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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您敢說這樣的話嗎?」
他在尋找原因。他把這些信的內容完全記住了,終於因為領會至深而找出了其中的原因。因為人們總是通過文學才把一個人看得十分透徹。言語可以迷惑人和欺騙人,因為它通過臉部的表情來表達,因為別人瞧著它是從那兩片嘴唇里吐露出來的,而那兩片嘴唇能討人歡喜,那一雙眼睛能把人迷住。可是,那白紙上的黑字反倒是赤|裸裸的靈魂。
他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就是那些把自己整個兒獻給別人的女人,她們給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她所給的那麼多吧!
「就因為我太愛您了。」他說。
有時她顯得更溫柔一些,對他更親近一些。可是他呢,卻帶著不安的目光、機警的目光、一種無法全部佔有她的目光瞧著她,心裏明白並猜想到她這種比較親熱的勁兒是由於這幾天她的思想沒有被什麼人和什麼事打擾和纏住的緣故。
她感到為難,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便思索了一會兒。
每到星期一,長長的一列帶著爵徽紋章的馬車,就停在弗瓦將軍街的人行道邊上。幾個僕人被弄得暈頭轉向,在客廳門前響亮地通報來客的大名時,竟把公爵夫人錯叫成侯爵夫人,把伯爵夫人錯叫成男爵夫人。
他坐了下來,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之後,她問他是否願意改日帶她去參觀雕塑家普列多勒膾炙人口的作品展覽會。在她的梳妝室內,她已經有他雕塑的一尊愛神銅像——那是一件神態動人的小塑像在浴盆內沐浴。她想參觀一下這位優秀的藝術家在瓦蘭畫廊展出的全部作品。一星期來,他的作品使巴黎的觀眾深受感動。
「只要您真的愛我就行了!」
「啊!說得多麼微妙、多麼深奧呀!心靈上的衝動是不能這樣解釋的。」
他已經忌妒未來了,正像他以前時而忌妒從未經歷過的過去一樣。另外,這位少婦所有的親近朋友也都開始忌妒他了。他們對這件事竊竊私議,甚至在她面前也以極慎重而隱晦的方式說了些冷言冷語。有些人認為他是她的情人了。另有些人則附和拉馬爾特的看法,認為她一如既往,為了消遣取樂而故意逗得他如瘋似狂,以便刺|激他們,使他們這一伙人瞅著生氣,僅此而已。她父親心中也不安起來,提醒她注意,她卻傲然聽之。而且她發現周圍的流言蜚語越多,她越是堅持公開地表示她對馬里奧爾的偏愛,與她平生很穩重的性格相比,這是很反常的。
「但願您能知道,我為了激起您的熱情而做的種種努力使我陷入了什麼樣的苦悶中。我的感覺是:一忽兒好像想摟住一件不可捉摸的東西;一忽兒又好像抱住什麼冰塊,它在我的懷裡融化了,使我渾身冰涼。」
白天也好,黑夜也好,對他來說都不過是一些痛苦的時刻。因為他懷著那麼一種固定不變的思想生活著——與其說是一種思想,不如說是一種感覺,那就是她既屬於他卻又不屬於他,已被征服卻又放蕩不羈;已被抓到手卻又沒被抓住。他生活在她身邊,離她很近,但又可望而不可即。他就這樣帶著精神上和肉體上不曾得到滿足的種種強烈慾望在愛著她。他像在他們交往之初曾經做過的那樣,又開始給她寫起信來。既然以前曾用筆墨攻破她捍衛節操的第一道防線,他也許可以用筆墨再度克服她內心深處這最末一個隱蔽的阻力。他稍微拉長一下幽會的間隔時間,幾乎天天寫信向她一再申訴他在愛情上勞而無功的苦衷。當他寫得特別生動、特別熱情並特別痛苦的時候,她有時也回他一封信。她的回信上標明的寫信時間別有風趣。有夜半,有清晨一點、兩點或三點,都寫得清晰、明確、誠懇。意思很好,令人鼓舞而又使人懊喪。她在信中談得頭頭是道,頗有心思,甚至還有點幻想。這些信,儘管他讀了又讀,儘管他也覺得寫得確切、巧妙、婉轉、優美,能滿足他男人的虛榮心,但都是徒勞的。因為它們並不能滿足他的心。同在奧特伊屋內她給他的親吻一樣,這些信也不能使他滿足。
所有這一切使他覺得心如刀割,離開時帶著心靈上的創傷,在他那深感孤單的愛情中,這種創傷片刻不停地給他以極大的痛苦。為什麼她不像其他幾乎所有的女九九藏書人那樣,在自願地、無所吝惜地獻出她們的身體后,接著便至少會有一段狂熱的時期呢?這段狂熱時期常常是短暫的,接著就是疲勞,然後才是厭倦。而這種狂熱在她身上根本不存在,連一個鐘頭也不存在,連一天也不存在,這種情況是多麼罕見呀。這位情婦並沒有使他成為一個情人,只不過使他成為她生活上的一位聰明懂事的夥伴而已。
他竭力想從他的情婦給他寫的字裡行間找出她天性的真誠之處。信寫得可愛而微妙。可是,她怎麼竟為了他而寫不出別的什麼東西呢?唉!可是他呢,為了她卻寫出了熾烈如炭火的肺腑之言呀!
