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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第二部

他雙手掩面,不停地哭。淚珠兒從臉上滾下來,打濕了他的小鬍子,流到唇邊,只覺有一股咸苦味。
「晚上見,我的朋友。」
園內景象凄涼、悲慘,死氣沉沉,滿是泥濘。安德烈面容蒼白,他吃的苦頭已經不少了。
由於對這種愛情遊戲感到有點興奮,她甚至儘力想顯得更鍾情、更纏綿一些。在這方面她起初相當成功,竟使得他如醉似狂。
一個月來,德·比爾納夫人曾作過不懈的努力,想把他引誘到她的家裡來。可是這位藝術家孤僻成性,有人說他甚至還有點逃避社會的思想。最後由於拉馬爾特的奔走,她對這位產生了感激心情的雕塑家作了一次誠懇而熱烈的邀請,終於達到了目的。
「晚上見……再見。」
「是的,拉馬爾特要替我把他請來。」
「還有呢?」
兩個人再度擁抱之後,德·比爾納夫人叫人雇了一輛馬車,告辭而去。
唉!為了那約好到奧特伊去的時刻啊!她在所有朋友家裡都要看著他們的掛鐘來計算它。在德·弗雷米納夫人家裡,在德·布拉蒂安納侯爵夫人家裡,在漂亮的勒蒲麗葉夫人家裡,她曾眼看著那個時刻一分鐘一分鐘地越來越近。每次在訂了約會的下午,為了等候這個時刻的到來,她便在巴黎各處蕩來蕩去,消磨下午的時光,而不敢待在家裡,免得來了不速之客,或遇上意外的阻礙,使她不能脫身。
「她說覺得冷,是假裝的。」他自言自語地說,「她之所以覺得冷,只不過因為我在這兒。假如是為了消遣娛樂和她那些愚蠢的愛好——使這種無聊的人無聊的一生都為之忙忙碌碌的愛好,她就會不顧一切而勇往直前,甚至會冒生命危險的。為了炫耀她那美麗的服飾,她不是常常在最寒冷的日子坐敞篷車出門嗎?啊!當今像她們這樣的女人多的是。」
「在家,夫人。」
他望著她,心中想道:「瞧啊!這就是她對我的愛情。」一種男人受騙后的怨恨心理,第一次激起了他對她的反感——對她那張臉、對她那難以捉摸的心靈、對她那經過百般追求還一再躲閃逃避的身體的反感。
「我不想立刻脫掉我的裘皮大衣。」
她拿著藏在綢幕後面的傳話筒的另一端,把嘴唇湊近那個用水晶雕成的小發話筒邊,說道:
看了之後,他又在她身邊坐下。
她對自己那種並非故意的冷淡態度也感到吃驚,不禁捫心自問,既然她覺得自己已深深地愛上了他,既然他比其他所有男人都更能使她快樂,為什麼她始終不能像一般女人愛她們的情人那樣地愛他呢?
「那就再見吧。」他對她說。
「是的,我正忙著哩。有人在等著我。我真想跟您再多待一會兒。」
「天哪!多冷的天氣呀!」
他望著她,望著她渾身裹著那件飾以羽毛的衣裙,嫵媚異常。她那一身衣服,真好比是她的忠心耿耿的保衛者,真好比是她的妖艷而華貴的護身符,把他的情婦包裹起來、保護起來,以免受到他的侵犯。這難道不是比攻克她本人還要困難的強大敵人嗎?
