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一

第三部

他因接觸到清涼的土地和馨香的空氣而感到快樂。一種起初還很模糊,後來才明確了的念頭很快便湧上心來。在這迷人的地方,不應該孤單單的一人而沒有伴侶。他自言自語地說:「唉!要是有她在我身旁,跟我在一塊兒該多好!」
房子很合他意。經同經紀人談妥了一切之後,車夫把同意租賃的回話帶了回去,於是,他立即著手把房子布置起來。鎮公所的辦事人介紹來兩個女僕,一個做飯,一個整理房間帶洗衣服。
她痛苦地聳了一下肩膀。
「沒有,就我一人。我把他們留在巴黎了。我想雇幾個當地人。我到這兒來是想單獨一人清靜地干點事。」
聖米歇爾山突然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在那兒,她與在巴黎時竟判若兩人,也許是因為面對著黃沙,海風的吹拂喚醒了她奔放的愛情。他覺得,只有在那一天,她才對他有點眷戀之意,愛了他幾個鐘頭。的確,在那海潮退落的大路上,在那修道院的迴廊里,她輕聲細語地呼喚他的名字:「安德烈」,似乎是說:「我是屬於您的。」在「瘋人路」上,他幾乎把她摟抱在空中,那時刻,她曾經對他產生過一種烈火般的熱情。可是,當這位風流寡婦的雙足再度踏上巴黎的街道時,這種熱情便隨之消失了。
正是那個時候,他開始以一種越發不安的心情傾聽外面的響聲。門外一聲敲叩,他站起身來。郵差果然只帶來了幾份報紙和三封無關緊要的信。馬里奧爾把報紙讀了又讀,心中厭煩,又出門去了。
她大吃一驚,重複了一句:
「明天上午我一定來,先生。」
旅館老闆是一個滿面春風的胖子,立刻走了過來招呼他,因為他對這位常來用晚餐的顧客懷著切身的好感。他說道:
馬里奧爾從衣袋裡掏出兩枚各值二十法郎的金幣,遞給她說道:
他於是就把他所知道的這些有前途的藝術家講了一番,問道:
兩個女僕一面準備晚飯一面談話。她們那鄉下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音,順著樓梯隱隱傳了上來。窗外還傳來了牛吽、犬吠、牧人的吆喝聲以及河那邊的同伴的呼喚聲。
她的母親是一位在家做活的女裁縫,去年已經去世了。父親本在一家商店管賬,經常喝得醉醺醺的,又經常失業,一向靠他妻女兩人的勞動維持生活。自從她母親死後,只剩下這位小姑娘一人整天在樓頂小屋裡做縫紉活兒,不能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她的父親便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這時她也厭倦了那種孤身一人的勞苦工作,於是到一家飯館去當女侍,在那兒差不多待了一年。馬洛特鎮科羅旅館的創辦人是她曾經伺候過的客人,因為她覺得身體有點勞累,他便約她暑天這段時間到這個旅館來服務,和她同時受雇的還有另外兩個年輕姑娘,她們稍晚一點也要來了。這位老闆無疑是很會招徠主顧的。
「您願意伺候我嗎?您在我家將會受到優待,而且在我回巴黎以後,您還可以不受拘束地干你自己喜歡的事。」
他站起身,從這個巉岩林立的山岡上走了下來,並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可是,那縈縈於懷的思想仍舊壓在他的心頭,真好比一個背在身上的包袱。
她隨即報了一些供旅客們選擇的菜肴。他點好了菜就坐下了。
村裡的長街,順著小山谷筆直地延伸下去。街的兩旁是兩排低矮的白色瓦房。有些房子緊臨街道,有些房子臨街的部分是一個小院子,院里盛開著丁香花,幾隻母雞在暖烘烘的稻草窩裡踱來踱去;幾把帶欄杆的木梯露天放著,用來攀登通往牆裡的屋門。幾個農夫不慌不忙地在自家的屋前幹家務活。一個駝背的老太婆從他身邊走過,她雖然年紀已大,頭髮還是灰黃的,鄉下人的頭髮從來沒有真正的白過。她穿著一件扯破的短上衣,突出的臀部使她的羊毛襯裙翹了起來,露出兩條無肉而多筋的腿。她用那雙沒有思慮的眼睛望著前面,那雙眼睛除了看看對她可憐的生活還有點用處的幾件簡陋物件以外,從來不曾見過其他什麼東西。
「唉!先生……老闆……老闆……現在我可知道他了……什麼老闆!」