「哪兒的話,您才不會太愛呢,我的朋友。」
他拉住她的手說:
她脈脈含情地微微一笑,並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相信您能夠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愛我,但是我自信已沒有能力來激起您真正的愛情。」
「不會的。那是我的想象迷惑了我,也就是我的想象對我的估計錯了。我把我所能獻給您的東西全獻給您了。自從我當了您的情婦以後,我在這方面曾經考慮得很多。您知道我什麼也不怕,就是流言蜚語我也不怕。我說真的,完全深信不疑,我不可能把現在愛您的程度再加深了。您知道,我對您說話,就像對我自己說話一樣。我之所以這樣對待您,是因為您是個聰明人,您能理解一切,您能洞徹事理。對您什麼也不隱瞞,是使我們永遠關係密切的最好的、惟一的辦法。這就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朋友。」
「可是,您是否了解,我因想您或許會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愛我而感到苦痛、受到折磨呢?您既然曾經感覺到這一點,那麼,您將來也就會用這種方式愛另一個人的。」
她開始愛好這種由他向她表白心跡的私生活,喜歡同一個可愛的、聰慧的、學識豐富的人不斷接觸,而且他是屬於她的,她是他的女主人,就如同她是亂放在她桌上的小擺設的女主人一樣。她也同樣漸漸向他泄露了許多有關她自己的事、她的思想和她個人的秘密,像知心的情話一樣,說起來和聽起來都是一樣甜蜜蜜的。她覺得同他在一起比同其他人在一起更隨便些、更誠懇些、更坦率些、更親近些,因此更加喜歡他了。她還體驗到對女人們說來更可貴的一種印象,那就是真正拿出一點東西,把她自身所能表現的一切委之於某一個男人:這正是她從來不曾做過的事。
他對她的熱情日益增長,她是看得到的、感覺得到的。如果她對此流露出一些冷淡和厭煩的態度,他也許會惱火,繼而生氣、泄氣並死了這條心。可是她恰恰相反,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眷戀他,更賞識他的愛情,更想長期佔有他。她獨獨以偏愛的友誼來報答他,哪怕引起其他所有崇拜者的忌妒也在所不惜。
她的社交活動是在奧地利大使館舉行的一次芭蕾舞會上以姿色出眾而開始的。經德·伯恩豪斯伯爵的介紹,她與大使夫人德·馬爾丹公主之間建立了交往,德·比爾納夫人一下子便完全迷住了這位公主,她不久便成了公主的密友,憑著這層關係,她又把她的交往範圍迅速擴展到外交界和最上層的貴族界。她的儀態、她的魅力、她的高雅、她的智慧、她那罕見的機敏,一下子使她飛黃騰達,成為名噪一時的婦人,加入了第一流人物的行列。於是,法國最有名望的女人紛紛請人介紹到她家裡登門拜訪。
她慢吞吞地低聲說:
她那一幫藝術家都想起來反抗了。這一反抗使她的那些老朋友結成了一個親密的聯盟。弗雷內爾也經他們許可加入了聯盟,成為這個小集團中的一支力量。他們推舉馬里奧爾為首領。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對她有影響力,而她對他也很傾心。
她以感激的目光瞟了他一眼,說道:
對她說來,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夠多的了。但對他來說,卻微不足道,他期待著。他總是在希望這女人徹底屈服:在他的愛撫中把她的靈魂都交給他。
