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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戰後,一八七二年,亨利·雷尼奧之死為同行們提供了通向榮譽之路的階梯。《伊俄卡斯特》使貝爾坦躋身勇於創新者之列。這是一個大胆的題材,儘管表現手法新穎,但仍然有所節制,因而繼續受到學院派的賞識。一八七三年,非洲之行使他創作了《阿爾及爾的猶太女郎》,帶來了第一枚競賽之外的獎牌;一八七四年,德·索利亞王妃的一幅肖像使他在附庸風雅的上流社會榮膺當代首席肖像畫師的頭銜。從此,他成了真假巴黎女士們的寵兒,被認為最擅長、最善於表現她們的風韻、體態和精神實質的畫家。幾個月內,凡是在巴黎出頭露面的仕女一個個趨之若鶩,以求得被他摹畫為榮。他乘機挑挑揀揀,使她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德·紀約羅瓦先生問她今天做了些什麼。她若無其事地說,和前幾天一樣,坐著讓人畫像。
第二天見面時,兩人都感到輕鬆多了,尤其是貝爾坦;他發現自己頗得對方的歡心,自己也頗感興味,便將藝術家的生涯詳詳細細地向她敘述,無遮無攔地把腦海中的往事一齊倒了出來,言詞之間充分表現了他獨有的大胆幻想的氣質。
他一枚又一枚地取下她的戒指;一隻細細的金戒指掉落下來——那是婚戒,他微微一笑,低聲說:
可是,她確確實實和此人分享過急劇迅猛的激|情。她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她能有這股勇氣,顯得什麼也想不起來,並用氣憤和驚訝的目光看著他說:「您想要我做什麼?」
她丈夫身材瘦小,兩頰凹陷,不留唇髭,皮下的鬚根隱隱泛出青色。
好吧,算她活該;他已經得過手了,逮住她了。她可以擦擦身子,對他出言不遜,但是發生過的事,她是一點也擦不掉的,而他倒是可以將她忘卻。說實在的,他也是頭腦發熱,竟找了這樣一個情婦!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那任性美女的利牙會毀了他的藝術生命。
「是啊,我做了一件長袍,你覺得好看嗎?」
她又一次低聲問:
運氣對他呵護備至,百般愛撫,直到他老之將至。
大約經過半小時奇特的休整,她終於明白過來:想象中的失落感不會有了。於是,她振作精神,嘀咕著說:「真可笑,我好像沒什麼可擔憂的。」
伯爵夫人的肖像也已經完成了,當然是他最好的一幅,因為他善於觀察,能將別人難以表達的東西固定下來,而這種東西正是其他畫家不易揭示的:那是心靈的真面目在人物臉部轉瞬即逝的閃現,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表情。
他滔滔不絕地向畫家表示了誠意,一下子顯示了他的口才。很久以來,他就想請人為妻子畫幅肖像,而且早就打算延請奧里維埃·貝爾坦先生,要是他不擔心遭到拒絕的話;因為他深知貝爾坦先生訂單太多,實在應接不暇。
「嘿,您太沒正經了;為什麼開這種玩笑?」
她聽任他欣賞自己,因為打扮得漂亮,又能取悅於他,心中暗自得意。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嚴肅;接下來,他邊畫邊和她作試探性的交談,希望從中找到雙方思想的匯合點。他們先就彼此都認識的人開始,交換了彼此的看法,然後又談了他倆本人的情況;這個話題成了他們歷次談話最愉快、最具吸引力的內容。
「我需要在這對眼睛里看到幸福的內涵,但是我還沒有看到。」
「您怎麼啦?別這樣對待我嘛,我愛您!……」
突然,他看見她了,但還是不敢相信;他取來望遠鏡:果然是她。他激動得心慌意亂,只好坐下等待。
對於這一嚴酷的局面,她還有待思考;但眼前,她將這些問題暫且擱置一邊,聽任馬車搖晃著自己的身軀。不,她並不感到痛苦。她只怕過多地想這件事,如此而已;她怕知道真相、怕理解、怕思索。她似乎還覺得,在她內心深處,竟能體驗到某種說不真切的寧靜。而她此時的心態,恰似我們在惡習和意志之間經歷了長期鬥爭之後,變得陰沉和難以捉摸。
「你想給我添亂哪?」
她又回到繪畫上,打算請他繪製一幅基督像。畫家抗辯起來。他堅稱,這類畫像世界上已經夠多的了;她可是寸步不讓,堅持己見,還顯得很不耐煩。
德·紀約羅瓦夫人作了介紹:
大概在第四次吧,他畫了一會兒就突然停止,問她:
她坐下說:
現在他已能感覺到,他倆正在慢慢互相靠攏;伯爵夫人的眼神里,常流露出某種奇特的、竭力克制著的東西,溫和中飽含著痛苦,那是思想鬥爭的呼號,是意志日趨軟弱的表現。她似乎在說:「嗨,還不快來強迫我就範!」
他望著她,被這意想不到的冷酷態度氣瘋了。後來他總算明白過來,便低聲說:
他笑了。
忽然,他從映出畫室全貌的鏡子里發現門帘一動:一位女士探進頭來向他注視,身體還在門外。一個聲音在他背後問:
「你會帶安內特和我參觀你的預展嗎?」
她又說:
天空里的光線賞心悅目,進入這高大肅穆、掛滿布帛的屋子,就失去光澤,變得柔和;陽光踏上織物已昏昏欲睡,到達門帘時更是垂死掙扎,及至昏暗的角落便幾乎銷聲匿跡了。角落裡,只有幾個金色的畫框像著了火似的熠熠生輝。靜謐和睡意彷彿被禁錮於此,藝術家用心靈創作以後,屋子裡往往都是這樣寧靜的。他們的思想附著在畫室的四壁,在那裡躁動,經過高強度的運作而變得枯竭。而他們的思維一旦平息下來,周圍的一切便顯得疲憊不堪,了無生氣。畫家耗盡心血,整間屋子也像死去似的;傢具,織物,畫布上未完成的偉人像,全都安息了,整個住處彷彿經受了主人的疲憊,日復一日地同他一起拼搏,和他共嘗了艱辛。屋子裡瀰漫著油漆、松脂和煙草的氣味。這淡淡的、令人麻木的氣息來自吸附它的毯子和坐椅。只聽到燕子飛過天窗時短促的叫聲,屋頂上隱隱傳來的巴黎城嘈雜的喧囂;再沒有別的聲音打破這沉悶的空氣。奧里維埃·貝爾坦橫在長沙發上,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口口青煙。煙氣斷斷續續地升上天花板,宛若一朵朵藍色的輕雲;除此之外,一切歸於靜止。
於是,在並無所圖,沒有任何預想目的的情況下,她感到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誘惑對方的慾望,而且任其發展下去。她事先壓根兒沒有預見到,也沒有任何計劃;她只是多了點嫵媚,顯露出更多的風姿,彷彿見到了特別喜歡的男子,完全出自本能。就這樣,她像一位忽然感到需要被愛的女人,在和他相處的時候,用體態、眼神和微笑在周圍設下了一個誘惑的圈套。
他以麻利和自信的動作接過她的小陽傘,卸去她的緊腰短上衣;這種親昵的動作,他早已習以為常了。待她坐到長沙發上,他關切地問:
「關於哪方面的?」
她一聽這個開場白,立刻就慌亂起來,知道她所擔心的事就要發生,便試圖制止他。可是,對方已經不再聽她的。他的激|情從心底里奔涌而出。她只能惶恐不安地聽他的傾訴,臉色變得煞白,手腳也在顫抖。他一口氣說了很久,但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表現出一片柔情、滿腹愁緒,以及甘願獨自忍受的心態;她聽任他抓起雙手,握在掌中。他趁她不備,跪倒在地,向她投以恍惚的眼神,懇求她別害他生病。他說的是什麼病?她並不知情,也不想知道;眼見他痛苦不堪,她本人也陷於極度的憂傷之中,而這種憂傷似乎包含著幸福的成分。突然,她發現他眼中滾動著淚花;她深深為之感奮,禁不住「喔!」地一聲驚呼,差點沒像抱吻啼哭的兒童,將他摟進懷裡。奧里維埃柔聲哀告著:「看著我,看著我,我太痛苦了!」她被對方的痛苦和眼淚所感染,一時間方寸大亂,竟嗚嗚咽咽地哭開了,顫抖的雙手幾乎就要伸向他了。
他對這位女子的慾望剛冒了個頭,又縮了回去,被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感情所掩蓋,而那種感情眼下還不甚明確,只是剛剛萌生罷了。奧里維埃原以為,愛情應當在幻想和詩情中出現,眼下他能感受到的恰恰相反,似乎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肉體甚於精神的激動。他變得心情煩躁、易怒、惶惶不安,就像處於我們機體內潛伏的疾病即將發作的時候。然而,沒有任何痛苦的因素摻雜在這股沸騰的血流之中,使他的思想也受到感染。他並非不知,這種煩躁不安的心情正來自德·紀約羅瓦夫人,來自她給他留下的回憶和等她再來的企盼。他並沒有全身心地向她傾注熱情,卻總感到對方每時每刻都留在自己的心頭,彷彿從未離開過他。她在臨行時,似乎總會留下某些難以捉摸、難以言表的東西。那是什麼呢?是愛情?想到這裏,他開始探究心靈深處,以求有所發現、找到答案。他認為,她是很可愛,但並不符合他盲目企盼中所設計的理想女性的標準。任何人想求得某位女子的愛,必然是發現了對方的精神美和天生麗質,這樣的女子才能使他迷戀不已;而德·紀約羅瓦夫人儘管使他喜之不盡,在他看來,卻還不是那樣的女性。