這段故事使馬里奧爾很感興趣,他巧妙地詢問她,把她當作一位小姐看待,使這位年輕姑娘把被她父親這個醉鬼毀滅了的、陰暗而可憐的家庭里的不少奇怪細節,都一一說出來了。這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姑娘,四處流浪,無依無靠,只是因為年幼無知,所以還是那樣天真活潑。她覺得這位陌生人對她的關懷是真心的,於是她的心情也開朗起來,對他說知心話。心靈的激蕩比她靈活的身體還要難以約束。
他打量著她,覺得她很標緻、活潑、整潔,穿著一身幹活用的衣服,裙子撩起,袖子挽著,脖子露在外面,嬌小玲瓏的神態看上去很討人喜歡。她的胸衣把她的腰身裹得緊緊的,她大概會為此感到自豪的。
「是的,行嗎?」
幹什麼呢?他又回到吊床旁,重新躺下。然而過了半個鐘頭,忽然又覺得迫切需要換個地方。到森林里去嗎?是的,森林固然清幽,可是那兒似乎比在村裡還要孤寂,村裡有時還傳來一些生活的喧鬧聲。樹木與樹葉那種深深的寂靜,使他感到抑鬱與悔恨,使他沉淪在痛苦中。他又想起前一天那次漫長的散步的情景,一想到科羅旅館那個伶俐的小女侍,便自言自語地說:「好吧,我就走到那兒去,在那兒用晚餐吧。」這個念https://read.99csw.com頭使他安心了;至少是一種消遣,一種可以打發幾個鐘頭的好辦法。於是他立刻動身上路。
一個漁夫正在小水壩旁撒網。流水在陽光下漩涌著,當漁夫把那大圓網拉上船尾的甲板時,魚兒像水銀一樣在網眼內跳躍。
一輛車子駛過。是輛空車,沒有人租用。馬里奧爾因為飢腸轆轆,便坐上了車,出發去馬洛特鎮,打算在那兒的旅館里吃過飯後,再步行到蒙蒂尼村。
伊麗莎白出來了,手裡端著茶盤、酒杯、盛水的水晶瓶和一瓶酒。一位畫家跟著叫道:
「先生,您一個人嗎?」
幾分鐘后,一輛敞篷四輪馬車載著馬里奧爾和他的行李向蒙蒂尼村進發了。
呼吸這樣的鄉村空氣是十分舒暢的。他真想把這種空氣喝了又喝,久久地喝下去,使渾身浸透這種空氣,以便減輕點兒苦惱,好使他終於能感到這股新鮮空氣通過肺部,掠過他內心的創傷,並且使它平息下來。
這時,他再也看不見那一片片草原了,再也看不見那落在遠山後面的夕陽。只看見從他懷裡搶走了的她,在朋友的圈子裡忙於社交活動。「別再想這些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每月六十法郎。」
「您在這兒掙多少錢?」
街道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山谷向上延伸,山谷下有一條小溪流。馬里奧爾一見頓覺心情舒暢。那是一條水淺流急,洶湧而有旋渦的小河。河水在河岸的這邊正從房屋的腳下和花園的牆邊流過;在河岸的那邊,它灌溉著一片片草原,草原上的小樹的樹葉正嫩綠待發。
「出了什麼事?」
她拿來小紅蘿蔔和奶油。他吃了起來,不再看她了。為了麻醉一下神經,他要了一瓶香檳酒,一飲而盡。用完咖啡,又叫了兩杯甘露酒。因為他是空著肚子,來以前只吃了一丁點熟肉和麵包,現在酒力的作用使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神志恍惚,心中的痛苦也減輕了一些。他的心思、他的憂愁、他的種種煩惱,似乎都已沉浸在醇酒之中,在那麼短的時間里,他那顆備受折磨的心已變得幾乎麻木不仁了。
他向一個老女僕問道:
一種憤懣的情緒猛然湧上他的心頭。他真想這時候也置身那裡。他幾乎每天就在這個時間上她家去。他心裏覺得難受,但並不後悔,因為他的決心是堅定的,所感到的只不過是一種生理上的痛苦,就像一個打慣了嗎啡針的病人來癮時卻不給他打針時所感到的痛苦一樣。
「如果您願意,就算是吃晚飯吧。我在森林里迷路了。」
「您想喝點什麼?」
「哦!每年在這個時候,能夠絕對得到安靜。」
他剛走進馬洛特鎮那家旅館,小女侍立刻認出了他,用一種差不多是老相識的態度對他說道:
「先生要什麼?」
