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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德·馬特里先生以無窮無盡的微妙理由來闡述他的論點,小說家拉馬爾特欣然接受他的觀點,就像一般文學家們那樣,並不加以考察,無條件地接受一切在他們看來既新奇又新鮮的東西。
馬里奧爾聽了這番恭維話雖說高興,但仍不肯輕易答應下來。不過,他猜想這樣的慫恿催促,那位少婦肯定知道。因此,他儘管只說了一句:「算了吧,去不去我都無所謂!」但在這滿不在乎的話里,卻暗含著已經答應的口氣。
他望著她,心裏在想:「原來她和其他所有女人一樣,也只不過是個愛受人誇獎的小女孩罷了。」於是他說了一句很動聽的話,話里稱讚她對各種藝術有真正的愛好,這在女人中確實是罕見的。
她的父親德·蒲拉東先生,住在她樓上的一套房間里,像一個保姆與衛士那樣伺候她。他是個老風流,長得一表人才,人很精明,整天圍著她轉。那一副恭順的樣子,與其說是在照料女兒,倒不如說是在伺候一個豪門貴婦。每星期四的晚餐都是由他來安排,非常考究。這件事很快出了名,轟動了整個巴黎。要求介紹和參加盛會的人蜂擁而來,但經知己們商量並以某種方式表決之後,他們往往被拒之門外。從這個社交圈裡傳出的風趣話,頓時在全城廣為流傳。凡是演員、藝術家和青年詩人,只要在那裡初露頭角,就好像受過洗禮似的身價百倍。先是馬西瓦爾介紹了幾位用鋼琴伴奏的匈牙利小提琴家;接著是加斯冬·德·拉馬爾特帶來了幾位長發垂肩的詩人;隨後還有些跳脫衣舞的舞|女,在前往艾登劇院或「瘋狂牧女」公演之前先到她家中作一番表演。
晚宴開始了,德·比爾納夫人挽著安德烈·馬里奧爾的胳膊,讓賓客們一一先行。客廳里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他們剛要舉步前進的一剎那,她轉過臉來用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地瞟了他一眼。這迅速的一瞥,使他突然感覺到一個女人極其複雜的心理和強烈探求新奇的興趣。這在一般漂亮女人初次在自己家裡宴請任何一個陌生客人時是很少有的。
「您回家還是上俱樂部?」
「好朋友,你錯了。她的客廳既別緻,又新穎,既生氣勃勃,又富於藝術情趣。客人們不但在她那裡演唱優美的樂曲,還可以像在上世紀最好的茶館酒吧間里那樣高談闊論。你在那兒一定會很受敬重。首先,因為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出色;其次,因為我們在她家裡曾不斷地讚揚你;再說,因為你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自命不凡的人物,不肯輕易去登門拜訪別人的。」
的確,馬西瓦爾已經結婚了。和許多藝術界人士的婚姻一樣,他在成名以前便結了婚,成名以後就被自己的妻子拖住,在那漫長的光榮歲月里,一直到死。
「夫人,可也有人告訴我,說您是……」
諳於世故的哲學家喬治·德·馬特里冷笑著說:「她早晚會有那麼一天。像她那樣的女人總會有那麼一天,來得越晚越是有聲有色。以我們的女友對藝術的愛好而言,她日後一定會愛上一個歌唱家或鋼琴家。」
「好吧。」
她回答說:
這位身為當代名流的哲學家身體瘦長,滿頭金髮黃得像亞麻,衣裳窄小,緊緊地貼在身上。他那瘦小的臉從雪白的硬領上面露了出來,這張臉和好像粘在頭皮上面的平直的金髮相比,顯得越發蒼白。
「那麼,您最喜歡的其實還是音樂啰?」
「我上俱樂部去待一個小時。」
「夫人,那麼您對這些到底有何想法呢?」
他孤芳自賞的個性似乎在說:「我之所以默默無聞,是因為我根本不想有所作為。」因此,他一直生活在小圈子裡,不屑於向女人大獻殷勤,不屑於涉足那些惹人注目的大沙龍,生怕那裡一些比他出眾的人把他拋到交際場中一群無足輕重的人的行列里。只有那些能真正賞識他那種含而不露的氣質的人家他才肯去。他之所以爽快答應去拜訪米歇爾·德·比爾納夫人,是因為他的一些好友到處宣揚他那含蓄的美德,他們正是這位少婦家中的常客。
「不,不大明白,夫人。」
馬里奧爾被說服了,回答說:
「當然了。」
這也許是因為這位少婦具有相當高明的交際手腕;但不管是誰,當你發現有人能傾聽你的語言,猜中你的心思,回答你的問題,並且能和你對答如流的時候,心中當然感到愉快。正是這種愉快使馬里奧爾精神煥發,興緻勃勃。特別是由於她招待他的那種方式使他喜出望外,由於她對他流露出來的那種動人的風韻,以及她那足以使男人們神魂顛倒的魅力把他征服了,他也儘力在她面前顯示他那相當隱蔽,但是高雅而異乎常人的才智,只要她好好體會一下,就能在她心裏引起非常強烈的好感。
