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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把鑽石簡單地用一根線這樣掛著,是我自己的主意。真的有點像露珠是嗎?」
隨後,大家又談到一次決鬥。雅克·里瓦爾發言了。這是他最熟悉的題目,除了他,誰也不內行。
一個穿著短裙的小姑娘跟在她後面。福雷斯蒂埃夫人趕緊迎上前去。
喝湯的時候,大家沒有說話。後來,諾爾貝·德·瓦蘭納問大家:「你們在報紙上看到戈蒂埃這個案子了嗎?真是新鮮事!」
然後,掀開身後一道門帘向客廳通報。
「請問,福雷斯蒂埃先生在這兒住嗎?」
瓦爾特先生生性多疑而放肆,在等候上菜的當兒,講了幾個笑話。接著,福雷斯蒂埃談了他第二天要發表的文章。雅克·里瓦爾則主張成立軍人政府,給所有在殖民地服役滿三十年的軍官封疆裂土。
「你好,克洛蒂爾德。」
「您快去給瓦爾特夫人獻點殷勤。」
金髮女人一面把手伸給他,一面說:
說到這裏,諾爾貝打斷了他的話:
客廳里空氣清鮮,隱隱帶著一股甜絲絲的難以名狀的暗香。
「明天三點,別忘了。」
杜洛華因為喝了酒,加上又想逗大家高興,所以非常興奮,說得天花亂墜。他講團隊里的新聞、阿拉伯人生活的特點和戰爭的故事。甚至還找出幾個美麗的字眼,把那些終年被烈日蒸烤、黃沙漠漠、荒涼貧瘠的地區形容一番。
隨後,雅克·里瓦爾和諾爾貝·德·瓦蘭納也陸續到了。里瓦爾衣著華麗,德·瓦蘭納則長發披肩,衣領被頭髮蹭得油光鋥亮,上面還沾著白色的頭皮屑。
杜洛華被安排在馬雷爾夫人和她女兒中間。他又感到拘束起來,擔心使用刀叉、勺子和酒杯時不合規矩。杯子一共有四個,其中一個略帶藍色,是用來喝什麼的呢?
他有點拘束,怯生生的,很不自在。他生平第一次穿禮服,身上的衣著使他感到彆扭,總覺得一切都不夠體面。他的腳不大,因此靴子相當纖巧瘦削,但可惜不是漆皮的。襯衣是當天上午在盧浮宮花四個半法郎買的。胸襯太薄,已經破了。平時穿的那些襯衣,多少都有點損壞,損壞程度最輕的那件,也穿不出來了。
杜洛華轉過頭去,又遇上了福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這目光還是那麼善良,但此刻,除了善意以外,他似乎還看到了更加快活的表情,雖然調皮,卻充滿鼓勵。
「瞧,洛琳被馴服了,真是奇迹!」
德·馬雷爾夫人也滔滔不絕地給他講了些奇聞軼事,使人一聽就知道,她是個自知頗有才智而且喜歡逗樂的女人。逐漸談得熟了,便把手搭在杜洛華的胳臂上,低聲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態度頗為親密。杜洛華能夠接觸這位對他表示關心的少婦,心裏感到非常興奮,恨不得馬上為她獻出一切,保衛她,讓她看看自己的本領。他心裏不斷這樣想,因而對她提出的問題,常常不能及時回答。
福雷斯蒂埃趕緊抓住機會說:
「你好,瑪德萊娜。」
杜洛華同意地鞠了一躬。
「杜洛華先生的才智,的確與眾不同。如果他願意明天下午三點到我那兒談談,我們可以從長計議。」說完,他停了一下,接著轉過身來,對年輕人說:「您馬上就可以給我們寫一組阿爾及利亞的隨感。寫您的回憶,在回憶里也可以像剛才那樣,談談殖民化的問題。這個問題非常現實,完全是個實際問題。我保證,讀者一定很喜歡看。不過,一定要快。趁現在眾議院正討論的時候,您就要寫出第一篇交給我,這樣可以及時引起公眾的注意。」
「您知道嗎,夫人,當我還在那邊沙漠里的時候,看《法蘭西生活報》簡直就是我最美好的享受。說真的,那是在國外唯一能看到的報紙,因為它比所有的報紙更有文學性,更有風趣,而且不那麼單調,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接著,大家離開飯廳去喝咖啡。杜洛華開玩笑地把胳臂伸給小姑娘。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謝了謝,便踮起腳尖,把手搭在杜洛華的https://read•99csw.com胳膊上。
