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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不錯,是法爾吉埃的作品,您怎麼從鏡子里就認出它的作者來了?」
普列多勒很早就告辭了,借口是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開始工作。
德·比爾納夫人急忙向她迎上前去,一面當心著自己胸前的蘭花,一面擁抱她,雙唇微啟,滿懷溫存地同她親吻。這是熱情滿懷的兩張嘴相互的一次令人愉快、令人渴望的親吻。
大家表示贊同地望著藝術家。
此後,談話的內容變得一般化了,有點枯燥無味,由於剛才在這間滿布珍玩的豪華客廳里發表了那麼些妙論,大家都覺得餘音仍然縈繞在耳,再談別的也談不起來了。
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風向轉了,白天的寒風已經停止。天氣和暖,就像春天下了一陣驟雨又過了兩個鐘頭之後那種溫和的天氣。繁星滿天,閃閃爍爍,彷彿在無垠的天空之中有一陣暖風把星星吹得更加閃閃發光。
「人倒還有趣,不過有些惹人厭煩。」
「啊!普列多勒!只要您願意,就能把一個故事講得美妙動聽!」
接著便對德·比爾納夫人說:
馬里奧爾已經精疲力竭了。他有他的苦痛、他的不幸、他的憂傷。所有他的難以補救的失望,從他跨出她家大門的時候起,便在他的心中激蕩起來。他忍受不了,而且也不願再忍受下去了。他要永遠走開,一去不復返。
「您知道這門藝術的始祖是誰嗎?」
她又問:
一個僕人進來報告:
馬里奧爾痛苦得戰慄了。她從來沒有這樣愉快地、迫不及待地向他跑來,她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抱吻過他;他的腦中突然掠過一種想法,使他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道:「這些女人已經不是為我們而生的。」
「好的,很樂意。」
她遲疑了一下,用一種不滿意的淡漠神情答道:
他的面孔因為長著一對晶瑩、清澈而又特別有神的灰色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那兩隻眼睛似乎是這個外表笨重的漢子身上惟一生動活潑的器官。兩個眼珠向四處投射著閃電般的銳利而敏捷的光芒。於是,大家感覺到,在這種好奇的眼光中,正洋溢著敏捷而巨大的智慧。
「她們了解、懂得並善於欣賞那些能提高她們身價的東西:每隔十年就要變一回樣式的衣飾與珠寶;可是她們並不知道哪些東西是有不朽價值的稀世珍品。要辨別這些東西既要有藝術家那種廣泛而細緻的辨識力,又要對它們的價值進行純美學的、不抱偏見的考核體驗。另外,她們的感受力也很膚淺,都是屬於女人們的感受,不易達到完美化的感受,有了這樣的感受力,對那些不直接觸及能吸引她們全部精力的自負自誇,也便無動於衷了。她們的聰明靈巧也是低級的,像印第安人似的,打爭奪戰的、設圈套的。她們甚至連起碼的物質享受也不能領略,這需要一種生理鍛煉,還需要某一器官精確的注意力,還需要有口腹之慾的女人才行。雖然她們偶爾也欣賞名廚,但她們總不能領略美酒,酒只對男人們的味覺器官說話——要知道酒也會說話的。」
之後,有人給他送來他喜歡吃的東西,他才沉默下來,開始用餐。
當大家再回到客廳時,拉馬爾特覺得他從雕塑家那裡所期待的還沒有全部得到,就把他拉到一個玻璃櫃旁,指給他看一件無價之寶:一個銀質墨水瓶。一件刻有標記,經過評定有歷史價值的由本弗努托·切利尼雕刻的作品。