他覺得,她好像逃到一群衣著絢麗多彩的跳舞的人群中;遠離他如此盼望的那種隱蔽的巨大幸福。於是他就忌妒大家,忌妒一切,忌妒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和所有的東西。他憎惡她所過的整個生活,九-九-藏-書憎惡她所見到的任何人,憎惡她參加的宴會、舞會、音樂會以及上各個劇院看戲,因為所有這一切一點一點地把她給佔據了,佔去了她的白天和夜晚,這樣他們幽會的時間就所剩無幾了。由於不斷受這種極端的怨恨的折磨,他差一點病倒。去她家時,那一副憔悴的面容使她大吃一驚,她問道:
「坐下來吧,」她說,「您這樣跪在我面前不太合適吧。」
「您明天想去奧特伊嗎?」她低聲說。
「那當然了。」
幾次幽會臨別的時候,他在她的衣領與後面金髮之間的頸脖上深深一吻,想在她貼身的衣褶下嗅出她肉體的香味來,她也總是輕輕往後一動,接著便讓她的皮膚從他那張被她嫌棄的嘴邊暗暗躲開。
「您聽到我在不斷地向您的心靈發出絕望的呼聲嗎?」
男人由於使盡各種修辭手法,由於熟悉業務,慣於用筆墨來處理生活上的一切事物,常常會在他那無人稱的實用的或帶文藝性的散文中,把他的本性給掩蓋起來。可是女人要不是談她自己是不大寫東西的,而且她在每個字里都要寫點她自己。她一點不會舞文弄墨,往往在那些純樸的詞句中,把她的一切完全暴露出來。他還記得以前讀過的幾位知名的女人寫的書信集和回憶錄。她們是那樣地活現於信紙之上,那些高貴的女人、聰敏的女人、多情的女人啊!而德·比爾納夫人的來信給他印象最深的則是信中從來不流露一點真實感情。她真是一個只會想而不善感的女人。他還想起另外一些來信,他曾收到過不少其他女人的信。有一位他在旅途中遇到並談了三個月戀愛的小家碧玉曾給他寫過幾封熱情洋溢的情書,充滿了別具一格和意想不到的佳句。信中語氣之委婉,文筆之華麗和辭藻之多樣性,曾使他讚嘆不已。她這種才幹是從何而來的呢?就是由於她多情善感。女人並不在措辭上下功夫,感情一激動直接就影響她頭腦里的措辭。她是不查字典的,當她感受最強烈時,她所表達的就很真切,既無困難也不矯飾,只憑她真誠而多變的天性。
他們約定了日期之後,馬里奧爾便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德·比爾納夫人覺得自己生來就是那種被人盲目崇拜的對象,生來就享有自然賦予女人的那種使命:受人崇拜和被人追求,以秀麗的姿容、動人的儀態、顧盼的風流和矯揉造作的裝束來制服男人。
她真是這一類驕奢傲慢、苛求高傲的人間女神,男人們像繚繞的聖香一樣鍾情地崇拜她,把她熏得非常驕傲,把她奉若神明。
她也感到如醉似狂。人們恭維她、邀請她和向她問候致意;而她也覺得自己已變成當代的一個寵兒,已變成一個交際明星——在她整個兒這段狂熱時期中,巴黎全城都歡迎她、阿諛她、崇拜她,她也因這樣受人優待與讚美,因到處有人招呼、挽留與追求而沾沾自喜;所有這一切,在她的心靈中爆發了一場尖銳的、追求時髦的心理危機。
在她家裡,她好像從來沒有把他看夠。她每發同樣一封電報通知安德烈說她不能來奧特伊時,總是再三邀他晚上去她家進晚餐或玩上個把鐘頭。起初他把這些邀請當成報償,後來他才明白,原來她喜歡看見他甚於喜歡看見其他人,才明白她真的需要他、需要他所說的恭維話、需要他那脈脈含情的目光、需要他那洋溢而親切的熱情、需要他在她面前的謹慎愛撫。她需要這些東西,猶如一尊偶像要變成真神需要有人祈禱和信仰一樣。在空曠無人的教堂內,那偶像不過是一件木雕而已。可是,只要有一個信徒走進了教堂,他朝拜、祈求、跪拜、熱心禱告、醉心於他所信奉的宗教,那偶像就變成了和婆羅門、安拉或耶穌一樣的東西,因為凡是被愛的東西都是人們崇拜的對象。