一聽這話,她露出一種出人意料的輕蔑態度——我們法蘭西人所特有的那種嘲笑的態度。
他們便出去了。
「我呢,在這個問題上,我有我自己的一些看法。我認為感情這東西——請您聽明白,我說的是感情——能使女人的心靈領會一切事物,只不過往往是不能長久存在下去罷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馬里奧爾先生!」
馬西瓦爾跟他很合得來,但這位音樂家的性情可完全兩樣——比他坦率、開朗,或許不像他那樣自尋煩惱;也顯得比他重感情。他的兩首樂曲都很成功。第一首樂曲先後在布魯塞爾和巴黎演奏過,在巴黎喜劇院曾受到熱烈的歡迎;第二首樂曲一經作出便被巴黎大歌劇院所接受並在那裡首次演奏,聽眾一致稱道,認為他是個前途不可估量的傑出天才。可是,就在這兩次大成功之後,他便與大多數現代藝術家一樣,好像中年就得了癱瘓症似的,遭到藝術上停滯不前的打擊。他們不像他們的老前輩那樣,在光榮與成功中度其晚年,而是在青春的盛年,就受到才華枯竭的威脅。拉馬爾特感嘆道:「今天在法國有的不過是一批終歸要失敗的名人而已。」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有些男人,專愛舊式女人,有品德的女人,熱心腸的女人,重感情的女人,舊小說上所描寫的那種女人。這些人對她是很反感的,他們是那樣厭惡她,最後必然要說她一些難聽的話。可有一些人,像我們這一伙人,喜歡時髦風流,不得不承認她楚楚動人,可就是不要對她戀戀不捨。大家對她正是抱這樣一種態度。再說我們還不至於因此便活不成,我們甚至也不會因此而感到有多大的痛苦,不過她對我們的愛情是那個樣子,不免有點讓人氣憤。只read.99csw.com要她願意,不妨過過這一關,何況,她已經在打您的主意了。」
突然,她對他說:
「您就直說了吧,說我是一個放蕩的女人。我和所喜歡的人在一塊兒,是夠放蕩的。這大家都知道,我也不掩飾。可是,您會看出,我雖說放蕩不羈,卻是公正不阿的,所以才使我同我的朋友們保持一定的友誼……或者重敘過去的友誼,而永遠不失去他們,把他們一個個地都留在我的身邊。」
馬西瓦爾又說:
男客們分成三伙,親切地交談,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也像在他們常去的一傢俱樂部里一樣,但由於有一個女人在場,談話也就文雅一些。
「馬上走好嗎?我疲倦了。」
「好吧,那就談談她吧。哎,您一定會愛上她的。這是命中注定,誰都要過這一關的。」
「先生,和您交談真是叫我非常愉快,這一點早就有人告訴我了。」
「唉!我在她的眼裡,無非是一個初次來的客人罷了,我相信她是個貪圖虛名的人。」
到了街上,那位小說家問道:
「他也認為您對文學一無所知嗎?」
「不錯,這多虧他了。」
「好了,我帶你去德·比爾納夫人家吃晚飯。她托我來邀請你,這就是她寫的一張便函。」
「好吧!改天就去吧。」
她生性不受約束,天真活潑,甚至舉止有點輕佻,非常溫柔,而且楚楚動人。在她那酷愛自由的性格中,不知怎麼也帶著某些巴黎少女的聰明才智。這大概是由於她自幼呼吸著馬路上那種富於刺|激性的空氣,聽慣了其中夾雜著的每晚從戲院門口傳來的掌聲與噓聲。可是,在她往日那种放盪不羈的性格中保留著五年奴隸生活所養成的膽小拘謹,生怕多說了話,做過了火。但她的心中仍然懷著從此擺脫一切束縛的慾望和決不再輕易放棄自由的堅強決心。
「我喜歡他,就像喜歡一條忠實的哈巴狗一樣。」
她感覺有個男人的眼光從客廳的另一端向她瞟過來,她立即站起身來,微笑著向他走去,就像有人在招呼她,她便應聲前往一樣。
「不遲,我還在等候德·格拉維爾男爵與德·布拉蒂安納侯爵夫人。」
下一個星期剛過沒幾天,那位音樂家就來到他家,問道:
「可是他並沒有對您說過呀。」
他聽得入神,問道:「您認為,幾乎所有的聰明女人都可能有這種思想活動嗎?」
她身材高大而苗條,舉止緩慢,酥|胸微露,美麗的肩胛露出少許,在燈光照耀下帶著紅色,其美無比。然而她的頭髮則一點也不紅,而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有如深秋的枯樹葉一般的顏色。