他回到家中,坐在桌前寫道:
女主人挽著雕塑家的胳膊,向餐廳走去,請他坐在她的右邊后,便彬彬有禮地,彷彿詢問一位名門望族後裔的家譜似的向他https://read•99csw•com問道:
「先生,您這一門藝術號稱是各種藝術的老前輩,不是嗎?」
雕塑家的心中立刻產生了一種陶醉感。他獃獃地望著它,像人們望著情人的臉似的,深受感動,便對切利尼的作品發表了一些動人而精妙的觀點,認為真是鬼斧神工的藝術。後來,因為覺得大家都在聽他說話,他索性大談起來,坐在大靠椅上,一面拿著剛才人家向他介紹的奇珍異寶不斷地觀賞,一面敘述對他所知道的所有藝術珍品的印象,把他的感受力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並使人看出了那優美的形象通過他的眼睛而使他心裏產生的奇異的陶醉。十年之內,他走遍了世界各地,專門觀賞那些高手雕成的大理石像、銅像和木刻,以及在金屬雕刻家們巧奪天工的手指下,把未成器的材料變成了傑作的金器、銀器、銅器和象牙細工。
「您想過沒有,夫人?這個人一談到他喜愛的東西便妙趣橫生,他知道怎樣來表達它、論證它,並且使人崇拜它。」
「天哪!夫人,牧童吹笛,見之於《聖經》,音樂這門藝術,似乎是比較古老的了;不過,照我們的看法,真正的音樂產生的年代並不久遠,而真正的雕塑產生的年代就很遠了。」
「啊!夫人,不管怎樣,我一眼就能認出兼搞繪畫的雕塑家的雕塑品和兼搞雕塑的畫家所作的繪畫,這跟專搞一門藝術的人的作品完全不一樣。」
「的確如此。」
於是,這位雕塑家像致頌詞一樣對這些人像稱讚一番,還談了一些他所了解的最傑出的作品,雖然是寥寥數語,但語氣在稍帶含蓄之中既明確又清楚,這說明他清晰的頭腦是很能分清詞句的分量的。
「他再現了優美的風格,恢復了文藝復興時代的傳統,還豐富了它的內容:近代的樸素真實。照喬治·德·馬特里先生的說法,他是人體曲線方面一位傑出的表現家。」這些話在社交界廣為流傳。
「普列多勒這個人多麼幸福啊!……他只愛一件東西——他的藝術——心裏只想著它,只為它而生活;它佔據他的一生,使他的一生感到安慰,覺得愉快、幸福和美好。他真算得上是一位有古人風範的偉大的藝術家。啊!這位藝術家呀!他不大注意女人,不大注意我們這個時代滿身飾物、滿身花邊、巧手打扮的女人。您可曾看到?他根本就沒怎麼注意我們這兒的兩位美麗夫人,雖然她們是很迷人的。但是他所需要的是純粹的造型美,而不是人之美。難怪我們那位天仙一般的女主人認為他既討厭又愚蠢。在她的眼中,烏東的半身像、塔納格拉的幾個小塑像或本弗努托的銀墨水瓶,無非是一件傑作的華貴自然的輪廓所必需的點綴品而已。這件傑作就是她本人:她本人和她的衣服,因為她的衣服也是她本人的一部分,她每天就是靠衣服在她的姿色上加一點新的色調。一個多麼無聊和自私的女人。」
當他向德·比爾納夫人告辭的時候,她以淡淡的態度向他道了一聲再見。
「根據古希臘的傳說,是雅典人德達爾。但有一個最美的傳奇故事卻把這門藝術的發明歸功於一位名叫迪比塔德的古希臘陶器工人。他的女兒高拉用箭尖描出了她未婚夫的側影,當爸爸的就用陶土把這個半身側像填充起來成了模型。我這門藝術便從此誕生了。」
他把雕塑家的繪畫與畫家的雕塑品加以區分,進行講解並說明其特點。講得如此清楚、別緻和新穎,聲調緩慢、用詞精確,致使在座的人聚精會神地聆聽他的議論。為了便於說明,他追溯藝術的歷史,分別時期舉例證明,一直追溯到義大利最早的那些既能九-九-藏-書作畫又能雕塑的藝術大師:尼古拉和讓·德·畢茲,多納泰洛和洛倫佐·吉伯爾蒂。他援引狄德羅對這個問題的新奇論點,並在總結的時候舉出吉伯爾蒂在佛羅倫薩聖約翰教堂的大門上所作的雕刻作為例子,說他刻得是那麼生動並富有戲劇味,簡直可以說是些畫幅。
