟燭慘淡的火光在微風中抖動著,光影投在死者的臉上,移來移去,看去彷彿她在那裡活動了。
信里充滿了熱情而稚氣的疼愛,身邊種種瑣碎的小事情,和在一個不相干的人看來毫無意思的家庭中的日常大事:「父親患了感冒;女僕荷爾當斯燙傷了手指;捉耗子的貓兒死了;柵欄門右首那棵松樹砍掉了;母親從禮拜堂回來時丟了她的那本彌撒經,她想是被人偷走了。」
她再回到床邊,坐下來,把小母親的手又握在自己的手中,彷彿她病了,自己守在她的身邊。
太陽熾烈地照耀著,靜寂九九藏書的原野籠罩在金黃色的霧靄中,約娜騎著那匹小馬,怡然自得地緩步前進。她不時抬起頭來,望著碧空中棉花似的那朵小小的白雲,這是一小塊凝聚的水汽,孤零零地像被人遺忘了似的懸挂在那裡。
他氣憤憤地回答說:
「這可不行,我和你一起留下吧。」
他出去了,唐屠寡婦也推著圈椅,坐到旁邊屋子去了。
她勒住馬,讓它慢步前進,因為她需要靜靜地思考一番,跑快了,會擾亂她的思想。
伯爵夫人握住約娜的雙手,好像她們從小就是朋友一般,然後她請約娜坐下,自己就坐在她身旁的一把矮椅子上。這時于連有說有笑,溫柔而又和藹,最近五個月以來,他已經完全恢復到過去那種可愛的風度了。
於是兩人朝著他們朋友所走的方向走去,但這時伯爵夫婦已在起伏不平的原野里隱沒不見了。
它先越過一片牧野,接著闖進耕地里,把濕爛的泥土拋得四外飛濺;在它飛速的賓士中,人和馬看去也全然分不清了。
「不必了,神甫先生,您可以相信我的話,她已經過去啦!」
隨後她聽不見飛蟲的聲音了。這時她注意到台鍾發出輕輕的滴答聲,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輕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細微的聲音。這是床腳邊的一張椅子上,忘在脫下的裙袍里的小母親的表還在那裡走動的聲音。人死了,而這個機械卻還在不停地跳動,突然這個無意識的對比在約娜心上又引起了一陣刀割似的傷痛。
屋裡漸漸陰暗起來,夜色籠罩在死者的周圍。唐屠寡婦用極輕的腳步走來走去,用看護病人的那種悄悄的動作,在黑暗中摸索著看不見的東西,一一把它們拿來安放好了。然後她點燃兩支蠟燭,輕輕地放在鋪著白布的床頭桌上。
這一天就在準備喪事的凄切中度過。男爵傍晚才趕到家。他哭得很厲害。
她覺得她要發瘋了,瘋成像那天黑夜裡逃跑到雪地里去一樣,因此便站起身來跑到窗口去清涼一陣,去呼吸一下和這死人室內的氣息全然不同的新鮮空氣。
「小心,要小心哪!它會把您摔下來的。」
她突然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答道:
推門的聲音使她一驚。于連進來了。他問道:
這些都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給她母親的信。她想越過她母親的遺體向他們伸出手去,彷彿在這個哀悼之夜,他們也一定會感到痛苦,並在那逝世久遠的人們和剛故世的母親以及還活在世上的她自己之間聯成一道神秘的愛的鎖鏈。
他們自言自語,並不等待別人的答話,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彷彿總是在履行著由於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彬彬有禮地接待附近小貴族的這個義務。