夫人感謝地看了他一眼。女性這種明亮的目光可以一直看透人的心底。
他把杯子拿走,然後又返回來:
「先生貴姓?」
杜洛華擔心把咖啡灑在地毯上,趕緊先喝了。喝完,覺得精神稍為輕鬆了一點,便想辦法接近他那位新老闆的夫人,和她談話。
「剛到幾個月,夫人。我在鐵路上任職,但福雷斯蒂埃答應設法幫助我進入新聞界。」
門幾乎立即就打開了,出現一個穿黑禮服的聽差,神態嚴肅,鬍子颳得光光的。看見這聽差穿得如此整齊,杜洛華不禁又慌亂起來,一顆心不知怎的怦怦直跳,也許是因為他下意識地把自己不合身的衣服和這個聽差的衣服做了比較的緣故吧。穿著漆皮鞋的聽差一面接過杜洛華因怕別人看見上面的污點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問道:
於是,杜洛華大致給她談了談自己的計劃,然後,又轉入了剛才和瓦爾特夫人談過的話題。但這一次,他完全掌握了主動,顯得非常高明,把剛剛聽來的話作為自己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一面不斷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似乎想給自己的話添加一層深刻的意義。
在她親切的目光注視下,杜洛華逐漸恢復了鎮定。不知怎的,這目光使他想起了頭天晚上,在「風流牧女娛樂場」遇見的那個妓|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灰中帶藍,神情顯得與眾不同。鼻子不大,嘴唇飽滿,下頷豐腴,面部輪廓並不端正,但很迷人,既優雅又狡黠。在這張女人的臉上,每根線條都有獨特的風韻和表情,每個動作也都像有所說明或隱瞞。
「馬雷爾夫人到。」
現在,所有男人都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連比畫帶嚷地討論地下鐵路的宏偉設計。這個題目到飯後甜食吃完時才算談完,因為每個人對巴黎交通的緩慢,有軌電車的不方便,公共馬車的麻煩,和出租馬車車夫的粗野,都牢騷滿腹。
走進客廳時,他感到彷彿又進了花房。客廳四角擺著高大的棕櫚樹,枝葉婆娑,一直伸到房頂,然後展開,像噴泉似的垂下來。
「這樣一來,」他說道,「你就可以建立一個強有力的社會,因為他們通過這一段漫長的歲月,已經懂得了如何了解和熱愛這塊土地,學會了本地的語言,對當地各種重大問題了如指掌,而這些問題,新來的人是必然會遇到的。」
他慢慢地走上樓,一路上心跳得厲害,十分發憷,生怕鬧笑話。忽然,前面出現一位穿著大禮服的先生,正瞪著眼瞧他。兩個人距離很近,杜洛華趕緊退後一步,接著,一下子愣住了:對面這位先生就是他自己!原來,在二樓的樓梯口,立著一面落地大鏡子,映照出他的身影和二樓長長的過道。他高興得渾身發抖,因為自己看上去比原來想象的強得多。
「您好,表姨。」
「夫人,我是……」
小姑娘神情嚴肅,身子動也不動,頭俯向碟子。
「請給我吧,夫人。」
瓦爾特夫人平時對人對事一貫嚴肅認真而又不失其嫵媚,她的話總是令人感到很親切。此刻她加了一句:「您可以用這個吸引人的標題:『非洲從軍行』。諾爾貝先生,您認為怎樣?」
杜洛華髮言了。他的聲音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好像有生以來從未聽見過自己講話似的:「那邊最缺乏的是好地。真正肥沃的土地和法國的一樣貴,而且都被有錢的巴黎人像投資一樣全部買去了。真正的移民,窮人和離鄉背井到那裡去謀生的人,卻被趕到了由於缺水而寸草不生的沙漠。」
來的這位夫人棕色頭髮,個子不高,是人們通常稱之為棕發小妞兒的那種女人。
突然,德·馬雷爾夫人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洛琳!」那位小姑娘應聲跑了過來。
杜洛華低聲說:
杜洛華覺得科爾通葡萄酒很合自己口味,每次都讓僕人把杯子斟滿。他體內逐漸產生一種舒服快活的感覺,暖乎乎地從丹田直透腦read.99csw.com海,然後貫通四肢,擴散到全身。他覺得遍體舒暢,從生活到思想,從肉體到靈魂都有說不出的痛快。
壁爐兩邊是圓得像柱子般的橡膠樹,長長的,暗綠色的樹葉,層層疊疊。鋼琴上有兩個花盆,種著兩棵不知名的小樹,圓圓的,開滿了花,一盆粉紅,一盆雪白,似乎是假的,因為太美了,反而不像是真的。
接著她又說道:「您知道,我們這裏一切都很隨便,既不拘禮節,也不講客氣。以後就這樣好嗎?」
「好看極了……不過,耳朵本身也給耳環增添了不少光彩。」
到了三樓,看見又有一面鏡子。他放慢腳步,想看看自己怎樣走過去。他覺得自己舉止瀟洒,風度翩翩,頓時信心百倍。毫無疑問,以他這樣的相貌和向上爬的慾望,加上早已下定的決心和無所顧忌的膽略,一定能夠無往而不勝。他真想跑,想三步並做兩步奔上最後一層樓。到了第三面鏡子前面,他又停下來,用熟練的動作卷了卷鬍鬚,摘下禮帽,整理好頭髮,像通常那樣低聲說了一句:「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然後伸手按了按門鈴。
福雷斯蒂埃夫人遞給他滿滿一杯咖啡,唇上始終帶著友好的微笑。
他的長褲太肥,顯不出腿形,像是纏在小腿上似的,整條褲子看上去皺皺巴巴,很不順當,一望而知是碰巧買來的舊貨。只有上裝不錯,勉強還算合身。
僕人高聲稟報:「夫人,晚飯準備好了!」
杜洛華更加放心了。他仔細打量一下房間。房間的面積並不大,除了那些花草之外,沒有引人注目的擺設和鮮艷的顏色。但人在裏面感到悠閑自在,安詳而舒暢,彷彿被輕輕地裹住,使你飄飄然,全身像受到愛撫一樣舒適。
他們談到巴黎和巴黎的近郊,談到塞納河兩岸的風光,還談到礦泉城市、夏日的娛樂和種種可以終日議論而不感到疲倦的生活瑣事。
晚飯很豐盛,大家非常滿意。瓦爾特先生幾乎一聲不吭地狼吞虎咽,從眼鏡下面斜眼打量著端上來的菜肴。諾爾貝·德·瓦蘭納也不甘示弱,經常把菜汁滴在胸前的襯衣上。
牆上掛著紫色的幔帳,上面用絲線綉著一朵朵蜜蜂般的小黃花。由於年代已久,幔帳的顏色已經暗淡了。
「這位是查理的朋友杜洛華。」
於是,像演員研究要扮演的角色一樣,杜洛華打量起自己來。他向自己微笑,伸出手去,擺出種種姿勢,做出驚訝、快樂、贊同等各種表情。他揣摩各種不同程度的微笑和眼神,以便向女士們表示殷勤,使她們知道他欣賞她們,愛慕她們。
福雷斯蒂埃夫人微笑著看了杜洛華一眼,以保護者和行家的身分給他打氣,好像在說:「您,您一定能做得到。」德·馬雷爾夫人多次轉過身來看他,耳朵上那顆鑽石不住地來回晃動,像一顆晶瑩的水珠,馬上就要滴落下來。
僕人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往藍色的杯里倒約翰內斯堡葡萄酒。福雷斯蒂埃舉杯向瓦爾特先生祝酒:「願《法蘭西生活報》永遠興旺發達!」
孩子驚訝地抬起眼睛看著他。德·馬雷爾夫人笑著說:
杜洛華的臉一直紅到耳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感到對方在仔細看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他,端詳他,審視他。
諾爾貝·德·瓦蘭納曾經從一個軍官那裡聽說過一種風俗,這時突然把莫雷爾的問題拋在一邊,詢問起杜洛華來。這種風俗來自一個名叫姆扎布的小小的阿拉伯共和國。這個奇特的小國位於撒哈拉大沙漠中部最乾旱的地區。
話剛一出口,他對自己居然如此大胆放肆,覺得很不好意思,不禁一陣戰慄,擔心已經失言。
「您喝咖啡嗎,杜洛華先生?」
忽然,他發覺夫人手裡的杯子空了。她離桌子又遠,不知道該把杯子往哪裡放。杜洛華趕緊走上前去。
大家的目光都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的臉忽地紅了。瓦爾特先生問道:「您熟悉阿爾及利亞嗎,先生?」
