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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咱們繼續吧。」她說道。
他大踏步往回走,沿著環城大街,一直向自己住的布爾索街走去。他住的那幢樓一共有七層,二十戶,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樓梯很黑,他只好划火柴照明。樓梯上到處都是紙屑、煙頭和菜幫子,臟極了。看見這種景象,他不由得一陣噁心,真想趕快遷出,搬到有錢人住的、鋪地毯的乾淨房子里去。現在他住的這幢樓,上上下下,瀰漫著一股重濁的氣味,裏面有飯菜味、廁所味、永遠不散的油味和陳舊的牆壁發出的霉味,任何穿堂風也驅之不散。
一個編輯幹完了活兒,到木櫃里拿起一副木球。這個人身材矮小,雖然已經三十五歲,但長得還像個孩子。這時又進來了好幾位記者,一個挨一個地去取自己的木球。不一會兒,人數就增加到六個。他們肩並著肩,背靠著牆,用同樣而有規律的動作,把紅色、黃色或黑色的木球向空中拋去。這些球木質不同,因而顏色各異。競賽開始了,還在幹活的那兩個編輯站起來給他們當裁判。
「那好極了。」
喬治·杜洛華
老闆非常高興,微笑著說:
「就這樣吧。以後你每天下午三點到這裏來,我把該跑的地方,該採訪的人告訴你,並決定該白天去,晚上去,或者早上去……一……我先給你寫一封去見警察局第一處處長的介紹信……二……他會指定他的一個下屬和你聯繫。你就和這個下屬商量……三……好獲得該處所有的新聞。當然,我指的是官方的和半官方的新聞。詳細情況你可去問聖波坦,他都知道……四……你一會兒或者明天就可以去找他。特別是你必須練出這樣的本事:能夠從我派你去採訪的那些人的嘴裏把消息套出來……五……關著門的地方,你也必須想辦法鑽進去……六……你干這種工作的每月固定工資是二百法郎。如果你自己另外採訪到有趣的新聞,每一行可以得稿費兩個蘇……七……如果出題目約你寫文章,每一行也可以得稿費兩個蘇……八……」
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跑,盡情地去想象。他一面信步向前走,一面憧憬著未來,呼吸著夏夜清涼的空氣,但是腦子裡總擺脫不掉瓦爾特老頭要他寫文章這件事。於是,他決心立刻回家投入工作。
他朋友回答:
杜洛華接過去說:
福雷斯蒂埃贏了十一分。那位臉上還帶孩子氣的小個子男人輸了,他按了按鈴,把聽差叫來,對他說:
說到這裏,她停下來,把熄滅了的香煙重新點著。她一停,鵝毛筆在稿紙上發出的沙沙聲也隨著停止了。
「我可不知道,所以我才來找您。」
他隱隱約約感到有些頭緒,但是要他口頭敘述也許還可以說上三兩句,要他用筆寫下來,他可就一籌莫展了。他心急如焚,怨自己無能。他重又站起來,兩手全是汗,血液在太陽穴里突突直跳。
「那……咱們的……咱們的那篇稿子……是不是今晚就付印呢?」
「後事如何,明日分解!」

杜洛華有點猶豫。
「不……這不成……」
「我的朋友杜洛華來了。」
然後,他們推開兩重裝著軟墊的門,走進經理辦公室。
「二十六。」
憋了半天,才加了一句:「城市的部分居民是阿拉伯人……」寫完,他把筆往桌上一扔,站了起來。
「噢,你就放心好了。」
第三位穿著喪服,坐在角落裡,樣子像個孤苦伶仃的寡婦。杜洛華心想,這個女人一定是來要求救濟的。
緊跟著,第二十七下,他接了個空,便停下來,打開一個木櫃。杜洛華看見櫃里一字兒排著二十來副高質量的木球,像套古玩似的都編了號。福雷斯蒂埃把木球放回原處以後又問道:
他聽了一愣,回答道:
他手托前額,兩眼注視著前麵攤開的白紙。
「唷,你來了!……昨天,我一口氣接了五十七次球。我們這裏,除了聖波坦,就數我最強了。你去見老闆了嗎?諾爾貝那個老傢伙玩接木球逗極了,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滑稽的了,他玩的時候張著嘴,像是要把球吞下去似的。」
於是,他明白了,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打斷了他和福雷斯蒂埃夫人之間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情投意合的談話,所以他便像冷水澆背,產生了悲觀失望的情緒。有時候,聽到一句話,看到一種不如意的現象,或者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往往都會使我們產生這種情緒。
「阿爾及爾是這個奇異大陸的門戶,是一座美麗的白色城市。
福雷斯蒂埃夫人輕輕聳了聳肩膀,同時又揚了揚眉毛,一臉令人難以捉摸的神態。
非洲從軍行
時間還不到九點,他走到蒙梭公園。公園裡剛灑過水,空氣濕潤而涼快。
「是的,夫人。在幫助我解決困難這方面,您比他更有辦法……可是我,我不敢,我不想麻煩您,您明白嗎?」
杜洛華突然膽怯起來,猶猶豫豫地,不敢答應:

突然,愛情的需要,像洶湧的波濤,衝進杜洛華的心,他需要一種名門淑媛的旖旎溫馨的愛情。他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腦子裡不禁想起福雷斯蒂埃,這傢伙真走運!