馬里奧爾穿過密林,在愈來愈高的大樹下走著,一直向前走了許久,一個鐘頭,兩個鐘頭,穿過了樹枝,穿過了不計其數各式各樣翠綠髮亮、生氣勃勃的小樹叢。一個由參天相接的樹梢構成的拱形圓頂遮蔽了天空,被一些或直或斜的長圓柱支撐著,有的帶白色,有的樹皮上附著黑色苔蘚,色澤深暗。這種巨樹一棵接一棵地連綿不斷,俯瞰著腳下混雜生長的新生灌木,並用濃密的樹葉把它們遮住,但是陽光仍然像瀑布一樣穿過樹隙射了下來。那金色的雨水,透過濃密的枝葉傾瀉而下,使這兒不復有樹林的景象,而是一片光明燦爛與金光閃爍的綠蔭世界。
「您只需伺候我,替我洗洗衣服,收拾我的卧室就行了。」
「拿去,這是給您的訂金。」
他不斷加快腳步,望見穿過枝葉的陽光,嗅到從松樹叢中吹來的松脂氣味,有時也感到一點短暫的寬慰,它預示著遙遠的安慰即將來臨。
他為什麼要同她斷絕關係呢?他竟把像她這樣忠實、友愛、迷人的人丟開走掉?!為什麼呢?難道因為他是一個耽於肉|欲的粗野之徒,離開了肉|欲就不懂得什麼叫做|愛情了嗎?
「每月一百法郎嗎?」
她用詢問的眼光緊盯著他的臉,然後突然說:
「是那邊的兩位先生嗎?」
她大胆地說:
她一說完話,他便問她:
「對我來說,她已取代了一切。因為除了她,我已無所渴望、無所需求、無所希冀和無所牽挂了。
「連僕人也沒帶?」
可是,每晚走回蒙蒂尼村的時候,只要一想到德·比爾納夫人,他就不禁感到憂傷絕望的劇烈痛苦。天亮了,心情比較舒暢一些。一到天黑,令人傷心的悔恨和瘋狂的忌妒又籠罩在他的心上。他得不到任何消息,他沒寫信給任何人,也沒有人給他寫信。他一無所知,只是獨自在漆黑的路途上,想象他的舊情婦與德·伯恩豪斯伯爵之間他早已料到的那種關係進展到了什麼程度。這種固執的想法一直糾纏著他,一天天深入到他的心中。他想,伯爵正好符合她的要求:一個人品出眾的情人,殷勤而又無所苛求,以得到像她這樣一個風流高雅的絕色女人的特殊恩寵而感到滿意並引以為榮。
「他們把我當作一個不正派的女人。」
「您喜歡這個地方嗎?」
他問她:
他既然給了她自由……那麼,現在呢?……現在她自然要去另找一個情人!那必然是伯恩豪斯伯爵了。他是那樣的確信,那樣的苦痛,簡直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
兩人商量先要喝點什麼酒,再吃點什麼菜。為了想使她多說話,他便和她攀談起來,因為她善https://read.99csw.com於表達自己,帶著清脆的巴黎口音,能說會道,落落大方。
他一直仰面躺著,待在那裡,滿懷傷感地沉浸在遐想中,目光沉浸在陽光照射著的樹梢的綠波里。接著,他漸漸閉上了眼睛,樹林里極端寧靜的氣氛使他精神困頓。最後他睡著了。一覺醒來,發覺已午後兩點多鍾了。
他為什麼要忌妒呢?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儘管他以前也是又害怕又苦惱,但只要他還是她的情人,他總覺得她是忠實的,哪怕是一種沒有激|情、沒有溫存的忠實,可是忠實還是堅定的。如今,他已和她完全斷絕關係,給她自由了:一切已結束了。難道她還能總是一個人,不同任何男人交往嗎?在一段時間里,無疑是的。……可是以後呢?……她對他的忠實既然保持到現在而不致使他懷疑,這種忠實豈不是來自模模糊糊的揣測?如果她因厭倦而拋棄了他——馬里奧爾,她有朝一日在經過一段或長或短的休息之後,就會另外找一個人來代替他,並非出自感情的衝動,而是由於不堪寂寞之苦,就像她以前因疲於糾纏而想把他拋棄那樣。不正是有這樣的女人,因害怕另找一個,而把現在的情人湊合著一直保持下去嗎?況且,對於她那樣的女人,隨時換掉一個男子,也是不適宜的。她聰明過人,不至於遭到錯誤和敗壞名聲的偏見的指責,而且她具有一種高尚的道德觀念,使她不至於干出真正的醜事來。她是一個富有哲學思想的上流社會的女士,不是一個假正經的中產階級女人,她不怕與人保持秘密的友情,但一想到有一連串的情人,她那寡情的肉體也會因為感到索然無味而發抖。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想打亂他的心情和他的思想。
他對馬車夫喊道:「里昂車站!」車輪開始滾動了。這時,他想起了去年春天動身到聖米歇爾山時的情景。再過三個月就一年了。他使勁往街上看,想把往事忘掉。
馬車顛簸而行,使他暗想:「這一回,我可要嘗嘗寧靜的滋味了。我要在目前還是一片荒涼的森林里,看看春光的誕生。」
