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一

第一部

看門人穿著短袖汗衫,跨坐在藤椅上,在門洞里抽煙斗。行人都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有氣無力地走著。
第二個小夥子身材略矮,但更加強壯。他也走到台前,把同樣的動作做了一遍。跟著最後一個又表演了一遍,觀眾的掌聲更熱烈了。
他的朋友失聲叫了起來:
「不認得了。」
他們被帶進一個小小的包廂。包廂是木板做的,沒有頂蓋,四周有紅色掛毯,四把顏色相同的椅子靠得很近,側著身子才能勉強走過去。兩位朋友坐了下來。只見左右兩面,沿著一條直達舞台的長長的弧線,排列著一連串同樣的小包廂,裏面也坐著人,只露出腦袋和胸部。
福雷斯蒂埃伸出雙手說:「哎呀,老兄,你身體好嗎?」
棕發女人微笑地看著杜洛華,兩人四目相視,似乎許多心裡話都通過目光傳遞了。她拉過一把椅子,大模大樣地在杜洛華面前坐下,同時叫她的女友也坐下,然後說了聲:「夥計,兩杯石榴露!」
他像很有閱歷似的侃侃而談,臉上帶著微笑,看著周圍的人群。突然,他咳了起來,只好停下腳步,等咳嗽過去。接著,他傷感地說:
福雷斯蒂埃接過遞給他的票,推開那兩扇包著皮軟墊的大門。兩個人來到了大廳。
「您找我有事嗎?先生?」
棕發女人突然問道:
杜洛華回答道:「我到處找,但什麼工作也沒找著。不過,最近倒有點眉目了,有人請我去佩爾蘭養馬場當騎術教練。在那裡,少說也能掙三千法郎。」
進來的還有別的人,都板著臉,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頭上戴著平邊大禮帽,好像這樣才能顯得與眾不同。
「說得是呀!可是,你叫我有什麼辦法,我孤身一人,誰也不認識,沒有人引薦哪。我並非不想有所作為,問題是沒有門路。」
福雷斯蒂埃對他說:
「你有高中畢業會考的合格證書嗎?」
杜洛華說:「咱們到走廊里轉轉好嗎?」
「得了,可以試試嘛,可以從頭學起。我可以雇你去搜集新聞,去活動,去採訪。開始的時候每月二百五十法郎,外加車馬費。我跟經理說說,你看怎樣?」
「是你朋友招我來的,」女人回答道,「他真是個漂亮小夥子。我想他一定會使我神魂顛倒!」
對方和他握了握手:「再見,親愛的。」說完,夾著手杖,一面吹著口哨,一面下樓去了。
到了歌劇院廣場拐角的地方,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和他擦肩而過。這個人的面孔隱約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去《法蘭西生活報》好嗎?我要看幾份校樣。然後,咱們一起去喝杯啤酒。」
「這沒關係,反正中學課程你都學完了。如果談起西塞羅和提比略,你大致知道是什麼吧?」
「去走走好嗎?逛一個鐘頭。」
「咱們忘了買票了。」
「能請我喝點什麼嗎,先生?」
福雷斯蒂埃回答道:「請你喝杯噴水池裡的水。」那女人嘟囔了一句:「去你的,真沒有教養!」接著就走開了。
他徑直向她們走去。到了近前,他又膽怯起來。那個棕發的問他:
福雷斯蒂埃吃了一驚,說道:
說著,他向檢票口走去,三個檢票員同時向他打招呼,中間的那個把手伸給他。記者問道:
福雷斯蒂埃挽著一個男子的胳臂出來了。這個人又高又瘦,年紀約莫三四十歲,黑禮服,白領帶,深棕色頭髮,鬍子尖尖地往上翹起,一臉傲慢和洋洋自得的神氣。
