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一

第二部

他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因為他心中惟一的希望便是永遠不離開她。他吻了她的雙手,就告辭出來。心裏雖然有點不愉快,但滿懷希望。
「那肯定是上馬里奧爾先生的當啰?」
馬車又賓士起來,大家只好坐下。這時,馬里奧爾忽然感覺有一種迫切而神秘的需要,想對德·蒲拉東先生表示好感。他便以恭順的態度和他周旋起來。德·蒲拉東先生對於恭維的敏感程度和他的女兒不相上下。讓人一奉承,他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隨後大家便回到別墅里,別墅建在阿弗朗什出口處的一個美麗的花園中,可以俯瞰海灣全景。
馬里奧爾一邊問路一邊向前走去,心裏激動得咚咚直跳。他來到了一條綠蔭茂密的寬闊的榆林道上,這條路把公園截成了兩部分。路的上空枝葉繁茂,參天相接,形成了一個拱形圓頂。走過這裏,便突然到了一個露台上面,雲山遠景,一覽無遺,他不禁感到心曠神怡,甚至把約他到這兒來的那個人一下子都給忘了。
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
「我要告訴您一個消息。」她說。
他們又走了幾步,德·蒲拉東先生說道:
她除了以自我欣賞為樂並把取悅於人當作自己的迫切需要——實際上這也正是她最感滿足的一種享受——以外,在她心裏能引起一些真情實感的,無非是一些瞬息即逝的好奇心而已。另外,她並不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已習慣於過分注意自己的容顏,研究自己的儀態,因而忽視了自己的心靈。到了現在,對所有那些能使別人為之動情的手段,她勉強感到有點泛泛的興趣,這點泛泛的興趣當然不足以激起她的熱情,充其量也只能使她開心而已。
德·比爾納夫人立刻首先響應。兩個男人也表示贊同,只有瓦爾薩西夫人因為小孩在家不放心,有一點遲疑。可是她的丈夫叫她放心,並提醒她,她像這樣離家外出已是常有的事。他甚至立刻拍了一份電報給他們的管家婦。他覺得安德烈·馬里奧爾討人喜歡,因為他投其所好稱讚堤岸的工程,認為堤岸並不妨礙山上的風景,而且所見與眾不同。
「您一點也不用害怕。同我的舅父、舅媽、您——我的父親和一個朋友在這個季節來逛聖米歇爾山,這是很自然的事。再說別人也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是無可非議的。我們回到巴黎后,再把這位朋友安排到同其他人一樣的地位上去。」
她於是正面瞅著他,滿臉含笑,輕輕地喊了一聲:
突然,他覺得有一隻手在觸動他房間的門鎖,他大吃一驚,轉過頭來。門漸漸打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頭上矇著一條白色的花邊頭巾,周身裹著一件像是白色絲絨做成的寬大睡衣,她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然後,她好像並沒有看見他樂不可支地站在明亮的窗子前,便徑自走到壁爐跟前,吹熄了那兩支蠟燭。
他走在她旁邊,找不出話來對她說。他微微觸到她的衣裙,有時偶爾碰到她的手臂,他們的目光不期而遇而又如此傳情,這一切真使他渾身酥軟,殺盡了他這個男子漢的氣勢。和這樣的女人接觸,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已被毀滅了似的,完全被她吸引過去了。他已化為烏有,剩下來的只有一點慾望、一點乞求罷了。她把過去的他完全消滅了,好像人們把一封信燒掉那樣。
一個修道院的看守在門口等著他們。他們從一個架在兩座高塔之間的精美石梯上走進了守衛室,然後繼續往前走去,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廳,進了一座又一座的院落,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地窖,一面聽人講解,一面不斷驚嘆。處處令人神往,處處叫人讚賞。那一個由粗梁構成的地窖粗壯而又精美。在它那些巨形圓柱上,不僅負荷著大教堂的整個唱詩台,而且負荷著整個教堂——這座逐層增高的三層哥特式巨型建築,堪稱中世紀宗教、軍事建築上最驚人的傑作。
他沉默不語。顯出尷尬、不滿和惱火的樣子。覺得她已從他慈父一般的規勸之中,看出了他那連自己也不願追究根源的莫名其妙的怨恨。
「今天我不能久留您了。我回家只是為了告訴您這件事。因為後天我就要動身了,明天一整天我都有事,今天晚飯以前我還有四五件事要去辦理。」
於是,她站起身來向屋裡走去。她進了卧房以後,把窗帘掀起來,想看看在月光下越來越白的海灣水霧,而她心上的層層薄霧,彷彿也被剛才產生的那片柔情驅散了。
「好吧!您先坐下,讓我詳細地講給您聽。您或許不知道,瓦爾薩西先生,我可憐的母親的弟弟,一位橋樑總工程師,在阿弗朗什有一份產業。因為他在那兒從事他的業務,所以和他的妻子兒女在那裡住了不少年頭,每年夏天我們都要去看望他們。今年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他生氣了,和爸爸爭吵起來。趁這機會,我還要私下告訴您,爸爸對您有些忌妒,跟我也爭吵過,說什麼我們之間已經有什麼默契。您應當少來看我,不過您也不必著急,我會把事情安排好的。總之,爸爸責備了我一頓,一定要我答應到阿弗朗什去住上十幾天。我們星期二早上就動身,您覺得這件事怎麼樣?」
