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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什麼也不用擔心了,由我去辦吧!」
你的愛子 保爾
這樣,在她的客廳里,就像耶穌受難的連環畫一般,掛滿了她已往歲月的圖表。她在這些日曆面前來回地瀏覽,有時突然她把椅子移過來,對著一份日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望著,一直望到夜晚,陷入沉思。
但是後來她的習慣慢慢改變了:起先是把杯子放到碟子里以後空想一會兒再起床;接著索性又在床上躺下了;到後來懶成在床上愈躺愈久,直到蘿莎麗生著氣走進來,幾乎強迫著她,才把衣服穿上。
約娜立刻幾乎跑著上樓到她的卧室去。牆上裱了淺色的花紙,她都不認識這間屋子了;但是當她打開了一扇窗之後,她感動得渾身都發抖了,眼前展開的正是這幅她那樣地喜歡的景色:灌木林、老榆樹、曠野和遠處的大海,海面上漂著望去像是靜止的棕色船帆。
約娜心亂如麻地度過了兩天,什麼事情也不能想。第三天早晨她接到蘿莎麗的通知,說她乘當天下午的火車到家。別的話一句也沒有。
本來她一直保持著從小養成的一個習慣,那就是一喝過了牛奶咖啡,她馬上便起床。她對這杯牛奶咖啡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缺少了這個,比缺少了任何其他東西都要難受。每天早晨,她眼巴巴地等著蘿莎麗把咖啡送來,滿滿的一杯剛放到床頭的小桌上時,她便坐起身來,又香又甜地一口氣把它喝完。然後,撩開被窩,她就開始穿衣服了。
她把這些發黃了的紙板一份一份地釘在牆壁的掛氈上,她可以在這些日曆面前接連消磨好幾小時,看看這份又看看那份,自言自語地問道:「那一個月,我是怎麼過的呢?」
「好了,好了,約娜夫人,別再逗她了,您要把她逗哭啦!」
她把孩子遞過去,嬰兒包在襁褓里,誰也看不見她。
她時時刻刻說道:
約娜激動得幾乎要暈過去了;她邊發抖邊穿衣服,一想到就要重見親愛的故居,心裏又惶恐又焦急。
她站在月台上,眼睛望著那兩根筆直伸展出去的鐵軌,直到遠處,遠處,在地平線上才終於合而為一了。她時時看著鍾:還差十分鐘!還差五分鐘!還差兩分鐘!現在時間到了!但是在遠遠的路軌上什麼也還沒有出現。後來突然她望見一個白點,冒著煙,然後在煙霧下出現一個黑點,越來越大,飛奔著前進。那個龐然大物的火車頭,終於逐漸放慢了速度,轟轟地喘息著從約娜面前經過,她睜大了眼睛望著一扇扇的車門。好幾扇車門都打開了,旅客走下車來,有穿罩衫的農民,有挎著籃子的農婦,還有頭戴軟帽的小市民。她終於看見蘿莎麗懷裡抱著一個布包似的東西出來了。
男爵叫道:「約娜,他在一個半月中,又長高了一公分。」
她在唇邊輕輕地呼喚著:「普萊,我的小普萊。」彷彿她在和他說話一樣;她的幻想就停留在這個名字上,有時接連幾個鐘點,她伸著手指,在空中比畫構成這個名字的字母。她對著爐火慢慢地畫著,彷彿這些字母就像停留在她面前,然後發現畫錯了,她不顧手酸得九九藏書發抖,又從第一個字母開始,一直描到最後一個字母;整個名字寫完了,便又從頭開始。
但是幻景已經消失了。
她們又都不做聲了,後來還是使女提醒說:
但對後來的年代,她記憶中就像隔著一重雲霧,歲月交錯,模糊不清了;她耗費了無數時間,在日曆面前低著頭,用盡心思追懷往事,但連某一件事情是否發生在這一年中,也仍然想不起來。