於是,福雷斯蒂埃挽起這位老夥伴的胳臂,對他敘述自己如何得了病,如何去看醫生,醫生如何診斷,又如何勸他,還說,處在他那樣的地位,很難按醫生吩咐的去做。醫生要他到南方過冬,他能做得到嗎?他已經結了婚,現在是新聞記者,地位很不錯。
「我說,老兄,你知道嗎?你對女人可真有吸引力。應該珍惜這一點。日後可能會有好處的。」
來到人行道,杜洛華停下腳步,暗自思量該幹什麼。那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他口袋裡只剩下三個法郎零四十生丁。但這些錢得用到月底。就是說,只夠吃兩頓晚飯,沒有午飯,或者兩頓午飯,沒有晚飯。兩種做法,隨他選擇。他想,一頓午飯只需二十二個蘇,而一頓晚飯卻要三十個蘇。如果只吃午飯九-九-藏-書,便可以節約一法郎二十生丁。換句話說,還可以吃兩頓簡簡單單的香腸夾麵包,外加在大街上喝兩杯啤酒。而喝啤酒對他來說,是晚上最大的開銷,也是最大的樂趣。想到這裏,他邁步向洛雷特聖母院大街走去。
他一走,杜洛華頓時感到自由了,他高興地又摸了摸口袋裡那兩枚金幣,然後站起來,走進人群,用眼睛不斷地搜索。
「那好。再來一杯怎麼樣?」接著,他喊道,「夥計,兩杯啤酒!」
「你舌頭找回來了?」
他們坐了下來,看著不斷在面前經過的人群。
福雷斯蒂埃大笑起來:
娛樂場正面燈火輝煌,把在這裏匯合的四條街道照得通亮。出口處停著一排馬車。
「我嗎?不太好。你知道嗎,我的肺現在就跟紙糊的一樣,一年要咳上六個月。我回到巴黎的那一年,在布奇瓦爾得了氣管炎,留下了這個後遺症。已經有四年了。」
喝完酒,新聞記者問道:
他們握握手,新聞記者走了。
「很好,你呢?」
「好啊。」
幕已經落了,樂隊正奏著華爾茲。
「你可真不客氣。」
福雷斯蒂埃推開門,說了聲:「進來吧。」杜洛華走進去,踏上一座豪華而骯髒的樓梯。這座樓梯從外面整條街都可以看得見。他們來到前廳,兩個雜役向福雷斯蒂埃躬身施禮。接著,他們走進一個候見室,這裏到處都是灰塵,凌亂不堪,牆上掛著綠色的假絲絨,顏色已經發白,上面污跡斑斑,有的地方像被老鼠啃過。
杜洛華有點膽怯,不知道說什麼好。一面憨笑,一面卷著往上翹起的鬍子。侍者端上果子露,兩個女人一口氣喝光了,然後一起站了起來。棕發女人微微點了點頭,用扇子在杜洛華手臂上輕輕打了一下,對他說:「謝謝,我的小貓。要你開口可真不容易。」
於是他們向左拐,走進一個像室內花園的庭院。院內有兩個粗俗的大噴水池,這裏的空氣頗為清爽。栽培箱里種著紫杉和崖柏,樹蔭下有男人和女人在小桌旁喝酒。
「願意,可是我口袋裡只有一個路易。」
喬治·杜洛華遞給管賬女人一枚五法郎的硬幣,接過找回來的錢,走出了飯館。
大廳里煙氣瀰漫,遠處,舞台和劇場的另一端都彷彿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靄里。從觀眾們的雪茄和香煙中冒出來的縷縷白煙,裊裊上升,直達天花板,在巨大的拱頂下,在吊燈的周圍,以及最高一層觀眾席上面,形成一個煙霧繚繞的天幕。
「好,我跟你去。」
福雷斯蒂埃站起來說:
杜洛華喃喃地說:「嗯,我再待一會兒,時間還早。」
當過士官的杜洛華滿臉通紅,機械地用手指摸了摸背心口袋裡那兩枚金幣。
「咱們幹什麼好呢?」福雷斯蒂埃問道,「在巴黎,人們說,逛大街的人總有事可干,這話不對。我晚上想溜達的時候,總不知道上哪兒去好;到布洛涅森林轉轉吧,如果沒個女人陪伴,那毫無意思,可女人總不能手頭老帶著。有歌舞的咖啡館只能供我們的藥劑師和他的老婆消遣,可不能解我的悶兒。那幹什麼好呢?沒事可干。這裏該有個夜間也開放的夏季公園,像蒙梭公園那樣,可以坐在樹下,一面欣賞優美的音樂,一面啜飲清涼的飲料。這花園不該是個遊樂場,而應該是個逍遙閑逛的地方,門票應該賣得很貴,好吸引漂亮的貴婦人。花園裡,人們可以在有電燈照明的鋪著細沙的小徑上散步,如果願意的話,還可以坐下來欣賞在附近演奏或從遠處傳來的音樂。這些玩意兒,以前繆扎爾咖啡館倒有點,但總帶著低級樂隊的味道,舞曲太多,地方又窄,沒有什麼幽暗的角落。應該有一個非常美非常大的公園,那樣多好。現在你想到哪兒去?」