他指著壁爐上確系烏東所塑的一個半身人像,然後指著一張布爾寫字檯上克羅迪翁所塑的兩個摟抱著跳舞的女人,最後在一個書架上他指著從塔納格拉出土的四個小型人像,那是從最完美的人像中挑選出來的。
馬里奧爾悄聲地說:
德·比爾納夫人笑了起來。
他那雙粗重的手在胸前比畫不停,好像手裡正拿著雕塑材料,手的動作柔和而輕巧,看上去真是賞心悅目。他一本正經地比畫著那些他描繪的作品,致使在座的客人好奇地望著他的手指,他口頭描繪的作品好像突然出現在客人們的餐具上。
這時候,普列多勒突然顯得容光煥發,喜氣洋洋,好像他在一個沙漠中又找到了幾個失蹤的孩子。他站起身來,朝四個小泥塑人像的古玩走去。當他把其中的兩個同時抓在他可怕的像屠夫般的兩隻手內時,德·比爾納夫人真替那兩個人像擔心。可是,從他剛一接觸到它們的那一刻起,人們簡直就可以說他是在撫摸它們,因為他以驚人的輕柔和靈巧的手法,用那粗大的指頭把它們翻來覆去地端詳,那些手指頭這時卻靈活得像玩拋物雜技的人的手指一樣了。一瞧他這一副觀賞撫摸古玩的神氣,大家才感覺到,在這個外表粗壯的漢子的心靈里和手中,對一切精美的小東西,都具有一種專一的、理想的和高雅的深厚感情。
「我親愛的朋友,讓我來指給您看看現在是到了什麼地方。您剛才已經見過我們天仙般的女主人了,現在您來瞧瞧她周圍的東西吧。」
馬西瓦爾不大喜歡聽人談論這種與他的藝術無關的東西,走到德·馬爾丹公主身旁,在拉馬爾特跟前坐下。小說家立刻給他讓出座位,走出去和男客們在一起。
隨後,他就喝了一杯酒,挺起腰桿兒坐著,顯得稍微隨便一些,對新環境已經適應了。
「這是法爾吉埃的作品,對嗎?」
可是雕塑家似乎並不打算裝腔作勢和高談闊論。他把餐巾的一角塞在襯衣和脖子之間,以免弄髒他的背心,並聚精會神地喝起湯來,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跟一般農民喝湯時差不多。
他停了下來,用手杖在地上使勁敲了一下,使發出的響聲在街上迴旋良久。隨後他繼續說道:
別了,夫人。您還記得我的第一封信嗎?我當時也曾向您告別,可是我並沒有走。我真是錯了呀!當您接到這封信時,我也許已經離開巴黎了。我還要對您作什麼解釋嗎?像我這樣的男人絕不應該碰上像您這樣的女人。假如我是一個藝術家,假如我善於表達我的各種心境,從而使我心中的煩惱得以緩和的話,您也許還能啟發我的表達才能,可是我恰恰是一個短於文才的人,只感到一種殘酷的難以忍受的苦惱,伴隨著我對您的愛,透入了我的心靈。當我初次和您相遇的時候,我還不相信我會憂傷痛苦到這種地步。換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也許會在我的心中傾注一種天賜的歡樂,使我的心活躍起來。可是,您卻讓我的心受盡折磨,儘管您是無意的,這我知道;我毫不責備您,我也不怨恨您,我甚至沒有權利給您寫這樣的信。原諒我吧,您生來這樣就決定了您不可能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當我走進您家,當您同我談話以及當我望著您的時候,您也不可能猜中我心中是怎樣的想法。不錯,您答應了,接待了我。您甚至還給我一種寧靜的、合乎情理的幸福。對此我應終生跪謝,銘記不忘。可是,我不要這樣的幸福。唉!