他佇立窗前,心中充滿熱烈、亢奮的情緒和刻骨銘心的喜悅。他將她抱在懷裡了!這事就發生在他們兩人之間!這可能嗎?他先是為這次勝利而驚訝,接著又反覆玩味它;為了更確切地體驗這種感覺,他坐到擁有她的那張長沙發上,斜靠在上面。
他本想使用一些含情脈脈、娓娓動聽的言詞,以表達他發自內心的感激和一片痴情,表示對她的無限忠誠。他也想說些感情熾烈又有分寸的話,可是落在紙上的,卻儘是陳詞濫調,不是俗不可耐,便是稚氣十足。
她將那句話作為一句風趣而無關緊要的戲言接受下來,每次進屋總要愉快地追問一下:
她採用隱蔽的手法,不斷放出空氣,極盡頌揚他之能事。她使他陶醉於讚美聲中,被恭維話包圍,使他處處都能享有友誼,甚至是不溫不火、不夠完整的愛,那麼即便別的女人真愛上他,他也會發現,沒有一位女子能像她那樣理解他的心。
安娜·德·紀約羅瓦
他將自己關在畫室里,懷著亢奮心情看著她的畫像。畫面上已有她的眉目。慾望刺|激著他;他恨不得把嘴唇貼上去。他不時走到窗前,向街上眺望。遠處一出現穿長裙的女人,他的心跳便隨之加速。有許多次,他以為來的就是她,待到那位女子行經窗前,他總要大失所望,頹然坐上片刻。
她回答說:
肖像畫得非常順利,效果也極好。畫家本人也達到了理想的境界。他憑藉必要的激|情,發現了模特身上的全部優點,並以充沛的熱情表現出來,而這種熱情正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家靈感。
「我想會的。」
在諸多的畫家之中,他曾是一位有名的大力士,繼而又在社交界以美男子著稱。如今,他深感歲月不饒人,手腳也欠靈活了。他身高膀闊,胸脯厚實,九_九_藏_書雖然每天仍在練劍和騎馬,而且從不間斷,腹部還是在微微隆起,看上去像是當過角鬥士。他的相貌雖然有所變化,卻和從前一樣英俊,引人注目。一頭濃密的短髮已成霜雪,卻使他漆黑的眸子在濃濃的灰睫毛下更顯得精氣十足。厚實的小鬍子幾乎仍是棕色的,而這兩撇老兵才有的唇髭使他的臉龐呈現出少有的堅毅和豪放。
畫家漫無目標地望著遙遠的天空,思考著新的繪畫題材。他將畫什麼?他還全然不知。再說,他也絕不是一位果斷自信的藝術家,他只是一個不安現狀的人。創作缺乏決斷,使他在各種藝術表現形式之間搖擺不定。他很富有,久負盛名,獲取過各種榮譽,可是臨近暮年,居然不知奔向何種理想的境界。他得過羅馬大獎,捍衛過傳統技法,還再現過某些偉大的歷史場面。後來,他漸漸傾向於現代藝術,抱著古典主義的某些陳規,畫過一批健在者的肖像。他聰明,熱情,富於幻想,辦事認真,酷愛自己熟稔的藝術,憑著一副機敏的頭腦,掌握了高超的繪畫技巧。某種程度的徘徊瞻顧和多種多樣的嘗試,使他練就一手隨機應變的本領。也許,上流社會突然迷上他那些雅緻、卓越和中規中矩的作品,多少影響了他的氣質,使他並未朝著本該演變的方向發展。從他一舉成名以來,取悅於人的願望在他毫不覺察的情況下始終干擾著他,暗暗地改變著他的人生之途,削弱了他的信念。然而,這種媚俗的意願通過各種形式在他身上有所表現,卻也大大有助於他獲取榮耀。
時鐘敲響了。報時的鐘聲使他渾身一顫,而神經的震顫又甚於心靈。他焦急地等著她到來;她姍姍來遲,每一秒鐘都使他急不可耐。她總是準時的;所以,要不了十分鐘,他就能見到她進門。十分鐘過去了,他先是坐立不安、近乎憂傷,然後是氣惱交加,因為她害得他白白浪費了時間。末了,他又突然醒悟過來:她若果真不來,他會非常痛苦。他該怎麼辦呢?——只能再等等嘛!——不,他得走出去,為的是:她真要來得太遲,就讓她走進一間空房。
只要她再來見他,聽他說話,在他面前懷著那個顯然尚未解脫的心結,就足以說明:這個心結還沒有變得不可忍受。當一個女人仇恨強|暴了她的男人時,只要和他一照面,那股仇恨就不可能不爆發。可是,這個男人同樣不會使她無動於衷。她要麼憎恨他,要麼就寬恕他。一旦她寬恕了對方的行為,那麼,她也就離愛上他不遠了。
「看門人的小屋空著。我知道這會兒你一定在家,而且是一個人,所以不等通報自己進來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立刻就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對方若是一個輕佻的女子,或是一位演員,他可以送上一束鮮花,甚至一件首飾;可是,面對著這一全新的局面,他卻是搜索枯腸也感到無所適從。
她置身於漆黑的卧室里,想到畫家的行為將給她造成危害,深感不安;再想想翌日的會晤,便斟酌著如何向他挑明,用什麼言詞,倒真有點害怕了。
「聽著,」她神色凝重地說,「你要是再替別的女人畫像,我就封掉你的畫室。這種事會有什麼後果,我太清楚不過了。」
「非常感謝!」
貝爾坦回了一信,詢問伯爵夫人何時得以登門造訪。迴音很簡單:邀請他下星期一共進午餐。
他打聽到她的芳名是德·紀約羅瓦伯爵夫人,丈夫是諾曼底的小貴族,一位從事農業的眾議員。眼下,她正為公爹服喪。此女聰慧過人,受到許多人的仰慕和追求。
奧里維埃·貝爾坦邊讚歎邊輕輕把玩這隻玉手。他撥動那五個手指,彷彿在擺弄肉制的首飾。
「好啦,快把鞋給我。我馬上得走。」
「真迷人,非常合身。啊!簡直可以說這才真正有了煥然一新的感覺。」
有一段日子,她憂心忡忡,非常痛苦,甚至希望早些衰老,以便排除種種煩惱,使熱情冷卻后平靜地將養生息。
「嗬!你真美。美極了!」
對他來說,這件事如同愛河決了堤:它激烈、肉感、富有詩意。他有時產生這樣的幻覺:某一天,他曾經伸出雙手飛上天空,將張著翅膀、時刻翱翔在我們憧憬之中的宏偉壯麗的夢境緊緊地攬進胸中。
畫家心裏美滋滋的,低聲問:
他一口口噴著青煙,翻閱收藏在大柜子里的草圖、速寫和素描。他一無所獲,很快就乏味了。他感到腦袋發漲,便扔掉香煙,吹起大街上流行的一支曲子,同時彎下腰,從椅子底下拖出一副沉甸甸的啞鈴。
「越畫越好。」
他覺得似乎這樣做就足以將她立刻招來:於是,門扉開啟,伊人展露芳容。再想想,他又覺得這種願望過於稚氣,太不合情理,只能付之一笑。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打算翻翻放棄了的畫稿,看看能否在畫夾中找到某些能喚起靈感的線索。
「這就好,我就等您這句話!現在,請繼續作畫吧,您已經拖延得太久了。」
她幾乎一夜沒睡好。
「嗨!嗨!這才是該畫的。石榴裙下,一隻女人的腳,這才是生活!我可以往裡注入一切內容:真實、慾望、詩情!沒有比女人的腳更雅緻更美麗的了。再往下想,就更加奧妙無窮:這襪子底下,還有藏而不露、費人揣摩的大腿喲。」
她丈夫德·紀約羅瓦伯爵是由厄爾省選派的議員,向來以農業問題專家自居。
賓主兩人說了許多客套話,最後商定:來日,他將送伯爵夫人去畫室。不過,他還在考慮是否再等些日子,因為妻子重孝在身。畫家則宣稱,眼下他正想將業已產生的第一份激|情表現出來,夫人的容顏是那樣富有朝氣,一頭金髮更使她細膩光艷,而這一身緇衣又形成強烈反差,他正好將這種反差一併表現出來。
「您快活嗎?」
「今天,您的相思病好點了嗎?」
「正相反,我是非常認真的。我並沒有肯定說我愛上您了,我只是在想,我是否真的快愛上您了。」
「那就星期五吧。我還要請德·莫特曼公爵夫人、柯培爾夫婦、繆薩第厄夫婦;我女兒今晚回來,大家聚一聚。這事先不要對別人講,眼下還保密呢。」
他興緻高的時候,她也非常快樂;他在深思的時候,她試圖追隨他思想的軌跡,但始終未能如願。不過,即便她心思旁落,她也裝得專心傾聽。她顯得那樣善解人意,能在他的啟迪下獲取巨大的歡樂,以致畫家一見她專心聽講的神態,也止不住心花怒放、激動萬分,慶幸發現了一顆睿智、開朗、溫柔的心,思想一旦進入她的心田,便會像一顆種子。
「在下深感榮幸,夫人。」
她怎麼解釋這場糾葛?怎麼對丈夫說?旁人懷疑到事情的真相后,會不會四處傳播?她會不會遭人非議?