「第六輕騎兵團的喬治·杜洛華。」
「我當然願意嘍。」
他身上那套衣服只值六十法郎,雖然俗了點,但說真的,穿在他身上也頗有些氣派。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一頭金栗色而稍帶紅棕的頭髮,兩撇往上翹起的鬍鬚彷彿緊貼在唇上,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中間是小小的瞳孔。頭read.99csw.com髮天生鬈曲,從頭頂分縫兒。這種模樣和打扮,十足像通俗小說里的壞蛋。
這是夏天的一個夜晚,一絲風也沒有,巴黎像個蒸籠,人人汗流浹背,熱得透不過氣來。花崗石砌的陰溝口泛出陣陣惡臭。設在地下室里的廚房也從低矮的小窗口向大街噴出一股股泔水和殘羹剩飯的餿味。
他自知長得漂亮,又有前士官的翩翩風度,便故意挺直腰板,以軍人的熟練姿勢卷了卷鬍子,用他那美男子的目光,像撒網一樣,迅速地環顧了一下在座的客人。
說完,兩個女人扭著屁股走了。
他口袋雖空,但血液沸騰。遇到在街上徘徊的女人就欲|火如焚。她們在街角低聲問他:「到我家來嗎?漂亮小夥子。」他不敢跟她們走,因為沒有錢,再說,他還等著另一種東西,另一種不那麼庸俗的吻。
福雷斯蒂埃正要走進去,杜洛華攔住他說:
舞台上,三個穿緊身運動服的小夥子,一高一矮,另外一個中等身材,正輪流在高杠上表演雜技。
但在巴黎,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能挎著戰刀,持著手槍,肆無忌憚地從容行劫而不受法律的制裁。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內心還保留著征服那無法無天的士官的全部本能。當然,他非常留戀在沙漠里度過的那兩年時光。真遺憾沒留在那裡!事情就是這樣,他本希望回來會更好一些。可現在!……唉,是呀!現在可倒好!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飛黃騰達,還是得通過她們呵。」
杜洛華已經心不在焉了,因為那些女人當中,有一個用胳臂靠著他們的包廂,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是個肥胖的棕發女人,皮膚上抹了雪花膏,顯得很白,黑黑的眼睛,眼角描得長長的,襯著兩條濃黑的假眉,過分豐|滿的胸部在深色的絲質衣服下高高聳起。塗上口紅的雙唇像血淋淋的傷口,多少帶著點過分熱烈的野性,但卻能燃起人們心裏的欲|火。
他走了過去,心想:「我一直走到瑪德萊娜教堂,然後慢慢踱回來。」
福雷斯蒂埃轉過頭來,微笑著拍了拍杜洛華的大腿說:「這是對你說的。你真行,親愛的,祝賀你。」
緊身衣下面隱約露出了他手臂和腿部的筋肉。他鼓起胸脯,好掩蓋過分凸出的肚子。頭頂正中有一條縫,把頭髮整整齊齊地分成兩半,活像個理髮店的學徒。只見他很優美地一縱,雙手抓住吊杠,身體懸空,做大車輪的動作。忽而又兩臂伸直,身體平卧在空中,一動不動,只靠兩腕的力量懸挂在單杠上。
他的老朋友像有經驗的商人鑒賞一件商品似的,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然後,很有把握地說:
福雷斯蒂埃喃喃地說了一句:「哎呀,這油水可不算厚。」
「十七號包廂。」
說著她挽起杜洛華的胳臂,表示杜洛華已經屬於她了。
他們三個人停下來,劇院走廊的人流被堵住了,在他們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
「將來你有的時候再還給我好了。拿去租一套你需要的衣服,或者買一套,先付一部分錢,一個月付清。不管怎樣,安排一下,明天一定來我家吃晚飯,七點半,封丹路十七號。」
「你知道嗎?老弟,這裏一切都靠膽量。人只要機靈點,當部長比當科長還容易。不能去求別人,而必須使別人服你。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為什麼在諾爾省鐵路局當職員而不另外找一個好點的位置呢?」
這次暴行的兇手始終沒有找到,實際上也根本沒怎麼找過,因為阿拉伯人似乎已經被公認是士兵們天然的獵物。
於是,他們就手挽手走了。以前,他們是同窗好友,後來又同在一個團隊當兵,現在久別重逢,自然格外親密。
門上方有六個用煤氣燈排列成的光燦燦的大字:「法蘭西生活報」,似乎在招引過往行人。一走進這六個大字射出的光圈裡,便彷彿突然置身於正午的太陽光下,纖毫畢現。越過這個光圈,人又立刻回到黑暗中不見了。
但杜洛華並不注意台上的表演,而是把頭轉過去,向身後的迴廊頻頻張望。迴廊里站滿了男人和妓|女。
偶爾一個遊盪的女人停下腳步,庸俗地笑了笑問道:
福雷斯蒂埃對他說:「再見,親愛的老師。」
杜洛華不好意思地拿起錢,訥訥地說:
「『風流牧女娛樂場』?哈哈,咱們到那兒非被烤熟不可。不過,好吧,那個地方倒是挺有意思。」
福雷斯蒂埃問:「你現在上哪兒去?」
杜洛華驚訝地看著他。發現他變多了,也成熟了。既有風度,又有氣派,穿著打扮完全是一個有地位的人,舉止充滿自信,而且大腹便便,可見吃的都是美味佳肴;而以前卻是又瘦又小,頑皮好動,愛吵愛鬧,一read.99csw•com刻鐘也安靜不下來。想不到在巴黎住了三年,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體胖了,神態也嚴肅了,雖然年紀不到二十七歲,兩鬢卻已添了幾根白髮。
他想了好久也想不起來,突然眼前一亮,出現了這個人的另一種形象,沒現在胖,但比現在年輕,穿著輕騎兵的制服。他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嗨,是福雷斯蒂埃!」於是,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在前面那個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對方轉過頭來,看了看他,說:
他們正往外走,迎面遇見一位留著長發,身體肥胖,樣子很邋遢的矮個子男人,正氣喘吁吁地往樓上走。
福雷斯蒂埃分開人群,迅速地前進,像是個要人,誰都應該尊敬他似的。
這地方隱隱有一種特殊的、說不出來的怪味,一種編輯室所特有的氣味。杜洛華有點膽怯,甚至有點驚訝,站在那兒不敢隨便走動。不時有人從一扇門跑進來,但沒容他來得及看清楚,便又從另一扇門出去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然後,像做夢似的自言自語道:
說著,他突然翻了翻背心口袋,掏出一把金幣,挑了兩個路易,放在他的老朋友面前,誠懇而又親切地說:
他心想:「我一定要熬到十點,然後到『美洲人咖啡館』喝一杯。唉,真他媽的渴!」他眼睛盯著那些坐在桌子旁喝酒的客人,那些能夠開懷暢飲的客人,慢慢地走著,裝出一副驕傲而快活的樣子,經過一個又一個咖啡館。他只消對喝酒的人看上一眼,便可以根據他們的面貌和衣著,估計出他身上大概帶著多少錢。他看著看著,心裏突然對這些坐在那裡悠閑自得的人產生一股無名的怒火。如果搜他們的口袋,一定能找到黃澄澄的金幣,白花花的銀幣和銅板。每人平均至少有兩個路易。咖啡館里大約有一百人。兩個路易乘以一百就是四千法郎!想到這裏,他一面瀟洒地搖晃著身體,一面喃喃地低聲咒罵:「一群蠢豬!」如果能在街角的暗處抓住其中一個,天啊,他一定能夠像在大規模演習的日子里對待農民的雞鴨那樣,毫不猶豫地扭斷他的脖頸。
女客們都抬起頭看著他。其中有三個年輕女工,一位年近半百、不修邊幅的音樂女教師,身上的衣裙總是歪歪扭扭,帽子上也總積滿塵土;還有兩位和丈夫在一起的中產階級婦女。她們都是這家廉價小飯館的常客。
於是,兩個人向瑪德萊娜教堂走去。
他拐了個彎,跟隨被熱浪衝擊著的人流,向瑪德萊娜教堂走去。路旁寬敞的咖啡館里坐滿了人,桌子和椅子一直擺到人行道。咖啡館前面燈火輝煌,映照著如雲的顧客。他們圍坐在小圓桌或小方桌前,桌上的玻璃杯里盛著紅、黃、綠、棕等各種顏色的飲料。大肚瓶里閃動著圓柱形的、透明的大冰塊,冰鎮著晶瑩的涼水。
「不錯。誰也不會比你知道得更多。不會對付的也就是二十個左右的笨蛋。要別人承認你有學問也不難,根本的問題是別讓人當場發現你無知。遇到困難就耍點花招,躲過去,碰到障礙就繞道而行,從字典里找點難題把對方問住。人都是笨得像豬而又蠢得像驢。」
「是雅克·里瓦爾,著名的專欄作家和決鬥家。他剛校閱完他那篇文章的清樣。加蘭、蒙泰爾和他,是當今巴黎三個最有才華的專欄作家。他在這裏工作,一星期只寫兩篇文章,每年卻掙三萬法郎。」
福雷斯蒂埃猛地停下腳步:「這可不行,那是傻瓜乾的活。就算能掙一萬法郎,你也別干,否則,前途就斷送了。坐辦公室,至少別人看不見你,也沒人認識你。如果你有辦法,你可以甩掉它,另謀高就。但一當騎術教練就完了。這好比在巴黎一個人人都能去的飯館里當堂倌。你一給上流社會的人士或者他們的子弟上騎術課,他們便再也不會對你平等相待了。」
「你願意上我家去嗎?」
她向身邊經過的一位女友——一個把金髮染成紅色,身體也很肥胖的女人——點頭示意,並且故意用誰都聽得見的聲音對她說:「瞧,好個漂亮的小夥子。如果他肯出十個路易要我,我絕不會不答應。」
杜洛華聳了聳肩膀,回答道:「老實說,我都快餓死了。服役期一滿,我就到這裏來,想……碰碰運氣,乾脆說吧,想到巴黎來享享福;六個月以前,在諾爾省鐵路局找了個職員的位置,一年只掙一千五百法郎,多一個子兒也沒有。」
然後,他縱身下地。池座的觀眾紛紛鼓掌。他微笑著再次施禮,接著轉身走到布景前面read.99csw•com站好。每走一步都充分顯露出他腿部肌肉非常發達。
「這氣管炎總不好,真煩死人了。現在還正是夏天哩。唉!今年冬天非到芒通療養不可。豁出去了,身體要緊。」
「和我一起,不用買票。」
「這沒關係。」
「我沒去過『風流牧女娛樂場』,很想到那裡轉轉。」
入口處有一條寬闊的過道,通向環形走廊。走廊里,許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混在穿深色衣服的男人中間,東遊西逛。有三個櫃檯,其中一個前面,有幾個女人正在等客。三個櫃檯後面各坐著一個賣飲料兼做拉皮條生意的女人,她們雖然抹著厚厚的脂粉,但已是人老珠黃了。
看見杜洛華一味微笑而不回答,便問道:
這時候,剛才靠在他們包廂後面的那個胖胖的棕發女人又出現了,她挽著那個肥胖的金髮女人的胳臂,傲慢地走著,真是天生的一對,搭配得好極了。
杜洛華大笑道:「你不認識我了?」
「這邊走,先生。」
「你在巴黎做什麼工作?」福雷斯蒂埃問道。
杜洛華問道:「他是誰?」
「沒有。我考過兩次,都失敗了。」
杜洛華吃了一驚,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可是……這……我從來沒有寫過東西。」
「知道。大致差不多。」
福雷斯蒂埃剛在桌子前面坐下,就大喊:「來兩杯啤酒。」接著一口氣把自己那杯喝光,而杜洛華則小口小口地仔細品嘗,彷彿在喝瓊漿玉液。
他用舌頭舔了舔上齶,發出一聲低微的響聲,覺得上齶又干又澀。
杜洛華走到大街上又躊躇起來,不知道該幹什麼。他真想到香榭麗舍大街和布洛涅森林的林蔭道上去,那裡樹木蔥蘢,可以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但他心裏同時也燃燒著一團欲|火,總想有個意想不到的艷遇。
有時候,跑進來的是些小夥子,年紀很輕,樣子非常忙碌,由於跑得太快,手上拿的紙都微微顫動。有時是些排字工人,穿著染滿油墨的棉布工裝,雪白的襯衣領露在外面,長褲是料子的,和上流人穿的一模一樣。他們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疊疊印好的報紙,或者剛沖洗出來的濕漉漉的底片。偶爾走進來一位矮小的紳士,穿著打扮出奇地講究,燕尾服綳在身上,褲子很窄,緊貼著兩腿,腳登一雙尖頭皮鞋。那是來送當晚消息,專門採訪上層社會的外勤記者。
「這是詩人諾爾貝·德·瓦蘭納,《死去的太陽》就是他寫的,也是個名人。給我們寫短篇小說,一篇就是三百法郎,每篇最長不到二百行。咱們到『那不勒斯人咖啡館』去吧,我渴死了。」
首先是高個子,邁著急促的碎步,微笑著走到台前,用手做了一個飛吻的姿勢,向觀眾致意。
他拿出當年做輕騎兵時的架勢,挺起胸膛,兩腿微微分開,彷彿剛從馬上下來似的,在擠滿人群的街道上大踏步前進,粗暴地碰撞別人的肩膀,把擋路的行人推開。頭上那頂已經相當殘舊的禮帽歪戴著,鞋後跟在路面上敲得橐橐作響,儼然是一個平民打扮的漂亮的退伍軍人。他神氣十足,挑釁似的傲視著面前的一切:行人,屋宇,甚至整個城市。
「一言為定,明天見,謝謝你。」
「咱們到花園去吧。」他說道。
「你沒有禮服?真糟糕!這可是不可缺少的玩意兒啊。你知道嗎?在巴黎,寧願沒有床也不能沒有禮服。」
「當然。」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他尾隨著這個年輕人,一面回憶,一面暗自嘀咕:「這傢伙好面熟,我在哪兒見過呢?」
什麼樣的艷遇呢?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三個月來,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有幾次,憑著他漂亮的臉蛋和風流的舉止,東偷西摸,倒也弄到過個把女人,但他總希望獲得更多更使人陶醉的愛情。
「是嗎?可是看起來,你倒挺結實。」
「隨你便。」
「你坐一會兒,」福雷斯蒂埃說道,「我五分鐘就回來。」
他走過滑稽劇院,在「美洲人咖啡館」前面停了下來,心中思忖是否現在就喝那杯啤酒,因為他渴得實在難受。他站在馬路上,委決不下,抬頭看了看劇院那幾個發亮的大鍾。剛九點一刻。他很了解自己,只要滿滿一杯啤酒端到面前,他馬上會一口氣喝完。喝完又怎麼辦?十一點以前這段時間怎樣打發?
