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一章

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一章

「哈里,你也一樣。」
「我想感謝您所做的一切。」他說。
他領著我走過狹長的廚房區域,穿過雙層烤架、電炸鍋、水槽、霜王冰箱,和嗡嗡作響、齊腰高的冷櫃。他在一點聲響也沒有的洗碗機前停下來,指向廚房盡頭的一扇門。門很矮,身高只有五英尺七英寸左右的阿爾都得低頭才能經過那道門。而我身高六英尺四英寸,有的孩子管我叫高射炮埃平。
我不知道他在嗓子徹底啞掉之前能回答我多少問題,但我答應他一個小時內到他那兒。
「嗯,我沒做任何放射治療,那隻能是曬了太多太陽嘍。四年來,我真是沒少曬太陽。」
「阿爾,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昨天在這裏,很健康。」
他愣了一下,接著大笑起來。「我想我夠格,對嗎?哎唷!」我也笑了。周圍很多人都在大笑。當然,也有人在哭。對我那麼難的事情對很多人卻非常容易。
她放下電話。我的電話又響了,我又拿起電話。
我思考進攻性寫作和保守性寫作的差別時,牆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埃平老師還在西邊的辦公室嗎?傑克,你在嗎?」
「傑克,我要見你。有重要事情。」

4

我疑惑地看著他。
「太好了,埃平老師。謝謝!」
我喝了一半,水清涼甘甜,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阿爾。我體內膽小的成分漸漸變弱,我現在就像片名中總是含有數字的恐怖殺人電影中第一個不知情的受害者。阿爾站在那裡,一隻手撐著櫃檯。他的手上布滿皺紋,關節碩大。那看起來根本不是五十多歲的男人的手,即使這個男人,患了癌症——
「確實有硫磺。還有其他東西。可絕對不是香奈兒五號之類的玩意兒。夥計,是毛紡廠的氣味。」
「我為什麼不能用自己的錢去買呢?」我自認為問得很在理,好像我們這場瘋狂的談話很正常。
平常紅潤的臉頰變得鬆弛、蠟黃。淚液覆蓋他藍色的眼睛,雙目枯竭、無神。曾經烏黑的頭髮,現在幾乎斑白——當然,他可能一直在用染髮產品,一時衝動,將頭髮沖洗乾淨,恢複本來面貌。
突然,我的腳沉下去,就像在下樓梯。只是我的腳還踏實地站在鋪了深灰色漆布的地面上。我看得見。
「答案很簡單。不是一夜之間。我從七個月前,也就是五月份,就開始咳得厲害,肺都要咳出來了。」
祈禱由神父班迪主持,他很少錯過里斯本高中的慶典。祝福祈禱結束之後,我穿過擁擠的親友群,走到哈裏面前。他獨自站著,身上罩著黑袍,一隻手裡攥著文憑,另一隻手拿著學位帽。我接過他的帽子,跟他握手。他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牙齒。牙縫很大,好幾顆牙長歪了。儘管如此,他笑得很陽光,很可愛。
「是有點奇怪的氣味,硫磺的氣味。我想起了燒過的火柴。」我還想起媽媽星期六做了全豆晚餐之後全家放出的「毒氣」,可我沒有說。癌症病人接受治療後會讓人放屁嗎?
「傑克?是你嗎,夥計?」
我跟他握手時,一個孩子從邊上走過去。從他臉上新長出的青春痘和下巴上散亂的企圖蓄成山羊胡的鬍鬚上看,他頂多高二。這孩子壓低嗓子說:「蟾蜍哈里,跳著過大街。」
X光,我想,現在還用X光診斷癌症嗎?