馬車穿過馬洛特鎮,車夫向他指出了科羅旅館。那是一家新開張的旅館,以設施新穎而出名。隨後,他們沿著一條大路向前走,路的左邊是一片森林,右邊是一片大平原。平原上到處都是樹叢,遠處還有幾塊丘陵。接著,車子進入村裡的一條長街,那是一條白得耀眼的街道,兩旁是一望無際的小瓦房。有些屋子的圍牆上還露出一大片盛開的丁香花。
「是的,哭了一下。」
「這我可不知道,先生。難道我還能猜測我今後的遭遇嗎?」
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情慾的衝動。我既不是熱衷於情慾的人,也不是容易情慾衝動的人。我的理智勝過本能,我的好奇勝過慾念,我富於幻想但缺乏堅毅。說穿了,我無非是一個考究的、聰明的而又有點苛求的享樂者罷了。我愛好生活中的某些事物,但又從不一心專註。我愛好那些事物就好比一個只圖玩味而並不入迷的鑒賞家,因為心中有數,也就不至於神魂顛倒。我對一切事物都反覆加以思考,平常也善於分析我的愛好,而不至於盲目地受其支配。這也正是我的一大缺點,是造成我意志薄弱的惟一原因。正是由於這些原因,我雖然怕她而且深深地了解她,但仍然不由自主地被這個女人迷住了。而且她還佔有了我,彷彿把我種種心愿都一個個地摘除掉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吧,我的心愿一直分散在一些無生命的東西上,我嚮往使我入迷和使我心醉的大自然,嚮往真能使人心曠神怡的音樂,嚮往可以作為精神享受的那種深思冥想,嚮往世上一切令人喜悅的美好東西。
他走到旅館的花園裡,在涼棚下的一張桌前坐下。薄荷酒送來了。他在那兒一直待到傍晚時分,一面聽聽籠子里畫眉的鳴唱,一面看看不時來回走過的小女侍。她正賣弄風情,對這位先生大獻殷勤,心裏明白,他已經看中她了。
「中午,先生。」
「郵差什麼時候來?」
他擔心這種痛苦也許是極難克服的,因此他那過分激動而又敏銳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自己身上,對他的心靈進行探索,一直探索到他內心深處,想更好地認識它,更好地了解它,並且想用自己的眼睛,來看出為什麼會有這種無法解釋的感情危機。
他忽然想起昨天看見過的新開張的科羅旅館,那是一家照中世紀的風格裝飾起來並帶有藝術情調的郊外酒店,是仿照巴黎黑貓酒家的樣式布置的。遊人常在這裏歇腳。他從一扇開著的門走進一間大餐廳,廳里擺著些古式的桌子和笨拙的凳子,像是一家上世紀的酒家。大廳的緊裏面有一個女人,顯然是一個年輕的女侍,站在一架對摺小梯子的頂端,正在把一些古式的盤子掛在釘子上。她挺直身子,時而踮起雙足,時而單足支身,一手扶著牆壁,一手拿著盤子,動作靈巧而美妙。因為她身段苗條,每做一個動作,從手腕到足踝所形成的曲線,都顯出多種動人的風姿。因為她背朝著外面,所以沒有聽見馬里奧爾進來,也沒有察覺。他停下來望著她。這時他忽然想起了普列多勒,嘆道:「啊!多美呀!這個姑娘的身段多麼柔美呀!」
升起了的太陽,透過幾乎還是光禿禿的橡樹梢,照射在處處綠茵的草地上。稍遠一點,地上鋪著一層枯葉https://read.99csw.com,再遠一點,便是去冬嚴寒凍枯了的灌木叢。沿途一些黃蝴蝶飛來飛去,像一些小小的火焰閃閃爍爍。
她沒有回答。當她走近馬里奧爾身邊時,他看見她眼睛有點泛紅。
她的臉蛋兒稍帶紅色,顯然是被鄉間的新鮮空氣滋潤的。她看起來似乎太豐腴了些,搽的脂粉也太厚了些,但卻像初開的花朵那樣嬌艷。一雙棕色的美麗眼睛,明亮得閃閃發光。嘴一張開,就露出一口美麗潔白的牙齒。濃密的栗色長發,足以顯示出她青春健美的身軀充滿著旺盛的活力。
房子的底層有一間客廳、一間餐廳、一間廚房和兩個小房間,樓上有一間漂亮的卧室和一間類似大書房的房間,那是畫家從前的畫室。一切都布置得很有情趣,就像人們由於喜歡這個地方和這幢房子才這樣布置起來的。現在一切顯得有點陳舊,有點凌亂,帶著主人離去后的那種孤獨和被遺棄的凄涼氣氛。
馬里奧爾停住腳步,被一種難以形容的詫異感怔住了。他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呢?是在樹林里,或是掉進了海底——處處是樹葉與陽光的海底,閃著綠光的金黃色海底?