這是多麼可怕而又令人痛苦的愛情呵!這樣的愛情等於是不斷地向人乞討一句熱情的話兒或是一次動人的愛撫,但卻是永遠也得不到的呀!我的心靈空虛得如同一個乞丐的肚子,他伸著手在您後面跪了很久了。您曾扔給他一些好看的東西,卻並未扔給他以充饑的麵包。而我需要的是麵包、是愛情。我凄慘地、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我沒有得到您的愛情,哪怕是一點麵包渣也許都可以使我得救。我在世上一無所有,只有一個令人痛苦的思想纏繞在我的心頭。應該把它消滅,這就是我今後要儘力去做的事。九_九_藏_書
為了讓他的朋友在眾人面前一顯身手,拉馬爾特請他作一些講解,普列多勒欣然答應了。
一條飾以石竹花的綵帶緊緊束著她的腰身,再順著層層摺疊的裙子像瀑布一樣直垂腳邊。一條由鈴蘭花與野百合花交織成的花環纏繞在她裸|露的雙臂和雙肩上。另有三朵奇麗的蘭花好像是從她的胸部脫穎而出似的,用它們奇特的玫瑰色和鮮紅色花瓣,撫摸著她白皙的胸部。她金栗色的頭髮上布滿了琺琅質的紫羅蘭花,花上的小鑽石正閃閃發光。金別針上另有一些晶瑩的珠寶,像露珠一樣在她上衣香氣四溢的花邊上閃著火星。
「您喜愛音樂嗎?」
最後他忍不住問道:
他們一言不發地並肩走了一會兒。馬里奧爾用心聽他談話,心中反覆加以思考,以無限的傷感贊同他的看法。此外,他還從小說家口中知道有那麼一位像是冒險家的義大利人,到巴黎來想出一次風頭,那便是埃畢拉蒂王子——劍術會的一位貴族人士。人們到處談論他,他在上流社會與高等仕女面前穿著黑綢緊身衣,顯得身強力壯、溫文爾雅,很受人們讚揚。這時候他正引起嬌小玲瓏的德·弗雷米納男爵夫人的痴心與迷戀。
「惟一值得依戀的女人是那些店員小姐或窮人家的,夫家門第低微的但又多情善感的小家碧玉。我曾經對這樣一個處境不幸的女人給以援救。她們雖然感情豐富,但她們的感情是那樣粗俗,如果拿我們的感情來換取她們的感情,那簡直等於施捨。然而,我敢說,在我們這種有錢的青年階層中,女人們別無希冀與需求,所希望的只不過是尋一點開心而不冒什麼風險,男人們處理享樂問題無非像辦公一樣。其次,我敢說,那種舊式的、迷人的、強有力的天然誘惑力,往昔雖然曾經驅使男男女女互相愛慕,現在卻已不復存在了。」
「怎麼樣?您覺得他怎麼樣?」
「我真想同您擁抱,您是當今惟一的藝術家,惟一熱愛藝術的人和惟一的偉人,只有您真心熱愛您的傑作,感覺幸福就在其中,對事業從無倦意,從不厭煩。您掌握了這種不朽藝術最純正、最樸實、最高尚的風格,那是別人難以企及的。您用曲線來創造美,而且專心致志,不計其他。我為您的健康乾杯。」
安德烈·馬里奧爾第一個走進德·比爾納夫人的家裡。他坐了下來,凝視著他周圍的牆、什物、帷幕、擺設和傢具,他之所以喜歡這些東西,也是因為喜愛她。他還凝視著整個這套他熟悉的房間。在這兒,他認識了她,拜九_九_藏_書訪了她,並且十分頻繁地會見她。在這兒,他學會了談情說愛,發覺自己心中強烈的愛情一天天增長,直到無成功希望的時候才停止了。在這個為她而設的賣弄風情的地方,在這個美妙人兒優雅華貴的天地內,他曾多少次懷著熱烈的心情等候著她呵!他多麼熟悉這間客廳的氣味和這些錦繡裝飾的氣味——一種高貴的、樸素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蝴蝶花的氣味啊!在這兒,他曾因種種期待而戰慄,因希望而發抖,嘗過了萬種心情和最後的絕望的滋味。他緊緊地握著那把大靠椅的扶手,像握著一位被人遺棄的朋友的手一樣。他常常坐在這把椅子上和她聊天,看著她微笑,看著她說話。他真願她不要進來,任何人也不要進來,讓他一個人整夜待在這兒,像在一個死者身邊守夜那樣夢想他的愛情。一到天色微明,他就要長期離開這兒,也許一去不復返了。