「好的。」我一口答應。我始終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這如果真是個夢,也是個非常逼真的夢,這個夢發生在旋轉吊扇的陰影下,發生在寫著「您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的餐具墊旁。
「你是哪一位?」
「那麼,我想你可以出發了。轉身看著儲藏室的後面,」我還沒轉身,他拍了下額頭,又說,「哦,上帝!瞧我這腦子!我忘記黃卡人了。」

2

「是啊,我今年六十二了。我知道癌症讓我看起來更老,但是這裏……還有這裏……」他指著前額和一側眼角說,「這些是歲月留下的真實的痕迹。也可以說是榮譽徽章。」
「叫我傑克,記住了?」
「我開始以為只是重感冒。不發燒,但咳嗽不止,而且咳嗽越來越嚴重。然後我開始消瘦。嗯,夥計,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可能得了癌症……但是我父母都是老煙槍,都活到八十多歲。我猜我們總是為戒不掉壞習慣尋找借口,不是嗎?」

5

我點點頭。一點沒錯。
「你當之無愧,哈里。你高中畢業了,想做的頭一件事是什麼?」
我按照他說的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笨蛋。一步……我低下頭,避免刮到鋁質頂板……兩步……我現在有點像蹲著。我要再走幾步,就只能跪下來。我可沒打算跪下來,管他什麼臨終請求。
「黃卡人。我是這麼叫他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拿著這個。」他翻了翻口袋,遞給我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幣。我好多年都沒見過這種硬幣了。可能從孩提時代之後就沒再見到過。
儲藏室很小,跟餐館其他區域一樣乾淨。裏面擺放貨架,貨架兩邊堆著餐館里使用的大罐子。房間盡頭,屋頂呈弧形下降的地方擺著保潔用品。房間只有三英尺高,掃帚和拖把只能平放。跟餐廳地面一樣,這兒的地上也鋪著深灰色油布氈。與餐廳不同的是,這裏沒有燒肉的氣味,而是散發出一種咖啡、蔬菜和調料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種淡淡的、不好聞的氣味。
而最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在從我上次見過他到現在的這二十二個小時里,阿爾·坦普爾頓看上去至少瘦了三十磅,也許是四十磅,可能瘦掉了體重的四分之一。沒有人會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瘦掉三四十磅。絕對不可能。可這樣的事情現在確實發生了。我想,虛幻的迷霧已將我read.99csw•com完全吞噬。
「沒打算給任何人打電話,那好,把你的手機、錢包、口袋裡所有的錢,包括硬幣,都給我。這不是搶劫,會還給你的。你願意嗎?」
我要是知道命運會如何安排,肯定會上樓去看看格洛麗亞。我可能還會吻她一下。這個吻已經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飄蕩了幾個月。但是,我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轉動的硬幣。
我正要伸手去抓門把手,門開了。阿爾站在門裡面,凝視著我,臉上沒有笑容。我回頭看了一眼,感覺虛幻的迷霧籠聚在我身旁。天氣很熱,但我能感覺到霧的涼意。此時此刻,我仍然可以轉身走開,重新回到六月的陽光里。我有點想這麼做。但我被驚奇和不安完全縛住。還有恐懼,我最好承認還有恐懼。因為重病確實嚇人,不是嗎,阿爾病得很重。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彷彿大病將死。
「繼續往前走,」阿爾說,「不會有事的,夥計。只管往前走,」他的咳嗽聲很刺耳,他用帶著絕望的聲音低吼道,「我需要你這麼做。」