安德烈·馬里奧爾此時深知自己睡不著覺,於是點起了壁爐上的兩支蠟燭,打開窗子,觀賞起夜景來。
「好吧,再見,我的好孩子。」
「我呀,我真愛您愛得發瘋了。」
「天哪!瞧你剛才幹了一件多傻的事呀!」
「天哪!我真喜歡這個地方!」
她很自信地回答:
「哦!夫人,是您呀,在這兒碰見您真幸運!我早就想到這個美妙的地方來遊玩了。」
隨後,車子緩緩地走了一個鐘頭,等候這片潮水逐漸向大海中退去。
她拿出一塊價值二十法郎的金幣來。那人遲疑了。全家人在深淵和無邊際的天空前面早已覺得頭暈目眩,都表示反對這種冒險舉動。
他差一點輕輕地喊出聲來。他看見一把僅僅露出傘頂的藍綢小傘,在那邊一叢灌木頂上面晃動。那無疑是她了,前面是一個滾著鐵環的小男孩,後面是兩個婦女——他認出其中一個就是她——再後面是兩個男人:她的父親和另外一位先生。她穿著一身藍衣服,像春天的碧空。啊,是她呀!他還沒有辨清面貌,就已認定是她了;可是他一點也不敢迎上前去,害怕見了面說不出話來,害怕臉上發紅,害怕在德·蒲拉東先生懷疑的眼光下,對這次不期而遇難以自圓其說。
他臉色突變,一種強烈的憂思突然襲上心頭。
「天哪!太美啊!」
說完后,他轉過身子對她的舅媽說:
「是的,而且是一次很壞的勸告。所以我已打定了主意,要是再給我勸告,我是絕不會聽的。」
「我雖然沒有什麼詩興,不過我覺得這兒美得真使我非常激動。」
她讓他走在她和她舅媽之間,同時迅速地向他遞了個眼色,這是一個令人銷魂的眼風。她又說:
她低聲回答:
「那裡禁止上去。」嚮導回答道。
她停下來嘆道:
一聽到有輛車子在門口停了下來,他便高興得戰慄起來。當門鈴一響,他便深信不疑了。
米歇爾·德·比爾納和安德烈·馬里奧爾步履緩慢地手挽著手在那兒細細觀賞。其他幾個人都有點累了,只是站在進門的地方,遠遠地讚歎。
這一聲招呼把他給愣住了,他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語氣回答才好,結結巴巴地說道:
說到這裏,她爽朗地九-九-藏-書笑了,深知每一句話都擊中了要害,她好久以來便看出她父親有點忌妒,現在她揭穿了這個疑團,堵住了他的嘴,用這樣一種隱蔽的、大胆而又不可言明的媚態把自己的意見說了出來,她覺得很好玩。
她並沒有覺得心靈里已經燃起了一般人所謂的愛情之火。但是心裏已破天荒第一次感到有了一種真誠的願望,想在這個男人的眼裡成為比一個可愛的女友略勝一籌的那種人物。她愛他嗎?要她愛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一定要顯得充滿了特別誘人的地方,與眾不同並超群出眾,而且在這一群她所偏愛的人中顯出他的心裏正燃燒著一團從頭上就看得見的愛火?是不是只要他能使你非常快活,並使你快活得在生活中幾乎再也離不開他了呢?
眾人都覺得稱心如意,還有兩個心心相印的人感到那幸福的時刻就要到來。等到餐後上甜食時,大家因酒喝得快活,話說得歡暢,渾身感到一種生活的幸福。此時,在享用了一席豐盛的午餐后,人們往往興奮得無所不允和有求必應。馬里奧爾趁機問道:
「噓!」她叫他別出聲。
老太太笑了起來。
他鞠躬表示接受。
「是的,不錯。」
「好吧,夫人,就這樣定吧。」
「您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樣?」
他的整個身體,因經受希望落空的折磨,已經感到疲憊不堪。他知道她就在那邊,離得很近,和他只相隔兩道門。但與她再度相會則是不可能了,就像他無法阻止海浪浸沒海灘一樣。他真想直著嗓子大聲疾呼,心中有種無法克制又是枉費心機的期待之苦。他不禁自問,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絕不能忍受這種空虛的幸福和今夜的那種孤獨寂寞。
她圍著一條披巾走了出去,父女倆開始並肩在白色的沙路上散起步來,這些小路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有如在草地上和灌木叢中曲折蜿蜒的條條小溪。
「啊!假如您也像我一樣在這兒玩上幾天,您還要感到它是何等的動人哩。真算得上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印象。海浪在沙灘上頻頻起伏。這是多麼壯觀的運動,永不停息,每天都要把這片地帶沖洗兩次,而且潮起潮落是那樣的迅速,哪怕是一匹飛奔的駿馬也趕不上它。這種天賜的奇觀,不用我們花一分錢就可以欣賞,我可以對您發誓,這種奇觀使我看得出神,忘乎所以,我簡直被迷住了!您說對嗎,舅媽?」
當她想到這些事情,想到鄰近另一個男人的生活,他的面貌、他的言談、他的思想以及使我們心緒不寧的那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能夠把我們引入愛情的狂熱中去時,她認為自己是不會這樣做的。可是不知多少次,她厭倦一切,憧憬著種種不可言傳的意願,幻想一種新的境界,渴望有點什麼新的發現——這或許是由於她在模模糊糊地追求人們的愛,致使她內心深處常常處於亢奮狀態——當她被這種不斷襲擊著她的心情所困擾的時候,以她那驕傲的性格,她曾暗自慚愧地希望遇上一個男人,會把她整個的身心,引到那種無比快樂的興奮狀態中去,哪怕是一段時間,幾個月也好。因為在這段狂熱時期里所過的生活,一定具有一種令人神往、令人心醉的趣味。
可是,自從她遇上了馬里奧爾之後,另有一種東西使她依戀他。但是她愛他嗎?真的和他戀愛嗎?他一無權勢,二無名望。然而他以他的熱情、他的溫存、他的智慧、他個人所具有的真誠而樸實的吸引力征服了她。他已經征服了她,因為她時時刻刻在想念他,時時刻刻希望他在她身邊。她覺得人世間沒有人比他更可愛、更討人喜歡、更使人依戀了。這難道就是愛情嗎?