最初的那種激動過去之後,她心中幾乎又恢復了平靜,既不妒忌,也不憎恨,而是輕蔑。她根本不去想于連;他所做的一切已沒有什麼使她吃驚的了;但是她的朋友伯爵夫人的這種雙重欺騙卻使她感到憤懣。這樣看來,世界上的人個個都是陰險的,說謊的,虛偽的。想到這裏,她的眼眶裡不禁噙滿眼淚了。有時人們為幻滅而哭泣就像為死者而哭泣一樣地感到傷心。
約娜聽了這個之後都不敢再摸麵包了。
他的妻子立刻叫喚他。人們可以聽見湖上的槳聲和石階前小艇傍岸時的撞擊聲,接著伯爵奇大的身材就出現了,他足蹬長靴,身後跟著兩條濕淋淋的獵狗。獵狗的毛是棕紅色的,正和伯爵頭髮的顏色一樣,到門口時,狗就在門外的地毯上躺下了。
有時鎮長、醫生和神甫到家來晚餐;有時是福爾維勒夫婦,他們兩家人現在越來越親密了。
船又緩緩地轉過去,火光隨著船在移動,照亮了樹林。那個巨大的怪影就像沿著樹林在奔跑,一鿃眼卻不見了,接著又突然出現在宅邸正面的牆上,但影子已不及原先那麼龐大,那些古怪的動作也映得更清楚了。
她頭腦一陣昏亂,急忙扔掉她手上這些齷齪的信,就像扔掉爬在她自己身上的毒蟲一樣,然後她跑到窗口,不禁震動著嗓門放聲痛哭起來;接著她精疲力竭地倒在牆腳邊,怕讓人聽見她的哭聲,用帘子蒙住臉,在悲痛絕望中嗚咽不止。
約娜產後健康完全恢復了,他們夫婦就決定先到福爾維勒家去回拜,此外也要去拜訪古特列侯爵。
農戶約瑟夫·庫亞爾、西蒙老爹和廚娘呂迪芬當時都在場。比科神甫幫著他們,大家想把男爵夫人抬走;但是他們剛把她扶起來,她的頭就向後倒垂下去,由於她身肥體重,難於搬動,弄得她身上的裙袍也被撕裂了。約娜看到這種情形,害怕得叫喊起來。他們便把這肥胖成軟綿綿的身體重新安放在地上。
有時看護睡熟了,發出輕微的鼾聲,接著突然又醒了。
「聽她做主吧,看護可以留在旁邊的屋子裡。」
這些都是什麼?這些情話都是寫給誰的?為誰寫的?是誰寫的?
她遠遠望見一大群人圍在梧桐樹下。她奔上前去,人們讓出一條路,她看見她母親直躺在地上,頭底下墊著兩個枕頭。臉色完全是黑的,眼睛閉上了,她那喘了二十多年的胸部再也不動了。奶媽從約娜懷裡接過孩子,把他抱開了。
但是當她一看見小母親時,她不禁愣住了,幾乎昏暈過去。男爵夫人經過了這個冬天,僅僅六個月不見,竟衰老得像相隔了十年。她那肥大的、鬆軟下垂的雙頰,像是漲滿了血而發紫了;她的眼睛已昏黯無神;除非兩臂有人扶持,她都不能行動了;呼吸時發出嘶嘶的聲音,而且愈來愈困難,這使她左右的人都感到痛苦不堪。
他帶著不是悲傷而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坐下了,一言不發。
信里還談到好些約娜所不認識的人,但她似乎記得在她童年時代曾聽到過這些人的名字。
他們開始出遊了。每次伯爵夫人和于連總是走在前面,伯爵和約娜相隔他們約有百步遠的距離。後面這一對如同朋友一般安安靜靜地聊著天,這兩個人都為人正直,心地坦率,一接觸就成了朋友;前面的那一對常常低聲細語,有時發出一陣鬨笑,突然互相對望著,彷彿他們嘴裏沒有講出的話想從眼睛里傳達出來;忽然兩人都縱馬疾馳起來,像是想逃走的慾念支配著他們,叫他們跑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去。
他的妻子搖頭表示不要。
約娜頓時回憶起她初回白楊山莊時倚窗眺望夜色的那第一個晚上。那已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一切都改變了,現實中的明天和她想象的是多麼不同啊!