崇高的敬意
他有點像神甫或演員:長長的頭髮拖在腦後,舉止彬彬有禮,嘴角兩邊各有一條弧形紋路從臉頰伸向下頜。人們可以認為:那是他在公眾面前頻繁演說的結果。
明天,她將壯著膽子去他的畫室,並立刻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對他的要求。她本人必須做到:絕不說一句使他想起那件丟臉事的話,絕不流露出那樣的眼神,絕不做有關的暗示。
他要出去;那什麼時候走呢?他該為她留有多少餘地?要不然,還是留下吧,到時候給她幾句聽似客氣實為冷淡的話,讓她明白:他可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或許,她真的不會來了?那他也該接到一封快信、一張明信片,或有個僕人、專差來這裏通知他。萬一她真的不來,他將做什麼?這一天算是白白浪費了:他再也不能工作了。那麼?——那麼,他還是親自去探探消息吧,因為他實在需要見到她。
「我真還說不上來呢!為什麼問這個?」
那麼,她又怎麼會比任何女性更使他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呢?
一位淡妝女子應聲而入。兩人握了握手。
臨街的門鈴在小公館的樓道上震蕩起來,奧里維埃·貝爾坦一下子呼吸急促起來。緊接著,他高興得將香煙往上一拋,在原地打了個螺旋轉。
通常,小姑娘只在秋天返回巴黎。這一次,父親突然為她的婚姻大事構想了一個計劃,所以將她召回首都,使她立即和他內定的女婿德·法朗達爾侯爵會面。不過,這一聯姻的設想完全是秘而不宣的,只有奧里維爾·貝爾坦從德·紀約羅瓦夫人口中了解到這一秘密。
「她見了你,有沒有賣弄風情?」
再說奧里維埃,他從昨天到現在,倒並沒有指望她按時出現,只在心裏盤算著,見了面該怎麼做。
她走後,畫家點上一支香煙,在畫室里緩步踱了起來。他們的戀愛史一幕一幕地浮現在眼前。他追憶著早就淡忘了的遙遠的細節,邊尋找邊將它們串聯起來,就這樣津津有味地追溯著往事。
先生:
他必然會非常痛苦,而在痛苦之後,作為一個正派和有教養的人,也必然會死了這條心;從此就像事情未曾發生,繼續和她相處下去。
安內特小時候一直住在巴黎,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後來成為外祖母巴拉丹夫人的掌上明珠。她外婆長期生活在厄爾省,住在女婿的祖業隆西埃爾城堡里,雙目幾近失明。後來,老夫人越來越多地將外孫女留在身邊;農作和選舉之類的各種事務也需要紀約羅瓦夫婦回去處理,所以他們有一半時間在領地里度過,故而也就不再頻繁地將小女兒帶回巴黎,何況這女孩生性好動,比起巴黎封閉式的生活,她更喜歡在鄉下居住。
他只需謹慎從事、拿出耐心,表現得忠貞不渝,那麼,他遲早可以將她重新抱在懷裡的。
另一天,正當她顯得十分平靜之際,忽然以悒鬱的小嗓子聲稱:
她垂在手腕下的手展現在畫家眼前。戒指在雪白的手指上閃閃發光,玫瑰色的纖纖指甲宛如鑲在這隻女人小手上的愛情利爪。
於是,她開始忍受痛苦;她睡不安穩,疑慮重重,飽受折磨。她搞突然襲擊,未經通知便去畫室,向他提出一些幾乎是幼稚的問題,藉以試探他心裏在想些什麼,如同醫生叩擊他人的心臟聽取他的心率,了解他體內是否埋有病根。
她走進畫室;他急步迎上,跪倒在地,抓住她的雙手。不料,她將手一縮,抽了回去。她見他仍然跪在腳下,並以焦慮的眼神望著自己,便傲氣十足地問:
他不得不詳詳細細地述說了接待訪客、外出赴宴、參加晚會等情形,甚至還有談話和閑聊的內容。他倆平時都很關注對方社交活動中的這類小事和私事。不起眼的爭風吃醋,已知或正被懷疑的男女私情,重複了千百次的某些人和事以及某些觀點,談論或聽到過千百次的各種見解,常常將他們的思想捲入和淹沒在被稱作「巴黎生活」的這道滾滾濁流之中。這兩位都熟悉每一個社交圈子裡的每一個人。他作為藝術家,每一座府邸的大門都向他敞開著;另一位身為保守派議員的嬌妻,也和他一樣,練就了法國式神聊的本領。這種談話細膩、平庸、帶有惡意卻娓娓動聽,妙語連珠又是廢話連篇,聽https://read.99csw.com似高雅實為粗俗,倒使那些巧舌如簧、喋喋不休、盡說壞話的人享有獨特的聲譽,著實令人羡慕不已。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對他的自制力已經完全放心,開始單獨來畫室。他則以朋友和夥伴身份對待她,向她談自己的生活、計劃和藝術,就像面對一個兄弟,無話不談。
他重新開始工作;可是,隔不了五分鐘,她又會向他發問,巧妙地將談話引向兩人共同關心的問題。
「唉!要是我自己能畫就好啦,我可以讓你看看我是怎麼構思的;它很新奇、很大胆:人們將他從十字架上放下來,而基督的雙手剛被鬆開,整個身體便從高處墜落。他正好落在人群里,人們伸出雙手將他接住。你明白嗎?」
「您不在的時候,我心情激動;您一來,我就感到幸福。」
她厭惡地說了一聲「去你的!」旋即送上雙唇,又加上一句:「算我活該!」
「噢!自當遵命,我也接受邀請。見到安內特,我一定非常高興的。已經三年沒見到她了。」
接下來,他們換了話題。
貝爾坦盤腿坐到地上,捧起那隻小鞋子,將它脫下。腳掌一離開這個皮套子,頓時像小動物似的騷動起來,彷彿為獲得自由而頗感意外。
稍停,她的思路變敏捷了,可是神經絲毫沒有鬆弛;她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子,我成了一個失足女人啦。」又過了幾分鐘,她仍處於激動之中,深知這樁禍事已無法避免;她又有點被嚇蒙的感覺,就像從屋頂上掉下來,一時間動彈不得,又以為摔斷了兩腿,嚇得不敢檢視。
她瞥見對面角落有一幅未見過的人物小樣,便走上前去。
「是啊,這是一門精巧的藝術,要有高超的技巧,不是那些油漆匠能對付得了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別再對我提起您的愛情,否則我就離開您的畫室,永不返回。這是我來這裏的條件,哪怕您只忘掉一次,您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他併攏腳跟,挺直身軀,站在鏡子前面揮動滿是肌肉的臂膀,按照操練的要求,將兩對鐵球舞得上下翻飛,並以得意的目光追隨著這一整套穩健有力的動作。
他當即壯了壯膽說:
她感覺到,畫家已經鍾情於她。她原本以此遊戲作為一種消遣,可是待到勝利在望時,自己也快把持不住了。
畫家一迭連聲地說:
這天晚上,他足不出戶,完全沉湎於這種意念之中;他早早上了床,胸中回蕩著幸福的激|情。
就她內心而言,現在她真有點擔憂了。她當然樂意被人所愛,但不能太過分。她也知道,眼下她還並未受他的擺布。但她既怕對方得寸進尺,又怕失去他,所以在作出鼓勵的姿態后,又不得不打消他的念頭。如今,他倆已成了知心朋友,可以故作風雅地調調情;他們的談話如行雲流水,像一條布滿了金子的沙質河床,摻雜了許多綿綿情話。若是他們不得不拋棄這份友誼,她一定會黯然神傷、肝腸寸斷。
後來,德·紀約羅瓦夫人常常獨自來畫室,身邊不帶女兒了。這些日子里,他們用來畫肖像的時間減少,談話的時間則增加了。
「你真這樣想?」
她剛想下此決心,千百條理由又將它否定。
「很快活。」
「媽媽,我真沒勁。」
她安置好小女孩,來到剛剛起了頭的草圖旁邊,坐到扶手椅上;她遵照畫家的吩咐,竭力使臉上帶點表情。