「你再不回屋就要著涼了。」
她問馬里奧爾:
她壯著膽子說道:
他回答道:
在一陣感激之下,他悄聲說:
「您就想不出一點法子來嗎?」
旅館里和城裡惟一的那條曲折街上發出的各種嘈雜聲漸漸地沉寂下來。馬里奧爾一直憑欄佇立窗前,只知道時間在流逝,獃獃地望著那銀幕般的海潮。他一再推遲上床的時間,似乎已預感到有什麼天賜良福就要降臨。
他走到植物園的鐵柵門前舉眼一看,發現園裡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三個老人在那裡散步。他們都是本地的紳士,每天都在這兒消磨他們晚年的光陰。另外還有幾個英國人的孩子由一位眼神發獃的家庭女教師領著在遊戲。
大家又上了車,所有的人都站立著,以便更好地觀賞一下。前面的路已快乾了,馬兒繼續上路,但還是慢慢地走著。馬車的顛簸使人有時站立不穩。安德烈·馬里奧爾突然覺得德·比爾納夫人與他肩肩相倚,他起先以為馬車偶然的震動使他們碰了一下,可是,她倚著不動,車輪每顛簸一下,她倚著的地方也震動一下。這既震動了他的身體,又使他神魂顛倒。他不敢抬眼望那位少婦,早被這種意外的親熱的幸福弄得渾身酥軟。他像醉了酒的人那樣胡思亂想:「那是可能的嗎?那會是可能的嗎?難道我們兩人都發瘋了嗎?」
瓦爾薩西夫人已是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太太了,在外省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婦女。她的丈夫是一位仍然保持學者風度的高級工程師,對她也很尊敬。她說她從來沒有看見她的外甥女這樣得意。她想了一下,才又說道:「像她這樣只見識過舞台布景的人,今天這樣高興是不足為奇的。」
「我的好爸爸,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我答應您,我和馬里奧爾的關係不會超過和其他幾個人的關係,您一點也不用害怕。同時我承認,是我邀他到這兒來的。我覺得他可愛,同我那些老朋友一樣聰慧,但遠遠不像他們那樣自私。您對他的看法本來也是這樣的,直到您自以為發現了我對他有點偏愛時才變了。啊!您還沒有變得這樣刁滑吧。我深知您的為人,如果我高興,我向您細談吧!總之,既然我喜歡馬里奧爾先生,我想偶爾和他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也將是很愜意的事。我還想,在不冒任何風險的情況之下放棄一切娛樂的機會,那才是愚蠢呢。更何況您也在這兒,我絕不會有上當的危險。」
她說不上跟這些人有什麼過不去。那些單相思的男人總是使她感到不快,她認為那些滿懷情慾的人在她心裏所激起的無比的慍怒是出於一種鄙視的心情。她自信了解他們,既迅速而又非常透徹地了解他們。實際上,她常常在社交界尚未起疑心的時候,便早已嗅出並揭穿了男女間的一些曖昧關係。
海潮雖已退落,地面卻還很濕潤,在這黃色的沙灘之中,離海岸約有十二公里或十五公里的地方,現出一個巍峨聳立的尖狀岩石的輪廓,樣子奇特,像是一座金字塔,頂端是一所大教堂。
這一下真使他樂得發狂,那一股歡樂的勁兒,真像人們聽到一個最迫切期待著的消息一樣。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呢?在他的生命里,究竟發生了什麼新的變化呢?什麼也沒有,他只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預感所陶醉罷了。
「您是世界上我最愛的人。」
他剛走,瓦爾薩西夫婦便提議大家各自就寢,因為他們很久以來就養成了外省人早睡的習慣。
他匆匆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便進屋去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地待了一會兒。她嫣然一笑,就在這一笑之間向他送去了滿懷的知遇之情、感激之意以及原來便很誠懇、很熱烈而現在變得更溫柔了https://read.99csw.com的同情之心。而他呢,兩隻眼睛貪婪地望著她,真想跪在她的腳下,躺在地上打滾,咬住她的衣角,大聲疾呼,特別要讓她明白他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東西,讓她明白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整個身心所感到的難以言狀的痛苦,他那實在無法表露出來的既可怕又甜蜜的愛情。
她這句話說得非常直爽,像是沒有什麼惡意。
她看得很清楚,知道她的勝利是絕對的了。她很受感動,心在顫抖,在這鄉村氣息和陽光燦爛、生氣勃勃的海邊景色中倍覺興奮。她低著頭沒有看他,對他說道:
他回答:
「好孩子,你應該替我說句公道話,我難道從來沒有勸告過你嗎?」
「我也要去。」
「夫人,不知道。」
「我可不讓她拒絕您的邀請,既然我們湊巧在這兒遇見了。」
她快來了,待一會兒就要來了。他會在一條通往那美麗的小坡路上看見她。他會認出她的身材、她的步伐以及她的面貌和她的笑容,還會聽見她講話的聲音。多麼幸福呀!他感覺雖然還不能找到她、看見她,卻已是十分接近,就在某個地方,她一定也在想著他,知道她就要看見他了。
這是什麼原因呢?是男人的過錯還是她自己的過錯?是男人不具備她期待的條件呢,還是她自己不具備使男人們向她求愛的條件?人們談戀愛,是因為偶爾一次碰上一個自以為真正適合自己的理想的人呢,還是僅僅因為人們生來便具有戀愛的本能呢?有些時候,她覺得人們的心都應該像身體一樣長有一雙溫柔的胳膊,伸出來招引人、纏住人和擁抱人——但她自己的心卻是一個手臂殘缺的心。她的心僅僅長有兩隻眼睛。