「您覺得我的朋友馬雷爾夫人怎麼樣?」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來說道:

「但首先是去的問題,這並不是每個人都覺得舒服的事。你知道,我是優秀的騎術教練,我們上校的馬就是我馴的。可是,馬騎得好,航海卻不一定行,我就屬於這九*九*藏*書種情況。
福雷斯蒂埃夫人指著一把椅子說:
福雷斯蒂埃站在壁爐旁,一面抽煙,一面玩接木球遊戲。他技術高超,每次都能把球接住。他數著:
辦公室的雜役交叉著雙臂坐在長凳上等待命令。一個傳達坐在一張像講壇似的小桌子後面,整理剛送來的信件。這種場面無懈可擊,使來訪者肅然起敬。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派頭十足,而且舉止高貴,態度瀟洒,真不愧是大報館接待廳的工作人員。
對面,寬闊的鐵路壕溝那邊,羅馬街的房子在朝陽映照下,彷彿上了一層白色的釉彩,閃閃發亮。右面,遠處,淺藍色的薄霧像一塊扔在地平線上的面紗,飄忽,透明。薄霧後面,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阿讓特丘陵、薩努瓦高地和奧爾熱蒙的磨房。
經過十分鐘的考慮,他決定把這頁開場白放到明天再寫,先把阿爾及爾描繪一番。
「您進來呀,親愛的。我給您介紹查理的好朋友喬治·杜洛華,未來的新聞記者。」
記者回答道:
他覺得,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發現他在那裡就很不高興。
「沒關係,完全可以。她已經起來了。你可以到樓上我的工作室里找她,她正在那兒替我整理筆記。」
他找條長凳坐下,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一個衣著華麗的青年在他前面踱來踱去,大概是在等一位女士。
那位女士來了,戴著面紗,腳步很急,匆匆地和那個青年握了握手,然後挽著他的胳臂,一起走了。
「現在咱們就要開始了。首先,我們假設您給一位朋友談您的見聞,這樣,您就可以不管有意思沒意思,想到什麼就談什麼,盡量做到自然和有趣。開始吧:
「這位是我們最知己、最親密的朋友,沃德雷克伯爵。」
她坐在辦公桌前,態度從容,像在自己房間里一樣無拘無束,又彷彿在自己的客廳里處理日常的事務。從她的晨衣里透出一股幽香,一股梳洗后散發出來的清新的香氣。杜洛華不禁想入非非,似乎看見了裹在輕羅軟緞里那個青春煥發、豐腴溫潤的肉體。
福雷斯蒂埃不等第二局開始,便俯身湊到他耳朵說:
他把這兩個女人逐一帶到窗前。雖然他們盡量壓低聲音說話,杜洛華仍然發現福雷斯蒂埃親昵地用你稱呼她們。
最後,她以高原腳下賽伊達城裡的一段生活作結束,還穿插了一段風流的小故事:士官喬治·杜洛華愛上了艾因哈吉勒城造紙廠的一位西班牙女工,他們夜裡在光禿禿的亂石山裡幽會。周圍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不斷地嗥叫,狂吠。
說完,他轉過身來,對杜洛華說:
「真他媽的十三!這個數字總叫我倒霉。將來我非死在十三號不可。」
他父母對他的夢想早已破滅,想把他留在身旁,但他不顧父母的懇求,服役期一滿,便來到巴黎,希望能混個前程。他隱隱約約感到,時勢會造就成他的勝利。究竟是什麼樣的時勢,他腦子裡還不很清楚,不過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創造並促成這種形勢。
他看見自己每天穿的衣服,空空的,又皺又癟,骯髒而且難看,像殮房的舊衣服一樣亂糟糟地堆在他睡的小鐵床上,鐵床中間已經被他的身體壓凹了。他那頂唯一的絲質禮帽口朝天地仰放在藤椅上,彷彿正等待布施。
杜洛華面有難色,最後才猶猶豫豫地說:
杜洛華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她。
他又回到窗前,憑欄眺望。正在這時,忽然汽笛長鳴,一列火車轟隆隆鑽出了隧道,穿過原野,向遠方的大海駛去。杜洛華不禁想起了父母。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旁,看著他做準備工作,然後,在壁爐上拿起一支煙,把它點著。
「好,她不會吃你的,放心好了。可千萬別忘記一會兒三點鐘。」
「是這樣的……但老實說……我不敢……為了寫瓦爾特先生約我寫的那篇有關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昨晚我工作到深夜……今天……很早又起來寫……可是寫不出一點像樣的東西……我把稿子全撕了……我,我干不慣這工作,所以來找福雷斯蒂埃幫忙……就這一次……」
但就在這時,門突然悄悄地打開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紳士,不經通報便走了進來。
黑魆魆的隧道深處,有三盞紅色的信號燈,一動不動,像野獸的三隻大眼。稍遠又有幾盞,再過去又有幾盞。時長時短的汽笛聲,劃破黑暗,不斷從阿斯尼埃爾方向傳來,有的很近,有的又幾乎聽不見。汽笛聲頗有些抑揚頓挫,類似人的喊聲。其中一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凄厲。不久,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黃光,轟隆轟隆地奔過來。接著,杜洛華看見一列長長的車廂衝進了隧道。
杜洛華和他的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隨後,他問他朋友:
「請問瓦爾特先生在嗎?」
「經理正在開會。請先生稍坐片刻。」
寫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不知道下面該怎麼寫才能引出上船的情形,沿途見聞,和最初的感受。
完了以後,她坐下來,詢問杜洛華有關阿爾及利亞地理的問題,因為她對此一無所知。但不到十分鐘,她在這方面的知識已經和杜洛華不相上下了。於是九-九-藏-書,她用不太大的篇幅,寫了一章這塊殖民地的政治地理,好讓讀者了解這方面的情況,將來能夠理解隨後幾篇文章所提到的各種嚴峻問題。
「謝謝你,我去,我去。我跟她說,是你逼著我,完全是你逼著我去找她的。」
開了一個小時的所謂會議原來並不是會議,而是經理和幾位戴平頂帽的紳士在打牌,這幾位紳士都是杜洛華頭一天見過的。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有點猶豫。福雷斯蒂埃狡黠地笑了笑說:
福雷斯蒂埃夫人繼續抽著煙,在屋裡踱來踱去。杜洛華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不知道說什麼話來感謝她才好。能夠在她身旁,他覺得很高興,另一方面,又由於能逐漸親近她,不僅精神上對她感激而且肉體上也感到幸福。彷彿她周圍的一切,連同牆壁和壁上的書,都已經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椅子、傢具、帶著煙草味兒的空氣,都散發出一股來自她身上的異樣的幽香,甜蜜而使人陶醉。
於是,傳達領著他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個大廳。大廳里有四個男人,正圍坐在一張綠色的大桌子旁寫東西。
他朋友抬起眼睛,一面說,一面繼續有規律地揮動著胳臂:
「好,一言為定。如果質量真的好,我就買下來。木球嘛,永遠不會嫌多。」
「這副木球現在在哪兒?」