「我這裏昨天來了兩位新客人,是兩個畫家。」
「是的,先生。」
「說吃晚飯更恰當一些,因為現在已經是三點半鍾了。」
馬里奧爾很快找到了介紹給他的那幢房子,不禁心曠神怡。那是一幢由一位畫家裝修起來的老式房子。那位畫家在那兒住了五年後厭倦了,才決定把它出租。房子坐落在河邊,當中只隔著一座美麗的花園,花園的盡頭是一片種著菩提樹的花坪。剛從一兩尺高的水壩流下來的盧安河,沿著花坪流過,水勢湍急。從屋子正面的窗戶可以望見小河對岸的草場。
「請放心,先生。」
然後,他又以比較悠閑的步子走著。森林正在改變面貌,變得更繁茂、更濃密了。因為他已進入森林最茂密的部分,那是長滿了山毛櫸的引人入勝的地方。那裡冬天的感覺已不復存在,一片奇特的春光,既艷且新,似乎在一夜之間剛剛誕生似的。
隨後他回到家中,拿起在門廳過道內看見的一個吊床,掛在外面兩棵菩提樹上,躺下以後,他望著飛逝的流水,力求什麼事也不想。
午飯後,他又到馬洛特鎮去。幹什麼呢?去消磨時光。
「好吧!我應該以身體的疲勞來消除我這些胡思亂想,不然的話,我的相思病是不會好的。」
還有一個女人年紀輕些,正在自己的門前晾晒衣服,手臂的動作把她的裙子提了上來,在破爛襪中露出了粗大的踝骨和上面有骨無肉的腿。她的腰身和扁平的胸部,那像男人一樣的胸脯,那沒有曲線的身軀,看起來真叫可怕。
他故意咳嗽一聲,嚇得她差點跌下來。可是,她剛剛站穩便從梯子的頂上跳下,動作輕快得像一個走鋼絲的舞|女。隨後,她滿臉含笑地向這位顧客走來。問道:
「我認為很不錯了。」
「另外還有一份小費,一共是七十法郎。」
他自言自語地說:「真的,我走對了;不然的話,我會吃盡苦頭的!」
他一面聽她說話,一面心中想道:「這個小姑娘非常可愛,看樣子很風流。」
「好的,小姐。請您關照一下廚師,晚飯給做得好一些。」
他覺得比較舒服一些,覺得離他的不安更遠了一些,更隱秘也更沉靜了。於是他在灑滿枯葉的地上鋪了一塊毯子,這些枯葉是林中樹木只有在披上新裝時才隨風飄落下來的。
他接著說:
「然而,我竟碰上了這麼一個天生尤|物。她把我一切有點猶豫不決、變幻不定的心愿集中起來,使之嚮往她,把它變成愛情。她以風流與美色來迷住我的眼睛,以嫻雅、聰明與機智來迷住我的靈魂,而迷住我這顆心的卻是和她交往,以及她在身旁時我感到的那種神秘的樂趣,還有她身上散布出來的那股神秘而不可抗拒的魅力。我被這股魅力征服,正如人們被有些鮮花陶醉一樣。
「您來這兒很久了嗎?」
「現在還說不上,不過這時候下判斷還太早了點。再說,我厭倦巴黎的空氣,待在鄉下可以恢復健康,我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到這兒來的。先生,我給您拿杯薄荷酒好嗎?」
「您向老闆申訴過嗎?」
是不是在他心靈的深處,還存在著一種奢望,認為她會給他寫信呢?