她輕輕地走著,獨自一個人在這靜悄悄的高大的宅邸里就像在墓園裡一樣。她的一生就被埋葬在這裏。她走到樓下客廳里。百葉窗都是關著的,室內陰暗得使她好一陣什麼也分辨不出來;後來,當她的目力在黑暗中習慣了,她才慢慢辨認出高高的掛氈上綉著的鳥兒。壁爐前面,擺著兩把靠手椅,看去彷彿剛有人坐過;正像各種生命都有自己的氣味,這間客廳也仍然保存著一般老房子所特有的那股淡淡的既柔和而又能辨別出來的甜香味兒,這氣息撲到約娜的鼻子里,逗起她種種回憶,使她的頭腦感到沉醉。她喘著氣,深深地呼吸著那已往時代的氣息,雙眼凝視著那兩把椅子。猛然間,她固執的思念產生了剎那的幻覺,她彷彿看見、她真的看見了她父親和小母親在爐火前烤著腳,像她在往日常見的情景一樣。
「您瞧,人生從來不像意想中那麼好,也不像意想中那麼壞。」
最後她毫不客氣地問道:
「昨天夜裡她才死了。他們結了婚,小東西就在這兒哪。」
約娜囁嚅問道:
「來吧,約娜夫人,您應該去活動活動,不然到晚上您又吃不下東西了。」
「您好,夫人;我回來啦,可也夠麻煩的。」
「如果您必須為麵包而工作,如果您不能不每天清早六點就起來去幹活,真要那樣,您又怎麼說呢?天下有的是這樣的人,後來老得幹不了活的時候,還不是窮死。」
她坐立不安,一天來來去去,進進出出,總要有二十次,有時她沿著農莊,走得老遠老遠的,興奮得像是因遺憾而發了狂熱病一般。
約娜毫不躊躇地接在手裡,兩人便走出車站來,上了馬車。
她走了出去,但腦子還是懵懵懂懂的。別人和她說話,她一點也沒有聽懂。別人給她什麼,她就吃什麼;她聽著別人在談天,但並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農莊的女主人問起她的健康,她彷彿也應答了幾句;她聽憑人家抱吻她,當別人伸過臉來,她也抱吻人家,然後她蹬上了車子。
現在蘿莎麗時刻提醒她說道:
她覺得自己碰來碰去都是厄運,也就像一個東方人似的相信起命運來了;她看到自己的夢想一再幻滅,希望一再落空,到後來每遇到一點點小事,就整天猶疑不決,認為自己一定又會走到錯路上去,後果一定不好。
看到在野草中探出頭來的一朵雛菊、照射在樹葉間的一縷陽光、倒映在車轍積水中的一抹晴空都會觸動她的心,使她神魂顛倒,彷彿她又回到遙遠的少女時代在鄉間夢幻的那種感情世界里去了。
於是約娜凄切地答道:
在小母親卧室的門背後,離床不遠的一個陰暗的牆角里,她找到了一枚金頭的細針,現在她才記起https://read•99csw•com來這是從前她自己插在那裡的,後來好些年她都在尋找這枚針,但是誰也沒有能找到。她取下來作為一件無比寶貴的紀念品,拿在手上吻著它。
「那又算得了什麼呀!多少孩子在那裡服兵役!多少孩子都到美國去謀生!」
然後她又想到保爾童年時代恬靜的歲月,那時候為了替他種生菜秧,她和麗松姨媽跪在肥沃的泥土上,兩人都不辭辛苦要討孩子的喜歡,互相競賽著,看誰種的菜秧長得快,看誰種的菜秧長得旺。
「約娜夫人,約娜夫人,大家等著您午餐呢!」
「怎麼樣呢?」
她獨自走去。來到宅邸臨海的一面時,她站著觀望了一番。從外面看去什麼也沒有改變。這一天,陽光正好照在這所高大的灰白色建築物陰暗的牆壁上。所有的窗扉都關閉著。
她走到正屋的大門口,這兩扇雙合門很不好開,那把生鏽的大鑰匙,怎麼也轉不過來。費了大勁,最後鎖孔中的彈簧鬆動了,再用力一推,門才打開。
一小截枯了的樹枝落到她的連衣裙上,她抬頭看時,原來是從那棵梧桐樹上飄下來的。她走近那棵大樹,摸摸那光滑的青灰色的樹皮,就像人們撫摸一頭牲口似的。她的腳在草地里蹴到了一塊爛木頭,那是一張長凳剩下的最後的斷片,她從前經常和一家人坐在這張凳子上,這還是于連第一次來拜訪的那一天擺在那裡的。