忠於德·比爾納夫人的這伙男人都曾愛過她,害了一陣相思之後,仍然藕斷絲連地迷戀著她。只不過愛的程度有所不同罷了。久而久之,他們便成了這一個小教堂里的朝拜者,而她就是這個教堂的聖母。在她的魅力誘惑下,他們即使不在她身邊,依然不斷地惦念著她。他們天天以她表現出的怨恨、激怒或偏愛的態度而讚美她、誇獎她、非難她或貶低她。他們常常互相猜忌,也多少有點互相暗中監視,而特別注意的是緊緊地包圍著她不讓某個厲害的對手接近她。這些時刻不忘她的人共有七個。他們是馬西瓦爾,加斯冬·德·拉馬爾特,胖子弗雷內爾以及那位很時髦的交際人物青年哲學家喬治·德·馬特里先生。這個人之所以出名,乃是由於他那些奇談怪論;由於他那複雜的、滔滔不絕的、常常也是最時新的學問,就連那些極端愛慕他的女人也不能理解的學問。還有同他的理論一樣講究的衣著打扮。除了這幾位中意的人以外,還有幾位以才智聞名的一般交際人士,即德·馬朗丹伯爵、德·格拉維爾男爵及其他兩三個人。
他身材相當高大,兩頰上短短的黑鬍子顯得纖細清秀,延伸到下頦上形成尖尖的一撮。頭髮略帶灰色,但拳曲得頗為美觀。當他面對面看人的時候,一對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疑慮而又有點剛毅的神情。
馬里奧爾微笑著問道:
「您喝茶嗎?」她問。
「請原諒,他倒是對我說起過。他認為,有些女人對表達出來的感情,對人物的逼真,對一般的心理狀態,可能有細微而正確的領會,但她們絲毫領悟不了他這一行藝術的深奧之處。當他說出藝術這個字眼時,那副神氣勁兒真叫我非把他攆走不可。」
有時候,為了捉弄其他一些人,他們中間的一位也會引進一位新朋友。可是,因為這位朋友絕不是什麼赫赫有名或富於風趣的人士,大家便聯合起來對付他,很快也就把他排擠出去了。
他以比真實更美的言詞把她描繪成一個無拘無束的、聰慧的、高尚而動人的女人,雖然被一些著名人士包圍,仍不失為一個十分出色的女交際家。
「那麼說,您不喜歡音樂啰?」
侯爵夫人那天晚上嗓音特別好,又因為有馬西瓦爾在場而顯得異常興奮,唱得真像一個藝術家似的。這位音樂大師帶著他平常演奏時的那種憂鬱神情為她伴奏。他那長長的頭髮一直披到衣領上,同他那整個拳曲的、光澤的、柔軟的鬍鬚混在一起。據說有不少女人愛過他,現在還在追求他。德·比爾納夫人坐在鋼琴旁,全神貫注地聆聽著,看似出神地望著他,但又沒有看他,使馬里奧爾有點酸溜溜的感覺。馬里奧爾並不是因為她和他之間的關係而特別感到忌妒。可是,眼見一個女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一位「著名人士」,他那男人的虛榮心當然會感覺受到屈辱。他認為女人對待男人總是根據他們在社會上獲得聲望之大小而有所差別。過去,他在女人面前同一些經常有往來的名人接觸中,每當他看到她們的垂愛多半是一些由於他們的成就而獲得了至高報償的男人時,便暗自傷懷,這已不止一次了。
「我們來遲了嗎?」
「不管怎麼說,我是第一次談論她,而且這也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剛剛認識她。」
「我相信是這樣的。這從他對我講音樂時的那副模樣就看得出來。他每次給我指點音調變化時,都好像在反覆琢磨著說:『對你講有什麼用,我之所以講給你聽,是因為你十分可愛。』」
她打斷了他的話,接著說道:
「是的,」她說,「只不過她們的思想都麻木了,而且她們過著一種特定的生活,這種生活從這一方面或從那一方面來左右她們。」
她突然又變得嚴肅起來。
她說最後這幾句話時,喜形於色,但又深感懊悔,以致這些話完全超出了她關於婦人的那些理論,超出了她對藝術欣賞的範圍。
她微笑著謙虛了一番,深自喜悅地輕輕說了幾聲「不,不」,對他所講的每一個細節都很感興趣,她不斷地用快活的語氣請他繼續說下去九九藏書,並不時以一種貪慕恭維的口吻細心地追問他。
他又問:
「他對您說過這樣的話嗎?」
「但願如此。」
「因為我覺得她那種地方對我的稟性來說一點也不適宜。」
最先跟她來往的幾位客人成了她的知己,形成了一個小圈子。這幾位客人繼而又介紹來了另一些人,使她的家頗有一點宮廷的氣派。在經常出入她家的客人中,有文人雅士,也有達官貴人,因為那時一些有顯赫爵位的人,早已同有真才實學的平民打成一片了。
她甚至還有一套自鳴得意的理論,認為帷幕窗帘色彩調和、座椅柔軟舒適、室內的東西款式大方,一切顯得優雅,就能像嫣然的笑臉,使人一見之下,便有親切、迷人和心曠神怡之感。她常常說,房間陳設的華貴或寒磣,使人愉快或令人厭惡,正像住在裏面的主人一樣,都具有吸引人、留住人或把人趕走的魔力。它可以使每個來客精神振奮或者鬱郁不快;情緒熱烈或者冰涼消沉;使人侃侃而談或者默默無言;使人興高采烈或者愁眉苦臉。總之,它可以使每一位客人情不自禁地想多待一會兒或者馬上離開。