有一節包廂空著,他把它包了下來,以便一個人獨自待在裏面可以自由自在地遐想。火車終於開動了,他感覺車輪平穩而迅速地賓士著,載著他向她奔去。他那激動的心情不僅沒有平靜下來,反而變本加厲了。他的心中湧現了一個念頭——一個孩子般的傻念頭,恨不得用兩隻手使出全身的力氣推動車廂座位的軟墊椅背,來加快火車的速度。
他答道:
馬車出發了。那是一個夏天晴朗的早晨,到處鳥語啁啾、生機盎然。下了小坡,過了小河,從碎石鋪地的小路上穿過了村莊。道路崎嶇,坐在車凳上的旅客們被顛簸得跳躍起來。沉默了好長時間以後,德·比爾納夫人就把這條路崎嶇難行的情形拿來同她的舅父開起玩笑來,這一下正好打破了冷場的局面,愉快的氣氛似乎滲到每個人的心坎里。
「安德烈!」
他覺得他的胳膊輕輕地被捏了一下,隨後他們又繼續向上爬去。
他激動地回答道:
「你們願意在這兒待到明天嗎?要是今天晚上能在皎潔的月光下觀賞這樣的景色,還可以一道共進晚餐,那是多麼美好,多麼愜意呀!」
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德·蒲拉東先生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
他們到達預訂好午餐的旅館時已經一點多鍾了。女店主出於謹慎,還沒有開飯。所以還要稍等片刻。大家都覺得飢腸轆轆。等香檳酒一開,大家的精神就都活躍起來。
那座高大的古迹在蔚藍色的天空中顯得越發壯觀了。這時它頂端輪廓的各個細微部分都清晰地顯現出來。只見頂上點綴著一些小鐘樓和小尖塔。上面飾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動物的檐槽噴口,樣子就像鬼怪們的頭髮。我們篤信宗教的祖先正是用它們來裝飾他們的哥特式神殿的。
他們下了車,以便走近去觀賞一下無聲無息的海水迅速退落的奇觀,並一步一步地追隨它。在淹沒了的草地上斑斑的綠茵微微顯露出來,隨後變大、變圓,變成了一些島嶼。這些小島不久又變了樣,成了一個個像是被一些小洋分隔開來的大陸。最後,在整個海灣上,那返回遠處的海潮,便以萬馬奔騰之勢開始總退卻。這景象真好比是一幅被人從大地上撤去了的漫長的銀色帷幕——一幅千瘡百孔、支離破碎、滿處撕裂的巨大帷幕。潮水一退,露出了一大片淺草原,只是草原後面的金黃沙灘還沒有露出來。
「您還沒有睡嗎?」
可是他仍然朝他們前來的方向走去,不停地舉起他的望遠鏡,好像正在忙碌地眺望天邊的遠景。還是她先招呼他,態度自如,甚至沒有裝出什麼驚奇的樣子。
她望著他笑了起來。
「就這些嗎?」
「是一次關於……你生活方面的勸告嗎?」
在這片廣漠的沙丘中,教堂的鄰近處只有一座乾巴巴的礁石,露著圓圓的脊背,蹲踞在活動的泥沼下面。那便是通伯蘭大礁石。
從那兒望去,修道院立刻面目全非,已不是從陸上遠遠望去的那副海濱教堂的氣派,而是呈現出一副封建城堡威脅海面的好戰姿態。只見它城牆高大,雉堞如繪,布滿炮眼,由一些巨大的牆垛支撐著。牆垛連接在那奇特的山腳下。可是德·比爾納夫人和馬里奧爾已經不大有興趣注意周圍事物了,他們只是想到自己,在互相展開的情網裡纏繞著,這種感情已被幽禁在那種心目中只有對方一個人、對世事已一無所知的監獄中,此時的一切,他們都已置之腦後了。
「沒有,沒有。你從來沒有上過任何人的當。恰恰相反,你在和你的男朋友的交往裡倒很有點手腕。」
在那些使她傾心了幾個星期的素有聲望的上流社會人士中,每次都是她剛剛有意便無可挽回地大失所望,使她那一顆短期興奮的心冷卻下來。她對他們的人品、他們的天性、他們的人格、他們的風雅和他們的才能實在要求太高了。她和他們每一個人交往總不免發現這些聲譽卓著的人物,他們的缺點往往比他們的優點更為突出。所謂的才華,如同一個人天生視力好、食慾好一樣,乃是一種特殊的天賦,與一個人本身所具有的種種悅人之處無關,而正是這些悅人之處使得彼此的交往真誠或者引人入勝。
「我勸過你什麼來著?」
他們從一個小村莊出來,海灣又突然出現在眼前了。已經不是昨天夜晚的那種黃色,而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水淹沒了一切。淹沒了沙石,淹沒了帶鹽鹼的草地。而且據車夫說,還淹沒了前面稍遠一點的大路。
馬里奧爾把他的旅行箱匆匆丟在房間里之後,便請人指點去植物園的路徑,隨即大步流星地走去。明知時間還早,心中卻希望她也會提前到達。
她走到稍遠的地方,在橡樹腳下,在一張固定在地上的小凳上坐下。夜裡天氣很暖和。到處充滿了田野、海洋的氣息和蒙蒙薄霧的光彩。因為在晴空和皎潔的月光下海灣已隱沒在水霧中了。
他們繼續遊覽古迹,但都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望著她答道:
「什麼消息,夫人?」
「好的,先生,我很樂意接受您的邀請,不過要有一個條件,您得答應今天晚上一定來我家吃晚飯。」
他十分讚賞那間客廳,裏面的每件東西他都覺得賞心悅目,可是,每當他單獨一個人在那兒的時候,他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壓在心頭,使他呼吸短促,情緒不安。在她露面以前很難平靜地坐下。他懷著等待的喜悅心情,read.99csw•com在房內踱來踱去,惟恐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妨礙她回來,因而把他們的約會又推遲到明天。