有時一瞬間她竟忘記自己已經老了,忘記在她面前除了還有幾年孤獨和凄涼的生活之外,再沒有什麼可以等待的了,忘記她自己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於是她就像從前還是十六歲的少女時,做著種種甜蜜的夢想,計劃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美好的未來。然而無情的現實生活的感覺又落到她身上,她像險些被千鈞重量壓斷了腰似的,疲乏不堪地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回家去,嘴裏咕嚕著說:「啊,真是老糊塗!真是老糊塗!」
她集中意志,費盡腦力,一心一意地去回想,終於把最初回到白楊山莊居住的兩年間的情景幾乎全部都整理出來了,她對自己生活中那一部分遙遠的歲月記得非常清楚,往事的來龍去脈活生生地展現在她的眼前。
到了初春天氣漸漸轉暖的時候,她稍稍有了一點力氣,但她沒有更好地利用這點剛恢復的精力,卻越來越深地陷入到憂鬱的沉思中去。
她覺得彷彿找到了自己過去的歲月,面對這一大堆正方形的硬紙板,她落在一種異樣複雜的感慨中了。
她注視了許久,日曆上的一些日子是她從修道院回家的第二天,也就是從盧昂動身的那天早晨用鉛筆畫去的。於是她哭了。面對展開在桌上的她自己凄慘的一生,她默默地流著沉痛的眼淚,一個老婦人傷心的眼淚。
蘿莎麗常常強迫她去走動走動,把她帶到大路上去;但是才走上二十分鐘,約娜便說:「孩子,我走不動了!」她就坐在路邊。
「要是他死了,您又怎麼說呢?」
她尤其忘不了過去,思想總愛逗留在已往的日子里,經常出現在她腦海中的是她早年的生活,她在科西嘉島上的蜜月旅行。久已忘卻了的海島的風光突然在她眼前https://read.99csw.com的爐火中湧現出來;她記起了當時的一切細節,一切瑣事,以及在那裡遇見過的一切人物;嚮導若望·臘沃利的面貌時時出現在她面前,有時她彷彿還聽見他說話的聲音。
她想迎上前去,但她的兩條腿完全發軟了,她害怕就會跌倒。使女一看見她,就像平常一樣神態自若地向她走來,說道:
不過也有些天,她感到生活是那麼美好,使得她重新幻想,重新希望,重新期待;因為不管命運多麼殘酷,在美好的天氣里,人怎麼能始終不懷一點希望呢?
這時,約娜什麼也回答不出來了。
最後,她疲乏得實在不能支持,筆畫也亂了,寫成了別的字,心裏緊張得煩躁極了。
她心裏產生了一個十分強烈而固執的念頭,想要把自己過去的生活,幾乎一天不缺地尋找回來。
她走到每一間屋子裡,在沒有更換過的裱牆紙上,探尋和辨認過去所留下的最細微的痕迹;從織物和大理石的花紋中,從年久玷污了的天花板的暗影中,她重新見到了自己想象中所產生的古怪的形象。

「孩子,你去吧!」

她整天坐在那裡不動,目光凝視著火焰,過去種種傷心的遭遇一一在她眼前湧現,她聽憑這一切悲苦的念頭在腦際盤旋。暮色漸漸籠罩了這個小客廳,她除了偶爾向壁爐里添進一些木柴以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這時蘿莎麗把燈端進來,嚷道:
在蘿莎麗的心目中,美國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大家到那裡去發財,卻再不見回來。
一天早晨,她上閣樓去尋找什麼東西,偶然打開一口木箱,發現裏面裝滿了舊日曆;因為鄉間許多人有這種習慣,愛把逐年的日曆保存起來。
她驚駭了,身子直往後退,背撞著了門框,她靠在那裡,免得跌倒,眼睛仍然盯在那兩把椅子上。
於是蘿莎麗氣極了,嘆道:
「保爾先生等安葬完畢就回來。可能就是明天的這班火車。」
蘿莎麗就不平地嚷道:
蘿莎麗又說:
然後,當草木在艷陽下開始欣欣向榮,作物在田間萌芽,樹木變得一片蔥綠,院子里的蘋果樹開出團團的粉紅色的花球,在平原上瀰漫著香氣時,約娜忽然變得激動不安了。