馬里奧爾不禁笑了起來。很顯然,她太討人喜歡了。真是一位罕見的、風度非凡、長得非常漂亮的女人。他望著她的臉,百看不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而她卻一點也不感到窘迫。那張面孔既端莊又愉快,還帶有點傲氣,配著隆起的秀麗鼻子,金栗色的皮膚,鮮潤無比,異常誘人。宛如一朵仲夏盛開的鮮花,那麼鮮艷,那麼芬芳,就像在這一年、這一月、這天晚上才開始怒放。他心中暗想「她是染了發嗎?」於是便端詳她的髮根,想找出一絲濃淡不勻的頭髮來,可是沒有發現。
接著,她把馬里奧爾先生介紹給她的父親。老頭子向他致意,並同他握了握手。
「親愛的,我們談她已有一個鐘頭零十分鐘,今天談得夠多的了。下次我陪你到那個俱樂部去。回去睡覺吧,我也得回去睡覺了。」
「先生,您一定有點煩悶吧?」她說,「當一個人不大習慣在別人家做客時,總是會感到煩悶的。」
雖則如此,他的朋友卻一致推崇他、誇獎他,或許是因為他不得罪他們的緣故,大家都說他在任何情況下與人交往都篤實可靠、和藹可親,為人忠誠又極富有同情心。
他每發表一篇小說,都曾引起社會上一些人的騷動,一些人的揣測,一些人的欣喜和一些人的憤怒。因為從小說的人物中人們往往可以認出那些被涉及的人,這些人已經很難用被撕破的假面具掩蓋起來了。因此他只要在各交際場所經過一次,就會留下一片使人惴惴不安的餘波。此外,他還發表了一冊私人交往的回憶錄,其中有不少他所認識的男男女女,都被描繪得惟妙惟肖。雖不帶露骨的惡意,但措辭嚴正,也足以使他們狼狽不堪了。有人給他取了一個諢名,叫「朋友怕」。
一天晚上,他因為動脈瘤血管破裂,暴死在歸家的途中。她看見丈夫的屍體用布裹著抬進來時,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下真的被解脫出來了,內心深感一種說不出的高興,卻又害怕表露出來。
她信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他的旁邊。
「那麼改天我就帶你去見見她,好嗎?我們這夥人作為她的好朋友時常在一塊兒談論她,想來你對她也有所了解。她是一個極其標緻的女人,年方二十八歲,絕頂聰明,只因為第一次婚姻非常不幸,所以就不想再嫁了。她把她的寓所作為一個文人雅士們聚會的地方,她那裡沒有什麼俱樂部的常客或交際場上的老手,倒是有幾位很體面的人物。我帶你去見她,她一定會很高興。」
這些人都曾試圖誘惑她,但是沒有一個人達到目的。他們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但彼此談論起來都感到詫異,因為男人們不大相信(這或許是不無理由的)對於不受約束的女人來說會有什麼潔身自愛可言。一些有關她的逸聞不脛而走。有人說,她的丈夫跟她結為夫妻不久,就對她十分野蠻,對她提出種種意想不到的苛求,致使她一輩子再也不敢和男人們談情說愛了。她的圈內知己們常常議論這件事,結果自然地得出這樣一種結論,認為一個少女對未來的溫柔愛情正懷著幻想,正期待著令人不安的、明知是不端莊的、不算純潔可又風雅的那件神秘事的時候,如果竟由一個魯莽漢向她揭示出結婚後丈夫的種種苛求,必然會使她感到惶恐。
馬里奧爾考慮了一會兒,有點矜持地回答道:
「咱們一塊兒走吧?」
加斯冬·德·拉馬爾特的看法則不然。他以小說家、觀察家與心理學家的身份,致力於對上流社會各種人物的研究,並且還塑造了其中一些帶諷刺性的逼真的人物形象。他自以為對女人的了解與分析非常透徹並有獨到之處。他把德·比爾納夫人列入他那部有趣的小說《女中翹楚》里所描繪的近代「精神錯亂」那一類型的婦女之中。他是第一個描寫這類新型婦女的作家。她們受到有理智的歇斯底里的刺|激,受到許許多多還算不上是慾望的彼此矛盾的慾念的蠱惑。由於缺乏閱歷,對於新時代、新人、新事物都沒有深刻的領悟。由於絲毫未曾嘗到人生的樂趣,便自以為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因而既沒有一點熱情,也沒有一點衝動,彷彿既有嬌生慣養的孩子的那種任性,又有生性多疑的老人的那種冷酷。
「確實如此。」
於是他們手挽著手,向聖奧古斯丁教堂走去。
胖子弗雷內爾正與德·馬朗丹伯爵閑談。這個胖子到這兒來得最勤,德·比爾納夫人對他也有特別的好感,因此常常引起他的同伴們的不快。他還年輕,但胖得像個吹脹了的橡皮人似的連氣都喘不過來。他臉上幾乎沒有鬍子,頭上只隱隱約約地看得出一層光亮的黃毛,長相平庸,令人生厭。的確,以對這位少婦來說他只有一點長處。那便是在這些人中,惟獨他是盲目地愛她,比任何人愛得都深。雖然這在其他人看來很討厭,但在她的眼中卻正是必不可少的。大家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海豹」。他已結過婚,但從未談起過要把他的妻子帶來介紹給大家。有人說他妻子早就有醋意了,拉馬爾特和馬西瓦爾看到他們的女友對這個胖得氣喘的人很有好感,特別感到憤慨。到了忍無可忍時便對她提出質問,認為她這種怪癖不僅是自私,而且是庸俗。她微笑著回答道:
馬西瓦爾此時好像特別迷戀德·比爾納夫人,大家對這事有點竊竊私語。因此,當他以愛慕的神情吻她的手時,大家都回過頭來注視著他。
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僕人通報來賓姓名:
「不錯,她是個貪圖虛名的人,這還用說!可是同時她又https://read.99csw.com瞧不起這些虛名,哪怕是一個最有名的、最高尚的,甚至是最卓越的人物,只要討不到她的歡心,那就不可能上她家十次;而她卻昏頭昏腦地去賞識那個蠢貨弗雷內爾和那個老騙子馬特里。她和這些傻瓜勾勾搭搭,真是莫名其妙,或許他們比我們更能給她解悶,或許他們比別人更真心地愛她,所有的女人對這一點比對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敏感得多。」
這時,她的側影清楚地映在客廳的帷幕上,馬里奧爾就在他剛才欣賞過的寬寬的肩胛和豐|滿的胸脯下面,端詳她那苗條的身段和纖細的腰部。那顏色鮮明的長裙,繞在身上,曳在身後,好像一個形體在地毯上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一樣。他猛然想道:「瞧!真是一個塞壬女妖!誰見了准入迷。」
十點鐘左右,又陸續來了三位客人:德·弗雷米納男爵夫人和兩位大銀行的猶太女老闆。大家一塊兒議論起一件已經宣布的結婚喜事,也談到一件行將宣布的離婚新聞。
他說:「其實她並不是惟一這樣的女人,像她這樣的女人,今天至少有五十個,甚至更多。例如,剛才到她家來的那個身材矮小的弗雷米納就同她一模一樣,而且作風比她還要大胆一些。她嫁給一位古怪的先生,因而使她的家竟成了巴黎一個引人注目的瘋人院。我也經常上她家去玩。」
他覺得臉上熱烘烘的,遲疑了一會兒便大胆地說道:
「去當布蘭嗎?」
同他非常接近的朋友多半是些文藝界人士,如小說家加斯冬·德·拉馬爾特,音樂家馬西瓦爾,畫家若班、黎弗勒、德·莫道爾等。這些人對他的理智、他的友誼、他的才氣,甚至對他判斷事物的能力似乎都非常賞識;但是,在他們的心靈深處,由於自己業已成名而必然產生的驕傲心理,卻把他看作藝術界中一個非常聰明、非常可愛、碌碌無為的人。
馬里奧爾注視著正坐在高座大燈下面的那位德·比爾納夫人。
「這是感情危機的開始,」他說,「您跟我們大家一樣,也要過這一關,我過去害過這種病,不過現在已痊癒了。我親愛的朋友,對她這伙朋友說來,所謂感情危機就是他們不管在什麼地方,彼此一見面就沒完沒了地談論她。」
「啊!真幸運,侯爵夫人也要來!那麼說今晚有音樂表演了?」
馬西瓦爾懷著這種心情把他的夥伴安德烈·馬里奧爾帶到她家裡。
他表示並不煩悶。
「天哪,」她說,「我對您明說了吧,我真不知道我是喜歡藝術呢還是喜歡藝術家。」
她就這樣慢慢在一些以前不注意她或不了解她的老相識中,挑選了一些朋友。她以一個潔身自愛而終於獲得自由的孀婦身份,開始恭候巴黎城中所有她能接待的最有聲望的男人和為數不多的幾個女人。
一張古色古香的正方形大理石桌上,放著一盞古銅鍍金的高座大燈,它那有皺褶的玫瑰色的綢燈罩使房間頂部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中,把它像燈塔一樣的耀眼燈光反射到桌面上。桌邊圍著三男一女,大家正低頭觀看著拉馬爾特剛剛帶來的一本畫冊。那位小說家站在他們當中,一邊翻畫頁,一邊加以講解。
兩位姍姍來遲的客人走了進來。侯爵夫人身體異常肥胖,因此顯得太矮了一點。她是義大利人,生性活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睫毛,濃濃的眉毛,茂密的黑髮垂向前額,幾乎遮住了眼瞼。在社交界的女人當中,她是最著名的金嗓子。
「你怎麼從來不去拜訪米歇爾·德·比爾納夫人呢?我敢向你保證,她是當今巴黎最風流的女人之一。」
他從不談起他的妻子,也從不把她帶到他經常出入的交際場中,雖然他已有三個孩子,卻很少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馬西瓦爾越發悶悶不樂。他走到鋼琴前坐下,信手按響了琴鍵,德·比爾納夫人這才如夢初醒,很快地安排了一個以她最喜愛的幾支樂曲為內容的小型音樂會。
「一個人怎麼可以只喜歡藝術家而不喜歡藝術呢?」
「是的,不過他們的缺點也是夠叫人討厭的。」
「多怪的女人呀!您覺得她怎麼樣?」
「那麼文學呢?您不喜歡文學嗎?」