他走過去對她說:
不過,她在經歷了這次災難以後,並未因摔痛和可能摔傷真正昏了頭,她內心始終很平靜、很安穩,雖然人摔得驚魂未定,心臟卻仍然跳得很慢、很平和,似乎絲毫沒有分擔靈魂的驚慌。
「別這樣,」她說,「繼續畫吧。」
「嗯,你就不想親我一下?」
他很想吹一下口哨,在女模特面前,他常這樣做的。可是,他感到神經越來越緊張,便不敢再干任何蠢事。他借口有個約會,故意縮短了描摹的時間。當兩人彬彬有禮地互相道別時,心裏都認為:他們的距離較之在德·莫特曼公爵夫人府邸相遇時更遠了。
接著,她又開始自責;一股怒火從她心中升起,她恨自己太盲從,太軟弱。她怎麼會如此缺乏預見,沒能料到這場鬥爭遲早會發生?她怎麼不明白,那人完全有可能得到她的歡心,使她變得如此怯懦?何況最正派的人動起慾念來,也會像一陣勁風,吹走他們的意志。
「說起畫像,它美不美?」丈夫問。
「這幾天,你都做了些什麼?」
「那就通知我。」
只要孤身獨處,她便會傷心流淚,總以為有人會搶走她的人,奪去她的愛;而她對此是多麼的用情專一。她以她最大的毅力,將她全身蘊藏的愛的偉力、她畢生的希望和美好的夢想,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其中了。
「想買《浴女》的那位先生是誰?」
貝爾坦心中冒出一絲涼氣。大凡人到中年,只要人們談及他們的年齡,都會有這種痛苦的心態。
小安內特十分驚奇,雖然滿心喜悅,卻總是審慎對待。她小心翼翼地將玩具排成一列,然後按意願,輪換著把玩其中之一。打從畫家送她這份禮物,她已經喜歡上他了。孩子們就是從這種帶有動物本能、需要人愛撫的友情出發,去喜愛他人的,而這種友情又使得他們更加乖巧,並能騙取大人更多的饋贈。
於是,她將雙手搭在畫家的肩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詰問的熱情使她的瞳孔不住地顫動,藍色的虹膜上泛出幾個不易覺察的黑點,像沾上了墨水似的。
十二年來,她不斷強調對於高雅藝術的偏愛,也每時每刻都在和回歸純寫實手法的傾向做鬥爭;有鑑於社交界欣賞高雅藝術之風,她還滿懷溫情地將那種偏愛推向某種略帶矯揉造作的理想境界。
「隨你好啦。你定個日子吧。」
每當她走出府邸前往畫家的工作室時,她心頭總是熱乎乎的,充滿了強烈的愉悅感,人也變得輕靈和快活。當她的手掌搭上奧里維埃公館的門鈴時,她的心房也因急不可耐而越跳越快,兩腳踏上樓梯,會覺得地毯也前所未有的柔軟。
「我遵命,夫人。」
此刻,他感到屋外已是一派大好天光,正好乘機尋找一個富有詩意的題材。香煙和午飯使他的身子有點麻木;他遙望天空,浮想聯翩,在蔚藍色的天幕布上勾勒出一張張迅速隱現的面孔。這些面孔中有徜徉在林間幽徑或人行道上的風姿綽約的淑女,有河岸邊的一對對戀人,總之,全是他心底里熱衷表現的各種風花雪月的場景。這一個個人物形象在天空里變幻著,時隱時現,使他眼花繚亂;而一對對燕子恰似離弦之箭,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黑線,彷彿要把這些形象當作筆下的線條抹掉。
「喔!」他分辯說,「為你安妮畫像時發生的事,我決無第二次。」
畫家之所以能獲取她的歡心,一開始也只是憑藉自己身上所具有的,但對她而言卻是全新的東西。她在這間畫室里感到非常快樂,不時地暢懷大笑,深感自己才氣橫溢,也知對方因她樂於供他作畫而胸懷感激之情。他之所以能得到她的歡心,是因為他長得帥氣,身材健壯,聲名卓著;無論哪個女人,都不會對男人的形體美和他們的榮譽無動於衷,儘管嘴上不那樣說。她自己在被這位專家選中時,一開始還真有點受寵若驚,進而又覺得對方是個傑出的人才。她發現,這位畫家思路敏捷,很有教養,感情細膩,富於幻想,稱得上才華出眾,就連他說出的話,也顯得有聲有色,甚至還能把她要表達的思想說得更加透徹。
一到街上,她只覺得兩條腿像斷了似的,真想在人行道上坐下來。一輛出租馬車在此經過,她急忙將它招來,對車夫說:「隨便帶我走走,走慢點。」她一頭扎進馬車,關上車門,縮進車廂的一角。她知道,關閉的玻璃窗里只有她一個,她要獨自一人好好想想。
他分辯說:
他便以嚴肅而輕浮的語調,向她敘述了病情的發展:這萌生和滋長中的柔情給他帶來了多少持續不斷和刻骨銘心的痛苦!他像一位說著笑話講課的教授,當著她的面剖析自己,從上一次分手時說起,一小時也不遺漏;她則聽得津津有味,顯得有點激動,又有些窘迫不安。因為這故事很像一部小說,她竟然成了書中的主角。他擺出輕鬆自如、情意殷殷的姿態,向她曆數了種種思念之情。談吐間還用片言隻語或某種口氣表達內心的隱痛,連聲音也帶著顫抖。
四片嘴唇一下子合到了一處。
那隻腳彷彿懸浮在裙子和地毯之間,空氣使它冷卻,它也不再動彈。貝爾坦俯身吻了它,替它穿上鞋。德·紀約羅瓦夫人站起身,走向書桌。桌子上雜亂地放著紙張和拆開的信件。信紙有新有舊,旁邊還有一隻畫家用的墨水瓶,不過,瓶子里的墨水早已乾涸。她以好奇的目光看著那些信件,翻了翻,又拿起來,看看下面還有什麼秘密。
他愛她?的確,他是有些愛慕之意,儘管從未考慮過有無擁有她的可能。在這之前,哪位女子使他喜歡,他便會產生慾念,伸出雙手迎上前去,如同摘取一隻果子,從不因為見不到對方或因她的出現而觸及心靈深處,並煩躁不安。
伯爵從未生疑,也從不忌妒,妻子和一位處處受人青睞的著名藝術家過往甚密,他認為是很正常的事。這兩位男子見面的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以至於互相仰慕起來。
「嗨!這才是我樂意為之畫像的人。」
她本是巴黎一位富商的女兒,父親為人好客,業已去世多年,母親常年卧病在床,一年總有一半時間需要休養生息。於是,她年紀輕輕便成了持家的好手,熟知待人接物之道,與人交談總是笑臉相向;她還能識別不同的人,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所以很快就對生活應付裕如。她既有遠見,又能隨機應變。當有人介紹德·紀約羅瓦伯爵做她的未婚夫時,她立刻看到這門親事將給她帶來的種種好處;作為一個處事審慎的年輕姑娘,她在無人逼迫的情況下,接受了那些未來的優越條件,因為她深知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之理,她應當在各種情況下全盤衡量其得失。
她習慣於和具有複合型性格的沙龍作家打交道,對他這種近乎瘋癲的激|情深感意外;這種激|情使他說起話來直截了當,並用揶揄的口吻加以發揮。她很快也用同樣的口氣與之應答,神態既優雅又帶有幾分狡黠和放肆。
「多麼奇怪的東西!」他說,「多麼奇怪的東西!多可愛的小肢體,多麼靈巧,多麼能幹,什麼都能做,能寫書,能織花邊,能蓋房子,能建造金字塔,還能造出機車,製作糕點,不但隨心所欲,更善於給人以愛撫。」
兩人很快就產生出某種親近感。當她走進屋子,雙方握手致意時,似乎多了點感情因素,而且還與日俱增。
一天下午,小女孩走到畫布前站定;她以特有的認真問畫家:
他動輒顯得很不耐煩,雖然很快有所克制,但卻很頻繁。
「法律在此。敬禮啦。」
「那位公主長得怎麼樣?」
他不再怨恨這位少婦了,而將怨氣轉向生活本身。他捫心自問:為什麼要怨恨她?他憑什麼責難她?是因為她對他親切、善良、和藹?倒九_九_藏_書是她,有資格責備他表現得像個壞蛋!