她走過去拉開寫字檯的櫃門,從底層的抽屜里,取出十來扎紙色發黃了的舊信,這些信都是按次序用繩子紮好,整整齊齊排列在那裡的。
伯爵滿面通紅,流著汗,帶著勝利的神情得意地笑著,在他的鐵腕中牽著他妻子那匹哆嗦著的牝馬。伯爵夫人面色慘白,顯出一副痛苦而畏縮的表情;她的一隻手搭在她丈夫的肩膀上,像是要暈倒的樣子。
葬儀在第二天舉行。
當她一回頭時,看見神甫已經在那裡,他不知是什麼時候得了消息趕來的。他捲起黑袍的袖子,張羅著在那裡幫忙。但是無論用醋,用花露水抹擦,都已經不見效了。
「這個大漢可真是個好人!」
約娜笑嘻嘻地望著這個善良的巨人,他那駭人的鬍髭會叫人想起童話中吃人的妖怪,於是她就想:「看人是多麼容易看錯啊!」這時她幾乎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轉到于連身上,看到他正站在門框前,面色鐵青,眼睛盯在伯爵身上。她擔心地走到她丈夫身邊,輕聲問道:
這時伯爵咆哮起來了,他把身子貼到高大的馬頸上,用全身的https://read.99csw.com力量迫使馬前進;他用呼喊、用手勢、用馬刺|激動它,激勵它,激怒它,叫馬飛奔,這個巨人般的騎士就像用雙腿夾住這頭笨重的牲口,要提起它來騰空飛去。人和馬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前直闖;這時約娜遠遠望見他夫婦倆的影子飛奔著,飛奔著,愈縮愈小,模糊難辨,最終消失,如同一對鳥兒互相追逐著,一直追到天邊隱滅了。
她十分痛苦地想道:如果小母親真的沒有死,如果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熟了,如果這時她突然起來說話了,那麼她會不會因了解了她母親這個可怕的秘密而削弱對她的孝心呢?她還會用同樣虔敬的心去抱吻她嗎?她還會用同樣聖潔的愛去對待她嗎?不!那是不可能的!而這一思想撕裂了她的心。
她拿信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不能了解。收信人明明寫著是:「勒倍奇·德沃男爵夫人」。
她等候了一刻鐘,二十分鐘,心裏有點驚訝起來,不明白他們去幹什麼。當她下了馬,靠在一棵樹榦上站著不動的時候,兩隻小鳥兒,沒有注意到她,就飛到她身邊的草地上 。一隻小鳥在另一隻的四周忙碌地跳著,抖動著展開的翅膀,點點頭,唧唧喳喳地叫喊;忽然間它們交尾了。
走盡播種了的耕地之後,緊接著就是牧野,牧野後面便是蘆葦叢生的沼地。在這季節里,高大的蘆葦都已乾枯,長長的蘆葉在風中颼颼作響,有如黃色的飄帶。
她撲過去,雙手抓起那些發黃了的舊信件,不管是她外祖父母寫的,她母親的情夫寫的,連同她還不曾打開的以及那些用繩子捆著還留在寫字檯的抽屜里的,統統成把地扔進壁爐里去。然後她端起燃點在床頭桌上的一支蠟燭,把這一大堆信點著了。頓時冒出一道高高的火焰,火光閃閃地跳動著,照亮了卧室、床鋪和屍體;死人僵硬的面孔和被單下龐大的軀體的輪廓,在床后白色的布簾上,映出一幅顫動著的黑色的側影。
于連駕著車,答道:
「所有貴族都來了,場面確實很像樣。」
「你病了嗎?你怎麼啦?」
當天晚上于連對他的妻子說:
「我早就料到了,我早知道就要完啦。」
「啊,是的,讓我一個人留下吧。」
隨後她又回想起動人的初戀時期的種種;這並不是說她心裏對於連重新產生了愛情,這已經是一去不復返的了;而是她的肉體受和風的愛撫,為春的氣息所陶醉,引起了不安,像是有一種看不見的溫柔的呼喚在挑逗她一般。
「就是這些老古董叫我傷心。一翻弄這些東西,就會想起快樂的日子,但現在已經都結束了。有些我們已經忘記了的人,一下子又都出現了。你彷彿看見了他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這真叫人心驚。這一切,將來你會明白的。」