「今晚我家將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晚宴,時間還未到,我心裏已經覺得很興奮了。」
兩個月來,由於雕塑家普列多勒在瓦蘭長廊舉辦個人作品展,把整個巴黎都征服了,控制了。大家看重他、尊敬他,說他「創作了一些精美絕倫的小型人像」。藝術界人士和行家被請去評價他在瓦蘭街的大廳里集中展出的全部作品,他們對他的藝術激賞的程度,簡直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多愛她呀!他是多麼的愛她呀!要忘掉她是多麼艱難並且需要多麼長的時間呀!她竟因為天冷而走開了!他剛才看見她正望著他、誘惑他,誘惑他的目的就是要傷他的心。唉!她已經刺傷他的心了!最後的一擊,就從這端刺到那端了。他感覺到那個痛傷:已經是一箇舊有的傷口,一個快要合攏然後又由她包紮過的傷口,剛才受到她那像刀割一樣的十分冷酷無https://read•99csw•com情的打擊,已經弄得無法醫治了,他甚至還覺得從那顆破碎的心中流出了一種東西,塞滿了他的胸部,湧上了他的咽喉,使他透不過氣來了。這時候他雙手掩面,似乎要向自己掩蓋這種懦弱的表現似的,接著就哭了起來。她竟因為天氣冷就走開了啊!他可是願意赤身露體地冒著雪花去和她相會,不管去什麼地方都行。他可以單單為了能跪倒在她的腳下而從屋檐的高處跳下去。他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有人把它寫成了傳奇,名叫《鴛鴦山》;這座山在前往盧昂的途中就可以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順從了她那個狠心爸爸狂妄的意願,他要她把她的情人親自背到那個崎嶇難行的山頂上,否則就不准她嫁給他。她只好背著她的情人,手膝著地匍匐前進,在到達山頂的時候便累死了。這樣看來,愛情不過是一種傳奇,編成詩歌來供人歌唱,編成騙人的小說來供人傳誦而已。
馬里奧爾漸漸地有所領悟了。他眼看那股矯揉造作的熱情在減退。他猜到她這種用心良苦的意圖,於是,他的心靈里不由產生一種致命的、難以自|慰的悲哀。
她一連咳了幾聲繼續說道:
為了很好地摸透她的思想,他問她:
他這樣嘗到的咸苦味,更增加了他的苦楚和絕望。
她這種在愛情上的冷漠態度,只能歸因於惰性,而這種惰性和所有的惰性一樣,或許是可以克服的。
兩間屋內雖然燃著熊熊的炭火,但都是中午才點燃的,還沒有烘乾牆上的濕氣。她渾身打著寒戰。
她曾枉費心機地希望著並期待著那種空前興奮時刻的到來,使一個人整個兒地嚮往另一個人。據說,當兩個人的身體在內心情感的推動下而親密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一種熾熱的感情便會油然而生。可是,這種空前興奮的時刻始終未見到來。
車裡那位年輕女人雙足踏在裝滿滾燙開水的圓形銅壺上,身上裹著一件裘皮外套。外套上的皮毛細密而柔軟,一股熱氣透過衣裙,使她周身暖烘烘的,她那怕冷的嬌嫩皮膚感到非常舒適。她痛苦地想著,至多再有一個鐘頭,她就要雇一輛出租馬車到奧特伊去會見馬里奧爾了。
接著,她們在火爐邊的兩把小椅子上並肩坐下。兩個女人一直熱烈相愛,以無限的情意互相體貼,各方面都相互了解,因為她們幾乎處處相像,屬於同一類型的婦女,在同樣的環境氣氛中長大成人,情趣相投。所不同的只是德·馬爾丹夫人是嫁給一個奧地利人的瑞典女人罷了。她們彼此具有一股神秘而奇特的吸引力。相聚見面的時候,一種真實的幸福感和出自內心的喜悅油然而生。兩人往往一聊就是半天,談的雖然儘是些無聊的零星瑣事,只因趣味相投,也就覺得津津有味了。
「去奧地利大使館。」
一見她的女朋友來了,大使夫人站起身來,神情非常愉快,兩眼閃閃發光;兩個人互相擁抱,在臉頰和嘴邊一連親了兩次。
她發覺他在門后快凍僵了。夾雜著陣陣驟雨的狂風在樹叢中翻騰迴旋。兩個人向小屋走去,冰雹打在他們的雨傘上發出聲響。他們的腳陷在爛泥中。
在他的作品里,似乎顯露出一種意想不到的思想,他那表達人物優美姿態與嫻雅神情的天才是那樣不同凡響,使人覺得展現在眼前的彷彿是一種新穎的、具有動人魅力的人物形態。
「當然……首先是您,其次還有普列多勒。我早就想認識他了。」
他也說:
當然,那種改變初衷、與他絕交、規避他的愛撫的念頭,在她的腦海里倒尚未閃現過。她心裏很明白,在和其他女人的競爭中,要想完全俘虜一個鍾情的男人,而且還要把他掌握在自己一個人的手裡,就應該獻身於他,應該用愛情的鎖鏈把自己和他牢牢地拴在一起。她明白這一點,因為那是不可避免的、合乎邏輯的、無可爭議的。而且,這樣做也可以說是忠實的。https://read.99csw.com作為一個規規矩矩的情婦,她也願意對他保持忠誠。因此,她會獻身於他,會永遠獻身於他,但又為何如此頻繁呢?如果把他們幽會的間隔時間拉長一些,作為她賜予他的不可估量的莫大幸福,因而對它不應該隨便濫用,這難道不會使她更加迷戀,使他感到像大地回春那樣的吸引人嗎?