第二天,她照常來了,但帶著女兒;她的微笑含著凄苦,神態又是那樣的鬱悒,使畫家在她的藍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慣有的歡樂,而是作為女人的滿腹辛酸、悔疚和憂傷。他深受感動,心中充滿憐憫。為了使她忘卻,他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對她可謂體貼入微。她報之以溫柔和善意,同時又顯示了心懷凄楚的女人那種疲憊和慵困。
「不,我可不知道。」
然而,這位女子確實使他傾心,他也得出這樣的結論:「顯然,我的處境十分尷尬。」
「無論現在,還是以後,我都一如既往,我的生命中只有你一個,安妮。」他喃喃地表白。
「是的,」他介面說,「我正在自我炫耀呢,沒想到被人撞見了。」
他試著和她交談,她卻愛理不理。有一次,他壯了壯膽,企圖就她的膚色,說幾句獻媚的話,卻被她立刻制止,而且語氣非常刺耳,竟使他怒火中燒,滿腔柔情頓時變為失戀的怨恨。他在身心兩方面產生劇烈震動,突然變得討厭她了。是啊,是啊,女人嘛,就這德行!她也和別的女人一樣,沒什麼區別!何以為證?——因為她同樣虛假、軟弱、變化無常。她先是勾引他,使出娼妓的狡計誘惑他,只想害得他神魂顛倒而什麼也不給;她挑逗他,又拒絕他,在他面前使盡手腕,像那些既愛賣弄風情又膽小如鼠的女人。這種女人似乎隨時都願意寬衣解帶,害得男人們像街上的野狗,不到他們欲|火難熬,她們絕不罷休。
「效果好極了。這裙袍對你非常合適。」
他躺了很久,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成了他的情婦了。對於這位女子,他已極盡相思之苦,而今在短短的瞬間,一條神秘的紐帶將他們聯繫在一起了。當四片嘴唇合在一處,當他倆的身軀緊緊相貼、融為一體、為生命的劇烈震顫而戰慄的時候,那瞬間的感受簡直奪人心魄,他至今仍將那種感覺存留在躁動著的肌膚之中。
伯爵夫人抱起她的小女兒放在膝上,一面親她一面流淚。她的眼淚是真誠的。不過,那只是道德的眼淚,並不發自內心。
「這是我媽媽,對嗎?」
所以,他問:
「她真的不賣弄風情?」
僅僅一周,她憑藉自己的好情緒,憑藉她的直率和純真,一舉將畫家征服,使他神魂顛倒。貝爾坦把原先對於上流社會婦女的偏見忘得一乾二淨。他甚至幾乎斷言,只有她們才富有魅力和熱誠。他站在畫布前,像一個搏鬥中的勇士,忽而趨前忽而後退,中間插上幾筆,頭腦里早已想入非非,彷彿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這位黑衣金髮、身戴重孝沐著陽光的美人兒,而今她正坐在他對面樂呵呵地聽他說話,因為對答時心情愉快過於活躍,以至沒有一刻能保持原來的姿勢。
她問他即將舉辦的畫展上將有哪些佳作。這次畫展定於兩周后揭幕。
先前,奧里維埃·貝爾坦每年總要去隆西埃爾小住六周到兩個月;近三年來,風濕病常將他帶往遠方的溫泉城市,這樣就重新燃起了他對巴黎的熱情,一回來便再也離不開這個城市了。
「星期五,八點。別送我。這你明白。再見。」
意思是說他畫得像;這充滿稚氣的致敬方式使畫家非常得意。他將她摟在懷裡吻了她。
當然,他是明白了;他甚至認為,這構思非常新穎,可是他的情趣完全在現代人身上。此刻,女友已半躺在長沙發上,一隻腳正懸在沙發的邊沿。她腳上的鞋子十分精巧,襪子幾乎是透明的,讓人一眼便能感知襪子底下的肌膚。畫家見狀大聲說:
他慌了神,站起來喃喃地說:
當年,他像一顆新星,正待從藝術之都巴黎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而眾多的畫家早已將公眾的寵愛據為己有。他們胡亂地塗抹了幾下,便換來了豪華的公館,並且佔滿了一個街區。
她被引進社交界后,立刻成為被追逐的對象,因為她不僅模樣俊俏,而且才智橫溢。她眼見許多男子向她大獻殷勤,自己卻從未亂了方寸,因為她除了聰明,還十分理智。
「你丈夫好嗎?」
彬彬有禮的舉止,各種各樣的生活習慣,無可挑剔的儀錶,曾經享有過的身手不凡的劍客和騎士的美名,為他帶來了一長串小小的名位,使他聲譽鵲起。當年,他以一幀《克利奧帕特拉》一舉成名,整個巴黎對他一見鍾情。巴黎接納了他,對他禮遇有加;他也突然成了布洛涅森林的常客,躋身於藝術名人之列,成為各處沙龍爭奪的對象,年紀輕輕便被迎入學院的大門。他是以征服者的身份進入這一機構的,並且得到全城上下的一致認同。
不料,貝爾坦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還有點神經質,常常怒形於色。
有好幾次,他恨不得用指甲撬開兩枚金色指針上的玻璃罩,將懶洋洋的長針撥到約定的數字。
畫家聽到她開始抱怨,心情非常激動,第二天便命人送來一大堆玩具,幾乎買空了一家店鋪。
「很好,這會兒,他准在議會裡發言呢。」
「不錯,一萬法郎。」
德·紀約羅瓦夫人來這裏擺姿勢,已是樂此不疲了。這年冬天,她因為身有重孝,不能外出交際,參加各種熱鬧的聚會,心裏正悶得慌,所以也只能將生活中的諸多煩惱關閉在這間畫室里了。
她不僅學會了發現他的各種愛好,並使對方在她府上全都得到滿足,從而給他一種任何東西都難以替代的舒適感;她還善於激發他新的口味,併為之創造條件,使他在物質和感情上慾壑難填,使他習慣於無微不至的照拂和關懷,接受他人的崇拜和奉承!她竭力用優雅的風度迷惑他的眼睛,用各種香水撩撥他的嗅覺神經,用恭維話灌滿他的耳朵,用美食滿足他的口腹之慾。
丈夫將話題轉入他的公事,談了議會裡的例會,談到有關制定一項防止食品摻假法律的辯論情況。這些都是他喜歡在進餐時談論的內容。
「喔!真的沒有。」
正當他名噪一時,以社交名人的姿態頻頻出門應酬之際,有一天在德·莫特曼公爵夫人的府邸邂逅一位身戴重孝的年輕女子。那天,他倆一進一出,恰在一扇門前相遇。那女子風致韻絕的倩影看得他眼花繚亂。
然而,幾年過去了,他倆並未分手。她給他套上的鎖鏈頗為牢固,要是某個環節磨損了,她還會給它換上新的。不過,她總是放不下這顆心。她時刻觀察他的內心世界,如同照看一個在車流中穿越街道的兒童。她感到威脅就懸在自己的頭頂上,每天都擔心天有不測風雲。
他氣呼呼地邁開腳步,急促地朝前走去。他為保持筆直的行走路線,不惜和行人相撞。他走著走著,對她的滿腔怒火竟漸漸消散,化為懊喪和惋惜。儘管他心中一再重複對她的責難,一見過路的婦女,立刻又想到她是多麼美貌和迷人。他和許多人一樣,嘴上不肯承認,心裏總抱有某種幻想,企盼著天賜良機,獲得人間罕有、獨一無雙、富有詩意和情深意篤的愛情。他不是失之交臂了嗎?不就是這位女子,能給他這種幾乎不可能得到的幸福嗎?那麼,他又為什麼未能使之成為現實呢?他怎麼會一點也抓不住他所追求的東西?或者說:為什麼他剛接觸到的一點皮毛,反倒令這場無望的追逐更加痛苦?