他的領帶歪歪扭扭,九*九*藏*書不像是出門就直接到這兒赴會的樣子。雖然已經年老,但還保留著昔日美男子的風度。他走上前來,握住福雷斯蒂埃夫人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當他俯下身子的時候,他的滿頭長發像水一樣,灑落在少婦裸|露的胳臂上。
門鈴又響了,聽差通報說:
「瞧,她沒跑,真是怪事。她一般只讓女的親。杜洛華先生,您真有使人抗拒不了的魅力。」
「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親戚德·馬雷爾夫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杜洛華:「您到巴黎很久了嗎?」
她轉過頭來,微笑著對他說:
福雷斯蒂埃一本正經地微笑著,觀察著,不斷和妻子交換心照不宣的眼光,彷彿兩人在合夥辦一件困難但進行得異常順利的事情。
他鞠了一躬,握了握女人們伸過來的縴手,然後又熱烈地和男人們握手。里瓦爾也誠懇地回握他,他發現里瓦爾的手又干又熱;諾爾貝·德·瓦蘭納的手則又濕又涼,總想從他的指縫裡溜走;瓦爾特老頭的手又涼又軟,既不使勁,也沒有任何表示;福雷斯蒂埃的手則豐腴而溫暖,他低聲對杜洛華說:
他回答道:「是的,先生,我在那裡住過二十八個月,那裡的三個省我都住過。」
「我知道了,先生。查理已經把你們昨晚相遇的事告訴我了。他想到請您今天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非常高興。」
酒酣耳熱,大家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了。僕人不時湊到客人的耳邊,低聲詢問:「科爾通,還是拉羅茲堡?」
杜洛華到姆扎布去過兩次,於是便給大家敘述這個奇怪國家的風土人情。那裡,水像金子一樣寶貴,每個居民都要參加社會性的服務工作,在做買賣方面,他們比所謂文明國家的人誠實多了。
杜洛華逐漸鎮定下來,回答道:
她穿著一件淺藍色開司米連衣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苗條的身材和豐|滿的胸脯。
諾爾貝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詩人,由於很晚才成名,所以不僅討厭,而且害怕後起之秀。他冷冷地回答道:
瓦爾特老頭變得嚴肅起來,索性拿掉眼鏡,面對面地端詳了杜洛華一番,然後說:
「謝謝您,先生。」
雅克·里瓦爾嘴上叼著雪茄也走了過來。杜洛華站起身想走,因為他擔心說錯句什麼話,弄得前功盡棄,斷送了剛剛才開了個頭的大好前程。
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瓦爾特夫人壓低聲音慢條斯理地說:「把您這些回憶寫下來,可真是一組美妙的文章啊。」於是,瓦爾特先生抬起目光從眼鏡上方打量了年輕人一眼。習慣上,他要看清一個人的面孔往往從鏡片上方看,而看菜肴則從鏡片下面看。
他以長輩的口吻,大大方方地問:
她笑了笑,態度顯得更和藹了。接著,她壓低嗓門,悄聲說:「這我知道。」
「老闆,剛才我和您提起過這位喬治·杜洛華先生,要求您請他作我的副手,幫助我負責政治新聞。自從馬朗博走了以後,就沒有人替我採訪緊急而秘密的新聞了。報紙也因此受到了影響。」
這時,諾爾貝·德·瓦蘭納先生端著一杯酒走過來,杜洛華便識相地走開了。
談話繼續不斷,各種思想互相啟發,一句話,一件小事就能使話題轉移。現在,談完了當天的事情和附帶引起的各種問題之後,話題又回到莫雷爾先生就阿爾及利亞殖民化所提出的質詢上來了。
「小姐,我吻您一下可以嗎?」
杜洛華突然沒了主意,感到心慌意亂,呼吸緊促,因為馬上就要邁步跨進他夢寐以求的那個世界了。他終於走了進去。一個年輕的金髮女人,獨自站在客廳里迎接他。客廳很大,燈火通明,到處擺滿花草,像個溫室。
