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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你父親對我怎麼說的?你是說後天就要走了嗎?不管怎麼說,你至少應該待到下星期一走才對。」
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說道:
「她要來晚了!」他想。在聽見附近公共建築物上的時鐘剛剛敲響第十下的時候,他好像看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像去商店上班的女店員在迅速地穿過公園。他遲疑地想道:「真的是她嗎?」他認得出她走路的樣子,但對她那已經變化了的模樣——穿上那樣一身樸素而色澤暗淡的衣服,很感詫異。她朝著通向露台的石階徑直走來,好像是一直走慣這條路似的。
她先想了一下,然後提出了兩三個謹慎的女人所必須考慮的問題。他作了解釋,她似乎滿意了,因為她站起身來悄聲說:

他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呢?她將縮短她的做客時間嗎?抑或是推遲她的歸期呢?他對她的第一眼和頭幾句話非常害怕,因為在夜晚短暫的摟抱中,兩個人幾乎都不言語,她堅定地委身於他,卻還有點害羞的樣子。她沒有戀戀不捨,對他的愛撫還未盡興,便以輕快的腳步走了,悄悄地說了一句:「明天見,我的朋友!」
「啊!夫人,您還記得我們從『瘋人路』騰空而過的情景嗎?」
他說完后,她爽直地回答他道:
她笑了一下,得意地說: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來到了這幢小屋,照料送來的傢具,指揮如何安放,親自掛上畫片,爬上梯子,點上熏香,把帷幕和地毯都熏得香噴噴的。他頭腦發熱,興奮得渾身舒暢,覺得他是在做他平生所做過的最有趣、最有味兒的事情。每隔一分鐘他便要看看時間,計算著離她進來的時刻還有多久;他一面催促工人,自己也忙亂了一陣,盡量想法把各種東西布置得盡善盡美。
「要來的客人多嗎?」
她毫不推辭地三天一來,看來使她這樣留戀的是這種幽會頗有趣味,是這幢奇花異草彙集一處的小屋的魔力,是這種奇特的愛情生活沒有什麼危險——因為任何人都無權去過問她的行蹤——但卻充滿了神秘之感;另外使她同樣留戀的還有她的情人百般順從的溫存還在與日俱增。
米歇爾
「幾點鐘?」
「我必須走啦。六點鐘,我要上德·布拉蒂安納侯爵夫人的家裡。再不走就太晚了。」
「唉!夫人。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不是我的言語所能表達的。」
「那麼,我們就要分手了?」她對他說。
有一天,她終於對他說道:
「太久了,」她笑著說,「我么,假如還像昨晚那樣的神經痛,等不了兩天我就要回家了。」
德·比爾納夫人有點悶悶不樂地反駁道:
「天哪!多美呀!真是想不到的美,多麼誘人啊!」
「明天還在這兒會面嗎?」她說。
他承認她說得不無道理,便答應第二天到她家去。接著,他又問她:
他們手牽著手,好像那些在鄉間並肩散步的情侶一樣。這時他們都心不在焉,望著河上的遊艇輕輕地駛過。他們倆孤單地待在巴黎城裡,在從附近和遠處傳來的一片喧囂的鬧市聲中,在形形色|色的都市生活中,比在「瘋人路」凌空的尖塔頂上還要孤單。此時此刻,他們真的忘了一切,真不知道世上除了他們倆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存在。
德·比爾納夫人問道:
「哪兒的話,我為什麼要生您的氣呢?您非常溫存呀。」