現在天空又塗上一片薔薇色了,一種歡樂的、溫柔的、嬌媚的薔薇色。她看著這初升的曙光,像是面對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似的,感到了驚訝。她不禁自問,世上既有這樣美麗的晨曦,怎麼可能就沒有一點快樂和幸福。
她帶著越來越焦急的心情等待他們到來,彷彿除了想念父母之外,她還感到另有一種需要,那就是她要使自己的心接觸那些誠實的心,她要敞開胸懷和那些不染污行的純潔的人們交談。在他們的一生中,無論行動、思想和願望,素來都是正派的。
宅邸的客廳有八扇窗子,其中四窗面向湖塘和湖塘外山崗上一片蒼鬱的松林。
于連一再笑著說:「這些傢伙倒想讓我們嘗他們的愛情麵包啦!這真不愧是拉封丹筆下的一篇好故事。」
於是她又打開第二封:「今晚等他一出門,你就來吧。我們可以有一小時的工夫在一起。我熱情地愛著你。」
這一天到處都非常安靜,連一草一葉都一動也不動;風像是死滅了,一切彷彿都將永遠地靜止下去。昆蟲也都像是隱藏得無影無蹤。
他還接著說:「麵包房的老闆把爐門關住了;叫那一對幾乎悶死在裏面;還是那小兒子去告訴了鄰居;因為他看見他母親是和鐵匠一起進去的。」
但是約娜抽搐地哭泣著,不肯答應。在這永別的夜裡,她願意一個人,只有她一個人留下來。于連走來說道:
約娜陪她的父母到他們的卧室之後,回到自己的房裡,心慌意亂,不禁痛哭起來。接著她眼眶中含著眼淚,又去找她的父親,倒在他的懷裡,問道:
當醫生打開門進來時,約娜彷彿在他身上看見了救星、安慰和希望。她撲過去,把就她所知道的事情的前後經過,斷斷續續地說給他聽:
約娜順著山谷下行,山谷直通到海邊,在稱為艾特勒塔拱門的懸崖高大的穹隆下入海;然後她緩緩地向樹林走去。陽光從稀疏的枝葉間散瀉下來。她走遍了許多小路,卻找不到她所探尋的地點。
「那倒不一定,親愛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這樣的。」
約娜完全同意。
他大為驚訝,答道:
一小時之後,才又讓她進來。一切希望都完了。這時卧室已布置成停屍室了。于連和神甫正在窗口低聲交談。唐屠寡婦舒舒適適地倒在一張圈椅上,已經快要睡熟了。她守屍慣了,哪一家死了人,在那裡她就像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
出於感傷的細膩心情,她把那些信全都放在床上,擱在她母親的懷裡,這才開始讀起來。
被上帝召回去了呢?還是偶然散布到新的創造物中,或是摻和到剛露出來的幼芽中去了呢?
有時約娜突然闖了進去,發現她在那裡掉淚,傷心地掉淚,便吃驚地問道:
喪禮開始后,只有麗松姨媽和琪爾蓓特伯爵夫人一直陪伴在約娜身邊。伯爵夫人不斷地擁抱她,一再安慰著說:
隨時隨刻所聽到的,總不外是當地的一個小姑娘,或是一個有丈夫有兒女的農婦,或是平素為人所尊敬的一個富農的妻子大了肚子或是干出了其他醜事。
這些舊信是在許多家庭的古老的書桌里都可以找到的,它們帶有上一世紀的氣味。
這時于連回來了。他一下呆住了,顯然心裏很不高興。他並沒有表示出悲傷或哀痛,彷彿面對突如其來的場面,一下子他還來不及準備好適當的表情。他喃喃地說:
可是她決心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從此只愛保爾和她自己的父母,除此之外,再不使任何感情觸動自己的心,對其他一切人都採取冷靜旁觀的態度。
「啊,媽呀,我可憐的媽呀!」
於是他掏出手絹來,擦著眼睛,跪到地上,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嘴裏喃喃地念著什麼,然後站起身來,同時還想把他妻子也扶起來。但是她抱住屍體吻著,幾乎全身撲在屍體上。人們只好把她拖走。她彷彿已經瘋了。
她含糊地回答說「不」,心裏卻高興現在不再是獨自一個人了。
她看了看時間。這時還不到十點半;想到要在這裏度過一整夜,她實在害怕得有點不能忍受了。