「知道了,先生。」
「和往常一樣,先來一杯薄荷酒。」
她說得比頭天更親熱了,她的名字叫伊麗莎白·勒德律。
他同昨天一樣,喝了一瓶香檳酒才離開。可是,沿途的幽暗和夜晚的涼風,頃刻間把那一點輕微的醉意驅散了。一種無法克制的愁緒又湧上他的心頭。他想:「我該怎麼辦呢?我將在這兒待下去嗎?難道我註定要長期過這種寂寞的生活嗎?」因此他很晚才入睡。
這些令人煩惱的思想在他的心中盤旋,雖已睡意矇矓,但在他似睡非睡的胡思亂想中,這個男人和她的形象不斷出現。真正的睡意一點也沒有來,他整夜看見這兩個人在他周圍晃來晃去,挑逗他並刺|激他;有一陣不見了,似乎要讓他安然入睡,可是睡意剛來,他們又出現了。一股極端酸痛的忌妒之情立刻又把他驚醒。
「那麼說……您要一輩子當女侍了?」
站起身來,他覺得心中不那麼煩悶,不那麼痛苦了,便又繼續走下去。他終於走出了樹林的濃蔭,到了一個廣場,有六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像王冠上的幾道光輪似的朝廣場的各個方向九九藏書輻射出去,消失在無際的透明的綠葉叢中。一塊木牌上標示出這地方的名稱「御林」。這真是山毛櫸國的京都呀!
「什麼時候來呢?」
他就這樣在一種甜蜜的麻痹狀態中待到吃中飯的時候,覺得那種舒適之感從身體一直滲入到心靈。他又在吃飯的時候盡量把時間拉長,藉此延緩時光的飛逝。可是,有一種等待的心情使他不安:等待郵差的到來。他向巴黎發過電報,向楓丹白露郵局發過信函,叫人把他的信件轉來,然而一點消息也沒有。一種強烈的被人遺棄的感覺開始壓在他的心頭。什麼原因呢?在郵差身邊掛著的那個小黑匣子里,除了一些沒用的請帖和普通的信件之外,他簡直指望不到有什麼使他愉快的、可以安慰他、讓他放心的東西。那麼,為什麼要盼望這些無關緊要的信件,似乎他心靈的得救就在其中呢?
有一天,安德烈·馬里奧爾來到馬洛特鎮,看見科羅旅館另一個涼棚下有兩個蓄著鬍鬚、戴著便帽、抽著煙斗的年輕人。
「我將聽天由命,管他呢!」
他看了看表上的時間:已經六點半了,「她回家了,正在接待客人」。
「那邊的兩位先生對我不規矩。」
「是的。」
他覺得路程漫長。經過昨夜因獨自傷感而一連幾個鐘頭的失眠之後,他感到極度疲勞,像在一個垂死的人身邊熬過了漫漫長夜。一到楓丹白露,他立即去找一個經紀人,打聽森林附近是否有帶傢具的小別墅出租。人家為他介紹了幾處。有一幢房子從照片上看使他頗感興趣。住在那兒的一對青年男女剛剛搬走,兩個人在盧安河上蒙蒂尼村差不多整整住了一個冬天。經紀人雖說是個嚴肅的男人,這時也面露微笑。他大概嗅出了這裏面會有一段風流韻事。他問道:
馬里奧爾想道:「女人!這些也算女人!唉!女人呀!」於是,德·比爾納夫人的身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了。他彷彿看見了她,豐|滿的體態和妖艷的容顏,真稱得上是人體美的珍品。她的妖冶和美麗的裝束真是為了飽男人們的眼福。想到這個無法彌補的損失,他痛苦得不禁戰慄起來。
她簡單地答道:
那是一個百花盛開的早晨,在公園裡,沿著林蔭道,那些粗壯的栗樹,彷彿在一天之內要把它的花朵鋪滿整個巴黎,有如高懸的枝形吊燈瞬間點燃起來。大地為了迎接夏天而生機盎然。兩旁鋪有瀝青的人行道,由於植物根部的侵蝕,也在暗暗地顫動。
「今天想要點什麼呢,馬里奧爾先生?」
「您是巴黎人嗎?」
路的右邊露出一個同小山差不多的丘陵。丘陵長滿了松樹,還覆蓋著略帶藍色的岩石。馬里奧爾緩緩地向上爬去,到了山頂已經氣喘吁吁,就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他軟弱無力的兩條腿再也支持不住了;心臟突突地跳著,渾身上下似乎感到一種不可想象的酸痛。
「如果是以前,在這麼一個披上新裝的森林里,我一定會高興得渾身戰慄!而現在我一整天都看不見它,感覺不到它,好像自己沒在這兒似的:我一直還在這個女人身邊,在我已不願再愛的這個女人身邊。