二十天一晃過去了,過得多麼甜蜜、多麼輕鬆啊!他似乎覺得這一切不應該就此結束,好景應常在。這種日子對世上所有的人來說都不復存在,只為她一個人而繼續。在他那易受誘惑的心中,在這位生平沒有成就常被期望之苦所折磨的藝術家心中,出現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希望,那就是希望永遠和她過這種神秘的、幸福的隱居生活。
「這幢小房子https://read.99csw.com在等候您的光臨。」
他的心跳了一下。
幾輛馬車在他們腳下的堤岸上駛過,他們都沒有看見。靠牆是散步的場所。從近旁的人行道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們還沒有找到相互要說的話題,便一道瞧著巴黎的風景,從聖路易島和巴黎聖母院的尖塔,一直到默東的山坡。她又感嘆地說道:
他盤算著該說些什麼熱情的、動人的和感激的話語才好。因一時想不出來,激動得連選詞的能力都沒有了,只重複著一句話: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打開門,在走下樓梯的時候才暗自問道:「我上哪兒去呀?」這時,他始終猶豫不決的那個念頭又湧上心來:他應該找一個秘密、不引人注目、美妙的地方,好把他們的幽會隱蔽起來。
「不認得。」
「啊!不,我的朋友。您要明白,我最關心的還是您。」
她摘下一朵玫瑰花,吻了一下,把它插在胸前。隨後,他們一同走進屋裡。她顯得非常滿意,使他快活得真想跪在她的面前。儘管他的心靈深處覺得她也許更應該關心他而不是去關心這個地方。她環顧一下自己的周圍,像個小女孩得到一套新玩具那樣的興奮快樂。她對這個埋葬婦女貞操的藏嬌金屋不僅不覺得有任何不安,而且還像一個鑒賞家那樣對屋內陳設的雅緻感到滿意,認為正合她的心意。來的時候,她曾擔心房間簡陋,帷幕陳舊,被同別人的幽會所玷污。事實恰恰相反,這兒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出人意料的、雅緻的、特地為她添置的;而且價格一定非常昂貴,這個男人想得真是十分周到。
「是的,我挺喜歡這個地方。而且,因為我喜歡在早晨散步,便到這兒來活動活動,順便看一下這兒優美的景色。再說,這兒怎麼也不會碰見熟人,在布洛涅森林里就不然了。不過,這話您可不要說出去。」
「我真是愛您呀!我等您等得真著急。您收到我的信了嗎?」
接著,他和瓦爾薩西夫婦以及德·蒲拉東先生彼此交換了許多恭維話,這才上車走遠了。德·蒲拉東先生以為他真的要去旅行,才稍微放了心。
馬里奧爾心情舒暢,好像又在她身旁獲得了一次新的成功。此外,由於裝修匠已對他保證所有傢具在明天中午以前就能布置妥當,於是他走到大商店裡去購置一些古玩把房子內部也裝扮起來。他為牆壁選了一些近代名畫的精美照片。為了裝飾壁爐和桌子,他選了幾件德克陶器和婦女們常愛放在手邊的普通玩意兒。
他提前一個鐘頭便到了那裡,在公園裡逛來逛去。園裡只有一些清晨的過路人;一些到左岸各機關、部院上班去遲了的公務員;一些商店裡的職員;各行各業的工人。他怡然自得地望著這些匆匆行走的人們。他們迫於生計而不得不從事令人勞累的工作,而他自己此時此刻,卻在等候他的情婦——一個社交界的女王。相比之下,他不禁感到自己真是一個幸運的寵兒,無需為生活而奔走勞碌。因此他真想感謝那悠悠的蒼天。因為所謂的神,對他來說,不過是出自「偶然」——天時與人類變化莫測的主宰——的晴雨苦樂的交替循環而已。
在這次短暫而奇特的幽會裡,安德烈·馬里奧爾的心中不免留下了一種微妙的失望之感,覺得自以為成熟了的戀愛果實未能全部到手。同時又因勝利而感到極度興奮,相信不久就會奪得她最後應該放棄的東西。