他像一個渴得要命的人喝到一杯甘泉那樣傾聽著,一下子跪了下來,把頭趴在她的衣服上。他把她的兩隻嬌小的手拉到嘴邊吻著,一面反覆喊道:「多謝!」當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她九-九-藏-書的時候,她兩眼掛著淚珠;接著,她也伸出雙臂摟著安德烈的頸脖,輕輕把他拉過來,低下頭,吻了吻他的眼皮。
有時候,她笑嘻嘻地來了,興緻勃勃,想聊聊天,帽子不脫,手套不除,面紗不摘,甚至還沒有同他親吻便坐下來了。那些日子她常常想不到要同他親吻,她的腦子裡有一大堆使她醉心的事情,比把她的嘴唇送到一個絕望的情人嘴邊獲得的那種快樂還更能使她為之心醉。他坐在她的身旁,有滿腔的熱情話兒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聽著她說,也回答幾句,對她所講的事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有時候,他試著拉拉她的手,她也聽之任之,讓他拉著,態度友好,但感情冷漠。
「不對,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
他很激動地反駁說:
她似乎認為他對她的愛撫是多餘的,是一種累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痛苦。不過,她也並非無動於衷地聽憑他撫愛,只是很快便感到厭倦了,而且這種厭倦無疑又引起了她內心的厭煩。
他樂不可支地離開了,沉醉於情人心中那種永不泯滅的「也許」二字之中。
她笑開了,喃喃地說:
哪怕是最輕微的、最微不足道的愛撫,似乎都能使她討厭、使她精神不快。他一邊聊天,一邊拉著她的一隻手以便親親她的指頭,他把她的指頭一個一個地放在他的嘴唇上親一親,好像在輕輕地聞糖果的香味似的。這時候,她似乎總想把她的指頭從他的嘴唇上移開,他感覺到她好像整個手臂在那兒暗中使勁想縮回去。
他並不抱怨,可他有點害怕。他害怕另一個人,一個突如其來的人,一個明天或後天就遇上的人,隨便哪一個藝術家、社交家、軍官、戲劇家,反正任何一個生來就使女人看著高興的人。這些人使她高興並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因為他就是那「另外一個」——那個使她一見傾心想伸開雙臂同他擁抱的人。
「您怎麼不明白,我這樣白費心思地愛您,簡直都要把我愁死了!」
「為什麼呢?對了,為什麼您不相信呢?只要您曾經有過愛情的預感,只要在您心裏稍微有過那種難以實現而令人痛苦的念頭,想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和自己的肉體與另一個人的生命、靈魂和肉體交融在一起,想把自己與他、他與自己化為一體,只要您曾經感覺到這種難以形容的情感有實現的可能,那麼,您早晚總有一天會受到這種情感的支配的。」
近來他在門后那個小木亭內經歷過多次漫長的等待。雨滴落在他叫人搭蓋的小木亭的頂棚上,然後順著板壁滴落下來。每次在這個像小教堂一樣的「期待之所」等待的時候,他都要再次進行同樣的考慮,重新進行同樣的推理,再經歷一遍同樣的希望、同樣的焦急與同樣的灰心喪氣。
「您瞧!您瞧!您分明也曾幻想過別的事。」
她毫不遲疑地答道:
她沒有回答,不大喜歡這類話題,併流露出她在奧特伊常常表現出來的那種心不在焉的樣子。
對他來說,這是一種出乎意料的、沒有間斷的鬥爭,一種精神上的、激烈的、令人疲憊的鬥爭——同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同一種也許就不存在的東西(這位女人的柔軟心腸)進行的鬥爭。他們的幽會,是何等不正常呀!