於是他挨近了她,伸手把她摟住,好使她站穩。她這才安下心來,抬頭眺望遠方。
「告訴您吧,我要到鄉下去住幾天。」
馬里奧爾覺得她有點顫抖,問她道:
米歇爾·德·比爾納和安德烈·馬里奧爾注視著那座修道院,隨後又面面相覷。兩顆激蕩的、剛剛生出煩惱的心,與那如詩般美麗的七月緋紅的朝霞融在一起了。
馬車正從莊園中間經過。莊園里綿延如帶的榆樹或橡樹林時時遮住人們的視線,望不見那座在滿潮時候屹立在岩石頂上的修道院越發高大的輪廓。不久,在兩排榆樹和橡樹之間的縫隙里,它又突然顯露出來。越走越近,越近就越奇特。太陽的紅光,正照耀著那座坐落在山岩腳下呈鋸齒形的、花崗石砌成的教堂。
已經不知有過多少次了,她在巴黎家中的梳妝室里就像這樣面對鏡子捫心自問:「我喜歡什麼呢?我想要什麼呢?我希望什麼呢?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笑開了,笑得很起勁,並把她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嗎?」他說,「我想我可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美的地方。」
他一激動,連話也說不出來,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們去睡吧,」德·比爾納夫人說,「我還要在花園裡散散步呢。」
「好吧!假定星期五,您忽然有興緻要去看看這個勝景,中途經過阿弗朗什停下來,比方說星期六的傍晚,夕陽西下的時候您在那兒公園裡俯瞰海灣的地方散步,我們無意間在那裡相遇。爸爸一定會生氣的,可我不在乎。到時候我會安排全家人第二天一起去修道院旅行一趟。您要顯得熱情和藹。只要您願意,您是能做到這一點的。您要說服我的舅媽請我們在歇腳的那個旅店裡吃飯,我們就在那裡過夜,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到第二天才分手。您可以從聖馬洛回家,一個星期後,我也就返回巴黎了。您看這樣好嗎?我待您不錯吧?」
馬里奧爾從前就常常以一種既激動又愉快的心情來欣賞呈現在他眼前的那些吸引遊客的異域風光,今天這種興緻又突然湧上心來,使他佇立不動,心曠神怡,把心靈上的熬煎都忘卻了。可是,一陣悠悠的鐘聲使他轉過頭來,急欲和她會晤的熱望又猛然湧上心頭。園裡仍然沒有什麼遊客,剛才那幾個英國小孩已經不見了,只有那三個老人還在單調地來回走動,他也開始像他們那樣踱來踱去。
在白楊樹下或在垂柳幕後,有小溪靜靜地流過,更有許多細流從草地里一晃即逝,在稍遠的地方又顯露出來,把整個原野灌溉得鮮艷肥美。
在他站立著的山坡腳下,是一片平坦美麗的沙灘,在遠處與碧海蒼天密切相連。一條小溪從這中間流過,在晴空晚霞的映照下,沙灘里的片片沼澤閃著異彩,真像在另外一個天空上張開了一些大窟窿。
「您頭暈嗎?」
他聳了聳肩,接著大家便下山了。到了門房那裡,他們停下來,買了些照片。等他們返回旅館的時候,差不多快吃晚飯了。女店主勸他們到海邊的沙灘上去遊玩一番,可以一直向大海走去,從滿潮的大海那邊觀賞山景。據她說,從那個方向去看山景更是壯觀。
「我么,我簡直不知道我在哪裡,不知道我生在哪裡,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麼!我只覺得您在我的身邊,其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而且您剛好選了我來的時候,您真是太好了。」
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不加掩飾地對他說道:
從下垂的窗帘縫中剛剛露出了一絲黎明時慘淡灰白的微光,他便從床上跳下來,打開窗子觀望天空,擔心會遇上一個壞天氣。可是那天天氣晴朗,一片薄霧在空中飄蕩,是炎熱晴天的徵兆。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離開車還有兩個鐘頭的時候就準備好了行裝,心情急切,急欲離家上路。他還沒梳洗完畢便打發僕人去找一輛馬車,生怕晚了雇不到車子。
「兩天,如果今天也算在內的話。」
「您忘記了,」她又說,「我已經上過喬治·德·馬特里先生的當,上過馬西瓦爾先生的當,上過加斯冬·德·拉馬爾特先生的當,也上過其他十來個您所忌妒的人的當了。因為每當我找到一個善良而忠誠的男人,我這一伙人就會對我表示憤怒,而您便是其中的第一個。您對我不僅是一個尊嚴的父親,而且是一個包攬一切的總管。」
車子突然停住了。原來海水已把大路淹沒了。碎石路上幾乎一片汪洋。可是,大家預感到有些地方一定有窪地與坑洞,車子一旦掉下去就沒有法子出來。只好等海水退後再走。
她父親也加上一句:
當他們回來坐到擺滿菜肴的餐桌前時,在令人心情愉快的燈光下,他們好像才蘇醒過來,覺得肚子已經餓了。
他們終於到達了堤岸,繼續順著這條建築在沙地里的直路前進,向屹立在路盡頭的聖米歇爾山奔去。蓬托爾松河灌溉著堤岸左邊的斜坡地,右邊是滿生矮草被車夫們稱之為「海翅」的牧場。牧場里還有些地方是被海水浸濕后還在滲水的沙丘。
「看啦,海水快要退下去了!」瓦爾薩西先生肯定地說,並用手指著路上,只見薄薄的一層海水正在退落,好像被大地吸幹了似的,又好像遠遠地被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席捲了去。
「您還要我說什麼呢?我總不能阻止您到那兒去呀!」