他爬上床,吹滅燈,幾乎立刻就睡著了。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一個懷著強烈希望的人或者一個憂心忡忡的人總是醒得很早的。他跳下床,把窗子打開,用他的話說,去喝一兩杯新鮮空氣。
傳達回答道:
「親愛的亨利,你想知道阿爾及利亞的情況嗎?這不成問題,我把我的日記寄給你。我在這裏住的是一座干土壘的小房子,整天無事可做,於是便寫日記,把每一天,每一小時的生活記錄下來。有時寫得過火一些,那也沒有辦法,你不必給你認識的夫人們看……」
「請坐下談。」
看見杜洛華不吭聲,她又問了一遍:
經理的目光猛地從眼鏡片上投過來,瞥了年輕人一眼,問道:
「不抽煙我就沒法工作。」她說道,「好,您打算寫什麼呢?」
「您倒是署名呀!」
「好吧,您先給我講講。就給我一個人講,您明白嗎?慢慢地,不要漏掉任何細節,讓我來選擇,看哪些東西該寫。」
「帶來了,先生。」
杜洛華向前問訊:
「噢,夫人,我並不想上來,但我在樓下碰見了您丈夫,是他要我來的。我不敢告訴您我來的原因,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這樣合作一定非常有意思。我對您的想法很感興趣。好吧,請您坐到我的位置上來,因為報館里的人認識我的筆跡。咱們一起炮製您那篇文章,不過,必須是成功之作。」
「是嗎?」
「在滑稽劇院一個賣票的那裡。如果你想看,我明天就把它帶來。」
房間里瀰漫著一股因長時間空氣不流通而產生的悶味,摻雜著傢具散發出來的皮革味,陳舊的煙草味和油墨味。所有新聞記者都熟悉這種編輯室所特有的氣味。
杜洛華猶豫著,訥訥地說:
福雷斯蒂埃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轉過去,一面推向樓梯,一面說:
杜洛華接著說:
瓦爾特先生手拿紙牌,聚精會神地玩著,動作非常熟練。他的對手顯然是個賭牌的行家,他靈巧而瀟洒地不斷把那些花花綠綠的薄紙片打出去,拿起來,或者擺弄著。諾爾貝·德·瓦蘭納坐在經理的扶手椅上寫文章,雅克·里瓦爾則躺在一張長沙發上,閉著眼睛抽雪茄。
杜洛華聽說馬雷爾夫人已經結婚,感到非常驚訝。其實,這是很自然的事。
他真想加上一句:「但畢竟比不上您。」可是他不敢。
「噢,他是諾爾省鐵路幹線的督察。每個月到巴黎來住一個星期。他妻子稱這段時間為『義務兵役』、『一周苦役』或者『神聖的一周』。以後,等您對她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您一定會發現她既聰明,又可愛。這幾天,您就去看看她吧。」
福雷斯蒂埃夫人身穿一件帶花邊的白色晨衣,微笑著轉過身來,把手伸給杜洛華,從她寬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赤|裸的胳臂。
杜洛華默默地注視著遠處的原野,過了好幾分鐘才喃喃地說:「這樣的天氣,那邊準是一派好風光。」接著,他想起有工作要做,而且必須馬上動手。於是,他給門房的兒子十個蘇,叫他到辦公室替自己請個病假。
「這寶貝現在在哪兒?」
福雷斯蒂埃夫人面對著他,在那張大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兩眼緊盯著他說:
寫完以後,他開始思索第一句該怎樣開頭。
「好,」她說道,「這事我給您安排。我負責油鹽醬醋,不過,菜得有人供應。」
福雷斯蒂埃夫人坐在辦公桌前一把扶手椅上。房間不算大,周圍有許多紅木書架,把牆都遮住了。書架上琳琅滿目,各種各樣的精裝本,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藍的,使一排排本來很單調的書顯得五彩繽紛,很有生氣。