約娜倒在椅子上,連叫喚蘿莎麗的力氣也沒有了。使女走來之後,她倆又一起重讀那封信,接著面對面沉默了許久。
一抹晴空照耀著大地;那匹歡跳的小馬時而飛奔起來。他們進到埃都旺村時,約娜胸口突突地跳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了;等到她望見柵欄門兩邊的磚柱子時,她不知不覺小聲叫了兩三次:「啊!啊!啊!」彷彿她看見了什麼東西使她的心翻騰起來。
接著她在這所空無人影的大房子里轉來轉去,邊走邊看,牆壁上的許多斑點都是她所熟悉的。她走到露出石灰的一個小窟窿面前站住了,這個窟窿是她父親所留下的:男爵想起自己年輕時擊劍的情景,每經過這裏時,常愛用手杖當武器,對著牆壁舞弄一陣,拿來取樂。
「您把帽子戴上,夫人,我們先找戈德鎮的公證人去。為那小東西的日後著想,如果那女人活不下去了,保爾先生應該趕快和她辦好https://read.99csw.com結婚的手續。」
「遲早人總是要分開的,年老的人和年輕的人哪能永遠在一起!」
油漆上留著許多輕微的記號,間隔不等的橫線一道一道地往上升,用小刀所刻的數字標志著年月和保爾身高的尺寸。有的字大一些,是男爵寫的;有的字小一些,是她自己寫的;有的筆跡有些發抖,是麗松姨媽寫的。她眼前彷彿又看見了那個金髮孩子像從前一樣地站在那裡,那小腦袋貼著牆,讓人家量他的身材。
她們又回到了巴特維勒。
她把自己一生中值得紀念的那些日子都一一標了記號,這樣她以重大的事件做中心,把前後所發生的小事情一樁一樁地串連起來,有時便把整個月的情形都回想出來了。
太陽向天邊降落下去,光芒普照在碧綠的原野上,原野里盛開著金黃色的油菜花和血紅的罌粟花。無限的和平籠罩在欣欣向榮的寧靜的大地上。馬車輕快地賓士著,趕車的農民用舌頭嗒嗒作響,驅馬前進。
約娜低聲說:「保爾……」話就不再接下去了。
而且她成了一個完全沒有意志的人了,每逢她使女和她商量一件事情,問她一個問題,或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意見,她總回答說:「孩子,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她當夜就動身到巴黎去了。
那時候,她盼望著未來,曾經也有過這種激動,在暖洋洋的日子里品嘗過這種惱人的溫馨和沉醉。現在她又重新遇到了這一切,但是前途已經沒有了。她心裏還在欣賞這種風光,但同時卻也感到哀傷,彷彿春回大地所帶來的永恆的歡樂,如今當她的皮膚乾枯了,她的血液變冷了,她的靈魂憔悴了,這歡樂的滋味對她不僅沖淡了,而且反更引起痛苦了。
她想到這過去的一切,便喜愛得像發瘋似的對著門框親吻。
蘿莎麗答道:
我親愛的媽媽:
當隔著樹林再望不見白楊山莊高大的屋頂時,她的心悲痛得快要碎裂了。她覺得自己從今已和老家永遠告別了。
蘿莎麗繼續說道:
「你也替我想一想,我是多麼孤單呀,我的兒子把我扔掉了。」
約娜答道:
「夫人,我去把那個小東西抱回來。我們不能把她丟在那裡不管。」
她剛要走進她的新屋去,卻瞥見門下面擱著一件白色的東西;這是她出門的時候郵差塞在那裡的一封信。她馬上認出是保爾寄來的,她心裏發著抖把信拆開。信上說:
「我這個人一生中沒有過一點運氣。」
一些固執的念頭常常不斷地纏繞著她,種種無足輕重的瑣事也都使她苦惱;在她病態的頭腦中,極小的事情都有了極重大的意義。
公證人向使女作了詳細的指示,她又自己反覆地重說了幾遍;這時她心裏有了數,知道不會再出什麼錯誤了,便說道:
「來,快喝吧,德尼在門口等著我們。我們一起上白楊山莊去,因為我在那裡有點事情需要料理。」
「有什麼辦法呢,我就像『屠殺』在最後的那些日子一樣了。」