稍遠一點,在碧波蕩漾的水平線上,另有一些沒在水中的礁石,露出了它們褐色的頂部,再順著地平線往右邊望去,在那片孤獨的沙灘旁,是一大片諾曼底綠洲地帶,覆蓋著茂密的樹木,看上去像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森林。整個大自然就在這惟一的一塊地方集中地顯示出它的雄偉、它的鮮艷、它的優美。離開這片樹林再望望遠處的那座花崗岩小山,真好比這個沙灘里的一個孤零零的居民,一座座樣式奇特的哥特式建築,巍然聳立在這廣闊的沙岸上。
她覺得他要提起那回事了,並已準備好對這樣的攻擊加以反駁。
「您呢,要爬上去嗎?」
她繼續說道:
「咱們回屋裡去吧。我累了,我要去睡覺了。」
她走進門來,神態和往日大不相同,連帽子也未摘下。她神情倉促,面露得意之色。
人們常常看到這樣一些男人,一些上等的男人,他們昏頭昏腦地鍾情于那些很不般配的女子;她們既無才智,又無品德,甚至相貌往往也並不美。是什麼原因呢?怎麼回事呢?有什麼奧妙?這種人類的感情危機,並不是一種天緣的偶合,而是人們本身所固有的一種愛的幼芽這時突然萌發了。她曾聽過人家的心腹話,為人家的隱私感到吃驚,她甚至還親眼看見有的人由於內心陶醉在熱戀中突然變得美起來了,因而對這些事思量過很久。
「請原諒,爸爸,您至少勸告過我一次了。」
到了迴廊,他們是那樣地感到驚奇,不禁在這個方形的大庭院前停住了腳步。只見那些環繞庭院的迴廊圓柱,根根玲瓏、秀雅、美觀,在世界上所有的迴廊中堪稱首屈一指。順著四條走廊的兩邊,一排精巧的柱頭,柱頂都有精美的柱帽,上面裝飾著連續不斷的花瓣和變化無窮的哥特式花紋。這都是過去那些童心不泯的老藝術家們新穎、美觀而又樸素的創造,用鐵鎚在石頭上刻下了他們的夢幻和想象。
離席九*九*藏*書以後,大家一齊沿著城牆的道路前進去遊覽古迹。山城由一大堆層層疊疊的中世紀房屋組成,建築在巨大的花崗岩上。岩石的頂端便是那座修道院,城外築有一道帶雉堞的高牆,把沙丘隔開。城牆繞著古城蜿蜒而上,一路都有尖棱、轉角、望台和哨樓,在每個轉彎的地方舉目一望,使人同樣發出驚嘆的便是那一片新奇寬闊的天際。大家默不作聲地往上爬。午餐吃了那麼長時間,午餐后馬上爬山,大家感到有點氣喘。他們把這奇異的建築端詳了一番,總不免感到驚異。在他們的頭頂上,在半空中,是一片錯綜複雜的飾物,有箭形的尖塔,有花崗石的刻花,有溝通各塔的拱橋,真如一種奇怪的、巨大而纖巧的花邊被建築師鏤空了刻在藍天上。從這些拱橋上凸出來了一排咄咄逼人的稀奇古怪的獸面檐槽噴口,像要猛衝過來,像要一飛衝天。在大海與修道院之間,在小山北面的斜坡上,是一片陡峭的荒坡,因為長滿了古樹,人們稱之為「老林」。這片老林從房屋的盡頭開始延伸,構成了茫茫黃沙上的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洲。走在前面的德·比爾納夫人和安德烈·馬里奧爾停了下來以便觀賞。她挽著他的手臂,懶洋洋地沉迷在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歡樂之中。她輕捷地往上走著,準備永遠同他這樣在一塊兒,向那座夢幻境界的修道院或其他的地方走去。她真希望這條陡峭的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因為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感到心滿意足。
她笑著又說:
「不,我還要散散步呢。這裏的夜景多美呀!」
「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去的人無非是為了跟朋友約會。洗海水澡不過是幽會的借口罷了。」
「算了吧,」他說,「就算我什麼也沒說過。」
旅館的一輛客車接走了他這位惟一的旅客。馬兒邁開慢步,開始攀登通往阿弗朗什的陡峭山路。小城的房屋雄踞山巔,遠遠望去好像一座古堡。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座美麗的諾曼底古城。小巧玲瓏的房子排列得整整齊齊,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式,鱗次櫛比,氣派古雅而恬靜,一派中世紀鄉村的風貌。
「就是上他的當。」
全班人馬不顧勞累,又繞過城牆,到了稍遠一點的令人提心弔膽的沙丘里。這種沙丘表面堅實而內部鬆軟,在腳下很像一塊攤開了的上等黃色地毯。一腳踏上去似乎還很堅實,但它會突然下陷,一直陷到腿肚,原來這是騙人的鍍金泥潭。
「這裏可以上去嗎?」她問。
於是她介紹道:
他乘的是星期五早晨八點鐘的快車。前一天晚上,因為他馬上就要去旅行,心裏非常興奮,幾乎不曾安眠。卧室既暗又靜,晚歸的人們乘著馬車轆轆而過的車輪聲,激起了他動身的慾望。這一夜,他好像待在監牢里似的感到壓抑。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的一位好朋友馬里奧爾先生;我的舅媽瓦爾薩西夫人;我的舅父,他是橋樑總工程師。」
她溫存地對他說:
說到激|情,她覺得自己多少還是有一點,就是剛才在阿弗朗什公園的露台上看見他向她走來的那個時候,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力量正在把我們帶到、把我們推向、使我們投向某一個男人身邊。她體驗到了與他肩並肩地散步、有他陪伴左右、對她滿懷戀情,在眺望聖米歇爾山後那詩情畫意般的夕陽西下的景觀,真是一種莫大的快樂。愛情這玩意兒,難道不是一種心靈的詩篇嗎?有些人出自本能地相信了它,而另一些人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有時也終於相信了它。她會不會有朝一日相信它呢?她曾感到有一種溫柔而不同尋常的需要,想把她的頭倚在這個男人的肩上,更貼近他一點,設法破天荒地同他緊緊挨近,向他獻出一般女人不輕易獻出而且還經常保護著的東西:她深藏不露的一顆芳心。