嵌著銅花的紅木桌上,放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紙。裏面有信件、明信片、報紙、雜誌、發票,以及各種各樣的印刷品。
「不過,我這個時候去見她不合適吧?……」
「我只是隨便問問,並沒有責備您的意思。」
「您說吧,有什麼事?」
聽了這句話,福雷斯蒂埃趁瓦爾特先生開始玩第二局的時候,挽起杜洛華的胳臂,把他帶走了。
「太太正在等您。」
一個編輯把頭轉過來,對他說:
他父母開一家小酒店九-九-藏-書,名叫「美景酒店」,每逢星期天,近郊的中產階級都到這裏來吃午飯。父母一心想兒子出人頭地,所以送他上了中學。他畢業以後,參加全國會考,結果沒有通過,於是去服兵役,打算將來當軍官、上校和將軍。但五年兵役的期限遠遠沒滿,他便對當兵感到厭倦,一心想到巴黎來碰運氣。
這列火車即將在離他父母家十幾公里的地方經過。他彷彿又看見了那間小屋,在康特勒村口的山坡上,俯瞰著盧昂和遼闊的塞納河流域。
「哦……她已經結婚了?」他問道,「她丈夫是幹什麼的?」
「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老闆那兒,要不,你非等到晚上七點不可。」
福雷斯蒂埃始終快樂地微笑著。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胳臂,對他說:
然後,她又用另一種語調告訴杜洛華:
他的同伴談起他的時候,都說他是個「機靈、狡猾,遇事總有辦法的傢伙」,而他自己也一心要成為一個「機靈、狡猾、有辦法的人」。
於是,大家一面等飲料,一面又玩了起來。
他在桌子前面坐下,拿起筆,蘸了蘸墨水,手托著腦門,苦苦思索。但是白想了半天,什麼也沒想出來。
但是,在他心靈中占統治地位的卻是向上爬的慾望。
「九杯啤酒。」
她忽然問他:
突然,一聲尖銳的汽笛把他從夢中驚醒,一輛機車像離穴的大兔子,從隧道里躥出來,沿著鐵軌,快速向停車場飛奔,到那裡休息去了。
隨後,他對自己說:「得了,工作去吧!」他把燈放在桌子上,正想動手寫,忽然發現家裡只有一疊信紙。
他們穿過候見廳,看見剛才那些人,仍然規規矩矩地在那兒等著。福雷斯蒂埃一出現,那個年輕的女人和另外那位上了年紀的女演員立即站起身,向他走過來。
福雷斯蒂埃和站在玩牌的人後面的那幾個賭客一一握手,然後一聲不響地看打牌。等瓦爾特老頭一贏就急忙向他介紹:
他來到朋友家時,他朋友正準備出門。
「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屬地,面積很大,周圍是人跡罕到的地區。人們把這些地區叫做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於是他帶著始終縈迴在腦際的模糊而甜蜜的希望,向黑暗中胡亂飛了一吻。這是給他所期待的美人幻象送去的愛情之吻,給他夢寐以求的財富送去的慾望之吻。然後,他關上窗,一面脫衣服,一面喃喃說道:
「我說,福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一副木球要賣,質量好極了,是用上等木頭做的,據說是以前西班牙王后的東西。賣主要價六十法郎。並不算貴。」
他並不泄氣,心想:「沒什麼,我只不過是不習慣罷了。這職業也像其他職業一樣,要學學才成。頭幾次得有人幫忙。我現在就去找福雷斯蒂埃,他在十分鐘之內保管能把我這篇文章的架子搭起來。」

「去找我妻子吧,她會替你把這件事辦妥的,而且辦得不會比我差,我訓練過她干這種工作。我嘛,我今天上午沒時間,要不,我倒是很樂意幫助你。」
福雷斯蒂埃夫人隨後又說:
「不必了,瓦爾特先生。為了教他掌握業務,這篇稿子是我和他一起寫的。寫得很好。」
杜洛華按她的要求講了大約一刻鐘,她突然打斷他的話說:
活該,就用它吧。他把信紙攤開,拿起筆,蘸了蘸墨水,用他最漂亮的字體工工整整地寫上了題目:
「你記得他開的藥方嗎?