「這隻能怨我們自己,我們不會選擇。和她們不一樣的女人有的是!」
他有好幾次想轉過身來,因為他從鏡子的反照中看到一組近代人物群像,擺在他背後的壁爐上。他對這組群像並不認識,正想猜出它的作者。
他又把他的手杖在地上敲了一下,用來加強最後一個字的語氣,以便把他的話畫上一個句號。
他逃避的願望更加迫切了。想遠遠躲開這些人,遠遠躲開這些滑稽戲中的木偶,他們由於無所事事,模仿舊時那種美好的、纏綿悱惻的愛情生活,然而這種生活的情調已不復存在,他們再也體會不到了。
拉馬爾特說:
「我一定會頭痛的,」她說,「管它呢!對我倒挺合身。」
「晚安!」他說,「我要去睡了。」
他想了一下,像在講一個動人的故事那樣娓娓動聽地說道:
他也微笑起來。
門打開了,僕人報告公主駕到。
拉馬爾特說:
馬西瓦爾來了,後面是德·蒲拉東先生和德·伯恩豪斯伯爵,再后就是喬治·德·馬特里,他顯得很瀟洒,一副英國派頭。
人行道重新變成了灰色,已經幹了。馬路上的片片水窪還在汽油燈光下閃閃發亮。
她渾身香氣四射,猶如春天的花園;她的容貌比她滿身的花飾更加鮮艷。安德烈望著她,感到眼花繚亂,他心中思量,如果此時此刻把她抱在懷裡,那會如同踐踏盛開的花壇一樣粗野。這類女人,只不過是珠寶的遁跡所,是一件裝飾品,根本就不是讓人戀愛的對象。她們像花,她們像鳥;她們既像女人,又像千百種其他的東西。她們的母親們,所有那些前幾輩的女人們,歷來都用愛打扮的技藝來增添姿色,但是她們首先設法用她們身體的直接誘惑力,用她們風姿上天然的魅力,用那種女性的體態對男人們的心靈所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來惹人喜歡。今天是風流至上,打扮是手段也是目的,因為這種手法與其說是被她們用來征服男人,不如說是用來激怒鬥豔者們的眼睛,毫無意義地挑動她們的忌妒心。
隨後,在小說家的帶領下,他參觀了其他珍貴古玩,都是德·比爾納夫人聽從朋友們的建議收集起來的。他因為在這兒居然能看到這些東西,所以欣賞起來愛不釋手,又驚又喜。他拿在手中輕輕地把它們轉來轉去,好像要親切地撫摸它們似的。有一個小銅像被藏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分量之重,猶如一顆大炮彈,他一手把它捏了起來,拿到燈前,觀賞良久,才輕輕地把它放回原處。
「當然,不應當對她們要求太高。但是,她們既然缺乏鑒賞和領會的能力,她們遇到高深的東西便沒有明智的眼光,遇到我們這些男人,她們更是如同瞎子。為了博得她們的芳心,用不著像古代那樣需要什麼靈魂,什麼好心,什麼智慧,什麼特殊的才幹和功勛;在那個年代,女人愛一個男人,是愛他的才能,是愛他的勇敢。當今的女人不過是一些跑江湖的優伶,表演愛情的優伶;她們巧妙地反覆演唱那一出連她們自己也不再相信的老戲。她們需要幾個read.99csw.com男演員來和她們對話,來同她們一樣地扮演騙人的角色。我所說的男演員是指社交界或其他地方那些滑稽可笑的人物。」
隨後,他又說:

房門打開了,她出現了,伸著手向他走來。他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動聲色。這時的她,真可以說不是一個女人,而活像是一簇花束,一簇不可想象的花束。