為了謹慎起見,另外也因為對德·蒲拉東先生那種冷淡得幾乎帶著敵意的態度感到有些惱火,馬里奧爾很早便告辭了。當他拉著德·比爾納夫人的手指準備湊近嘴邊親吻的時候,她用一種奇怪的聲調對他接連說了兩聲:「明天見,明天見!」
她喃喃地說:
「哦,我就在窗子下面散散步。」
剛一動身,那車身的顛簸對於他好像是幸福的震蕩,但當他走進蒙帕納斯車站時,才發現來得太早,離開車的時間還有五十分鐘,心裏便覺得不耐煩起來。
當晚她睡得很熟。第二天早晨還是女僕把她叫醒的,因為大伙兒要趁早動身去山上用午餐。
列車正穿過一段長長的山谷橫斷的波浪形丘陵地帶。到處是農莊、牧場和蘋果種植園的草地。參天大樹環繞其間。濃密的樹梢,在陽光的照耀下綠茸茸地閃著亮光。那是七月末的時候,正是這一帶富饒地區興旺活躍的鼎盛季節。所有的圍場都有枝葉茂密的大樹環繞,有的獨立分開,有的連成一片。圍場內有許多高大肥壯的黃牛、花紋奇特的花肚乳牛和寬額毛頸姿態兇猛好鬥的棕紅色公牛。有的站立在圍場邊,有的卧在草地上,這樣的牛群在這一帶天府之國里連綿不斷,這兒的蘋果酒和牛肉像流水一樣不斷地生產出來。
過了好久,直到中午時刻,他仍獃獃地坐在那裡,沉浸在期待與希望之中。當列車漸漸過了阿爾讓丹,行駛在諾曼底平原上的時候,他那雙眼睛才被窗外的一片綠茵吸引過去了。
他們在露台上散步了很久,等待太陽落山的時候,最後觀賞那峰嶺重疊的黑色山影映射在火紅的天邊。
這樣說來,她是愛上他了。或者說,她至少快要愛上他了。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她終於一本正經地回答自己說:「是的,我愛他。可我還缺乏一股激|情,這應該歸咎於我的天性。」
別墅的一扇窗戶打開了。她轉過頭去,無疑是她的父親在找她。
一輛四輪大馬車來迎接他們。聽見車輪在石階前的沙路上滾動的聲響,她俯首窗外,立刻同正在找她的馬里奧爾的目光相遇。她的心開始怦怦地跳了一陣。她既感到吃驚,又覺得緊張,體驗到了女人看見男人時那種心跳血涌的新奇感。她像昨晚睡覺前那樣自言自語地又說了一句:「我真的要愛上他了!」
這四天過得真是漫長。他無精打采地在巴黎混過這幾天,沒有去看望一個人,他寧可清靜,不願聽聲音;寧可受寂寞,不願看朋友。
於是,不顧他人反對,他們徑自爬上去了。
在社交圈裡、在日常的交往中、在茶會裡,在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們所藉以消遣取樂的種種無聊舉動里,她有時候用羡慕的、忌妒的,甚至不敢信以為真的眼光發現一些男男女女之間毫無疑問發生了一些異乎尋常的事情,這種事兒並不是顯而易見、一目了然的,而是憑她那機警的嗅覺嗅出來和猜出來的。在他們的臉上,在他們的微笑里,尤其在他們的眼睛里,都浮現出發生過某種難以表達的、高興的、非常幸福的事兒——一種心靈上的愉快,在整個身體上流露出來,使他們神采奕奕,眼中閃光。
「你好,馬里奧爾先生,」她說,「這裏的風景美極了,可不是嗎?」
「我說您真叫我傷心。」
「別走遠了。誰知道會遇上什麼人呢。」
「有一點,不過有您在,我什麼也不怕。」
「我嗎?」
他笑著說:
「我不傻,因為事已成功。凡是成功了的事都不算傻。」
「你快要上當了。」
她接著說道:
水蒸氣升騰起來,好像一read•99csw.com片白茫茫的煙雲,遮住了這時已被漲潮淹沒了的沙丘。
她站在他的跟前時,看出他是那樣迷戀著她,那樣害著單相思之苦,使她真想張開雙臂擁抱他,把嘴唇送上去和他親吻。
馬里奧爾剛剛走到她家裡。雖然她早上就打電報給他,請他到她家裡來,可是她還沒回來,他在等候她。
「噢,這樣的消息,真虧您那麼高興告訴我!」
當他們找到正在焦急不安地等待他們的親屬們重新聚會時,德·蒲拉東先生抱怨他的女兒道:
他們只是互相遞了一個眼色,這已經使他覺得幸福而為之動容。
彼此點頭致意以後,德·蒲拉東先生和這個年輕人冷冷地握了一下手,大家又繼續散步。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就這麼辦吧。」
「可是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的海邊去呀。」
「我只想您,別的我什麼也不想。」
「您儘管說好了。應該接受的勸告,我一定接受。」
不過,一道花邊狀的石梯又使他們分了一會兒心。這石梯懸空跨在兩個鐘樓之間的拱橋內,陡峭得像要跨上雲端。到了「瘋人路」時,情況更使他們吃驚,那條令人頭暈的花崗石小徑幾乎沒有欄杆,順著這條路可以盤旋到最後一座尖塔的頂上去。
德·比爾納夫人替她的舅媽回答道:
「您要在這兒住幾天?」
大家轉身向那座很能吸引遊人駐足的露台走去。遊人不管到了園裡的哪一角落,總要不由自主地來到那裡,就像幾隻皮球順著一面斜坡向下滾去一樣。西下的夕陽,好像罩在修道院高大的側影後面,展開一片微薄透明的金幕,使修道院漸漸地暗淡下去,有如一個巨大的神龕嵌在一幅光彩奪目的幕上一般。可是馬里奧爾的眼睛里只有他身邊被一片藍天包圍著的他所崇拜的嬌艷面孔。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是這樣迷人。在他眼裡,她好像突然變得更加鮮艷了,一種流露在她的肌膚里、她的眼睛里、她的頭髮上甚至還滲透在她心靈里的出人意料的鮮艷。一種好像是從這個地方、這一片藍天、這明朗的天空和這青翠的草木中來的鮮艷。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樣,也從來沒有這樣地愛過她。