他在金髮女人指給他的一把扶手椅九九藏書上坐下。椅上的天鵝絨柔軟而有彈性,坐上去身子直往下陷,被輕輕地托住,裹住。靠背和扶手也都裝有軟墊,使人感到非常舒服。他彷彿走進了一種新鮮而又迷人的生活,獲得了某種溫馨美妙的東西,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個人物,脫離了苦海。他看著福雷斯蒂埃夫人。夫人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
這時候,門又開了。進來一個身材滾圓,又胖又矮的男子,胳臂上挽著一個高大漂亮的女人。這個女人舉止莊重,態度大方,不僅比他高,而且比他年輕得多。男的是瓦爾特先生,國會議員,金融巨子,祖籍南方的猶太富商,《法蘭西生活報》的經理;女的是他的妻子,銀行家巴濟爾·拉瓦洛的女兒。
「好的,謝謝您,夫人。」
他在家裡只有一面刮鬍子用的小鏡子,所以從來沒照過全身,加之剛才只看到今天的臨時裝束各部分都很不合適,因而誇大了缺點,想到這身打扮會顯得很粗俗,不由得十分慌亂。
「是啊……他們什麼都懂,可就是不懂農業。他們會講阿拉伯語,但不知道如何種植甜菜和播種小麥。他們甚至是擊劍能手,但對肥料卻懂得很少。因此,我倒認為,應該採取另外一種相反的辦法,把這塊新的土地向所有人盡情開放。聰明的人在那裡自然會闖出自己的天下,而其他人則被淘汰。這就是社會的規律。」
接著,他久久打量自己,覺得自己真不愧是個美男子,不由得心花怒放,對著鏡子高興地笑了起來。然後,他向自己的身影告別,彬彬有禮地深深一躬,像對大人物告辭一樣。
但看見鏡子里自己的模樣,簡直快認不出來了。他把自己當做了另一個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一眼看去,真是既漂亮,又大方。
接著福雷斯蒂埃也進來了。他由於莫雷爾事件,在報館不能脫身,回來晚了,向大家表示歉意。莫雷爾是激進黨議員,最近就政府要求撥款在阿爾及利亞推行殖民化一事,向內閣提出了質詢。
「噢,忘不了!你放心好了。」
只有她烏黑的秀髮上插著的那朵紅玫瑰,非常引人注目。這朵花似乎襯托出她臉部的特徵,突出了她那與眾不同的性格,使她的神態具有一種恰如其分的爽朗活潑的特色。
「你回答:可以,先生,只是今天,以後總這樣可不行。」
接著,他們便傾談起來。杜洛華說東道西,口若懸河,聲音娓娓動聽,兩眼神采飛揚,尤其是那兩撇鬍子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它天生鬈曲,金黃而略帶赭紅,毛茸茸地貼在唇上。翹起的鬍子尖顏色稍淡,顯得很漂亮。
她輕盈地走進來。全身從頭到腳彷彿緊緊地裹在一件很普通的深色連衣裙里。
「坐到這兒來,孩子。靠著窗口會著涼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走過來,見此情形,不禁驚叫了一聲:
她以無所謂的態度,友好地笑了笑,然後,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然後,不等杜洛華回答,便走開了。
孩子的母親覺得很奇怪:
逐漸地,他產生了要說話的慾望,他需要引起別人的注意,需要別人傾聽他,欣賞他,如同傾聽和欣賞那些口若懸河、字字句句都使人回味無窮的人物一樣。
杜洛華想說幾句話恭維她,但想不出來,只好照顧她的女兒,給她倒飲料,端盤子,拿菜。小女孩比她母親嚴肅,不住地輕輕點頭表示感謝,一面莊重地說:「先生,您真好。」然後,略帶沉思地聽著大人講話。
他仔細地自我端詳了一番,承認這身打扮總的說來是令人滿意的。
德·馬雷爾夫人剛剛和福雷斯蒂埃夫人聊完天兒,看見他便把他喊過去,突然問他:
他猛地停下腳步,顯得非常尷尬。這位面帶笑容的夫人是誰呢?他突然想起,福雷斯蒂埃已經結婚,這個衣著華麗、漂亮大方的金髮夫人肯定是他的妻子。想到這裏,心裏更加慌亂,嘴裏訥訥地說:
他高興極了,走到樓梯的時候,他真想一口氣跑下去。於是三步並做兩步往下走,但突然間九-九-藏-書,在三樓那面大鏡子里,看見一位神色匆忙的先生,一蹦一跳地迎面向他跑來。他猛地停下腳步,彷彿做了什麼錯事,被人當場發現,感到很不好意思。