他很快就看見了那兩個金髮和棕發的女人,她們仍然像乞丐一樣,在擁擠的男人堆里驕傲地轉來轉去。
「再喝一杯啤酒怎麼樣?」福雷斯蒂埃問道。
杜洛華很猶豫,read.99csw.com紅著臉,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最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
他們走出包廂,立刻就卷進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被人們擠著,推著,夾著,擁著往前走,眼前所見的只是一堆帽子。那些妓|女兩人一對地在男人群中任意穿行,從他們的胳臂肘、胸脯和後背間鑽過去,彷彿在自己家裡一樣,無拘無束,又如水裡的魚兒,在男性的海洋中,輕快地遊動。
「那好,再見了。明天見,別忘了,封丹路十七號,七點半。」
他向一個女招待走去,對她說:
福雷斯蒂埃非常驚訝:
杜洛華感到很為難,不知說什麼好。最後才下決心說:
「問題是……我沒有合適的衣服。」
「當然有,福雷斯蒂埃先生。」
「你還不走嗎?我得回去了,我不想待下去了。」
棕發女人無所謂地笑了笑:
福雷斯蒂埃對他深深一躬,然後對杜洛華說:
他們來到波瓦索尼埃大街一扇大玻璃門前面,門后張貼著報紙。有三個行人停下來看報。
杜洛華放慢了腳步,感到喉嚨發乾,想喝點什麼。
對方打斷了他的話:
精疲力竭的人群懶洋洋地在他身旁流過。他暗想:「這群畜生!這些混賬東西的背心口袋裡肯定都有錢。」他不斷用肩膀碰撞周圍的行人,嘴裏吹著快樂的小調。被他碰撞的幾位紳士回過頭來不滿地嘟囔,幾位婦女則罵了一聲:「簡直是頭野獸!」
他的同伴一聲不吭,好像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突然問杜洛華:「你為什麼不搞搞新聞呢?」
於是,他又回憶起在非洲當兵的那兩年,想起在南方小據點里綁架阿拉伯人,索取贖金的情形。想起有一次偷偷跑出去搶劫,殺死了烏萊德·阿拉納部落的三個男人,而他和夥伴們卻搶到了二十隻母雞,兩隻綿羊,一些金子,另外還獲得了足夠樂上六個月的笑料。想到這裏,杜洛華唇上掠過了一絲殘忍而快活的微笑。
「有好包廂嗎?」
他們一起往外走的時候,杜洛華心裏想,拿剩下的那二十個法郎租一套夜禮服以備明天之用是毫無問題的。
她們身後那幾面又高又大的鏡子,照著她們的後背和來往行人的臉。
可是,他又喜歡妓|女麇集的地方,她們常去的舞廳和咖啡館,她們經常出沒的街道。他愛和她們接觸、談話、親昵地用「你」來互相稱呼,愛聞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愛接近她們,因為她們到底是女人,能給人以愛情的女人。他不像那些良家子弟天生就看不起妓|女。
「好啊。」
「你太好了,真謝謝你。請相信,我一定不會忘記……」
「我在《法蘭西生活報》負責政治新聞,為《救國報》採訪參議院的消息,有時還給《行星報》編文學專欄。瞧,我混得還可以。」
福雷斯蒂埃很神氣地回答:
夏夜這種因天熱而引起的口渴使他實在難熬。想到清涼飲料喝進嘴裏時的舒服感,不禁悠然神往。但如果今晚他喝兩杯啤酒,那第二天的晚飯就吹了,而月底挨餓的滋味他是領略過的。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接著又問:
「好,先辦一件事,明天你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只請五六個人,老闆瓦爾特先生和夫人,雅克·里瓦爾和諾爾貝·德·瓦蘭納,這兩位你剛才已經見過了,還有我太太的一個朋友。就這樣說定了?」
於是他們轉身向福布爾·蒙馬特爾大街走去。
「你看池座,都是些帶著老婆孩子的老百姓,專門來看表演的笨貨。坐在包廂里的,是經常逛劇院的人,有幾個是藝術家,還有幾個二流妓|女;而咱們後面,卻是巴黎最古怪的大雜燴。他們是些什麼人?你好好觀察觀察吧。什麼都有,各行各業,各個階層的人都有,但壞蛋占多數。有職員,包括銀行、百貨商店和政府各部的職員,還有外勤記者,妓院老鴇,穿便服的軍官,穿禮服的紈絝子弟,有的剛在小咖啡館吃過晚飯,有的剛從歌劇院出來,又要去義大利劇場,總之,全是些不三不四、形跡可疑的人。至於那些女的,清一色都是在『美洲人咖啡館』吃夜宵的那種人。這些一兩個路易就能弄到手的女人整天想找能出五個路易價錢的外國佬,一有空就通知老相好來會面。這些人,大家都見了十年了,除了有時她們到聖拉薩或者盧欣納衛生站去檢查身體以外,一年到頭,每天晚上,都可以在同一個地方看到她們。」
杜洛華回答道:「哪兒也不去,我準備轉轉就回家了。」
杜洛華樂不可支,隨著人群往前,如醉如痴地吮吸著被煙草和人的氣息以及女孩子們的香水味弄得混濁不堪的空氣。但福雷斯蒂埃卻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不住地咳嗽。
客廳有三個門,福雷斯蒂埃說罷從其中一扇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