直到晚餐結束的時候,他說話不多,偶爾在別人的談話中插上一句。大家談的內容,從戲劇評論到政治謠傳,從舞會到婚姻,從《兩個世界》雜誌的一篇文章到最近剛開始舉行的賽馬會。他吃多了,喝多了,但不帶醉意,頭腦清楚、明智、不易昏亂,幾乎很難被美酒陶醉。
普列多勒的嘴剛剛停住,拉馬爾特就興奮地握住他的手,由於兩人所愛相同而心中特別激動,於是用一種十分親切的聲調說道:
拉馬爾特喃喃地說:「妙極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由於拉馬爾特繼續沉默不語,他便對他說道:
小說家微微一笑,心中想道:「自然啰!他不曾讚美您的服飾;在您那些珍玩當中,您正是其中他惟一不屑一顧的。」於是,他說了幾句客氣話之後,便走去坐在德·馬爾丹公主旁邊,想對她獻點殷勤。德·伯恩豪斯伯爵朝女主人跟前走去,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好像俯伏在她的腳邊似的。馬里奧爾、馬西瓦爾、馬特里和德·蒲拉東先生在繼續談論雕塑家,他已在他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德·馬特里先生把他比作古代的藝術大師,這些藝術大師一生之所以光輝燦爛,就是由於他們對一切至美的東西具有專一的、熱烈的愛。關於這一點,他在探討時措辭精闢、正確,但有些冗長。
他嚴肅認真地答道:
他離開以後,興高采烈的拉馬爾特對德·比爾納夫人問道:
還沒有來的只是拉馬爾特和普列多勒。大家談論起這位雕塑家,異口同聲地一致稱讚他。
「這兩件東西好看嗎?」拉馬爾特問。
小說家喜歡在夜晚順路送人時,在人行道上邊走邊談,他那乾脆、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好像繚繞在房屋的牆壁上,並且要攀援而上似的。他覺得自己在這種兩人之間單獨的夜談中,既有說服力,又有洞察力,說話既機智又驚人。他與其說是在與人聊天,不如說是一個人滔滔不絕。這樣的效果足以使他心滿意足,而且靠肺部和兩腿的輕度疲勞,他還可以為自己準備一次香甜的睡眠。
安德烈·馬里奧爾
拉馬爾特說:
機敏的介紹人拉馬爾特想打破這個僵局,走到他朋友的跟前說道:
他終於來了,樣子出人意料,是一個說不好有多大年紀的胖子。兩肩寬厚,和莊稼漢差不多,面部輪廓分明的大腦袋上,長著略帶灰色的頭髮和鬍子。大鼻子、厚嘴唇,神情靦腆而窘迫,兩隻胳膊總是不大安分地貼住身體,動作也不大靈活,無疑是由於從衣袖裡伸出來的兩隻手太粗大了。兩隻手又寬又厚,手上的指頭粗壯,而且毛茸茸的,是兩隻大力士的手或屠夫的手,看來笨拙,動作遲緩,好像不知所措,真覺得沒有辦法把它們隱藏起來。
「我們走吧?」他對馬里奧爾說。
他的談話好比雕刻,用確切的字眼,把那些動人的浮雕和優美的造型一一刻畫出來了。
這麼說,她這樣打扮到底是為了誰,是為了他——她的情人,還是為了使德·馬爾丹公主感到羞愧呢?
他平靜地答道:
「一切藝術我都喜愛。」
別了,夫人。請原諒,謝謝,請原諒。就是在今天晚上,我依然全心全意地愛著您。別了,夫人。
男人們站在他周圍,懷著極大的興趣聽他談話。兩個女人坐在火爐邊,好像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正在低聲細語,一見他們對周圍那些簡單的玩意兒竟那麼感興趣,不禁困惑不解。
「這個人真善於跟大理石和石頭打交道呀!」
「夫人,晚餐已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