「那不是食品儲藏室嗎?」我其實並不需要他回答。這些年,我多次看見阿爾從裏面拿出一罐罐食品、一袋袋土豆和一包包乾貨。我太清楚那是什麼地方了。
「我沒打算給任何人打電話,因為你沒有瘋。」其實我心裏並不確定。「可是,這確實只是一個儲藏室。過去二十五年來,沃倫波毛紡廠再也沒有生產過一匹布啊。」
「有點像潮熱症。該死的癌症正在毀壞我的自動調節體溫功能和這把老骨頭。說到黃卡人,他是個酒鬼,人不壞,但跟別人不大一樣。他好像知道點兒什麼。我想這隻是個巧合——他碰巧離你即將出現的地方不遠——至於怎麼對付這個人,我可以給你支支招。」
「你想讓我看什麼?或者體驗什麼?」

3

他朝我揮了揮手——手指纖細——像是說:「暫時忽略這一點,忽略這一點。」他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戒指吊在手指上,而之前它是緊緊扣在手指上。
「很好。」
「我如果是你——我真希望自己是你,不過我不可能從現在這樣子忽然變成你——肯定會想:『真是古怪,沒有人會一夜之間得上晚期肺癌啊。』對不對?」
「聽起來不錯,」我說,「想不想先跟我去吃點漢堡和薯條?阿爾餐館。」
「不知道。」
「是的,但這是我在這裏的最後一天。我退休了。所以我想再次感謝您。」
我伸手去抓他,想讓他道歉,但哈里攔住我。他從容地笑了,絲毫沒有生氣。「別!沒事。我已經習慣了。他們不過是孩子。」
「就是那裡,」他說,「那扇門後面。」
但是,我找到什麼了?我到底在幹什麼?細微的跡象貌似是最可能的答案。能看得到腳還在地上,又感覺到點什麼。莫非……
阿爾強壓住咳嗽,從后口袋裡扯出一塊手帕。他抹了抹嘴,又擦了下掌心。他把手帕放回去時,我發現手帕上面沾染了紅色。
「你是想看看真偽吧?不是假幣。」阿爾似乎被我的舉動逗樂了,但聲音里透出疲憊。
「明白了。」我其實什麼也不明白。
「好吧,你支的招不算太棒,」我說,「我壓根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呆住了。
「你的皮膚變黑了,手背上還有深色斑塊,要麼是因為化療,要麼是因為曬了太多太陽。」
哈里·鄧寧最終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我應他的邀請,參加了在里斯本高中體育館舉行的普通教育發展課程畢業典禮。他實在找不到別人,所以我欣然接受。
「從哪兒回來?路易斯頓?緬因州總醫院?」
他點點頭,接著又是一陣咳嗽,讓我猝不及防。他用那條愈發瘮人的手帕止住咳嗽。最後一陣咳嗽終於停下時,他把手帕扔進手邊的垃圾桶,然後從櫃檯上的自動售貨機上抓起一沓餐巾紙。
「主要是調料和咖啡的氣味,可能還有空氣清新劑的氣味。我不確定。」
他哼了一聲,胸腔里一陣痰鳴。「夥計,我賣的是百分之百正宗的美國牛肉,最好的。我知道別人怎麼說我嗎?當然知道。有什麼關係呢?我又能做什麼?阻止別人談論?那無異於想要阻止颳風。」
「阿爾,還要多長時間?我還有榮譽學生論文要改,然後還要交學年成績單。」
我帶哈里去了阿爾餐館。我是唯一經常光顧的教員。阿爾那年夏天招了個女服務員,但還是親自為我們服務。他跟往常一樣,嘴角叼著香煙。在公共餐廳吸煙是違法的,但這條法律從來約束不了阿爾。他眯著一隻眼睛,怕被煙熏著。他看到摺疊起來的高中畢業服,馬上意識到今天是什麼日子,執意要免單。其實沒幾個錢,阿爾餐館賣的肉一直出奇的便宜,於是本地有了一些關於附近走失動物的謠傳。他還給我們照了張相,後來把照片掛在他所謂的城鎮名人牆上。其他名人包括已故鄧頓珠寶創始人艾伯特·鄧頓;里斯本高中前任校長厄爾·希金斯;約翰·克拉夫茨汽車銷售公司創始人約翰·克拉夫茨;當然,還有聖西里爾教堂的神父班迪。神父的照片跟教皇約翰十三世的照片在一起,教皇不是本地人,但他備受阿爾·坦普爾頓尊敬,阿爾稱自己為「虔誠的天主教徒」。在阿爾那天拍的照片中,哈里·鄧寧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我站在他邊上,和他一起捧著他的文憑。他的領帶有點歪了。我記得這一點,是因為歪領帶讓我想起他寫小寫字母y時帶的小彎鉤。我清楚地記得這些事情。