馬里奧爾上前兩步,她一看見他就笑了起來。在她忽然沉靜下來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和悅的顏色,滿布在整個臉上。接著,她迅速而溫柔地伸出手來,顯然是向他證明她對於曾經把自己作為禮物送上去的那一回事並不感到勉強和後悔。
他還沒有給她寫過信,怕她已經離開阿弗朗什而收不到。他剛剛https://read.99csw.com吃罷晚飯便坐在桌子旁邊,向她傾吐他心靈上的感受。真是一封又長又難寫的信,因為他嫌這些措辭和思想本身軟弱無力、平庸和令人發笑,覺得不足以確切地表達他內心如此微妙和如此熱烈的感激之情。
「我約您到這兒來,是因為這兒有水又有船。雖然這兒不像那邊,可是景緻也不壞呀。」
還是她先回到現實的感覺中,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不少。
「別送了,」她說,「您在這兒再待十來分鐘,然後沿河邊回去。」
她每走一步,都反覆地嘆道:

「噢!」他想,「她準是喜歡這個地方,常來這裏散步。」他看著她撩起衣裙,舉步踏上第一個石階,接著便輕盈地拾級而上。當他興緻勃勃地趕緊迎上前去的時候,她帶著一種和藹的、有點不安的笑容走過來說道:
她很快地走開了,神態是那樣的謹慎、那樣的莊重、那樣的匆忙,真像巴黎一位嬌美而勤勞的少女一清早便急忙穿過馬路上班去干正經的工作似的。
她對他說:
這一切安排使他一直忙到晚上八點鐘。他回到家裡時已經是疲憊不堪了。當他看見有一封電報放在他的寫字檯上的時候,他的心感到突突跳動,他連忙拆開:
他沉思了一會兒,對自己要說的話感到不知所措。
「您就說要到布列塔尼去旅行十幾天,不過別當真去。」
因為德·蒲拉東先生走過來,她低聲補充了一句:
「三點。」
他聽見她的聲音,不禁渾身戰慄。她在大聲地說話,無疑是因為反對她父親的某一意願而激動了起來。他看見她從台階上走下來,嘴角上還帶著明顯的不高興的神情和怒氣。
他們便在靠近河沿的石欄杆邊的一條凳子上坐下。四周無人,差不多隻有他們兩人,而且從哪邊都看不見他們。長長的露台上,這時只有兩個園丁和三個看管小孩子的保姆。
他醒來時接到她的信,向他證實她在當晚回到巴黎。並囑咐他在幾天之內不要露面,好讓人相信他還在旅行中。同時,她還約他第二天早上十點來鍾到俯瞰塞納河的杜伊勒里公園的露台上去散步。
「謝謝,」他說,「明天我一定來。」
「再見。」
他緩緩地把她送到她進來時為她打開的那扇門前。兩人吻別以後,她警惕地往街上偷看了一眼,便貼著牆走了。
「記得的,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想起來我還心有餘悸呢。天哪!要是再讓我這樣去遊覽一番,我準會感到頭暈的。想當初,我是完全被那兒的空氣、陽光和大海給迷住了。瞧!我的朋友,我們面前的風景也是很美的呀!說實在的,我很愛巴黎。」
「那麼說,您明天要請客了?」
「在圖內明街和讓·索爾日街之間。」
他打開門一看,正是她。她把周圍仔細看了一下,顯出驚訝的樣子,開始用不安的眼光把鄰近的屋子偵察了一遍,才放了心。因為住在這一帶的中等人家中肯定沒有一個認識她的,跟著又用滿意的好奇眼光巡視了那個花園,最後才把剛剛脫下手套的一雙手的手背送到她情人的嘴邊,並挽著他的胳膊。
次日早晨,他們都到旅館門前來告別。安德烈·馬里奧爾第一個走下樓來,懷著一種深感不安而又幸福的惜別心情等候她的到來。她會怎麼辦?她會變成什麼樣呢?她和他之間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他剛剛採取的那個冒險舉動,到底是福還是禍?她滿可以隨心所欲地擺布他,使他變成一個像抽了鴉片煙的精神恍惚的人,或者變成一個以身殉情的人,這些都可以隨她的便。他在兩輛馬車的旁邊走了一會兒,因為他們快要分手了,他要到聖馬洛繼續作那個誑話的旅行去,他們則要回阿弗朗什去了。