「我在問自己:我是否愛上您了。」
「那幅畫你畫得很好。這個價錢太慷慨了,下不為例。再見,親愛的。」
「一定還是甜菜和菜油之類的事吧,已經是老生常談了。」
她的黑色長袍非常貼身,將她的身材襯托得十分苗條,顯得朝氣蓬勃,又有點嚴肅;一頭金髮烘托著一張嫵媚動人的臉,又說明那種嚴肅並不真實。伯爵也來了,牽著六歲的女兒。
她一頭金髮,保留著飄逸稚嫩的優雅體態;如同那些永不衰老的巴黎女子,她有著一股驚人的生命源泉和永不枯竭的抵抗力,始終將修飾肉體和維護健康放在首位,以致二十年來依然如故,蓬蓬勃勃,歷久不衰。
他什麼也沒有構思出來。他隱約看到的那些面孔和他先前畫過的人物都有某些相似之處。作為一名畫家,他在興之所至時畫過許多女人像;方才出現的那些面孔,與以前那些人物一對比,若非她們的女兒,便是她們的姐妹:這一年來,他模糊地感到腦袋裡很空,靈感已經枯竭,常常在舊的題材里轉圈子。此刻,他在檢閱舊作之餘,這種憂慮也越來越真切。他知道,他再也想不出好的題材,找不到尚未發現過的新東西了。
他探出身子,密切注視著模特臉部的各種變化,肌理的色澤,皮膚的明暗,眼睛的每一個表情和流露,以及整個面部表情所蘊藏的全部秘密。他如同一塊吸足了水的海綿,全身浸透了她的一切;她的魅力發揮得令他眼花繚亂,又宛若一股湧泉,流經他的思想,注入他的筆端,移植到畫布上。他本人則彷彿飽餐了女性的秀色,為之神魂顛倒,飄飄欲仙。
某種新東西使她對生活有了一種全新的體驗,在她的心中喚起了一種神秘的快|感。當她聽到別人議論他時,心就會跳得更快,還幾乎忍不住要說出這句話:「他愛上我了。」而這種慾望本是絕不會用語言表達的。旁人誇他有才氣,她便暗自竊喜;也許,別人說他長得帥,她還會更加高興。每逢她獨自一人想念他、身邊也沒有不速之客打擾的時候,她真的以為交上了一位好友,而這位朋友總是和她熱情地握握手,便別無他求了。
他立即從各個方面向她提供了無數的細節,從議論她的服飾打扮,到評判她的智力,細緻得可以饜足女人充滿猜疑和洞察入微的好奇心。
他經常出入她的府邸和兩座客廳,那地方對他藝術家的高傲和男人的心態同樣具有吸引力。她使之成為他在巴黎最喜歡涉足的場所,因為他所覬覦的東西都可以得到滿足。
她果然來了,而且是獨自一人。
她總是懷著極度的好奇,兩眼盯著他的臉,一個勁兒盤問他,貪婪地傾聽那些令人不安又聲聲入耳的話語。
突然,她又冒出這樣一個問題:
喔!她常常預感到,這類短暫的露水姻緣隨時都會發生:它們缺乏深厚的基礎,充其量也只有十天半月的壽命,卻在任何一位藝術家的生活中屢見不鮮。
畫家故作莊重、拘泥虛禮的神態使伯爵夫人有點尷尬。面對這位一臉冰霜、以才智著稱的男子,她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她早早下了床,卻又在躺椅上躺了一上午,心裏想的全是那件令她擔心的事和必須對應的話。她力求做好充分準備,以便應付種種意想不到的局面。
他一層層細細梳理下去,找到了確切、明了和很有把握的論據;他自覺思路清晰、渾身是勁,足以主宰事態的發展了。
「您知道我在等您的時候想些什麼?」
最後他宣稱:
他轉身回答說:「在這兒呢。」說著,他將啞鈴放到地毯上,敏捷地跑向門口,但這個動作顯得有點勉強了。
「這是我丈夫。」
日光透過天花板九*九*藏*書上開闢的窗洞,灑進寬敞的畫室。這一大塊湛藍明亮的方形光源好似萬里碧空展露的一個窟窿;窟窿上方,不時掠過幾隻鳥雀。
順致
「沒錯!一晃就是三年嘍!」

「要是我真的睡不著、吃不下呢?」
「這下子,我成了一個失足女人啦。」她提高聲音重複了幾遍,彷彿要讓自己聽得清楚,確信無疑。她良心上雖有所自責,身體卻絲毫沒有痛苦的反應。
她笑了,又說:
「那我們就談下去,夫人。」
他一會兒走步,一會兒坐下,又站起來走步,點燃了好幾支香煙,旋即又扔掉。他不停地看鍾上的指針,那指針是在向著約定的時間移動,只是慢得彷彿固定在原處。
她主意已定,便將地址告訴車夫,回到家中。她感到渾身癱軟,什麼也不想看見,只想趕快上床,好好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她關上房門,倒在躺椅上。她只覺渾身麻木,再也不願將腦子用在充滿險情的想象之中了。
「夫人,」他說,「您現在總該明白,我愛您愛得發瘋,我不是開玩笑。」
他囁嚅著說:
「噢!關於哪方面?」
一天下午,她來晚了。這已是二月末,天氣很冷。奧里維埃早早回到家中。近來,每逢她駕臨,他總是提前回來的,他這樣做,無非也是希望她早點來。在等候中,他抽著煙來回踱步,心中更在尋思:「莫非我愛上她啦?」這一周里,他暗自提出這個問題,足有上百次,連自己也感到驚訝。他一時無法回答。事實上,現在還未到這種地步。他有過多次愛的衝動,有幾次還非常強烈,甚至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但他從未視為真正的愛情。今天,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感受和以往完全不一樣了。
他哈哈大笑,發誓說不。
她對他說了不少恭維話。這些話都具有這樣的涵義:「我覺得您棒極了,先生。」她也引導他說很多很多的話,為的是讓他目睹:她在聽講時是多麼專心,他的話多麼能引起她的興趣。他常常停下手中的筆,坐到她身邊,因為能得對方的歡心而陶醉於內心的亢奮之中;他時而表現得詩意勃發,時而詼諧風趣,時而又曠達明理。
她問畫家:
他托起調色板,開始工作;可是,他的手在顫抖,眼睛也發花。他感到心如刀絞,真想大哭一場。
她這一躺,一直躺到晚餐時刻。她準時下了樓,鎮定自若並以慣有的臉色等候丈夫入座,自己也不免感到驚訝。丈夫抱著女兒來了。她和他握了握手,又抱吻了孩子,心頭十分平靜,沒有一絲惶恐不安的感覺。
她戴一副長筒手套,一直戴到臂彎。她拉住其中一隻的邊緣,像剝蛇皮似的,迅即將它褪下。手臂裸|露了,它白晳,豐腴,圓潤,由於手套脫得那麼迅速,足以使人聯想到大胆裸|露的整個身軀。
他滿懷愁緒,回到家中。他真想求她寬恕,向她表示忠誠,使她忘掉一切;他要尋找值得一試的辦法,以便讓她明白:在有生之年,他會順從她的任何意願。
她當即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意向,語氣生硬,三言兩語便控制了局面:
德·紀約羅瓦先生吃完晚飯,又出門去了。他幾乎每天如此。
說著,她莞爾一笑。這微笑有這樣的含義:「這很好,我非常高興!」
至於他,他往往在作畫時冷不丁地將畫板放到矮凳上,走到小安內特身邊,將她抱在懷中。他兩眼注視著她的母親,溫柔地吻她的眼睛或頭髮,彷彿在說:「我在吻的是您,不是孩子。」
第二天,這句話便傳到少婦耳中;當晚,貝爾坦接到一紙藍色便函,信紙發出淡淡的幽香;簡訊書寫規範,字體娟秀,語句由左向右微微上斜。信上寫道:
昨天她逃之夭夭、倉促離去,他也沒敢強留。此後,他一直待在家中。雖然她早已走遠,他卻還在傾聽對方的腳步和衣裙的窸窣聲,還有她用慌亂的手摔上大門的轟響。
「還沒想好,我正在思考呢。」
她年紀不算太輕,但風韻猶存;身材不算高,而且有點富態,卻仍然嬌嫩,尤其是明艷的膚色使她在不惑之年增添了一種成熟的韻味。不過,她也像那些怒放的玫瑰,給人以開久必敗,瞬間就會凋謝的感覺。
說著,她送上臉頰;他平靜地輕輕吻了一下。她臨行又低聲囑咐了一句,旋即消失在門帘后:
「你什麼時候來我家共進晚餐?」她冷不丁地問。
他正不經意地將那小巧的女鞋在兩隻手中倒來倒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
「喔,夫人,我求求您……」

這位女子的出現使藝術家著實看花了眼;激動之餘,他當即表示:
「近來,你在想些什麼?」
為了使雙方都能保全臉面,她還不如在奧里維埃·貝爾坦面前裝裝糊塗,表現得若無其事、十分健忘,讓對方得出這樣的結論:她早已將那一刻從記憶和生活中抹掉了。這樣做豈不是更加妥當?