「你怎麼這麼快就感冒了!」我昨天還在他那裡早早吃了晚餐。點了富客漢堡、薯條和草莓奶昔。我覺得獨自生活的人什麼東西都要吃一點。read.99csw•com
還有……人有時候很容易沉陷在某種思維里,不是嗎?「把一切交給上帝吧。」在我前妻常去的那些聚會上,人人都喜歡說這句話。現在是「把一切交給阿爾吧」。不管怎麼說,就這樣吧。嘿,我告訴自己,這年月,機場安檢程序不是更繁瑣嗎?他至少沒讓我把鞋子放到傳送帶上。
「你好像感冒了。」
一切都要變得更瘋狂了。但我只用雞尾酒聚會上不以為然而禮貌口氣問:「是嗎?」
「我知道,你很在行。但是我的工作不是當任何人的——怎麼說來著——教育素材。今天尤其不能。埃平老師,我希望您能照顧好自己。」他和我爸爸一樣年紀,但是他一直不習慣叫我傑克。
我又看了兩篇榮譽學生論文,還剩下四篇就全部看完了。可我再也無法看下去,怎麼也進入不了剛才的狀態。我把論文丟進公文包,起身離開。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上樓去格洛麗亞的辦公室,跟她道個別,祝她假期愉快,但我隨後又改變主意。她下星期一直都在,給下學年的教材結賬。而我也準備星期一回來打掃櫥櫃——這可是我對自己許下的承諾。不然的話,使用西側辦公室的暑假補習班老師肯定會發現櫥櫃里滿是蟑螂。
他又開始咳嗽,扯出手帕。乾咳稍稍平息后,他說:「你看,我又扯遠了,我總是愛扯遠,改也改不掉。比戒煙還難改掉。我接下來要是又扯遠了,你就用手指做個割喉嚨的手勢提醒我,好嗎?」
「沒錯,」我說,「是間儲藏室。庫存整潔又豐富。你在供應管理上可以得到A,如果有等級評定的話。」
他又笑了,露出大豁牙,他昨天還滿口牙齒呢。「你很客氣,沒說沃倫波毛紡廠老早就關閉了。沒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一把大火把廠子幾乎燒成廢墟,那個地方——」他舉起大拇指,快速往肩后一指,「從前只不過是毛紡廠的零售店,現在成了遊客中心,湧向遊客中心的人就像在莫西軟飲料狂歡節光顧街角莫西店的人一樣的。你是不是一直想拿起手機,打電話給穿白大褂的醫生?是吧,夥計?」
「你肯定有問題要問,我會儘可能回答,但是你盡量少問。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見鬼,我沒有多少力氣了。進來吧。」
「就當這是垂死之人的臨終請求吧,」他說,「去吧,夥計。你要是真拿我當朋友,就打開那扇門。」
「他確實有一張黃卡,藏在帽子的邊緣。可能只是計程車公司卡或者從排水溝里撿到的紅與白商店優惠券,但是他的大腦被劣質酒燒壞了,他一直把那張黃卡當成威利·旺卡金券。所以你說:『我沒有一美元,只有半美元。』然後你把這枚硬幣給他。然後他會說……」阿爾舉起一根瘦得只剩骨頭的指頭。「他可能會說『你怎麼會在這兒』,或者『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也許會說『你不是上次那個人』。我不確定,但他可能會這麼問。關於黃卡人,我有許多不確定。不管他說什麼,只管讓他待在烘乾房邊上——他坐在那裡——然後走出門去。你走時他可能會說:『我知道你有一美元,你這個雜種。』別理他。不要轉身。你穿過那條鐵軌就到了里斯本大街的十字路口。」他朝我冷笑一下。「夥計,之後世界就是你的了。」
「鍶什麼不重要。試著用女人的目光觀察。就像一個女人判定其他女人年齡那樣看看我。」
我照他說的話做了,我觀察到的情形絕不會成為呈堂證供,但我對它深信不疑。阿爾的眼角散射出網狀皺紋,眼瞼布滿細小褶皺,這些褶皺通常出現在走近影院票房時連老年優惠卡都不需要出示的人身上。昨天晚上還沒有的皮溝現在在阿爾的眉毛上呈正弦波形。兩條皺紋——更深的皺紋——將阿爾的嘴巴括起來。他的下巴比昨天尖了,脖子上的皮膚變得鬆弛。瘦削的下巴和松垂的喉嚨可能是災難性的消瘦導致的,但皺紋……還有他的頭髮,他如果沒有撒謊……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A+。我把作文也裱起來了,掛在畢業證書旁邊。」