當她穿過一條漫長的小道時,她突然望見路的盡頭有兩匹帶鞍的馬拴在一棵樹上,她立刻認出那是琪爾蓓特和于連所騎的馬。她正開始感覺寂寞,這種意外的相遇使她喜出望外,她便策馬向前跑去。
這些瑣碎的細節都像啟示一般,引起她的感動;彷彿一下子她踏進小母親全部過去的私生活中,她的內心生活中。她的眼睛望著躺在那裡的屍體,突然大聲念起信來,念給死者聽,就像是替她解悶,使她得到安慰。
當福爾維勒伯爵來接他妻子時,他也痛哭得像死了自己的母親一般。
正當廚娘一個人怎麼也脫不下衣服時,唐屠寡婦及時地趕到了。按僕人們的說法她也和神甫一樣,read.99csw•com是「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頓時出現的。
三月間天氣爽朗而乾燥,幾乎顯得溫暖了。琪爾蓓特又提議他們四個人一同騎馬去遊玩。漫長的白晝,漫長的黑夜,日復一日,這種單調的生活,使約娜覺得有點厭倦了,所以她十分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建議;整整一個星期里,她興緻勃勃地縫製她騎馬的服裝。
她聽到遠遠有人在叫她。她抬頭一看,卻是馬里於斯正向她直奔而來。她想一定是家裡來了客人,她站起身來,受了打攪,心裏覺得滿不痛快。這時那孩子已飛奔到面前,當他跑近時,他嚷著說:
「現在你去休息一下吧。」他說。
「你馬上派人去找爸爸回來。」
最後她翻到一張便條,一張接受應邀晚餐的普普通通的便條,筆跡卻和前面那些信中的一樣,署名是「保爾·德·恩納馬爾」,這人在當時每逢男爵談起時,總是用「我可憐的老保爾」稱呼他的,而他的妻子是男爵夫人最要好的朋友。
一天下午,約娜抱著保爾,走向田野去。她時而望望她的兒子,時而望望沿路草地上的野花,心裏感到無比的幸福。她不停地吻著孩子,把他緊偎在自己的懷裡;從田野里吹來一陣陣甜蜜的香氣,她感覺自己完全沉醉並融化在一種極樂的境界中了。她夢想著孩子的將來。他將成為怎樣的人呢?有時她希望他成為一個有名望、有勢力的大人物。有時她又寧願孩子終身守在自己身邊,虔誠孝順,永遠討媽媽的歡心。每當她從母親的自私心理來愛他的時候,便希望他永遠做她的兒子,光是做她的兒子;但是當她在熱情中懷有理性地戀愛他的時候,她就一心盼望他能成為世界上一個有地位的人。
這一年,春天來得特別早,天氣已經非常暖和。
他們在十二月一個晴朗的日子里,駕起車子出發了。馬車在穿越諾曼底平原的大路上跑了兩小時之後,開始順著一個小山谷的斜坡下去,山谷的兩邊樹木成林,中間留作耕地。
順著山谷陡然轉了一個彎,便可以望見佛麗耶特莊園了。莊園的一邊靠著樹林密布的斜坡,另一邊面臨湖塘,宅邸的牆腳伸在湖中,湖的對面是沿著山谷另一斜坡上展開的高大的松林。
死者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似乎感到幸福了。
「怎麼回事呢?她是怎麼跌倒的?快請醫生去。」
那一天,約娜才了解伯爵是十分疼愛他的妻子的。
會不會就在很近的地方呢?就在這間屋子裡,就在這個它剛離開的失去了生命的肉體周圍呢?這時約娜突然以為有什麼東西從她身邊吹拂而過,彷彿自己和無實體的精靈發生了接觸,她嚇壞了,確實嚇壞了,嚇得既不敢動,也不敢呼吸,更不敢回頭看一看。她的心恐怖得怦怦地跳著。
於是他出去派人騎馬到盧昂去。
而約娜呢,她的感官已經不再激動了,只有她那受了創傷的心和那多愁善感的靈魂,還在受著溫存的春風的波動,她已只沉醉於不染慾念的夢想,在夢幻中消耗熱情,至於肉的要求則早已絕跡,這才使她對污濁的獸|性感到吃驚,從嫌惡而到了憤恨。
她也許會整夜地這樣哭下去;但這時隔壁屋子裡的一陣腳步聲使她吃驚地跳起來。這會不會是她父親呢?而所有這些信還都攤在床上和地板上!他只要打開一封,那就完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呢?他呀!