於是,拉馬爾特便談起她來,邊分析邊討論,遇到馬里奧爾詢問時又回頭來給自己辯解。他像談論自己的事情一樣,一直順著馬里奧爾的話題談下去,並熱誠地回答他。但是回答得有點離題,心中既有許多正確的評論,又有許多錯誤的推論。
「可是他曾告訴我,在您家裡可以聽到在巴黎任何人家所聽不到的好音樂。」
「我的意思是說,要使我們女人達到和你們男人有同等程度的理解力,在求助於我們的智慧之前,總要先考慮到我們女人的天性。一個人如果不能首先引起我們的好感,我們是不大感到興趣的,因為我們是以感情來看待一切事物的。我不是說通過愛情——絕不是——而是通過感情。感情有各種各樣的形式,各種各樣的表現,各種各樣的色彩。感情是我們女人所特有的一種東西,是你們男人所理解不了的,因為它使你們的眼睛蒙上陰影,卻使我們心明眼亮。唉!我覺得這些話對你來說是太空洞了一點,算了吧!總之,如果一個男人愛我們而且讓我們覺得他可愛,那是因為我們女人一定已經先感覺到被男人所愛,才可能去談情說愛。而且,假如這個人是一位高明之士,他就可以下點功夫,使我們完全感到、完全看到、完全了解到他的一切,但必須是完完全全地,還要時時刻刻地,一點一滴地使我們領略到他的全部智慧。唉!可是所有這些往往不久便消失了,不見了,無蹤無影了,熄滅了;因為我們是會忘掉的啊!我們忘記了那些,就像有了歌曲就忘了歌詞一樣。我們感覺敏銳、理解力強,可是由於周圍事物的關係,我們是容易動感情和受影響而感情多變的。您該明白,由於時代、身體狀況、所讀的書和所聽到的話的影響,我的精神狀態曾經歷過多少次變化,幾乎使我判若兩人。真的,有時候,我有一顆做一個賢妻良母的心,可又沒有孩子;有時候,我幾乎也有做一個盪|婦的念頭,卻又沒有情人。」
在這間狹長的、有點陰暗的客廳中央,放著一架三角鋼琴,兩旁擺著兩盆盛開的鮮花,它以主人翁的氣派佔據著房間的顯要位置。稍遠一點是一扇高高的雙扉大門,通向卧室。穿過卧室有一間非常寬敞、雅緻的梳妝室,掛著波斯帷帳,像一個夏廳的樣子。當德·比爾納夫人獨自一人時,習慣待在那裡。九*九*藏*書
他回答說:「這就等於把您的客人們在這裏所能遇到的一切危險告訴他們。謝謝,夫人。我倒是很喜歡這種做法。」
「那麼說馬西瓦爾難道真的認為您一點也聽不懂音樂嗎?」
她先前嫁給一個儀錶堂堂的無賴,一個要求她一切都順從他的暴君,使她處境非常可憐。五年之中,她受盡了這個令人難以容忍的一家之主的種種苛求、虐待、猜忌甚至打罵。她提心弔膽,終日失魂落魄,在這種夫妻生活中,她只有俯首帖耳,被壓制在粗暴的男性淫|威之下,成為他的犧牲品。
兩個人立刻交談起來。瞬時,他們倆彼此就像一根火柴一接觸火焰馬上便著了起來似的,他們好像事先交換過各自的看法和感受,好像他們具有同樣的秉性,受過同樣的教育。共同的興趣、共同的愛好,使他們不僅早就互相了解,而且早就註定會有相逢的緣分。
拉馬爾特放聲大笑起來。
晚宴顯得有點沉悶和單調。拉馬爾特這時有點神經質,好像對所有的人都懷著敵意。但他並沒有公開地流露出來,只是以一種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的不高興的情緒,使得席間談笑風生的活躍氣氛冷了下去。馬西瓦爾此時像是正在聚精會神地想心事,吃得很少,不時偷偷地瞥一眼女主人,只見她不像是在自己家裡,倒像是完全在另外一個地方似的。她心不在焉地招待客人,只是在應答時才露出一絲笑容。但這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她一定在想著某一件平常不大放在心上的事,這天晚上卻對這事越想越入神,對她的朋友們反而不大注意了。她不惜破費,大事鋪張地招待侯爵夫人與馬里奧爾;不過她這樣做只是出於社交禮節,略盡東道主之誼而已。她此時顯然已心不在焉。弗雷內爾與德·馬特里先生正在爭論對近代詩的看法。弗雷內爾對詩抱的是一般交際人士的見解,而德·馬特里先生對詩卻有一種非俗人所有而為詩人所特有的極其複雜的感覺。
他回答說:
「我非常愛好文學,並且我對文學甚至很有點鑒賞力,不管拉馬爾特怎麼說。」
他是個出色的騎手,有人說他也精於擊劍,不過他從沒有當眾顯過身手。其中的原因大概是他有所顧慮,避免在社交場合拋頭露面,因為在那裡他會遇到一些對手,他們比起劍來一本正經,令人望而生畏。
「我送您到門口。我討厭這些地方,我是從來不進去的。我到那兒去僅僅是為了找車方便。」
席間,馬里奧爾曾多次碰上了女主人那偷眼看人的目光,好像在探索什麼似的,可是到後來這目光便不那麼集中,不那麼固定;而那種好奇的神情也不那麼明顯了。只有德·布拉蒂安納侯爵夫人、德·馬朗丹伯爵和德·格拉維爾男爵三個人沒完沒了地交談著許多事情。