他吃了一驚,模糊地感覺到在聖米歇爾山她曾顯示出的思想感情,現在已經不復九_九_藏_書存在了。他低聲說道:
「啊!不多,只是幾個知己朋友。您差不多全都認識。」
「這兒真是美!」
他在那兒一直逗留到夜裡才漸漸恢復平靜,覺得自己把心完全給了她。這要勝過她在他的懷抱中委身於他。於是他回到家裡,隨便吃了點晚飯,連吃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隨後便動手給她寫信。
可是,他忽然回憶起他們在修道院塔頂上作空中旅行時那種興奮的情景。提起這消逝了的激動心情,使他嘆息起來,他對她說:
這消息使他感到不快。
他邊走邊找,走遍了大街小巷,跑遍了林蔭大道。他很不放心地同殷勤同賠笑的女門房和神情可疑的女房東交涉,仔細端詳那些設備不甚中意的房間。走了一天,直到晚上,才灰心喪氣地回到家。第二天九點剛過,他又開始尋找。到了夜幕降臨時,終於在奧特伊區的一條小巷裡,在一個有三條出路的花園最裡面,找到了一所僻靜的小房子。附近的一位裝修工答應兩天之內可以裝飾停當。他選了幾幅帷幕,訂了幾件很簡單的松木油漆傢具和幾塊很厚的地毯。這花園由一個麵包商看管,此人住在離一個出口處不遠的地方。他和這個商人的老婆談妥,由她以後負責收拾打掃這個房子。另外還雇了區里的一個花匠,來照管花壇上的花草。
「我已經想過了。」
「那麼說,您是常來這兒的啰?」
「我親愛的朋友,現在您該重新露面了。明天下午您一定到我家裡來參加茶會。我已經宣布說您回來了。」
「明天見,再會。謝謝,我愛您!」
她雖然感激,但作為一個多疑的時髦女子,免不了要說上幾句刺人的俏皮話。她微笑著回答道:
他做出遲疑的樣子:
「收到了,謝謝,我讀了深受感動。」
「在這條街上,或者確切地說,在這條小巷裡,有一個花園;園內有一幢小別墅,在我剛才說過的兩條街上都有出口。」
我將明晚抵家,請候我的安排。
她來了,同第一次一樣準時,多情而且帶著笑容。兩個人在奧特伊小屋裡幽會的情況和第一次完全一樣。安德烈·馬里奧爾開始有點吃驚,而且還有點難以形容的不安,因為他覺得在他們之間,他預感已迫在眉睫並令人神往的熱情仍沒有成熟開花,而他入迷的程度卻越來越深。他沉浸在同以前已經得到的佔有之樂稍微不同的幸福中,漸漸地把那期待著的佔有之夢忘記了。他被她的溫存愛撫網羅在她的身旁,那真好比一張令人可怕的情網——一張最結實的情網,一張獨一無二的情網,它要把一個男人緊緊縛住,而且要把他的肉體勒出血來,使他永遠不能解脫。
瓦爾薩西夫人非常激動地跑過來說:
「十五天或者二十天。」
離十點差幾分鐘的時候,他走上露台,探視她來了沒有。
他感情一激動,真想喊出一聲「謝謝」。他把她最後一次伸過來的手,像吻情人的手那樣親切地吻了一下。
在這隱蔽之所難以想象的靜寂中,他們的臉兒相偎,身體相倚,嘴兒相親地纏綿了三個鐘頭,使安德烈·馬里奧爾不僅感到神魂顛倒,而且靈魂都已出竅了。
「我說了多少好話,才使馬西瓦爾答應在我家演奏他那首還沒被人欣賞過的《狄東曲》,那是一首古典的愛情詩。那位自以為只有她一個人能支配馬西瓦爾的布拉蒂安納夫人氣得發瘋了。可是她明天還得來,因為她要來演唱。您看,我的本事不小吧!」
他們站起身來。
「好的,再見!我九-九-藏-書的朋友,明天見。」
馬里奧爾的車夫催他上車,免得錯過去蓬多爾松的火車。
她轉過身來望著他,舉起雙臂,做了一個迷人的召喚姿態。於是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閉上眼睛親吻起來。這一吻卻給他們以一種幸福與虛無的雙重奇特之感。