她把這些信一封一封地拋到床腳邊,心想應該和人們安放鮮花一樣,把它們放進棺材里去。
她記起小母親幾次到修道院來看她時的情景,她在接待室里把一紙袋糕點遞給她的那種樣子,記起許許多多的小情節和小動作,她的笑貌和言談,她說話時的聲調和平時熟悉的手勢,她微笑時眼角的皺紋,她坐下時帶喘的嘆息。
「怎麼樣,你不覺得太累嗎?」
伯爵夫人和于連談論起他們騎馬的事情來。她笑話他騎馬的姿勢,管他叫「坐不穩的騎士」。他也笑著,稱她為「女兒國的騎士皇后」。這時窗外一聲槍響,使約娜驚叫了一下。原來是伯爵打中了一隻野鴨。
她凝神地注視著;遙遠的幼年時代的種種回憶,一齊都湧現到她的心頭。
當長途馬車停下在石階前,男爵慈愛的面容從窗口探出來時,約娜像從來不曾有過地受到了深刻的感動,一種思慕之情在她心靈深處激蕩和翻騰起來。
歸途中,于連對約娜說:
「你看那道拱門!這樣一所住宅才真叫作富麗堂皇,你說對不對?宅邸的那一邊面對湖塘,一列皇家式的台階一直通到湖邊,四隻小艇停泊在台階底下,兩隻是伯爵的,兩隻是伯爵夫人的。靠右首,你可以看見那一帶白楊樹林,那就是湖塘的盡頭,從那裡有一條小河,直通費崗。這一帶鳥獸多極了,伯爵就最愛在那裡打獵。這才真正稱得上是爵爺的府第。」
這種溫柔的感覺使她痛苦,像嘲弄似的刺傷了她的心。
「啊,母親的樣子變得多麼快呀!她怎麼啦?告訴我,她究竟怎麼啦?」
「我可憐的好朋友!我可憐的好朋友!」
在一陣悲慘的絕望的掙扎中,她跪倒在地上;她用痙攣的雙手絞著被單,嘴貼著床,頭裹在被褥中,發出令人心碎的呼聲:
她一回到家裡,便撲倒在兒子身上,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里,足足有一個小時,瘋了似的不停地和他親吻。
頓時她心中出現了一個親切而古怪的念頭;她要在這永別的夜晚,像讀禱告書一般,把死者所珍愛的舊信讀一讀。在她看來,這是為實現一種微妙而神聖的義務,這彷彿真正是一種孝心的表示,這會使她母親在另一個世界里感到高興。
從柔和的早晨到寧靜溫暖的夜晚,陽光滋育著大地。轉眼間,所有嫩芽一齊欣欣向榮地萌放了,液汁不可抗拒地上升著,發散出熱力,這是在不尋常的好年頭裡大地回春的景象。
「我的太太不是天天都那麼好脾氣的。」
她繼續看下去,每封信里都是狂熱的表白,密約幽會和謹慎的叮囑,信尾總帶著這一句話:「此信務必焚毀。」
人們不得不從客廳里搬來一張圈椅,然後把她放進圈椅里,這才把她抬走。他們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階,再上樓梯,終於抬到卧室里,把她安置在床上。
「就到這裏吧;我的心臟擴大症今天把我的腿要壓斷了。」
于連嚇呆了,一直站在那裡,絕望地呼喊:
「情形嚴重嗎?您看這個情形嚴重嗎?」
一天早晨,當她正在這種夢幻的境界中時,心裏突然湧現出往日的一幅圖景,那是在艾特勒塔附近的一個小樹林里,周圍都是陰暗的枝葉,陽光從天窗般的一個窟窿里照射進來。就是在那林蔭下,在這個愛戀著她的年輕人身邊,她第一次感到肉體的戰慄;在那裡,他第一次怯生生地吐露了他心頭的願望;也是在那裡,她突然覺得接觸到了自己希望中的美好的未來。
常常當母親把孩子抱在懷裡,並像一般母親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百般愛吻和嬉弄之後,把孩子遞給父親,一面說道:「親親他呀,人們會說你不喜歡他哩。」這時他露出厭惡的神氣,轉著圈,偏著身子,彷彿生怕碰到孩子痙攣地亂抓的小手,用唇尖在他光禿禿的腦門上輕輕地接觸一下,然後便不勝其煩地急忙走開了。