他們也沒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握了握福雷斯蒂埃夫人伸給他的手,對剛來的那位紳士又鞠了一躬。紳士仍然擺出一副上層人物那種冰冷嚴肅的面孔。杜洛華像幹了件蠢事似的,帶著一臉懊惱的神色,怏怏地走了。
杜洛華這才下了決心:
房間的牆上裱著灰底藍花的糊壁紙,斑斑駁駁,布滿污漬。因為年深日久,這些污漬說不清是什麼東西弄的,也許是按扁了的蟲蟻,或者濺上去的油珠,也許是沾了髮蠟的指印,或者是涮洗時從臉盆里飛出來的泡沫。一切都顯得非常寒磣,使人無地自容,巴黎帶傢具出租的公寓都是這副寒酸相。看到自己的生活如此潦倒,杜洛華不禁怒火中燒,心想,非立即擺脫這種處境不可,從明天起,一定要結束這種捉襟見肘的生活。
他像每天晚上一樣,不知不覺地又想入非非,幻想在大街上碰見一位銀行家或者什麼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對他一見鍾情,結成美滿姻緣,於是他的希望一下子變成了現實。
他們一回到編輯室,福雷斯蒂埃馬上又拿起木球玩了起來。他一面數分,一面斷斷續續對杜洛華說:
「這……我覺得她……覺得她很迷人。」
接著,她敘述了一次到奧蘭省的旅行。旅行是虛構的,裏面主要描寫各種女性,像摩爾族女人、猶太女人、西班牙女人等。
接著,他神氣十足地裝出一副非常忙碌的樣子,匆匆走過候見廳,似乎要立刻去起草一份十萬火急的電報。
但杜洛華不知道從哪裡講起,因此,她只好像神甫詢問懺悔者那樣盤問他,向他提出具體的問題,幫助他回憶已經忘掉的細節和他遇見過的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物。
「好極了,好極了!您https://read•99csw.com真守信用。福雷斯蒂埃,你要不要替我審閱一下?」
現在,她正在腦子裡編造著旅途的情況,描繪她臆想出來的旅伴,虛構一段與一位到非洲和丈夫團聚的陸軍上尉的妻子發生愛情的風流韻事。
杜洛華想了個辦法,回去找那個傳達,對他說:
三點以前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了,可現在還不到中午十二點。他口袋裡還有六法郎五十生丁,於是到一家名叫「杜瓦爾」的廉價飯館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在大街上溜達。三點鐘一敲響,他便踏上了《法蘭西生活報》那座兼作廣告的樓梯。
諾爾貝始終沒有抬頭,彷彿沒看見杜洛華或者沒把他認出來。里瓦爾則相反,他和杜洛華使勁握手,表示若遇到什麼麻煩,他是個可以依靠的夥伴。
說完,他就專心一意玩木球,繼續慢慢地數下去……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第十四下沒接住,於是,他喃喃地罵道:
「我該做點什麼?」
福雷斯蒂埃問道:
他在戍地的團隊里一直很順利,運道也好,而且在身分較高的社會裡有過幾次艷遇。他曾經把一個收稅官的女兒弄到手,這姑娘寧願扔掉一切和他私奔。他還勾引過一個訟師的妻子,這女人被他遺棄后,失望之餘,曾經想投河自盡。
「話又說回來了,親愛的朋友,要想到達非洲,還必須忍受足足四十個小時的另一種無法拒絕的催吐劑。這回是大西洋輪船公司的配方。」
「當然。」
福雷斯蒂埃夫人打斷了他的話,哈哈大笑起來,心裏美滋滋的,感到既得意又高興。
「是呀,開始的時候,誰都會這樣。所以我來……來求你幫個忙……你只消十分鐘就能給我把這篇文章的架子搭起來,你告訴我該用什麼語調,好好給我上一堂作文課。沒有你的幫助,我可是弄不了。」
想到這裏,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子工作熱情。他又坐回到桌子旁,苦苦地尋章摘句,要把阿爾及爾那奇特而迷人的風貌好好描寫一番。阿爾及爾好比是非洲的大門。非洲是一個神秘而遼闊的大陸,那裡有遊牧的阿拉伯人和前所未見的黑人。非洲又是一個人跡未到,充滿著魅力的地方,那裡生活著似乎專為神話故事而創造的珍禽異獸。這些動物我們有時在公園裡可以看到。如奇怪的鴕鳥,神妙的羚羊,形狀怪異、滑稽可笑的長頸鹿,穩重的駱駝,醜陋的河馬,還有笨重的犀牛,人類可怕的弟兄大猩猩。
「我要您寫的那篇文章帶來了嗎?這篇文章今天和莫雷爾在討論中的發言同時見報,效果一定很好。」