「十五天,先生。」
人們仍然可以感覺到,這幢小房子是剛剛有人住過的,房內還飄逸著一股馬鞭草的香味。馬里奧爾想道:「噢,是馬鞭草的氣味,普通的香水味。以前住在這兒的那個女人不會是一個頭腦複雜的人……多幸運的男人啊!」
果真如此嗎?是的……可是還有其他的原因呀!首先是他怕受精神上的痛苦。他之所以逃走,是因為她沒有像他愛她那樣去愛他,是因為他們親吻的不協調,是因為他那顆心受到無法醫治的創傷,也許永遠沒有痊癒的希望。他害怕精神上過於痛苦;害怕要經年累月忍受他幾個月前就預感到了,而最近幾個星期才切實嘗到了的那種折磨。他生性懦弱無能,在這種痛苦面前退卻了,正如他平生在作了幾次重大的努力以後退卻下來那樣。
他因此無法把一件事情做完。他不能投身於愛情,正如他不能投身於一門科學或藝術那樣。因為如果不歷盡辛酸,也許就不能愛之甚切了。
「可也得想想將來呀。」
沿途還沒有被濃密樹蔭遮住的牧草,受了新春地力的熏陶,生長得茂密而滋潤。馬里奧爾在香榭麗舍大街已經感覺到的那種春天的氣息,這時又把他包圍住了,使他沐浴在朝陽普照、大地回春之中。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就像一個剛剛從監獄里釋放出來的人被砸碎了枷鎖那樣感到輕鬆。他把兩隻胳膊懶洋洋地伸在馬車兩旁,任憑他的雙手下垂在車子的兩個輪子上。
一個晴朗的早晨,燦爛的陽光普照全城。馬里奧爾登上了正在門口等候他的那輛馬車,車頂上放了一個旅行袋和兩隻旅行箱。頭天晚上他便讓他的僕人替他把出遠門所需的衣物準備好了。他走的時候留下的臨時通信地址是:「楓丹白露,留局自取。」他沒有帶任何人,因為他不想見到任何一個會使他想起巴黎的人,也不想在他想心事的時候聽到任何一種聽見過的聲音。
她把那兩個下流畫家前一天剛來時對她的魯莽、粗暴但未達目的的行為告訴了他,接著又哭了起來,不知今後怎麼辦好。一個人在這地方舉目無親,既無保障,又無依靠;既沒錢,又無生活來源。
兩個人就像朋友似的客客氣氣地分別了。
第二天,他又躺在吊床上搖來搖去。撒網的漁夫常常出現在他眼前,引起他想釣魚的念頭九*九*藏*書。一個賣釣具的雜貨商教給他怎樣進行這安閑的娛樂,並答應對他最初幾次的試釣加以指導。這個建議被接受了。馬里奧爾從九點鐘釣到正午,全神貫注地費了好大勁兒,才釣到三尾小魚。
馬里奧爾突然向她提議:
幾天後,他又來到這個旅館,跟著又來了一次,以後便常常來,不知不覺就像被那位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天真的談話給勾引住了,她那輕鬆的閑談多少也排解了一些他心中的憂愁。
「喂!小姑娘,還在生氣嗎?」
「吃午飯,小姐。」
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他緩步走回蒙蒂尼村。回到寓所時,已經很疲倦了,昏昏欲睡。夜幕剛剛降臨他便上了床,立刻進入了夢鄉。
「先生,我很願意。」
可是在夜裡他又醒了,感到渾身不自在,煩躁不安,彷彿才被驅走的夢魘又悄悄轉來把他的睡意打斷了。她又在那兒。她,德·比爾納夫人,仍舊在他的身邊徘徊,而且德·伯恩豪斯伯爵和她寸步不離。他自言自語地說道:「真奇怪,我現在竟忌妒起來了,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您好,小姐。」
「可以把一切告訴我嗎?」
他似乎看見了那間客廳,看見了那位少婦正和德·馬爾丹公主、德·弗雷米納夫人、馬西瓦爾以及德·伯恩豪斯伯爵談話。
在早晨清涼的空氣中,望著瀑布水珠里閃動著的淡淡彩虹,馬里奧爾覺得心情平靜下來了。從他腳下淌過的流水,似乎在不斷地、迅速地流逝,也帶走了一些他心中的愁思。