上帝保佑我,我做了。
「你怎麼還在學校?」
「阿爾·坦普爾頓,她沒告訴你嗎?天哪,電話里的等待音樂真令人討厭!康妮·弗蘭西斯怎麼了?」他咳嗽起來,聲音大得要命,我只好把聽筒移開一點。
「誰?什麼?」
「唉,我又扯遠了。我知道,不過沒有扯得太遠,這跟我要說的故事多少有些關聯。」
「下去吧。」阿爾說。他的聲音不再沙啞,這也許只是暫時的;他的聲音輕柔,帶著滿足。「夥計,你找到了。」
嗯,是儲藏室。
他臉上的笑容黯淡了片刻——他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我想我會回到家裡。你知道,我在高德街租了一處小房子。」他舉read.99csw.com起文憑,用指尖小心捏住,好像擔心上面的墨跡會洇開。「我要把這個裱起來,掛到牆上。然後我倒杯酒,坐在沙發上,好好看看這張文憑,看到上床睡覺為止。」
我做了。
「謝謝您能來,埃平老師。太謝謝您了!」
「他會說:『我從綠色前線弄到一張黃卡,今天是雙倍付費日,給我一美元。』你明白嗎?」
阿爾餐館在美茵大街對面的銀色拖車裡,被老沃倫波毛紡廠擋著。這樣的地方通常破爛不堪,但阿爾用漂亮的花壇掩蓋了餐館下方的混凝土塊。餐館旁邊還有一方修剪齊整的草坪,那是阿爾親自用一台老式割草機修剪出來的。剪草機跟花壇與草坪一樣,被精心照管著,嗡嗡作響的刀片毫無銹跡,光可照人。割草機好像是上周剛從里斯本福爾斯鎮的西部汽車公司經營店買回來的——如果西部汽車公司經營店還在的話。這家店確實存在過,但上個世紀末被大型零售商場取代了。
阿爾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你知不知道我當年在奧本就開餐館了?」
據我所知,阿爾在過去四年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在日光燈下翻烤漢堡或做奶昔,可我沒有說出口。我喝完剩下的水。我把玻璃杯放回福米卡塑料貼面櫃檯上,發現自己的手微微抖動。
我接過錢,用大拇指點了點。上面是一摞一塊的,這些一塊錢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然後我數到一張五塊的,錢的樣子令人起疑。亞伯拉罕·林肯的頭像上方寫著「銀元券」,鈔票左邊寫著藍色大字「5」。我把錢舉到光線下。
我還沒有進入即將吞沒我的虛幻迷霧,可它的觸角已經伸向我,我感覺到了。讓阿爾的聲音變得沙啞的不是夏季感冒,也不是連聲不斷的咳嗽,更不是流感。從紙板上的字來看,肯定有更糟糕的事發生了。可是,一個人在二十四個小時里能患上什麼嚴重的病?不到二十四小時,現在是兩點二十三分,我昨晚五點四十五分離開阿爾餐館,那時他還很好。真是匪夷所思。我記得我問阿爾是不是喝了太多自製咖啡,他否認,他說不過是想去度假。一個生病的人——病到只能關掉二十年來一手打理的餐館——會談論度假嗎?也許有這種人,但肯定不多。
「那你現在為什麼以便宜一半的價格賣漢堡?難道真是貓肉?」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猙獰但不乏幽默。但是,看起來很瘮人。「記得我去年三月過生日那天嗎?你當時說:『阿爾,放心好了,你在烤架旁操作,要是那頂傻氣的生日帽著火了,我就拎起滅火器幫你滅火。』還記得嗎?」
「造成什麼?」
鑰匙對我可是要緊得很。但我什麼也沒說。
「烘乾房?」我隱約記得餐館所處位置以前是什麼,我想可能就是老沃倫波毛紡廠的烘乾房。但不管是什麼,現在已經不在了。餐館令人舒適的小儲藏室後面如果有扇窗戶,窗戶外面肯定只有磚砌的庭院和一家叫「緬因舒適小站」的外套商店。我曾在某年聖誕節後去那兒給自己買了件樂斯菲斯牌皮大衣,那件大衣可謂物美價廉。
「噢!」格洛麗亞驚聲說,我能想象出她眨動長長的睫毛,「你說下流話,真酷!別掛斷,我給你轉。」