杜洛華忽然異想天開,想親吻這個小姑娘,好像這個吻多少能傳到小姑娘的母親身上。
「不錯,好極了。不過下面的文章筆調也要一致才成,難就難在這裏。筆調一致,用音樂的術語說,就是調式統一。」
「為了創辦這樣一種符合新需要的報紙,瓦爾特先生真是費盡了心血。」
「在第四層,左邊的門。」
於是大家便議論起這個因帶有訛詐成分而變得複雜化的通姦案子來。他們不像在家庭里談論報紙上刊登的事件,而是像醫生之間討論病例,或者賣菜的商人談論蔬菜。他們並不動氣,對發生的事情也不感到驚訝。他們以一種職業的好奇心和對罪行本身完全無動於衷的態度,去尋找發生這些事情的深刻而秘密的原因。他們試圖把行動的根源解釋清楚,確定造成這場悲劇的各種思想活動,證明從科學上看它是特定的精神狀態所導致的結果。在座的女士們也熱烈地參与探討和研究。大家對最近發生的其他事件以新聞販子和出售稿件、專門報道人間喜劇的記者那種有經驗的眼光和獨特的看問題的方式去研究、評論,進行多方面的觀察並衡量其價值,如同商人在把商品售出之前,總要再把商品仔細看一看,翻過來掉過去,又掂掂分量一樣。
杜洛華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偶爾偷看身旁那位女客。女客的胸脯又圓又豐|滿,使他垂涎三尺。她耳垂上有一顆用金線懸挂的鑽石,彷彿一滴晶瑩的水珠,眼看就要滴到肌膚上。這位女客偶爾也發表意見,這時,她唇上便泛起一絲笑意。她的想法既奇怪又可愛,令人捉摸不定,像一位閱歷很深的淘氣女郎,以玩世不恭、略帶懷疑但毫無惡意的態度去看待和判斷一切事物。
「夫人,您的耳環是我平生所見過的最漂亮的耳環。」
他真想道個歉,找些理由來解釋為什麼穿得那樣隨便。但是什麼道理也找不出來,再說,他也不敢接觸這樣的話題。
他接過杯子。當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銀夾子在小姑娘拿著的糖罐里夾起一塊糖的時候,福雷斯蒂埃夫人低聲對他說:
於是,大家走進了飯廳。
杜洛華立刻坐下,把洛琳抱起來,放在腿上,然後用唇輕輕碰了碰孩子額頭上波浪般的秀髮。
她袒胸露臂,衣服的領口和短袖都鑲著雪白的花邊。頭上秀髮高聳,波浪般地披在腦後,在頸上形成一個金黃鬆軟的雲鬟。
她們互相擁抱,然後,那個小女孩像大人一樣安詳地把額頭伸過去,一面說:
門帘是用藍灰色的軍用呢做的,上面用紅絲線綉著幾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上。各種各樣的椅子,大小不一,散放在房間里,有長椅、大小扶手椅和各種帶軟墊的圓凳,全都矇著路易十六式的錦套,或者白底上印著石榴紅圖案的漂亮的荷蘭天鵝絨。
聽了這番話,大家微笑著沉默了一會兒。
福雷斯蒂埃夫人親了親孩子,然後介紹說:
看門人很和氣地回答,足見他對這位房客頗為尊敬。杜洛華邁步登上樓梯。
杜洛華紅著臉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搖著坐在他腿上的小姑娘。
所有人都站起來向笑容可掬的老闆彎腰祝賀。杜洛華也得意洋洋,舉杯一飲而盡。似乎覺得此刻自己能喝下整整一桶酒,吃下一頭牛,掐死一頭獅子。他感到四肢有超人的力氣,胸中有不可戰勝的決心和無限的希望。現在他和這些人在一起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已經在他們中間佔領了陣地,贏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有了新的信心,敢於正視周圍這些面孔了。於是,他壯著膽子第一次對身旁那位女士說:
「這麼說,先生,您是想試一試新聞這一行嘍?」
樓梯旁邊的一扇門打開了。他怕被別人突然碰上,急忙快步上樓,生怕剛才向女人獻媚的動作被他朋友邀請來的客人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