「天哪!多冷的天氣呀!」
獨自一個人了!真的,多麼冷呀!多麼凄涼!一切都完了!唉,多麼可怕的想法呀!再也不需用那顆火熱的心來盼望她、等待她、想念她了。而在這陰沉沉的大地上,那顆火一樣熱烈的心有時使我們就像在黑暗的夜晚燃起了焰火那樣生活著。別了!那些深感孤獨的夜晚呵!在這些夜晚,他想念她,在房裡徘徊到黎明。別了!那些睡后醒來的早晨啊!在這些早晨,他剛剛睜開眼睛就要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很快又要在我們那間小屋裡看見她了。」
以前是否有過,現在是否還有這樣的熱情女人:她們因情感而激動,她們痛苦,哭泣,熱情奔放地委身於人,與人擁抱,與人親吻而且還呻|吟嗟嘆;她們愛之以肉體,愛之以靈魂,愛之以說話的嘴和傳情的眼睛,愛之以溫存撫摸的手和突突跳動的心;她們為了愛而勇往直前,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萬般險阻之下,大無畏地、熱情激蕩地走向她們的情人,投入他們的懷抱,陶醉在幸福之中,為之而昏迷暈厥。
德·比爾納夫人想:「我至少還有一個鐘頭呢。」她按了一下彈簧,使坐在車夫身旁的僕人拿起傳話筒,以便接受命令。
他心煩了。他討厭這個女人。
「可是,像普列多勒這樣的男人,一定不會合您的心意!一般地說,雕塑家們天生就不會討年輕女人的歡心,這個人比起其他人來更是如此。」
她僅把裘皮大衣微微敞開,露出裏面的衣服,只見她的身體在鑲著鳥羽花邊的上衣中戰慄不止、坐立不安,樣子就像那些剛剛遷來的候鳥,從來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安居下來。
「哦?還有普列多勒嗎?」
「如果我不是拿定了主意非和您見面不可,我就不會來了。」
他站起來看了看溫度表,室溫確實相當低。
她大胆地回答:
「我真的感冒了,讓我走吧,我的朋友。太陽很快就要重現光明,我也會像它一樣。」
「您再看看我今天晚上穿的衣服吧。」
他在她身旁坐下。
她剛才說:「天哪!多麼冷的天氣呀!」他相信自己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三個星期以來,他們每次幽會時,他都注意到她勉強表示恩愛的努力,已經無可奈何地減退了。他已看出她對這種弄虛作假已經感到厭煩,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那種慵倦無力的樣子,使他多麼氣憤,而他竟枉費心機地瘋狂迷戀這樣一個女人,又使他感到多麼苦惱。他在孤寂得無可奈何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我寧願和她決裂,也不願再這樣活下去了。」
「您看我多愛您呀!」德·比爾納夫人說,「雖然今晚您在我家進晚餐,可是我仍不能不來看您!這就是感情呀,親愛的。」
「有哪些客人呢?」
然後,她照了照鏡子。她像平常那樣地照著自己,好像碰見最心愛的人那樣稱心如意。隨後她微微鬆開了裘皮外衣,對裏面穿的衣服又端詳了一番。那是一副嚴冬禦寒的打扮。只見她,衣領上裝飾著很精美的白色羽毛花邊,由於色澤鮮明而光彩照人。這些白色的羽毛微微披到肩部,變成淺灰色,好像鳥兒翅膀上的羽毛。她整個上身都綴著這樣的羽毛花邊,使這位年輕女人的神態奇怪得像只野鳥兒。她戴的無邊軟帽上,豎立著其他各種羽毛,好像一頂色彩艷麗的羽冠;把她那張金褐色秀麗的臉蛋兒,裝扮得像是要跟著野鴨,在陰天冒著冰雹,遠走高飛似的。
德·比爾納夫人在談話的時候,不時望著那隻掛鐘。馬上要打五點了。她read.99csw.com想著,他在那邊已經等候一個鐘頭了。「夠晚的了。」於是她站起身來。