「哦,當然,但你把染髮劑洗掉了——」
我在手心掂了掂硬幣。「你不會想把這個給我吧?這個東西沒準很值錢呢。」
「你願意聽嗎?」
「就算是真錢,也夠老的。」我說。
「進來吧,」他說,「我有很多話要說。我想你可能是唯一願意聽的人。你願意聽嗎?」
阿爾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卷鈔票,這卷鈔票明顯比我剛才放在紙箱上的厚很多。他把錢遞給我。「以備不時之需,萬一想買個紀念品什麼的。拿著吧。」
「我住了一段時間,但最後只好回來。」
「有電話找你。阿爾·坦普爾頓?我可以幫你轉過來,我也可以告訴他你已經下班了。」
「我從不染髮。我不想把你的注意力引向我在離開這段時間里脫落的牙齒上。我知道你已經看見了。你認為是X光造成的?或者是牛奶里的鍶-90造成的?我除了在每天的最後一杯咖啡里放一點,根本不喝牛奶。」
我本來想告訴他算錯了,我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去年冬天,我有一次來餐館,問正在做烤肉的他戴著孩子的生日帽,他告訴我:「因為今天是我五十七歲生日,夥計。我成了亨氏集團的金字招牌嘍。」可他剛才已經告訴過我,除非萬不得已,不要問問題。所以我想最好別插嘴糾正他。
他開始咳嗽,這次咳嗽像強風般搖撼著他。我向他走去時,他揮手叫我離開。他靠在頂上放著我那些東西的紙箱堆上,朝餐巾紙里吐了口痰,看了一眼,畏縮一下,攥緊拳頭。他枯槁的臉上開始淌汗。
他這話又讓我吃了一驚。他也許一直咳嗽,但肯定沒有當著我的面。而且,他又算錯了。「阿爾,你沒事吧?現在是六月,七個月前是去年十二月。」
「用鞭子玩性|虐唄。」
我走上人行道,爬上台階,停了一下,皺起眉頭。寫有「歡迎光臨阿爾餐館,富客漢堡之家」的廣告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紙板,紙板上面寫著:「店主生病,關門停業。謝謝您多年光顧本店,上帝保佑您!」
「謝謝,可能的話,儘快https://read.99csw.com來。時間太緊了。」然後他掛斷電話,連再見都沒說一聲。
我用手指比畫割的動作。阿爾笑了。
「帶著鑰匙吧,不要緊。」
我記得。「你當時還說你是亨氏集團的金字招牌。」
當然,不是真的貓肉,人們會說,或者可能不是貓肉,但也絕不是牛肉,一美元十九美分不可能買到牛肉漢堡。
「阿爾,」我說,我的聲音很低,有氣無力,我自己幾乎都聽不到,「出了什麼事?」
「不需要多長時間,」他說,「整個過程只要兩分鐘。每次都只有兩分鐘。你要是願意,花一個小時就可以把四處看個遍。但我沒有花那麼長時間,第一次沒有,因為我太震撼了。你去了就知道了。你還信不過我嗎?」他從我臉上看到的表情讓他抿緊沒有牙齒的嘴。「傑克,求你了。求你了。垂死之人的臨終請求。」
「他們是孩子,」我說,「但我們的工作就是管教他們。」
我進到屋裡。餐館陰暗、清冷、空蕩。櫃檯鋥亮,上面沒有一點麵包屑。凳子上的鍍鉻閃閃發亮,咖啡壺光可照人。「如果不喜歡我們小鎮,那就一起去遠方吧」這塊標語牌依然放在時運達牌收銀機旁。餐館與往日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那幫食客不在此處。
「你聞到什麼了嗎?」
我照做了。
阿爾·坦普爾頓是阿爾餐館的業主和經營者。除了我,里斯本高中所有的教員都拒絕光顧阿爾餐館。就連受人尊敬的系主任——說話總是裝出劍橋大學老師的樣子,快到退休年齡了——也直接把餐館的特色產品「阿爾富客漢堡」稱作「阿爾貓客漢堡」。
當然,廚師兼業主阿爾·坦普爾頓也與往日不同了,他變成了一個老病鬼。他轉動插銷、鎖上房門時發出的聲音異常響亮。
「當然。」
我確信阿爾瘋了,我也確信他剛才所說的身體狀況是真的。就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小會兒,他的眼睛似乎陷得更深了,整個人精疲力竭。從餐館一端的隔間到另一端的儲藏室只有二十幾步,但他走完這段路后搖搖晃晃、站立不穩。還有沾血的手帕,我提醒自己,那血糊糊的手帕。