他轉過身子正正地對著她,用那種像針刺的目光注視她眼睛的深處,把他剛才對她說過的話更熱情地、更富有詩意地重新說了一遍。他把以前那麼多熱情洋溢的書信中所寫的東西更懇切、更令人信服地再度向她表示出來,使她聽后真有飄飄然的感覺。她覺得,她那女性的根根神經都被這位鍾情者的一張動人心弦的吹拍之口撫摸著了。而且話說得更多、更動聽,她從來沒有感受到過這樣的愛撫。
他慢慢地用莊嚴的言詞告訴她,他早已把他的生命永遠交給她了,好讓她隨心所欲。
她剛一離開,他便突然感到在熱烈擁抱之後消失的情人給對方留下的那種空虛之感,她那逐漸走遠的腳步聲,竟使他心痛欲裂。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拋棄了,孤單寂寞,彷彿他從她那裡一無所獲似的。於是他開始在那沙土路上踱來踱去,想著希望與現實這對永恆的矛盾。
他假裝計算了好一會兒,然後大聲地說:
她聽了這話既不吃驚,也不反感。真是一個通情達理有高度邏輯性而且不假裝正經的女人。
「說得也對,」她說,「不過要費時間去想。」
「說下去!」
她遲疑道:
「您呢?什麼時候回巴黎呢?」
他忍不住問道:
「因為,萬一有人知道您並沒有離開巴黎,那麼,您為什麼住在這兒,就將無法解釋,會引起種種猜測。」
當她看見那從樹葉縫中透射下來的陽光照耀著玫瑰花壇時,她高聲嘆道:
「我也不能邀請您上我家裡去玩,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和別的地方了嗎?……」
他笑了:
「是的……是的……當然了……可是……我們不能到別處相會嗎?……這地方倒是僻靜……不過……別人也可能上這兒來呀。」
他中途不停留就返回巴黎。一路上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整夜靠在車廂的一角,半閉著眼睛,交叉著手臂,心靈沉浸在回憶中。他別的什麼也不想,只想到他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到了家,剛歇下腳,在那間靜靜的書房裡,他平時起居、工作或寫信的地方,在他的書籍、鋼琴、小提琴的親切氣氛中,平常感覺十分恬靜的他,今天卻感到心煩意亂。他忍耐不住了,好像一場高燒在一顆沒有滿足的心裏發作起來。他感到吃驚的是對一切事物都沒有興趣,任何事都沒有心思去做,就是他日常生活中的通常消遣——讀書和練琴,此時他也認為非但不足以吸引他的精神,甚至使他的身體安靜下來都很困難。他想了又想,到底該干點什麼來排除這個新的煩惱。他好像覺得需要出去走走,溜達溜達,活動活動。這種不可理解的生理上的需要是一種從精神蔓延到身體的疾病,不過是一種出自本能的不可壓抑的慾望,想去尋找那個獨佔了他的精神的那個人兒罷了。
「是的,」她說,「在我家還有一次小型的音樂會呢。」
「好吧!我明天去。」
「我真是愛您呀!」
「爸爸真是一個愛嘮叨的蠢漢。每年到海邊來玩,都讓我感到極不舒適的神經痛。我真的說過要走了,免得以後一個月都醫不好。不過現在還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
「您太不謹慎了。不該這樣拋頭露面呀!我差不多剛走到黎弗里街就看見您了。來吧,咱們到那邊橘園後面的凳子上去坐坐,下一回就在那邊等我好了。」
「再見。」
「是的,夫人。」
「何必那樣海誓山盟呢!」
「那麼,您沒有生我的氣嗎?」