這正是最美好的季節。天天一清早是燦爛的晨曦,然後是晴朗的白日,接踵而來的又是寧靜的黃昏和柔和而星光滿天的夜晚。不久男爵夫人身體就好了些;約娜忘掉了于連不正當的戀情和琪爾蓓特陰險的行為,她幾乎覺得完全幸福了。鄉間到處都是花香,大海從早到晚靜靜地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九_九_藏_書「我說您兩位留在這裏晚餐吧,對,就這麼辦了。」
「去吃點東西好嗎?」
這時子爵用平時的語氣問道:
過了一個星期,她已經看慣了她母親改變了的容顏,便不再想這件事情了,正像我們為了需要心境的平靜,出於自私的本能,排除或拋開威脅著我們的驚惶和憂慮,她也就這樣排除了她的恐懼心理。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說:
「對呀,不過他在別人面前太放肆了一點。」
宅邸的正門開了,面容蒼白的伯爵夫人笑盈盈地出來迎接客人。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曳地的長裾裙袍,如同中世紀莊園的女主人一樣。她正像那「湖上美人」,生來就為住在這座爵府里的。
下午過得很快樂。他們先去遊覽泉水。水從長滿青苔的岩石腳下噴湧出來,落到一個清澈的水池裡,翻騰不息;然後他們又坐了船,在乾枯的蘆葦叢中開闢出來的航路上穿行,伯爵盪著槳,兩條狗分坐在他的兩旁,揚著鼻子在向空中聞嗅;每一槳下去,船身向前一衝,推進了一大步。約娜有時把手伸進水裡去,一股清涼的感覺從她的指尖直奔到心頭。于連和圍著披肩的伯爵夫人坐在船尾上,像那默默無言地沉醉在幸福中的人們一樣,時時刻刻都在微笑。
她喜歡獨自一個人,在溫暖的陽光下,忘懷一切,不受任何思想的觸動,享受那種朦朧而恬靜的愉快心情。
醫生悄悄地說道:
最後于連站起身來,走向約娜身邊:
于連在拍賣場上買了一輛新車,一輛只用一匹馬拉的四輪馬車,這樣他們每月就能出門兩次了。
他們回到那個寬大的客廳里,壁爐里的火正熊熊地燃燒著。一進門就給人一種溫暖和舒適的感覺。這時伯爵的心情愉快極了,伸出粗壯的雙臂,抱住他的妻子,把她像孩子似的舉到他自己的嘴唇邊,就像一個稱心如意的老好人一樣,在她左右面頰上都親了一個響吻。
她像被人從背上潑了一盆冷水,慌慌張張地大踏步奔回家去。
她不再大笑了,那些在去年還會使她笑得渾身發抖的事情,今年只能使她微微一笑。但是她的目力仍然很好,她接連好幾天重溫《柯麗娜》和拉馬丁的《沉思集》來消磨時光;隨後她又叫人替她端來那隻裝「紀念品」的抽屜。她把那些使她念念不忘的舊信件統統倒在膝上,再把抽屜擱到身邊的椅子上,把這些「老古董」全部重讀過一遍,然後再一一放回到抽屜里。當她一個人的時候,真正是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拿起一些信來吻著,正像人們偷偷地吻著親愛的死者的頭髮一樣。
「我會時常來看你的。」
火炬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奇異而流動的火光,把耀眼的光亮投射到蘆葦上,照明了湖邊高大的松林。突然間船轉換了方向,一個巨大的人形的怪影聳立在松林明亮的邊緣上。人影的頭部越過了樹梢,消失在天空中,兩條腿卻一直伸進到湖塘里。然後那巨人揚起胳膊像要摘取天上的星星。這一雙粗大無比的胳膊猝然舉起來,頓時又放下去;水面立刻可以聽到一陣輕微的激濺聲。
她覺得生活在自己周圍的,都是一些精神上不健康的人,這才使她心靈上感到孤獨;雖然她也突然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裝著笑臉,伸出手去接待伯爵夫人,但是她內心的那種空虛之感和對周圍人們的鄙視卻越來越擴大起來,把她整個包圍住了;每天在當地傳播的那些瑣瑣碎碎的閑話,只能在她心靈上引起更深的厭惡,對人產生更大的蔑視。