他取下一隻閃亮的玻璃杯,在閃亮的鍍鉻水龍頭下幫我接了一杯水。我謝了他,轉身往隔間走,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真希望他沒有這麼做。當時的情景就好像柯勒律治《古舟子詠》中的古代老水手從三個行人中攔住了一個。
「把錢裝到口袋裡吧,傑克。」
「別管烘乾房,只要記住我跟你說的話。現在,轉過身去——對——向前邁兩三步。小步。嬰兒的步伐。就像在黑暗中尋找最高一級樓梯那樣小心。」
「還有那個A+!哎唷!我一輩子沒得過A+!想都沒敢想過!」
是的,一切都很好。他的作文是簡單的藝術,但每一處都跟摩西奶奶的畫作一樣真實有力,比我正在批改的榮譽學生寫的東西好。榮譽學生的論文拼寫大抵正確,用詞清晰(這些小心謹慎、即將步入大學殿堂、不願冒險的學生們有一點令人惱火,那就是格外喜歡用被動語態),但是文章了無生氣、枯燥乏味。我教三年級的榮譽學生——系主任馬克·斯特德曼把四年級留給了自己——但是他們的文章像是小老頭小老太太寫的,滿嘴傲慢:噢,噢,噢!米爾德麗德,不要在那塊冰上滑倒了。哈里·鄧寧的文章儘管有不少語法錯誤,字跡潦草得令人叫苦,但他像英雄一樣寫作。至少,有一次是這樣。
我鬆開夾子,從腰帶上取下手機,放在罐裝金槍魚紙箱上。我又拿出錢包、一小沓紙鈔,和大概一美元五十美分的硬幣,還有鑰匙串。
他笑了,咳個不停。笑聲和咳嗽聲交織在一起,令我毛骨悚然。「我有點事。」
「度假回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他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當然,這次不是常規度假。」
兩年後,學年的最後一天,我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審讀美國詩歌榮譽研討班學生寫的一堆期末論文。學生已經離校,即將放縱一個暑假。我很快也會這麼做。但是我眼下很享受周遭不同尋常的安靜。我打算在離開前清理一下放點心的小櫥櫃。我想,總得有人清理。
我張了張嘴,但說不出一個字。想逃走的念頭再一次觸動腦子裡怯懦和惓怠的神經。這些神經仍然可感可控,但我無法逃開。我呆立在原地。
我咧嘴一笑。「我記得你已經謝過了。」
「我能問——」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我都會回答,但咱們別在電話里說。」
「傑克?你睡著了吧?」
「說快也快,說不快也不快。反正就是那麼回事。」
我以為他會拒絕。我以為他對這家餐館的想法和我的大多數同事一樣。我們教的大多數孩子對阿爾餐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好像它是一種瘟疫。他們喜歡光顧學校對面的冰雪皇后快餐店,或者一九六號公路旁、老里斯本免下車餐館附近的高帽子餐廳。
「當然。很震驚,是嗎?」他同情地看著我九九藏書,「你準是在想:『要麼是我瘋了,要麼是他瘋了,或者我們倆都瘋了。』我知道,我也有過這種感受。」
「跟我來。」
「阿爾,這件事太愚蠢了。在這麼小的地方,我除了幫你搬箱水果雞尾酒或者小包果凍,什麼都做不了——」
他掙扎著起身走出隔間,右手按著左邊腋窩,彷彿儘力讓自己保持平衡。我跟著他走到櫃檯邊。這時,我又發現表明這一切是虛幻迷霧的重要線索:除了在聖西里爾教堂跟阿爾同坐在一條靠背長椅上(這種時候不多,我家人信教,但我自己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和偶然在街上遇到他的時候,我還沒見過阿爾脫下廚師圍裙。
「傑克,沒問題!」
看起來像真的,摸起來也像真的。但是沒有水印。
「鍶什麼?」
阿爾把我領到餐館盡頭的隔間里,淡淡地說了聲「是肺癌」。他拍拍襯衣口袋,裏面空無一物。一向裝在那裡的駱駝牌無濾嘴香煙不見了。「沒什麼。我從十一歲開始抽那玩意兒,一直抽到被診斷出肺癌。抽了五十多年哪!這種煙二〇〇七年漲價前,我每天抽三包。後來,只好減到每天兩包。」他喘息著笑了笑。