於是,她相信,一股火一般的熱情——和她覺得使他心如火燒的那種熱情有點相似——快要從她內心裡迸發出來了。他以前在愛情上曾有過的時有時無的願望——在她決定委身於他的那天晚上,當她面對夜霧朦朧的聖米歇爾海灣出神幻想的時候,她曾認為這個願望是可以實現的——又湧上心來了,雖然沒有以前那樣動人,沒有以前那麼濃厚的詩意和幻想的氣氛,但卻更加真切、更加自然,在經過一段時期的親密交往的切身感受以後,一切空想都已經一掃而空了。
「啊!親愛的,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多崇拜他呀!」
他望著她那麼冷靜地坐在他的面前。他知道,在她的頭腦里,在她那個受人崇拜的小腦袋裡,有一個念頭——不再延長那已經變得非常痛苦的幽會。
她和他一樣,現在知道,一切都嘗試過了,一切都失望了。甚至就在今天,身披溫暖的裘皮外衣,腳踏灼|熱的銅暖壺,眼見冰雹打著轎式馬車的玻璃窗而心感萬分幸福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勇氣走出溫暖的車廂,登上冰涼的出租馬車,去會見那個可憐的孩子。
她聽了非常高興,反覆說道:
她真想發個改期的電報,這種思想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可是最近兩個多月以來,她已下定決心,盡量不要對他做這種事,因為她剛剛才開始盡她最大的努力,也像他愛她那樣來愛他。
「我也有同感。」瑞典女人微笑著回答。
她試圖克服自己的惰性,並努力以想念他來激勵自己,在幽會的日子里,也想使自己有所激動。有時候,她確實也收到了一些效果,就像一個人在晚上想到強盜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心中便害怕起來一樣。
她突然對自己說:「今天是我裝病怠工的日子,我要很晚才去,免得讓他太上勁了。」接著,她打開了馬車前面一個用黑綢遮住看不出來的小壁櫥。這在那四面掛著黑綢幕的車廂里,就權且是年輕婦女真正的化妝室。壁櫥的兩扇小門向兩邊一打開,便顯出了一面配著鉸鏈的鏡子。她拉動鉸鏈,把鏡子升高到同她的臉蛋兒一樣的高度。鏡子後面的一排緞面小格中,擺著幾件銀質小東西:一個香粉盒、一支唇膏筆、兩瓶香水、一瓶墨水、一桿蘸水鋼筆、一把剪刀、一把裁開書頁用的小裁紙刀、一本供途中閱讀的最新出版的小說。黑綢幕上,掛著一隻精美掛鐘,又大又圓,像一隻金核桃似的,時鐘正指著四點。
然後,他送她到花園門口,再回來孤零零地坐在火爐邊。
「回家去吧,你們不必等我了。」
「好極了。」
唉!他現在沉淪在那種可怕的愛情中!那無結果、無目的,既無所謂快樂,也無所謂勝利,只能使人心力交瘁、使人憤憤不滿、使人滿懷焦慮的愛情;那既無所謂溫柔也無所謂沉醉,只能使人猜疑和悔恨、痛苦和哭泣的愛情;這種愛情使人感到,僅僅靠那令人難忍的、令人遺憾的幾次親吻,已不能在那冷漠的、無情的、乾燥得像枯木一樣的嘴唇上,引起雙方同感恩愛的陶醉感了。
馬兒邁著踉蹌的腳步,很費力地拖著那輛破車。它那踉蹌的腳步、它那身體的睏乏,少婦心中也有些同感。同那匹氣喘吁吁的馬一樣,她覺得這一段路又長又難走。一想到看見安德烈時的快樂,她心中也就舒暢一些;一想到就要去乾的事,心中又苦惱起來。
「您這身打扮真是美極了。」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因為他並不想談論正在折磨著他的種種痛苦。
接著,她們又拿出故技,儘力互獻殷勤,像在男人面前那樣賣俏似的。不同之處,只是進行的另外一種鬥爭,大家不是爭風的情敵,而是鬥豔的對手。
「我覺得一直到筋骨里都是冷冰冰的。」
他沒有回答,萬分傷心,滿腔憤怒,於是她又繼續說道:
當她還在端詳自己的時候,馬車已在使館大https://read•99csw.com門口來了個大急轉彎。於是她重新把裘皮外衣扣好,放下鏡子,關上壁櫥的小門,等車子一停下,她便對車夫說道:
他抬起頭來一望,發現天已黑了。時間有限,他得趕緊回家去換禮服,以便趕到她家去赴晚宴。
她仍然堅持下去,不但假裝熱情,還增加了幽會的次數,並對他說:「我覺得我越來越愛您了。」可是,一種疲倦的心情向她襲來,要想再像這樣既欺騙自己又欺騙他,已經無法再長期維持下去了。她吃驚地發覺,她雖然對他的親吻並非完全無動於衷,但已久而生厭了。她之所以發覺自己有這種心情,是由於每到她要去和他見面的日子,她從早上開始全身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懶洋洋的感覺。為什麼她在這樣的早上不會有與此相反的感覺,也像其他許多女人那樣,由於惶惑不安、迫不及待地等候擁抱,以致渾身覺得緊張起來呢?她只是滿懷柔情、半推半就地在那裡忍受他的擁抱,接受他的擁抱;後來便被制服了,被粗暴地征服了。雖然不由自主地有些感動,但從來不曾感到興奮。難道說,她的肉體是那麼細膩、那麼嬌嫩、那麼的高貴和美觀,具有人所不知的貞操,又高尚又神聖的動物的貞操,連她那麼開通的心靈也沒有體會出來的貞操嗎?
對他?……她決不能愛他!什麼原因呢?
「為人高雅,是我所遇見的男人中最熱愛自己的藝術的人,他談論起藝術時,又是一個最風趣的人。」
「您覺得他怎麼樣?」
「您今天連這件大衣也不想脫掉嗎?」
不會熱戀任何一個人?這話靠得住嗎?對他來說,她的確不曾愛上他,這一點,他現在深信不疑了;可是對另外一個人呢?
她看到他是那樣痛苦,便起了憐憫之心,而且在上次談話的時候,在一片真情的感召下,她吻了他的眼睛,她對他的真誠的愛,有個時期確實變得更加熱烈、更加高漲了。
「最近兩個星期以來,過了六個晴天以後,天又轉冷了。人很容易生病的。」
「馬西瓦爾、伯恩豪斯和喬治·德·馬特里。就這幾位,都是我的至交。您呢,認識普列多勒嗎?」
一進屋她便喊道:
她突然感到他的話音凄切,因此說道:
她望著花園,密密的雨雪在樹枝間飛舞,使樹木也幾乎帶著一點白色了。
她說:
馬里奧爾問道:
「認識,有點認識。」
「公主在家嗎?」
他並不執意挽留她,心情沮喪,知道任何努力這時都不能克服這個缺乏熱情的人兒的冷漠態度;知道一切都完蛋了,再也沒有什麼希望了;再也不需等待從那張沉默的嘴裏吐出什麼情話,從那雙冷漠的眼睛里閃出什麼光彩。於是,他猛然覺得從他的內心裡湧現出一個果斷的決定,想從這種殘酷的壓制下逃出來。她已經把他釘在十字架上了,他在架上四肢出血,她眼看著他已氣息奄奄,竟還不了解他的痛苦所在,甚至還以做了這樣的事而稱心如意。但是他要從這個致命的木樁上解脫出來,在上面留下幾塊軀體,幾片殘肉和他整個破碎了的心。他要像一隻快被獵人打死的野獸那樣逃命,逃去藏在一個人跡罕見的地方。在那兒也許最終可以讓他的傷口結疤,今後還可以感覺到的,只有像那些殘肢斷臂的人終生難忘的隱痛。
「德·馬爾丹公主。」
「您覺得冷嗎?」
她走進門去,登上樓梯,進了那間小客廳,看見德·馬爾丹公主正在寫信。
「哦,不脫了,」她說,「從今天早上起我就有點咳嗽。這個討厭的天氣使我喉嚨發炎。我害怕生病。」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道:
她的思路停留在這一點上,頭一回這樣苦思冥想,尋根究底地想問題。這種約定了時間、前一天或前兩天就安排好了的愛情,就像為辦理什麼事而訂的約會,又像是請好醫生診病,那樣難道不是有點庸俗,甚至還有點討厭嗎?經過一番意料不到的、無拘無束而又令人心醉的長時間促膝談心之後,那互相喜愛的九九藏書、互相召喚的、用柔情蜜意並充滿熱情的話語互相誘惑的兩張嘴,湊在一塊兒情不自禁地吻了起來,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但是這和那毫不令人驚奇的、事先告知好的、戴著手錶,每星期都要去接受一回的親吻,是多麼的不同呀!真的,在她和安德烈沒有約會的日子里,她心中有時候倒模模糊糊地有那麼點想去和他幽會的念頭,可是,正當她以種種詭計——就好像一個被人追趕的強盜所用的詭計,以令人可疑的繞道而行的路線,踏上骯髒的出租馬車去看他的時候,這樣的念頭反而差不多一點也沒有了。她那顆心只想到這些事情而顧不得想他了。
「您另外還有什麼客人?」
他利用半裸或幾乎全|裸的小型人像的特點,以一種難以想象的完美程度,摹擬出這些小型人像微妙而意味深長的模型。特別是他的那些經過反覆推敲的舞|女像,無論在舉止上、風度上,以及在姿態與動作的協調上,都充分顯示了女性身段體型所具有的罕見的柔美。
他拉著她那隻藏在裘皮大衣里的手握了一下,放在嘴邊親了又親。這時候,她突然發覺自己忘了裝病,於是,猛然想到另外一個理由,便喃喃地說道:
他的情婦不也曾在他們最初的一次談話中親口對他說過一句使他永生難忘的話嗎?「但當今的男人,並不會把今天的女人愛到真正感覺到戀愛之苦的程度。您可以相信我的話,我對男人和女人同樣了解。」對他來說,她看錯了,對她自己可一點也沒有看錯,因為她還對他說過:「我可以告訴您,在任何時候,我都不會真正熱戀任何一個人……」
她甚至還這樣盤算,如果她拒絕他的次數稍稍多一點,安德烈的愛情持久的可能性則更大,因為禁食可以增進飢餓,而肉|欲也不過是一種食慾。她剛下定決心,便決定當天就到奧特伊去,不過這一回要裝出身體不舒服的樣子。一分鐘以前,她還覺得冒著冰雹驟雨到奧特伊去是件十分苦惱的差事,一下子她卻覺得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了。她笑自己,笑這種突然的轉變。她明白了,自己一向覺得那麼難以接受的原來是一件如此平常的事。剛才並不想去,現在她卻很想去。她剛才之所以不想去,是因為事先想到幽會會出現許許多多令人心煩的瑣碎事。比如,因不會使用鋼針而刺傷了手指;又如,有時怎麼也找不到在匆忙脫衣時亂擲在房內的東西;她還沒有到那兒去,就已經為沒有女僕的伺候而要自己穿衣服那種苦事而擔憂起來。
這時候,平生完全一事無成的那個感覺,很久以來一直縈縈於懷的那個感覺,向他襲來,並且使他十分沮喪。他無所作為,一事無成,一無收穫,一無攻克。藝術曾經吸引過他,他卻沒有那種起碼的勇氣,完全獻身於其中的一門藝術,也沒有為獲得成功所必須具備那種毅力。他從未享受過成功的歡樂。他對一個美好的事物從來沒有過那種強烈的愛好。他為征服一顆女人的心所作的惟一堅定的努力,也已經同其他的努力一樣,不久便失敗了。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每次去奧特伊的時候,她總有那麼一種印象,認為是帶給他最珍貴的獻禮——一件不可估價的禮物。當一個人懷著這樣一種心情給別人一點東西的時候,施捨之樂和某種犧牲感是分不開的;那一點也不是熱戀后的陶醉感,而是因慷慨而感到的驕傲和使人幸福而感到的滿足。
德·比爾納夫人的轎式馬車由兩匹馬拉著,在格雷奈爾街的石鋪路上疾行。那時已是四月上旬,最後一場驟雨中夾著冰雹,響亮地打在車廂的玻璃窗上,再跳落在已經布滿白色顆粒的路上。行人們撐著雨傘,匆匆趕路,頭頸縮在翻起來的大衣領里。經過了兩星期的好天氣之後,殘冬時節令人討厭的嚴寒又轉凜冽,把人們的皮膚都凍裂了。
「怎麼?就要走嗎?」公主問。
之後,她對那位在台階上迎上前來的僕人問道:
她微笑著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