「是的,他們已經成名了。那位矮個兒的去年還得了二等獎章。」
「我給您一百。」
「他們做了什麼?」
他突然停下來嘆道:「我哪裡是在散步,分明是在逃跑。」實際上他正是在向前逃跑,不管逃向何方,他受不了失戀之苦的煎熬,在向前逃跑。
她走開了,留下他一個人。
她走去吩咐廚師,又回來擺上刀叉杯盤。
馬里奧爾很激動,有點憤憤不平地對她說道:
「在這兒,我的相思病會一點一點地好起來。」馬里奧爾想道。
旅館的小女侍一見他就笑了起來。
她臉上泛著愉快的光彩,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晨曦初露,他就起床向森林里走去,手裡拿著一根舊房客遺留下來的粗大手杖。
他被這些思想糾纏到黎明,像被一群狗撕咬著一樣。於是他就起床向河邊走去。
「您要是願意,我明天就來。等這兒工作完了,我要去找村長,恐怕還得費點勁才能脫身哩!」
森林正在蘇醒。樹梢長滿了嫩葉,高大的樹下灌木叢顯得格外茂密。當巨大的橡樹僅僅在枝頭上露出一些顫悠悠的嫩芽時,那些早已蘇醒的銀色白樺樹似乎已披上夏裝了。山毛櫸以它迅速生長的尖尖的嫩枝,使頭年殘存的枯葉紛紛敗落。
她扭扭捏捏地又說了一句:
馬里奧爾從早晨起來就這樣自問過千百遍了:「她接到我的信時會怎麼想呢?……她將會有什麼舉動呢?」
「好的,先喝一點,然後在這兒吃晚飯。」
馬車轉入香榭麗舍大街。街道沐浴在一片春天的陽光里。那些在幾星期以前被初春的溫暖培育出來的綠葉,前兩天受冰雹與寒氣的一點侵襲,又經過晨光的撫慰,都急急忙忙地展開|苞芽,彷彿散發出一種鮮嫩的香氣和嫩枝在成長過程中蒸發出來的樹液的氣味。
這真是一個清靜而悠閑的地方。
老闆走開了。
她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一會兒臉上又恢復正常了,回答他道:
他起身下樓,走進花園,一直走到花坪上。被水壩激起的那股清流的涼氣升騰起來,變成河上的薄霧。這股寒冷的感覺,使他那已經很悲戚的心更加凄涼了,他順著原路走了回來。餐廳里餐具已經擺好。他匆匆用罷了晚餐。由於無事可做,剛才那種憂鬱感在他的體內和心中油然而生,只好躺下閉上眼睛睡覺。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他的思想還在想著她,他的思想還在受折磨,他的思想並沒有離開那個女人。
他把他拿來和自己相比。自然,伯爵沒有他那樣的激|情,沒有他那種令人生厭的急躁情緒,不像他那樣如瘋似狂地迫切需要對方的體貼溫存,以致把他們的愛情給毀了。作為一個能屈能伸、通情達理而又謹慎小心的社交人士,這位伯爵對那些微薄的優遇是會知足的,因為看起來他不像是屬於多情種子那樣的人。
他也笑了,覺得認識她很有意思,於是便儘力逗她說話。
「您哭過嗎?」他問。
「您好,先生。」
可是,在這兒,在一片綠茵之中,在這個由新生的地力所造成的綠海中,如果也有她在,在諾曼底海濱出現過的轉瞬即逝的柔情,難道就不會再度出現在她的心頭嗎?
白天的時間就在這些雜事中溜過去了,夜色降臨了。他在打開的窗前坐下,呼吸著潮濕草地上濕潤而清新的空氣,看著夕陽映射在草地上的片片陰影。
他心裏明白,這種困頓並非來自疲憊,而是來自「她」,來自壓在他身上有如千斤重擔的眷戀之情。於是他喃喃自語:「好苦惱呵!我平生所過的不過是一種隨遇而安的生活,想在不受痛苦的情況下嘗嘗生活的滋味,可她為什麼總是這樣糾纏我呢?」
她現在會屬於誰呢?可能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正是適合這個風流女人口味的男人,社交界中一個引人注目的、漂亮的、罕見的男人。她非常喜歡他,因為她曾使用迷人的武器去征服他,雖然她還同時做著另一個人的情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