約娜答道:
然後,她好像是回答她自己心中的問題似的,自語說:
從此以後,她不再出門,不再走動了。每天早晨,她在一定的時間起床,從窗口望一望天氣,然後下樓去九-九-藏-書坐在客廳的爐火面前。
這時外面有人在叫她了。那是蘿莎麗的聲音:
孤獨生活的人所特有的種種怪癖都到了她的身上。任何手頭的用物變動了一個位置,也會使她發脾氣。
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多少發生了變化。太陽不再像她年輕時候那麼溫暖,天空不再那麼蔚藍,青草不再那麼碧綠,而朵朵鮮花不及過去的鮮艷和芬芳,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教人陶醉了。
快到三點鐘的時候,她坐了鄰居的馬車到伯茲鎮的火車站去接她的女僕。
他們把車子停在庫亞爾家的農莊里;接著蘿莎麗和她的兒子辦自己的事情去了。恰好白楊山莊的主人都出門了,農莊里的人便把鑰匙交給約娜,讓她趁這個機會到裏面去看看。
約娜一聲不響地把帽子戴上。她兒子的情婦活不下去了!這使她心裏深深地充滿了一種不可告人的喜悅,一種她要想盡辦法掩蓋起來的自私的喜悅,一種會令人羞紅臉的可恥的喜悅,但正是這種喜悅使她內心深處感到無比的興奮。
最後蘿莎麗說道:
一天早晨,使女比平時早一些走進她的卧室里,她把一杯牛奶咖啡放在床頭的小桌上以後,說道:
約娜的眼睛一直向前望著,一群一群的燕子箭一般地掠過天空。突然間她感到一種輕微的熱氣、一種生命的溫暖透過她的裙袍,傳到她的腿上,鑽進她的血肉中;這正是那個睡在她膝上的小生命傳來的溫暖。
「您安靜點吧,夫人,您這樣跑來跑去究竟要幹什麼呢?」
不久任何活動都使她感到煩厭了;早晨躺在床上,她就儘可能地晚起。
她把這些大大小小式樣不同的日曆都搬到樓下的客廳里,把它們按年份在桌上排列起來。忽然她找到了其中最早的一份,那是她自己帶到白楊山莊去的。
內心的激動驅使她接連幾個小時地走著,一直往前走著。但有時她會突然站住,坐在路邊,回想種種傷心的事情。為什麼她沒有像別的女人一樣被人所愛呢?為什麼她連平靜的生活中最普普通通的幸福都得不到呢?
她驚惶失措地又站了好幾分鐘,才慢慢地清醒過來;她害怕自己真會發瘋,就想趕快走開。這時她的目光偶然落在她剛剛靠過的門框上,於是她瞥見了刻在那裡的記錄普萊身長的進度表。
蘿莎麗心裏雖然高興,但同時也帶有一點埋怨地阻止了她,說道:
這時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湧上她的心頭。她輕輕地揭開面紗,露出那個她還沒有見過的嬰兒的面龐,而這就是她的小孫女兒。這脆弱的小生命受到光線的刺|激,睜開她那碧藍的小眼睛,抖動著嘴唇。約娜緊緊地擁抱著她,用雙手把她托起來,接連地吻著她。
我所以沒有更早給你寫信,是因為我不願意讓你來巴黎空跑一趟,應該由我經常去看你才對。目前我遭遇到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使我處在極大的困難中。我的女人病得快要死了,她在三天前剛生了一個女孩,而我手頭卻一個錢也沒有。對這個嬰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暫由門房的女人設法用奶瓶給她餵奶,但我怕不一定能保得住。你肯撫養她嗎?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我也沒有錢給她寄養出去。盼你立即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