她輕快地轉動著手上夾著的鵝毛筆,面前攤開的那一大張紙,剛寫了一半,因杜洛華來訪被打斷了。
她又點了一支香煙,然後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邊口述,邊把煙吐出來。她雙唇緊閉,只露出唇中央一個小圓洞,煙從小圓洞里裊裊而出,先是直的,後來逐漸擴散,在空中留下一縷縷灰色的線條,像透明的霧,又像蛛絲般的水氣。有時,她用張開的手掌一揮,把殘留的輕煙驅散,有時用食指使勁一剁,把煙切斷,然後聚精會神地注視著被斬成兩段、已經模糊難辨的煙縷逐漸消散得無影無蹤。
說著,他指了指候見室,那裡已經坐滿了人。
「只有這些才使人感興趣。」她說道。
他的目光落到洗衣服的賬單上,那是當天晚上門房拿上來的。他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剎那間,喜悅的心情,隨著滿腔的自負和對前途的信念一起煙消雲散。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有任何作為,也成不了什麼人物。他感到自己空虛、無能,是個沒有用處的人,註定是要被淘汰的。
「他穿著紅色長褲,叉開兩條肥腿,坐在椅子上,手扶膝蓋,兩肘朝天,臂膀彎成橋形,一雙大眼,滴溜溜亂轉,牙齒輕輕咬著自己的白鬍子。
「這種催吐劑像聖旨一樣,絕對不能違抗。既然要服,那就服吧。再說用了吐根大夫的處方,自然也就該享受休息十二個小時的權利。
杜洛華說:
福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滿意。
走到大街上,他猛然覺得,他的朋友一定睡得很晚,這時候去拜訪他未免太早。於是,他沿著環城大街,在樹下慢慢地散步。
「這麼早?」她問道,接著加了一句:
說著,他穿上了衣服。
「是你呀!這個時候來!找我有事嗎?」
杜洛華已經不想走了,他似乎要一直待下去,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他發現屋裡有個男人,頓時停下腳步。福雷斯蒂埃夫人顯得有點窘,一陣紅暈從肩膀一直升到臉上。但她很快又恢復了自然,若無其事地說道:
「去吧,大傻瓜,我叫你去你就去。難道你要我再爬三層樓去介紹和解釋你的情況嗎?」
到了大街上,杜洛華又躊躇了,不知道該幹什麼好。
「文章就是這麼寫的,親愛的先生。現在請署名吧。」
杜洛華還是不肯上樓:
他們又穿過候見廳。所有的人都抬起眼睛看他們,福雷斯蒂埃故意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對最年輕的那個女人說:
然後,等著回話。僕人回來,打開了右面一扇門,向他稟報:
這些人當中,有的表情嚴肅,胸前掛著勳章,一臉自高自大的神氣,有的衣冠不整,連襯衫也不|穿,燕尾服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胸前的污漬斑斑駁駁,彷彿地圖上犬牙交錯的大陸和海洋。他們中間有三位婦女。其中一位面帶笑容,很漂亮,打扮得像個妓|女。坐在她旁邊的那位也是濃妝艷抹,但一臉皺紋,九-九-藏-書神情凄苦,具有當過演員的女人一般都有的那種過時而造作的姿態,總想打扮得年輕,可是實際上已經人老珠黃了。
杜洛華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在這場漫不經心的遊戲中,她身體和臉部的動態。
「瓦爾特先生約我三點鐘來,無論如何,請您去看看福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
接著,她站了起來,說道:
杜洛華結結巴巴地說:
「您不知道,她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既活潑又聰明的女子哩!簡直是個波希米亞女郎,一個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亞女郎。她丈夫因此不喜歡她。他只看見她的缺點,而看不見她的優點。」
杜洛華看見他正打算出門,覺得很不好意思,訥訥地說: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被叫進去。