男僕送上當天的來信,他掃視了一眼,在信封上尋找他所熱望的字體。他認出了她的字體,一種無意識的激動情緒便湧上心頭。接著是一陣怦怦的心跳。他伸出手,拿起信,又看了看地址,然後把信拆開。她需要對他說些什麼呢?信中會有「愛」這個字眼嗎?她從來不曾寫過這個字,她從來不曾說過這個字,而且從來不曾在這個字前面加上一個「很」字——「我很愛您」,「我非常愛您」,「難道我還不愛您嗎」?他對這些慣用語了如指掌,而這些慣用語因為添加了字眼就顯得毫無意義。一個人在被人愛的時候會有程度之分嗎?難道一個人可以認為自己是非常愛他人或是不完全愛嗎?非常愛也就是不大愛呀!愛就是愛,絲毫不能有所增加,也絲毫不能有所減少。不能有什麼可以添補的。在這個字眼之外,不能有其他任何想象,不能有其他任何解釋。這個字雖簡短,但它是「完整的」。它變成了身體,變read.99csw.com成了靈魂,變成了生命,變成整個兒的一個人。它如血之有熱可以感覺到,如空氣一樣能呼吸到,如思想一樣存在於人們的大腦中,因為它變成了人們獨一無二的「思想」。除了它之外什麼都是無關緊要的。它不是一個字眼,而是難以表達的以幾個字母的形象表現出來的一種狀態,一個人不管他怎麼干,他也不能有任何作為,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他什麼也不欣賞。他也不像從前那樣還會有什麼痛苦。馬里奧爾被這一個小小的動詞所折磨。他一目十行地把信掃視一遍,想在信里尋找同他自己心中一樣的那種溫情的流露。果然,他在裏面找到的只是使他心中說「她很愛我」,但仍然和以前一樣,卻始終也找不到任何使他驚呼的「她愛我」!原來她在她的信中還在繼續寫她在聖米歇爾山開始寫的那篇美妙而有詩意的小說罷了。那只是愛情的空洞言詞,不是什麼真正的愛情。
他把來信讀了又讀之後,把那幾頁他珍愛但又令他失望的書信放在抽屜里。然後,他坐在靠椅上,他在這把靠椅上已經度過了十分艱難的時刻。
在馬里奧爾看來,她常常遲到就表明她對這種幽會已不大熱心。一個人對他所喜歡的、使他高興的、吸引他的事是會趨之若鶩的;但是,對於不大吸引人的事,他就總以為來得太早了,於是利用種種借口來延緩和阻擋自己的腳步,推遲那個使他感到多少有點為難的時刻。他經常拿自己做一個奇妙的比喻:夏天對冷水的愛好,促使他每天起床后加快梳洗,忙著出門奔往淋浴的地方。可是一到寒冬,他去淋浴以前就覺得有許多零星瑣事要做,推遲去淋浴的時間。去奧特伊幽會對她來說,就好比冬天出門淋浴。
「首先,您愛我,並沒有白費心思。其次,誰也不會因為這個就愁死。再說,我所有的朋友都忌妒您,這就足以證明我待您還算是不錯的。」
他突然問道:
然而,她喜歡馬里奧爾並明顯地偏愛他,幾乎公開表示出來,也不怕別人說閑話,可能她暗中想藉此來刺|激別人,並燃起他們心中的追求慾望。任何人只要到她家去都會碰見他在那兒,他幾乎經常坐在那個拉馬爾特稱之為「方丈寶座」的大靠椅上。她還覺得整整幾個晚上和他單獨坐在一起,和他聊天,聽他說話,都使她感到由衷的愉快。
「在我像現在這樣愛您以前,我確實一度相信我會以更加……更加……更加激動的心情來愛您……可是這樣一來,過不了多久,我就一定會變得不大淳樸、不大坦率……也許還會變得不大誠實了。」
「啊!我很想去!」
「那麼……?」
那是一個宴會盛行的冬季。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的風氣已侵襲了巴黎,震撼了全城。各式各樣的馬車川流不息,通宵達旦。當那些車輛穿街過市的時候,在車廂里捲起窗帘的玻璃窗後面,可以看到濃妝艷抹的女人倩影。大家都在縱情歡樂,談論的話題不外乎是歌劇和舞會、午宴和晚會。這種狂歡的風氣像瘟疫一樣頓時感染了社會的各個階層,德·比爾納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他對他們的這些猜疑和竊竊私議感到有點不放心。於是,他就跟她談起這件事來。
在起初的三個月里,她赴約遲到的時間總是在三刻鐘與兩小時之間。連綿的秋雨,迫使馬里奧爾不得不在花園的門后撐傘等候,兩腳陷在爛泥中,渾身發抖。他叫人在門后造了一個小木亭——一個遮好關嚴的通道,以免他們每次幽會時受涼感冒。樹木已不再是綠葉成蔭了。原來栽著各色玫瑰和各種花草的地方,這時已變成了幾片高大的菊花花壇。那些花有白的、紅的、淺紫的、紫紅的和黃的,在雨打枯葉、秋雨蕭瑟的濕潤空氣中,散布著晚秋名花的芬芳氣味——有點清苦味和草香味,同時也給人以一種凄切感。小屋門前的那些菊花屬於稀有品種,五彩繽紛,經過藝術的誇張手法,構成了一幅馬爾他十字形的圖案,色調優美而變化多端,是那位園丁別具匠心的傑作。馬里奧爾每次經過這片read.99csw•com令人驚異的鮮花怒放的花壇,一想到這十字形圖案似乎象徵一個墳墓時,總不免感到心情緊張。