他用另一隻手揭去一面鏡子上的布罩;那鏡子是他用來調整模特的姿勢、校正視角和對照實體用的。他面對著鏡子站定,審視著自己。
她很早就出了門,為的是走在路上繼續思考。
伯爵夫人離去后,畫家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了畫室。蔚藍的天空絮著一層濃霧。陰冷的太陽向城市灑下一片蒼白的光線。這光線有點失真,給人以凄涼的感覺。
後來,她又悟出了另一番道理:一個男人無論在哪裡,都可能遇上一位肉體方面更具誘惑力的女子,因為這種誘惑力總是給人一種新鮮感。於是,她又求助於另一些方法:恭維他、百般厚待他。
於是,他只得打消寫信的念頭,決心一過約定時間,就親自前去探望。因為他猜想她是不會來了。
「畫得太好啦。這幅彩筆畫,畫得非常成功。」
通常,男人若要尋求風流韻事,頭腦里想入非非,他的眼神和臉上就會呈現出過節般的興奮。而她甚至還未獲悉奧里維埃是否萌生新的慾念,便已預感到危險的來臨。
「日常生活中,什麼事使您最高興?」
「是的,我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一天晚上,兩人談了很長時間,涉及的都是名畫家的情婦。她終於投入了他的懷抱。這一次,她沒有逃跑,不但留在他懷裡,還回贈他一串香吻。
兩人就以愛情為題,故作風雅地談了一個下午。以後的幾天也是如此。
他來到瑪萊伯林蔭大道,走進一座豪華的現代公館,上了二樓。他穿過一個張掛藍綢帷幔、鑲有金白兩色框飾的大客廳。僕人請他進了另一個類似小客廳的房間。房間里飾有上世紀的明快雅緻的壁毯,這類具有華托風格的織物色澤柔和,畫面優美,工人們大概是在遐想愛情時製作、構圖和編織的。
一八六四年,貝爾坦從羅馬返回巴黎,數年裡毫無成就,始終默默無聞。沒想到,一八六八年上,他的《克利奧帕特拉》展出僅幾天,評論界和觀眾們一下子將他捧到了九天之上。
「愛上我!您瘋啦!」
她被他從容自如的態度所迷惑,高高興興地充當了女參謀的角色。她眼見對方將她和其他女子區別對待,心中更是沾沾自喜;她也深信,畫家本人也可以在這充滿智慧的親密交流中,為他的才智增添幾分細膩的感情。正因為他不斷地徵詢她的意見和表示對她的尊重,他很自然地使她從參謀的角色轉到了啟迪他心靈的神甫的職能。她也醉心於向這位名人施加影響,幾乎甘願讓對方以藝術家的身份愛她;畢竟她為他的作品啟發了靈感。
這三年裡,安內特一次也未回過巴黎,因為伯爵夫人不願在她進入社交界之前引發她新的愛好,所以有意使她遠離巴黎。德·紀約羅瓦夫人為她請了兩位高學歷的女教師,本人也增加了探望母親和女兒的次數。再者,由於老太太長期住在城堡里,安內特的陪伴幾乎是必不可少了。
她揭去面紗,低聲問:
所以說,她是每天都生活在失去他的恐懼之中的。她窺視他的舉止和態度,往往是一句話便足以使她心緒不寧。聽到他稱讚某個女人,誇她臉蛋長得迷人,或者說某某女子身段好,她就會滿腹惆悵。他這一生中,凡是她尚不知情的事,都足以使她心驚肉跳;凡是她已經知道的事,回想起來,她更是花容失色。他倆每次會面,她對他盤問的方法也越來越精明,能使他對見過的人,對他赴宴的人家,說出最細微的印象,談出個人的看法。凡是她認為某個人可能對他施加影響的,她就會千方百計尋找對策,防患於未然。
她厲聲打斷他:
伯爵夫人正相反。她在感情上對他的依戀卻越來越強烈,那是某些女子對一個男人從一而終的執著的愛戀。這類女性在外遇中表現得誠實和直率,如同在婚姻中能做到的那樣。她們真可謂情有獨鍾,任你什麼事都難以使她們回頭。她們不只是簡單地愛她們的情夫,而是以明確意願愛慕對方;她們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個情人,用情又是如此專一,任何一點陌生事物都難以侵入她們的心田。她們堅定不移地將生命與之連結在一起,如同熟諳游泳而又決意找死的人,從橋上投入水中之前,先自捆了雙手。
「這是什麼?」她問。
當然,他應當寫封信去。寫什麼呢?……他塗塗抹抹,潦潦草草地寫了一會兒,寫了就撕,撕了又寫,足有二十來次,總覺得不是語氣傷人,便是令人不快,甚至非常可笑。
對於她的眉目傳情,他倒是早已有所覺察,並心領神會;莫非他真的中了她的詭計,掉進設下的陷阱?女人都有取悅於人的意願,具有特殊的誘惑力;難道他也受到這種影響?
就畫家而言,他的愛已不是最初那種激越的情感,而是成為某種平穩、深沉、類似舊情人間的親密友誼,並被他視為尋常事了。
他看著看著,不禁又想入非非了;他要愛她,也要被她愛。他盤算著,怎樣能不惹她生氣,使她常來畫室、聽他說話、回答他的問題,並永遠記住發生在他倆之間的事。
對於這種喋喋不休的長篇大論,她平時還能默默忍受,今天卻感到非常刺耳,使她對這個只關心此類瑣事、庸俗而饒舌的男人不免多看了幾眼。儘管如此,她還是笑眯眯地聽他嘮叨,答話也非常親切,面對他平庸的言談舉止,甚至比往常更顯得和藹殷勤。她兩眼注視著丈夫,暗自尋思:「這可是我的丈夫,我把他給騙了,我欺騙了他。這事奇怪不奇怪?事情已經阻擋不住了,再不可能將它抹掉!我居然閉上眼睛,允許一個男人吻了我幾秒鐘。雖然僅僅幾秒鐘,我卻成了一個不忠實的妻子。雖然是我一生中的幾秒鐘,但是誰也抹不掉了。這幾秒鐘使我犯下難以補救的過失。事情雖小,但對於女人來說,性質是嚴重的。時間雖然短暫,卻是最可恥的犯罪行為……而我居然沒有一點痛心疾首的感覺!若是昨天有人說我會欺騙他,我可能還不相信。要是有人說我一定會https://read•99csw.com那樣做,我首先想到的將是良心的譴責,今天還在心如刀絞。可我居然沒有,或者說幾乎沒有這樣的感受。」
「蠢話!」她有點生氣了。
「那好吧,您就盡量逗我說話,我很喜歡聊天。」
德·莫特曼公爵夫人離開舍下時肯定地告訴我,您將隨時樂意用我醜陋的容貌創您的傳世之作。此話若非戲言,您也會確實發現我身上具有某些值得表現並能寄託您理想的東西,那我當非常樂意將之託付予您。
有幾次,他上前糾正她的姿勢,乘機抓起她的手,試圖親吻。她娥眉輕鎖,敏捷地將手指抽離他的嘴唇。
奧里維埃忽而往旁邊走幾步,閉上一隻眼睛,俯身尋找模特的最佳視角,忽而又靠近她身邊,觀察她臉部最細微的變化和轉瞬即逝的表情;他要發掘在女人臉上難以發現的東西,並將之表現在畫布上。這是一種平常人看不到的,也是某個女子內在和特有的、攝人心魄的天生麗質。這種資質會使某個特定的男子將她愛得發狂,而其他的男人則不然。
「但願如此。」
「有人嗎?」
「我當然是放心的。你現在只愛我一個。你和別人的事,早就結束了。已經不合時宜了,我可憐的朋友。」
「這麼說,您是當真的,」她首先開口,「您真的願意為我畫像。」
當她狠狠譴責和蔑視了自己以後,她又驚恐地思忖: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她思索良久,終於拿定主意,因為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答案。
「德·蓬泰芙公主的肖像,一幅彩筆畫,剛開了個頭。」
如何永遠得到他的歡心,使她的生活成了一場經久不息的爭寵之戰;她無時不為此而操心,她要超過任何女子,排斥所有的女人,將他留在自己身邊。為了保住他,她曾經不斷地當著他的面,用她的嫵媚、美貌和風度和別的女人較量。她希望人們在談到她時,處處都在讚揚她的魅力、品位、才智和衣著打扮。為了他,她不惜獲取其他男子的歡心,甚至還引誘他們,為的是觸發他的忌妒心,併為擁有她而自豪。每一次她見畫家心生醋意,總要使他難過一陣子,然後為他安排一個獲勝的機會,一面激發他的虛榮心,一面使他舊情復燃。
起初,她腦袋裡全都是車輪滾動聲,只感到馬車在顛簸。她環顧兩旁的房屋,步行或坐車的過路人,來來往往的公共馬車。可是,她目中空空,什麼也未看進去;她的腦子也是一片空白,彷彿要為自己留下一個緩解緊張情緒的間隙,才敢回過頭來,對方才所發生的事進行深思。