約娜在母親冰冷的面額上親了最後一次吻,替她做好了最後一次的打扮,看著屍體釘到棺材里,這才退了出來。客人都快要到來了。
伯爵對保爾彷彿十分鐘愛。他一上門來,總把那孩子抱在膝上,有時整整抱上半天。他把他放在自己巨人般的大手掌中小心翼翼地嬉弄著他,用自己長長的鬍髭尖兒搔癢他的鼻子,然後像許多母親一般,激動而熱情地抱吻他。他因婚後妻子一直沒有生育,不斷地感到苦惱。
琪爾蓓特到得最早,她一見到約娜,就抱住她痛哭起來。
約娜驚呆得不能了解。
約娜瘋了似的向人懇求,她不知道怎麼辦,該從哪裡著手,還有什麼葯可用。神甫堅持誦讀赦罪禮的禱文。
十二月這個歲暮的月份,這個陰沉晦暗的月份,日子過得很慢。像去年一樣,幽居的生活又開始了。約娜倒一點都不覺得煩悶,因為她時刻為保爾忙碌著,于連對孩子只是冷眼旁觀,目光中露出煩厭的神情。
她又解開另一束信。這裏筆跡和以前的不同了。她開始念道:「沒有你的愛撫我簡直不能生活下去了,我愛你愛得快發瘋了。」
她回答說:「您別管,這不幹您的事!」
暮色降臨,帶來了冰冷的寒氣,一陣陣的北風吹拂著枯萎了的燈心草叢。太陽已經沉落到松林後面,通紅的天空里,飄浮著奇形怪狀、小片小片紅艷艷的雲彩,令人望去就感到寒意。
晚餐后,約娜和于連準備要告辭的時候,伯爵又留住他們,讓他們看他用火炬打魚。
于連似乎也改變了,比以前快活多了,不再煩躁,彷彿這兩家人的友誼替每一家都帶來了和平和快樂。
「難道爸爸和小母親今年真的不來了嗎?」
她留在那裡端詳著死者,若痴若呆地反覆說:「她現在死了。」於是這個「死」字所包含的一切恐怖都出現在她的眼前。
「你母親的情況很不好。我看不會太久了。」
「啊,我可憐的媽媽!啊,我可憐的媽媽!」
醫生終於回答說:
男爵若在這種傷心的時刻走進來,就輕聲地對女兒說:
「你不吃一點東西嗎?」
這個躺著的人,她的媽媽,她的小母親,她的阿黛萊德媽媽,果真死了嗎?她再也不會動彈了,再也不會說話了,再也不會笑了,永遠也不會和小爸爸面對面地吃飯了;她再不會說:「早安,約娜!」她已經死了。
一刻鐘之後,約娜和于連望見伯爵夫婦正迎面走回來;不久他們又都匯聚在一起了。
「小心哪,琪爾蓓特!」
一隻女人的手套和兩條馬鞭被扔在踩平了的草地上。顯然他們在那裡坐過,然後把馬留下,走到遠處去了。
神甫和于連想到睡在床上更舒服些,也都同意了。於是比科神甫跪下去做禱告,然後站起身來,臨走時,口裡說:「這是一個聖女。」那聲調就像他念「天主保佑你」一樣。
那語調既乾脆又強硬,那斬釘截鐵的字眼遠近都聽得見,像是久久地懸挂在空中。
男爵天天和她在一起,反而覺察不到這種每況愈下的衰弱;當她訴說呼吸不斷地感到困難和身子日見滯重時,他便答道:
她像女人在神經激動的時刻什麼也不能阻攔的情況下,出於挑釁,狠狠地鞭打那匹馬,鞭子一下一下地落到牲口兩耳間的腦門上,馬被激怒得直立起來,兩條前腿向空中亂撲,然後一落地,猛力向前一躥,飛也似的向原野狂奔而去了。
「怎麼回事呀,小母親?」
他在網中帶回了八條蹦跳著的大魚。
人們守著這個青紫色的無生命的軀體已有兩個小時了。約娜這時跪在地上,哀痛地哭泣著。
於是約娜頓時產生了疑惑,這個疑惑立刻又得到了證實:她母親就是他的情婦。
信上只有這兩句話,也沒有署名。
「我想恐怕……恐怕是……完了。要拿出點勇氣來,要有很大的勇氣。」
「不如讓她寬了衣服睡到床上去吧!」神甫說。
于連回家晚餐時,笑容滿面,殷勤可親,處處想討她的歡心。他問道:
她沉入在默默的哀痛中,彷彿要等待那最後面對面的時刻,來盡情發泄心頭極度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