於是,杜洛華和那幾位連名字也還不知道的同事一一握手告別,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走下那座漂亮的樓梯回去了。
一個腰系藍布圍裙手拿笤帚的僕人跑來開門,他沒容杜洛華開口,便說:
他悶悶不樂地走到大街上,感到很不舒服,總覺得有一股默默的哀愁。他信步往前走,心裏納悶,為什麼突然產生這種憂傷的感覺。他找不到答案。但沃德雷克伯爵那副嚴峻的面孔不斷在他的腦海里出現。伯爵雖然有點老,頭髮已經灰白,卻還帶著大富翁所特有的那種悠閑、傲慢和自命不凡的神氣。
「該士兵腸胃失調,請照方給予本醫師所配三號催吐劑一服。服藥后休息十二個小時即可痊癒。
「對,不過你不用管了,校樣由我來看。你就接著往下寫好了,明天下午三點,你把稿子帶到這裏來,像今天一樣。」
說什麼呢?剛才講過的一切,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軼聞也好,事實也好,全都無影無蹤。他忽然想:「我應該從動身的時候說起。」於是,他寫道:「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後,疲憊不堪的法蘭西經過了天災人禍的可怕歲月,正在休養生息。……」
兩個男人彼此行禮,一面相互打量著。杜洛華很快就告辭了。
「好極了。」
「經理一會兒就接見您。現在他正和預算委員會的兩個委員開會。」
福雷斯蒂埃連忙回答道:
「我今天沒什麼事給你做。你想走就走好了。」
這時候,一位高大瘦削的紳士(一位中間偏左的議員)正在發牌,經理一面拿起發給自己的牌,一面漫不經心地說:
杜洛華這才笑起來,在稿紙下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於是他就叫您來找我?……這真有意思……」
杜洛華把折成四疊的稿子從口袋裡掏出來: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他在戍地每天過著刻板的生活,耳聞目睹在非洲發生的搶掠行徑和非法牟利、爾虞我詐的作風,軍隊里流行的榮譽觀念和假充好漢的行為,愛國主義感情,士官間傳誦著的俠義故事,以及軍人的虛榮心等等,這一切不斷熏陶、鞭策和激勵著他那諾曼底人的天性,使他的腦子成了一個三層的雜物箱,裏面什麼都有。
杜洛華的房間在六樓,對面是西城鐵路寬寬的壕溝,正好在巴蒂廖爾車站附近的隧道口上面,俯首下望,如臨深淵。此刻他打開窗子,靠在生鏽的鐵欄杆上。
「請你問問福雷斯蒂埃夫人能不能見我。請告訴她,我剛才在路上碰見福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來的。」
「先生出去了。」
「我想從我動身開始講起……」
於是,他在紙上寫道:「阿爾及爾是一座潔白的城市……」但別的再也寫不出來了。他腦海里重又出現這座充滿陽光的美麗的城市,低矮的平房像瀑布一樣,從山頂一直鋪展到海邊。然而,他搜索枯腸,找不到任何語言來表達當時他的所見所聞以及內心的感受。
「你還記得我們管他叫吐根大夫的那個軍醫桑布勒塔嗎?每當我們認為時機成熟,想到軍醫院這個洞天福地住上二十四個小時的時候,我們就去找他看病。
「這是因為……因為……那篇文章我寫不出來,你知道,就是瓦爾特先生約我寫的那篇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我從來沒寫過。什麼事都要練習,這個也不例外,將來我一定幹得好,這一點我是有把握的,但我不知道一開始該怎麼辦。想法我倒是有的,整篇文章的意思我都有了,可就是表達不出來。」
「這我知道。」
「算了,明天早上精神會好一些,今晚腦子不好使。再說,也許酒喝多了點。在這種情況下工作,效果好不了。」
杜洛華坐下來,拿起筆,把紙攤開,等待著。
福雷斯蒂埃夫人快活地說了聲:
福雷斯蒂埃匆匆走了。杜洛華開始慢慢地拾級登樓,不斷琢磨該說什麼話,提心弔膽,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接待。
「您知道,您答應過我,請杜洛華接替馬朗博。那我就按同樣待遇把他留下,您看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