他看見房裡有許多工人在幹活。牆壁已經掛滿了幔帳,地板上已經鋪上地毯。到處有人在敲、在釘、在打掃。花園原https://read.99csw.com是一個公園的舊址,相當寬闊而且雅緻。有幾棵高大的古樹,幾處儼然成林的濃密的樹叢,還有兩間綠色的大廳、兩塊草坪和穿過濃密樹叢的彎曲小徑。住在附近的花匠已在園內栽上了玫瑰花、香砂石竹、天竺葵、木犀草以及其他二十來種通過精心培育或者提早或者延遲開花的奇花異草,所以一天之內便把一片荒蕪之地打扮成了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圃。
「怎麼辦呢?」
「現在我還說不好,我要去逛逛聖馬洛、布雷斯特、杜瓦爾奈內、特雷帕塞灣、拉茲海岬、奧迪埃納、龐馬爾什、莫爾比昂。總之,布列塔尼這一帶的所有名勝地方都要去,那肯定要……」
她一定聽得實在不耐煩了,因為她打斷他的話,說道:
第二天,他覺得白天已夠漫長,晚上長得更是無窮無盡。他又給她寫了封信。她為什麼總不給他回信呢?什麼也不說呢?第三天早上,他收到了一封簡短的電報,約他次日在同一時間再次幽會。那張藍色的小紙頭立刻把他從開始感到的那種單相思的期待之苦中解脫了出來。
她悄聲說:
「啊!為什麼這樣急呢?」
三點鐘敲過了,修道院和工廠的十個大自鳴鐘跟著齊鳴,這時他正等候著,手拿掛表,耳朵緊貼著那扇木門。當傳來兩下輕輕的叩門聲時,他吃了一驚,因為他一點沒聽見小巷裡有什麼腳步聲。
隨後他從小屋出來走到花園裡。陽光透過樹葉,射在草地上,暖融融的,把一簇玫瑰花照得格外鮮艷。老天爺似乎也有意為這次幽會增添一分光彩。他藏在門后,不時地把門打開一點,免得她會走錯人家。
「我一定不說出去!」
「這不會很久的。」
「已經想過了?」
她捏了一下他的手,默不作答。這輕輕的一捏,也許比一句溫柔的話語更能使他感到幸福,使他覺得這時壓在他心頭的不安之感減輕了一些,他終於開口了。
他鬱鬱不樂地答道:
他在一天之內就花掉了他兩個月的進款,而且花得很高興。想到十年以來他不斷地省吃儉用,並不是吝惜,而是沒有花費的需要,現在倒可以使他像達官貴人那樣揮霍一下了。
「說下去。」
他輕輕地把她那隻斜插在衣褶內的縴手握住,嘆了一口氣道:
「我在七號門后等你。別忘了,來的時候只要敲一下門就行了。」
「難道我不可以不參加嗎?我覺得一個人安安靜靜倒是很幸福的。」
「這話是不錯……可是您至少得在兩個星期里不要露面,好讓人家相信您還在旅行。我們要會面但又不讓人知道您在巴黎。那就再美妙、再神秘也沒有了。不過,我目前還不能在家裡接待您。那麼……我就不知道怎麼……」
在分手以前,他們在花園裡逛了一會兒,在那間比較嚴密的綠色大廳里選個地方坐了下來,外面無論從什麼角度都望不見他們。滿懷衷曲的安德烈,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訴,像是在和一個剛從寶座上向他走下來的偶像談話似的。她聽他講下去,眼睛里流露出他常常看到的她對一個久坐不走的客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厭煩神情。她仍然脈脈含情地坐著,臉上露出溫柔而略顯勉強的微笑,拉著他的手,不斷地緊握,與其說是出自有心,不如說是出於無意。
為了謹慎起見,兩點鐘以前他便把所有的人都打發走了。當那兩根指針在鍾面上慢慢轉動那最後一圈的時候,在這間寂靜的屋子裡,他在等候他所盼望的最大幸福的降臨。他獨自胡思亂想,在卧室與客廳之間走來走去,高聲說話,想入非非,口出狂言,品嘗他那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最狂熱的愛情是什麼滋味。
他乘車前往奧特伊,擔心那裡的房子明天布置不好。
「我也是一樣的,很愛您!」
「您認得奧特伊區的老田街嗎?」
「哪兒都一樣,只要我能在您的身邊就行了!」
「這簡直是神仙境界,我親愛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