「怎麼?」
他不敢再談下去了。他望著她,好像人們在觀看博物館的珍寶似的:它雖然使鑒賞者垂涎三尺,可就是不能把它帶回家。
「難道我不愛您嗎,我的朋友?」
「這我也知道,也猜想到,也理解到了。因此我非常高興,並且還要對您說:假如可能的話,您就經常這樣愛我吧,因為那對我真是一種幸福。可是,您不要強迫我對您玩那一套會使我感到為難的喜劇,這和我們兩人的身份都是不相稱的。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已覺得這個關鍵性時刻已經來到,這對我是很殘酷的,因為我已深深地愛上您了,但我卻不能勉強自己,讓我的性格變得和您的性格一樣。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您也應該聽之任之。」
「您真不理解我的心情。」
「您並不愛我。」
「我不相信。」
「您是否想到過、相信過,只要花上一天、只要花上一個鐘頭,或是以前、或是今後,您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愛我嗎?」
可是,他卻看著她在這種人人都歡迎她、人人都恭維她的社交界中遠走高飛了。如同一個小孩眼看著他放掉的紅氣球飛得無影無蹤一樣。
「是的,我聽到了。」
「您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又說:
「因為您對我喊道:『您應當和我一樣,也像我那樣地想、那樣地感覺、那樣地表示出來。』可是,我不能這樣,可憐的朋友,我終歸是我,上帝把我造成這個樣子,您也只好照樣接受下來。既然我已經這樣把我獻給您了,我對此並不後悔,也沒有改變初衷的意思,您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心愛的人。」
「那麼……我感到很苦惱,因為我非常愛您。」
過了不久,她的回信寫得也少了。無疑對寫那些浮夸之詞,談那些同樣的事情,感到有點厭倦了。再說,那時她正處在社交活動頻繁的時期。安德烈早就以一種倍感痛苦的心情預料到這個時期即將來到。一個人在憂心忡忡的時候,即便是極小的不快事件也會給他增加一些痛苦。
他喊道:
再說,近來她常常拉長他們兩次幽會之間的時間,把今天的約會推到明天,而且直到最後一個鐘頭才發來電報,找一些極其勉強的理由做借口。這種借口她總以為合情合理,而不知這些話正足以使他精神不安並陷入難以忍受的苦悶。
他憂心忡忡地等候她的答覆,接著說道:
她還在思索,對她自己的思想、對這種探索、對這樣的反躬自問深感興趣,於是又說道:
「如果我確實知道這是真的,我也許會心滿意足的。」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呀!」她說。
「我也可能偶爾想入非非。」
聽到他們兩人說的話有好大一段距離,他不禁喃喃地嘆道:
「唉!您對愛情的理解和對愛情的說法是多麼奇怪呀!誠然,對您來說,我只不過是您希望常常坐在您身邊的那麼一個人;而對我來說,天地間只有您一個。在這個世界里,我只認識您、只知道您、只需要您。」
「您愛我,也不愛我。在您家裡,您是相當愛我的,可是在別的地方就不一樣了。依我看,我寧願顛倒過來,甚至對您來說也一樣。」
「您怎麼啦?我簡直認不出您來了,您近來消瘦多了。」
「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為什麼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不大誠實了呢?」
「不對,我的朋友,您錯了。我看,您勝過從前任何人,勝過今後任何人,至少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和您相處,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講假話,不裝模作樣答應您所希望的東西,而許多女人的所作所為,往往是另搞一套。您該感激我。別著急,別激動,相信我的愛情,它已全部地、真誠地被您獲得了。」
「因為您把愛情固定在這麼一個公式里了:『完全的愛或一點不愛』,而這個『完全的愛或一點不愛』的含義,照我的看法是:『開始是完全的愛,不久便是一點不愛』。正因為『一點不愛』開始了,女人就說起假話來了。」
「我已經使出我全身的力量在愛您。如果還不中您的意,還嫌我用的力量不夠,難道這是我的錯嗎?」
直到初冬時節,她基本上還算是守約的;但守約並不等於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