繼而,她雙手掩面,失神落魄地呆坐了好一會兒,然後霍地站起身,拾起掉在地毯上的帽子戴上,不顧奧里維埃拽住她的裙裾苦苦哀求,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畫家打量著她:
「先生,您這是幹什麼?我不明白,您這種姿態想表示什麼?」
她以熟諳藝術的女行家的姿態審視著剛開了頭的畫像。她一會兒後退,一會兒上前,還用手遮光,尋找在陽光下鑒賞草圖的最佳位置,末了表示十分滿意。
他終於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會成為她的情夫嗎?」這一想法看來有點奇特,實現的可能性很小,多想也沒有意義,更因為,這會給她的生活帶來許多麻煩。
他這人平素愛說笑話。這種法國式的習氣常使最嚴肅的感情帶上貌似嘲諷的色彩,並且常使他不自覺地惹得她傷心。因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善於抓住女人之間微妙的差別,也分不清哪些方面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她尤為生氣的是,他一方面極其肯定地將他倆如此長久的私情譽為十九世紀愛情的典範,而在談論它時又在親熱中帶有某種玩世不恭的意味。她沉默了片刻說:
她的第一個計劃是,和畫家斷絕來往,永不和他見面。
「噢!別為這點小事心中不安。只要您睡得好、吃得香,什麼危險也不會有的。」
他圍著她轉了幾圈,一會兒摸摸衣料的質地,一會兒用手指理理裙子的褶襇,儼然是一位熟諳服裝的行家;他這一輩子,畢竟以他藝術家的頭腦和運動員的肌肉,擺動細細的畫筆,畫出了不斷演變著的服飾的精微之處,呈現出包藏在天鵝絨和絲綢甲胄里,或在白色紗衣掩蓋下的女性美。
次日,伯爵夫婦便來到畫室。以後的日子里,她就帶著女兒同來,將她安置在擺滿畫冊的桌子邊。
不過,伯爵夫人早在委身之初,就擔心奧里維埃·貝爾坦是否能用情專一。沒什麼東西可以拴住他;他有的是男人的意志和任性,見了女人就會產生逢場作戲的念頭。再說這類女子他不是見得多了嗎?她總覺得他是那樣自由放任,做什麼都是淺嘗輒止;他生活中沒有義務可言,甚至沒有恆久的習性,做事沒有任何顧忌,和別的男人毫無區別!他又是個英俊的單身漢,名氣響、受歡迎,只要他興之所至,社交界的女人無論是誰,都能手到擒來;而那些女人的貞節觀又是那樣脆弱,更不用說那些獨守空房和演戲的女子了。這些人遇到他這樣的男人,獻殷勤還來不及呢,說不定某個晚上,晚飯過後,其中之一便會隨他而去;她先獲得他的歡心,然後籠住他,再不讓他脫身。
幾個月過去了,幾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幾乎解除了連結德·紀約羅瓦夫人和奧里維埃·貝爾坦的那條紐帶。
「我在思考繪畫的題材。」
一天,她剛走進畫室,他就坐到她的身邊,卻不開始工作。
她困惑地想了好一會兒:
她挽起他的手臂,走向長沙發,要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奧里維埃·貝爾坦像往常一樣,表現得頗有節制。他對上流社會的女性知之甚少,所以存有戒心。他一直將她們假想成狡猾而幼稚、虛假而危險、輕浮而笨拙的女人。他憑藉自己的名聲、風趣的性格、運動員的身材、堅毅的棕色臉膛,在「准上流社會」的婦女中有過幾次短暫的艷遇。他寧願選擇這類女人;他喜歡和她們放浪形骸,說說粗話,因為他和同行、演員交往多了,已經習慣於放蕩、詼諧和吃喝玩樂的生活作風。他進入社交界,原本只是追求榮譽,而不是感情。他只是出於虛榮心才在那個圈子裡接受祝賀和訂單,並樂此不疲。在恭維他的美人面前,他也只是炫耀自己,從不向她們獻殷勤。當著她們的面,他從不開粗俗的玩笑,說放肆的話。他認為,這些女人都是假正經,只不過貌似高雅罷了。每當一位貴婦名媛來他的畫室擺姿勢,即便對方有所表示,想得到他的歡心,他也總感到,他和她們的血統不能混淆,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儘管藝術家和上流社會的人早已交融在一起了。女人們向你微笑、表示敬仰,總帶有點虛情假意;透過這類表示,他總能揣度出那些自命血統高貴的女人在思想深處對你有所保留。這一發現多少激發了他的傲氣,所以對她們恭敬有加而近乎高傲;他本人身為新貴,可以和親王、公主平起平坐,虛榮心也暗暗得到滿足;除此以外,他還因靠自己的聰明才智贏得了別人靠門第才有的地位而深感自豪。人們常常不無驚訝地議論:「他這人簡直太有教養了!」這種驚嘆既使他沾沾自喜,也使他氣惱,因為這正顯示了他們之間存在的界限。
她也善於賣弄風情。只不過,她在炫耀美貌時儘管有點咄咄逼人,卻總能把握自己,從不越出雷池一步。她愛聽人們對她的恭維;男人們動了慾念,她也心中竊喜,但總是表現得木然不察。不過,每當她在某個沙龍里聽了一晚的恭維話,回家就會睡得更加香甜,彷彿完成了一項來到人間的使命。這種生活過了整整七年,她也並無厭倦的感覺,也不覺單調乏味,因為她酷愛社交界持續不斷的熱鬧場面,當然偶爾也嚮往別的什麼。她周圍的男人有律師、政治家、金融家,或者是有閑者圈子裡的人物。這些人好比一群戲子,稍稍排解了她的寂寞;但她從不認真對待,儘管也看重他們的職務、地位和頭銜。
他知道怎麼等待。為了先穩住她,然後再征服她,他使出了不少詭計:時而將情愛加以偽裝,以追悔的面目出現,時而欲言又止地說些關切的話,有時候還採取漠然置之的態度。他堅信幸福的日子已為期不遠,早一天晚一日又有何妨!他在不慌不忙地窺伺她的過程中,甚至已領略到某種奇特和雋永的樂趣。眼見她每次都帶著女兒,他心裏就這樣嘀咕起來:「她害怕了!」
「多麼細巧,真是天生尤|物,形神俱備,比手掌還出色。安妮,快把手給我看看!」
驀地,她感到已經被他緊緊抱住,嘴唇被蓋上了熱吻。她想呼喊、想抗拒、想把他推開,但立刻知道,這一下她完了,因為她只能半推半就,邊掙扎邊獻上自己。她嘴裏喊著「不,不,不要!」兩隻手卻將他抱得更緊。
所以,每次短暫的疏遠之後,當她感到對方已經回心轉意並再次得到和擁有他時,她如同找回一件失物,總會深深地體驗到難以言表的幸福,以至於偶爾經過教堂時,也會受這種心情的驅使,進去感謝上帝。
「然後呢?」
她又說:
「你答應賣掉《街頭歌女》?」
忽然,她想起還有一件事要辦:
「我剛抽過煙。」他回答說。
「你在鍛煉身體呀。」她說。
貝爾坦本是個受人歡迎、以自我為中心的獨身者;她使他在身心兩方面養成了一大堆細微而又難以擺脫的需求。她也深信,沒有一位情婦能做到她所做的一切;沒有一位情婦能對他這些需求時刻記掛在心,並從不間斷地滿足他。她這樣做,無非是讓他享盡生活的樂趣,以此拴住他的心。後來,她發覺對方開始厭惡他自己的家了:他對獨身生活大發怨言,甚至還說什麼,來她家裡也不得不受社會強加于他的種種束縛。他還跑俱樂部,千方百計尋求排解孤獨的辦法。她以為,畫家想結婚了,頓時心情大為緊張。
「我會讓您心平氣和地恢復健康。」
「請起來,您真可笑。」
「什麼事讓您有這樣的想法?」
貝爾坦還未坐定,伯爵夫人就走了進來。她在穿越隔壁房間時腳步是那樣輕盈,他竟然絲毫沒有覺察,以至見她突然出現在眼前,還頗感意外。夫人親切地伸過手來。
不錯,他確實需要見她。這種需要來自心靈深處。它使人感到壓抑,令人惴惴不安。這種需要又代表了什麼?是愛情?雖然他確切地認識到,今天她若是失約,他會非常痛苦;可是,他的思想並不激昂,感官並不亢奮,頭腦里不存有幻想。
她並不直接回答,只是反問:
現在,她已不再感到內疚,只有一絲淡淡的、違背了道德的感覺;為了回答理智的責難,她將這歸咎為天意。她的心本是純潔的、靈魂是空虛的,是它們將她推向他的身邊;她的肌膚愈來愈需要愛撫,她終於像初涉愛河的柔情少女,漸漸地為情所困了。
「這麼說,你丈夫主意已定嘍?」
「一個美國人,我並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