德·比爾納夫人站了起來,伸出手對來客表示歡迎與誠意。她對馬里奧爾說:「我早就請我的朋友帶您到我家來,可是要他們辦這些事,總得催上好多遍才行。」
「請原諒!我本人非常喜歡音樂。我相信我喜歡音樂的程度勝於一切,可是馬西瓦爾總認為我對音樂一竅不通。」
她給他開了路,好讓他以她為話題談下去,他樂於利用這個機會。他先向她說了幾句恭維話,看出她喜歡別人對她讚譽;隨後,為了引起那女人的好奇心,他便向她敘述在他們常去的一些場所人們是怎樣談論她的。她微露不安,雖然她對別人關於她的生活和癖好可能會產生的一些看法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仍不能掩飾她要一聽究竟的迫切心情。
安德烈·馬里奧爾年齡三十七八,是個單身漢,沒有固定職業。但他家境富有,時常出去遊歷,收集些現代名畫和古舊珍玩,生活逍遙自在。他是個大家都公認的才子,性情有點乖僻,可以說是孤僻,又有點任性,也可以說有點傲慢。他之所以自甘寂寞,喜歡離群索居,與其說是因為膽小自卑,倒不如說是由於自命不凡。他天資很高,心靈手巧,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只是懶惰成性,因而滿足於以旁觀者的態度,或者更確切地說,以業餘愛好者的態度來享受人生樂趣。毫無疑問,他如果出身貧寒,準是一個傑出的或著名的人物。只因為出身富有,才落得默默無聞,只得一輩子自怨自艾了。他在文藝方面確實也作過各種嘗試,但都泛而不深。比如在文學方面,他發表過幾篇頗有趣味的遊記,寫得倒還生動,文筆也還秀麗。又如在音樂方面,他拉得一手好提琴。這一著,即便在一般職業演奏家的眼中也博得了傑出業餘演奏家的聲譽。最後在雕塑方面,由於這門藝術要求作者只要在手法上獨具匠心,具有大胆而巧妙地塑造人物形象的才能,就可以瞞住那些外行人,使他們誤以為他有什麼真才實學呢。他所塑的小泥人像《突尼西亞按摩人》,在去年的沙龍里展出時,還獲得了一定的成功。
聽見僕人的通報,其中一人轉過頭去,馬里奧爾走上前來,只見一張清秀的、略微發紅的棕色面孔,鬢邊蓬鬆的頭髮,就像一束燃燒著的草叢一樣閃閃發光。秀麗的鼻子微微向上翹,使臉上露著笑意;紅紅的嘴唇清楚地描出了嘴的輪廓,兩頰上深深的酒窩,微微突出的雙下巴頦兒使她的面容彷彿帶著一種愛嘲笑人的神情;而那一雙眼睛卻滿含抑鬱不快的表情,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對照。兩隻眼睛是藍色的,一種褪了色的藍色,就像被洗過、磨過、用久了的藍色一樣。黑色的瞳仁又圓又大,在眼睛當中閃閃發亮。那明亮而奇特的目光,像在敘述著令人陶醉的美夢,或者簡單地說,就像莨菪花那樣妖艷。
「馬西瓦爾先生!」
他經過幾次追求的嘗試后,同其他人一樣失敗了。
馬里奧爾心裏起了共鳴,不禁大聲嚷道:
「好的,我這就走。」
「是的。」
德·比爾納夫人一方面由於她的朋友們滿懷忌妒地把她包圍起來了,另一方面也由於往昔歲月使她的https://read•99csw•com腦海中還保留著在夫權蹂躪下的痛苦回憶,因此便明智地不過分擴大她的交往範圍。她既樂意人家讚揚她,又害怕人家的流言蜚語,因而對自己的放蕩習氣有所收斂,採用了上流社會那種極端謹慎的態度。她珍惜自己的名譽,力戒舉止輕浮,不再想入非非。她檢點自己的舉止言行,免得人家疑心自己跟男人有不正當的關係、不正派的愛情或其他秘密勾當。
「啊!我們女人嘛對我們不知道的一切事情幾乎都要猜測。」
「是的,不過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當然,如果沒有馬西瓦爾這個天使,我既不會像現在這樣欣賞音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熱愛音樂。所有那些偉大音樂家的作品,我過去就十分喜歡。而他呢,又為我演奏得那樣出神入化,真可惜他已經結婚了!」
她說這番話時,帶著一種詭譎的神情,意思是說:「沉著些吧,別太自負,別錯打了主意,因為您不會得到任何比別人更特殊的恩寵。」
他們走了幾步,馬里奧爾便問道:
她住在聖奧古斯丁教堂後面、弗瓦將軍街一幢漂亮樓房的一樓。有兩間屋子朝街,一間是飯廳,一間是接待一般來賓的客廳;另有兩個房間正對著房東的一座美麗花園,頭一間是內客廳,很寬大,長方形,三扇窗戶,窗外是一排樹木,樹葉微拂著窗框的披檐。客廳里的傢具陳設極其名貴,簡單樸素,古色古香。桌、椅、小而精緻的櫥櫃、畫幅、屏風以及擺在玻璃櫃內的小瓷人、花瓶、雕像和掛在牆板中央的大鍾。這位少婦寓所里的所有裝飾品,不管在式樣方面,還是在生產年代或做工精美方面都很引人注目、耐人尋味。她對這一番布置感到自豪。幾乎和對她自己的品貌具有同樣的自豪感。當初為了布置這套房間,她曾讓她所認識的一切藝術家為她出力,利用他們的知識、他們的友誼、他們的熱心以及他們善於到處物色的本領。他們認為她既有錢又捨得花錢,便為她搜羅了一切別具風格、為一般庸俗的鑒賞家所欣賞不了的新奇東西。她利用這些人把她的住所布置得富麗堂皇,而門禁卻很森嚴。她認為她這個地方比起上流社會所有女人的平庸寓所來,更要使人感到愜意,還要使人樂於光臨,留連忘返。
「有,不過……」
服喪期滿后的一天晚上,她邀請了他們當中的幾位到家裡吃晚飯。有兩人託詞謝絕,三人應邀而來。這時他們驚奇地發覺這位少婦是那樣的生性活潑和楚楚動人。她招待他們非常周到,並親切地告訴他們,他們過去的光臨曾使她感到十分愉快。
她姿態優美地依次向客人們敬茶。
音樂家、《呂蓓卡曲》的著名作者馬西瓦爾,十五年來一直被人稱為「青年音樂大師」,有一天對他的朋友安德烈·馬里奧爾說:
「謹依尊命!」
喬治·德·馬特里正在跟加斯冬·德·拉馬爾特談論微生物學家最新的,但還未確定的發現。
「這麼說,她是夠迷人的了?」
他身後的地毯上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把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一看,原來是兩個僕人抬來了茶桌。一盞有藍色火焰的小燈,燒得一個大銀質器具裏面的水吱吱地響,這銀器光澤照人而且構造複雜,如同一件化學儀器。
「因為他們有的時候比一般交際界人士還有趣。」
男爵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人,胸部凹陷,頭部碩大,一拿上他的大提琴,真夠個音樂家的模樣兒。他熱愛音樂,只有那些重視音樂的人家,他才肯登門拜訪。
他們不知不覺地沿著馬萊伯林蔭大道、皇家街、香榭麗舍大街走下去。來到凱旋門的時候,拉馬爾特才驀然掏出表來,說道:
至於拉馬爾特,就是那位加斯冬·德·拉馬爾特,由於出身貴族,因而有一點自負、高雅與風流。他是一個十足的文人,一個刻薄無情而令人生畏的文人。他既具有像照相機一樣靈敏而準確地採集人物形象、姿態與動作的眼光,又具有一種觀察入微的天然能力,和小說家所固有的、像獵犬的嗅覺那樣敏銳的感覺。他從早到晚搜集寫作素材。他既能清楚地觀察事物的外形,又能本能地洞悉事物的底蘊。單憑這兩種很簡單的觀察力,便使他的作品有聲有色有形象,甚至有現實生活中絢麗多彩的情節,絲毫看不出心理派作家們那種平庸的創作意圖,似乎具有采自人類現實社會生活的各種本來面目。
她沉思了一會兒,面對面地望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在洗耳恭聽,是不是明白了她說的意思。
馬里奧爾已竭盡恭維之能事。她卻對他表示,她可並不傻。
他表示樂意接受。她就站了起來,邁著沉穩的腳步,身姿優美、風度嫻雅地向茶桌走去。在擺滿了精美的小糕點、蜜制果脯和雜色糖果的茶桌中央,那沸騰的水正在這個銀質器具里咕嚕咕嚕地響。
在這些特選的賓客中,她最賞識的兩位似乎是馬西瓦爾和拉馬爾特。他們好像具有一種能給這位少婦消愁解悶的特殊本領。以他們那藝術家的瀟洒風度、機智的談吐、很會同別人開玩笑的本事,使得她總是心情愉快。有時在女主人默許下,他們甚至還同她說幾句俏皮話。可是,她在有意無意之間總是小心翼翼地絕不對任何一個崇拜她的人長期表示出特別的偏愛。她那聰明乖巧的樣子和落落大方的風度,真正能做到對所有朋友一視同仁和公正不阿,使得他們之間既能保持一種情敵式的酸溜溜的友誼,又能感到心情舒暢。
雖然她已年近三旬,那青春已逝的目光給臉上增添了一層令人惶惶不安的神秘色彩,但那秀麗白|嫩向上翹的鼻子,臉上的那對酒窩,以及下巴上的肉紋,使她的面孔依然像一個調皮的小女孩。她的皮膚在燈光下帶著金色天鵝絨的色調,只要頭一轉動,她的頭髮就會閃耀出黃褐色的光彩。
他問道:
正當馬里奧爾兩眼注視她的時候,拉馬爾特卻在踱來踱去,接著,手拿茶杯走到他的身邊對他說道:
「你明天有空嗎?」
這個人心思曖昧,心胸狹窄。據說從前曾熱戀過一個女人,吃過點苦頭,因此要在其他女人身上進行報復。
她的丈夫是交際場上的老手,教會了她如何待人接物,就像一個沉默的、嫻雅的、彬彬有禮而且聽憑使喚的奴僕一樣。這個暴君的朋友多半是些藝術家。她懷著好奇心接待他們,以愉快的心情傾聽他們交談,卻從來不敢讓他們看出她是如何了解他們與尊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