他好意地低語道:
可是,每當她對某一個男人產生一種親密感的時候;每當一位情敵和她爭奪一個已經被她掌握了的男人,從而激起她女性本能的醋勁,並在她的血液中燃起一點熱戀之情的時候,儘管這並不是什麼真正愛情的萌芽,但她所感到的激動心情,卻比單純戰勝情敵獲得的樂趣更使她興奮得多。不過,這種心情從來沒有持久過。什麼原因呢?她感到厭倦,感到厭惡,也許是她看透了的緣故。在一個男人身上,當初一切使她開心的,一切使她活躍的,一切使她感動的、入迷的東西,不久她就會覺得平凡、乏味、庸俗了。雖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完全這樣,但是他們相似的地方太多了。她覺得他們當中還沒有一個具有那樣的稟性與才智,可以使她永遠垂青和傾心愛戀。
他差不多是抱著她的,她也讓他這樣做,很賞識這麼一種強有力的保護,使她能瀏覽空中的景色。她感謝他,是一種女性含情脈脈的感謝,感謝他因為沒有吻她,才沒有使這樣一次海鷗式的空中漫遊煞了風景。
可是,用不著他表示她也明白,真好比一個槍手,感覺到一槍準確地打穿了靶子的中心那樣。在他的心裏,除她以外沒有別的了。他屬於她,比她屬於她自己還要專一。所以她感到滿意,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愛。
還不到十點鐘,已經睡意矇矓的瓦爾薩西夫人提議大家都去睡覺。這個建議沒有遭到任何反對就被採納了。大家親熱地道了晚安,便各自回房去了。
「可是……真想不出什麼法子……實在想不出來。您呢?」
「我么,倒有一個主意,阿弗朗什離聖米歇爾山很近,您知道聖米歇爾山嗎?」
她對他喊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吃驚和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後才慢吞吞地說道:「是的,那一回是我弄錯了。但今天,我有義務以慈父的身份對你提出勸告,我確信這一回絕不會再弄錯的。」
「比這兒更難上的地方我都爬過。」
是的,她對他有過感情上的衝動。這些時候她的心靈深處依然還有這種衝動。或許她再順從一下,就可能使之變成熾熱的春情。她過於克制自己,過於理智。她對男人們的誘惑抵抗得太過分了。就像今天晚上這種時候,同他一道沿著河邊的柳蔭道散步,為著報答他的熱情,頻頻把嘴唇湊到他的嘴邊,那該是多麼愉快的事呀!
他沿著面臨深淵的檐邊窄路走在前面,她在後面跟著靠牆滑行,雙眼望地,免得看到他們腳下的那個大洞。這時她顯得很緊張,害怕得幾乎頭暈目眩,緊緊抓住他伸過來的那隻手,覺得他果然壯健有力,毫不頭暈,從頭到腳站得很穩,她高興得忘了恐懼,心中想道:「真不愧是個男子漢。」他們倆孤零零地站在空中,站得跟翱翔海上的鳥兒一樣高,像在天空中用白色羽翼飛翔著並用黃色小眼睛巡視著的那些鳥兒一般俯瞰著那海天勝景。
工程師的妻子也補上一句:
馬里奧爾瀏覽勝景,一片片有家畜出沒的長著許多蘋果樹的美麗草原,連綿不斷地迅速掠過。心中的愉悅把他寄托在愛情上的心也分散了。
這頓晚餐吃了很久。晚餐過後,大家輕鬆愉快地聊著天,竟忘記了賞月,此時也沒有人再想出去,也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來。一輪皓月正把它那富有詩意的銀光撒在滿潮的微波上。這時那片海潮已幾乎看不見,只覺得洶湧的濤聲以驚人的聲勢一瞬間便卷到沙灘上來。這時,月亮正照亮著蜿蜒在小山周圍的城牆,在一望無際、沙光閃閃的海灘上,印出了修道院所有小鐘樓富有浪漫色彩的陰影,此時大家已無心欣賞這片美景了。
「見到您,我真高興!」
她不僅曾經希望過這種相遇,而且還可以說主動地追求過——只費了一點點力氣,費了一點她那鬆鬆懶懶的、絕不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長久勞神的那點力氣。
他明白她是傾心於他了。兩個人不再說什麼,向前走去。
可是,到了佛里尼車站換車以後,急欲到達的心情再度使他煩躁起來。在最後的四十分鐘里,他從衣袋裡掏出表來看了不下二十次。他時時刻刻探出頭去注視窗外,最後終於瞧見了她正在那裡等候著他的那個城市出現在高高的山岡上。距他們約定在公園散步中偶然相遇的時刻只剩一個鐘頭了,因為火車晚點了。
大家輕鬆愉快地交談著。瓦爾薩西夫人講了一些陷入流沙里的悲慘故事——夜晚鬆軟的沙地吞噬行人的悲劇。瓦爾薩西先生替遭受藝術家們攻擊的堤岸進行辯護,要不就是用山上的交通從未中斷過的論點來誇耀堤岸的好處。並說那些沖積成的沙丘一開始可以用作放牧,往後還可以耕種。
她微笑著說:
「就是勸我嫁給德·比爾納先生那一回。這證明您缺乏判斷力,缺乏遠見,缺乏對一般男人的認識,尤其是缺乏對您女兒的了解。」
這時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天,把一切在生人面前可以談論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只是偶爾也互相偷看一眼。
米歇爾·德·比爾納雙手交叉著放在膝頭,兩眼望著遠方,想通過那像一片沙海的蒙蒙白霧,來分析她的心靈。
「瓦爾薩西夫人能不能賞光允許我明天陪您丈夫一道去遊覽聖米歇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