你知道,在晴朗的天氣,你無論看到什麼,閉上眼睛后可以看到殘留影像。就是那種感覺。我朝腳看去,看到腳在地上。我一眨眼。我在眼睛閉上之前或之後一毫秒——我說不清——瞥見自己的腳站在台階上。我不是在六十瓦燈泡的微弱燈光下,而是在明亮的陽光里。
「沒帶。」
我站起來,用拇指按下按鈕,回答說:「我在,格洛麗亞。有事情嗎?」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睛滲出淚水,愈顯蒼老。「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得自己去尋找答案。去吧,打開門。」
「當然很值錢,值半美元。」
我要是說自己轉動門把手、拉開門那一刻心跳並沒有加速,那我是撒謊。我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我腦海里迅速閃過死貓被剝了皮,等著放進電動絞肉機的情景。阿爾把手伸過我的肩膀,打開燈,我看見——
「我本來也許會在派恩大街傻幹下去,可伊馮娜·坦普爾頓養的孩子可不傻。『形勢不好咱先溜,等待時日再回頭』。我們打小就常聽到她這麼說。我帶上剩下的一點資金,用花言巧語騙了銀行再貸給我五千美元——別問我是怎麼貸到的——來到福爾斯鎮。那時候經濟形勢不錯,也沒有什麼關於阿爾貓肉漢堡、狗肉漢堡、臭鼬漢堡或任何能勾起人們想象的無聊謠傳,但生意還是不見起色。可是,我後來沒有像別人那樣受經濟形勢影響。這一切完全仰賴儲藏室門後面的東西。我在奧本開業時它並不存在。我敢對著一摞十英尺高的《聖經》起誓,我搬到這裏后,它才出現。」
「這是鋁材建築,三十年代裝飾派藝術興起時被造出來的。自從父親帶我去過布盧明頓的『咀嚼時光餐廳』之後,我就想要一個,我當時還是個孩子。我購進全套設備后,在派恩大街開張。我在那兒開了差不多一年,我發現我要是繼續開,再過一年就得破產。附近快餐館太多了。有些不錯,有些不行,但所有的餐館都有自己的常客。我就像是一個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學生,在一個已經有了十幾個事業穩固、不擇手段的律師的鎮上,掛出自己的招牌。還有,那時候阿爾富客漢堡賣兩美元五十美分。即便在一九九〇年,兩美元五十美分也是我能給出的最便宜的價格了。」
「好好看看我的臉,從頭髮開始,往下看。盡量忘記癌症的影響——毫無疑問,癌症能讓人變得不堪入目——告訴我你昨天見到的確實是我本人。」
阿爾笑了笑。我留意到,他不光瘦了,牙齒也脫落,牙齦是病態的慘白色。「你覺得現在的我怎麼樣?」他開始咳嗽,一陣含混的聲音從身體深處傳來。
「你在說什麼?」
「阿爾……我能喝杯水嗎?」
我一開始以為格洛麗亞剛才報錯名字了。這不可能是阿爾的聲音。再嚴重的感冒也不可能把他的聲音變得如此沙啞。
「現在別管那麼多了,」他說,「我身體正常的時候,我的回答也不會有通過親身經歷得到的回答好,而我現在身體情況很糟糕。把錢拿著吧。」
「長話短說,我看了醫生,拍了X光。X光照出兩塊大疙瘩。兩塊腫瘤。晚期壞死。不能手術。」
「嗯,我用了佳麗牌空氣清新劑,因為有其他氣味。你真的沒有聞到其他氣味嗎?」
那天早些時候,哈里·鄧寧在班主任指導時間(當時特別吵鬧,因為所有的指導教室和自習室都洋溢著最後一天的氣氛)結束之後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你帶了便攜計算器嗎?其他什麼電子產品呢?」
「我很樂意。叫我傑克吧。我只允許那些跟我爸爸一樣年紀的學生這麼叫。」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在我光顧阿爾餐館的這六七年裡,我跟阿爾有過很多對話。他有些古怪——比方說,堅持把新英格蘭愛國者橄欖球隊說成波士頓愛國者;談起特德·威廉斯,就像說他自家兄弟一般——可接下來才是他最古怪的時刻。
「別著急坐下,我先給你看樣東西。這樣會更快些。不過『看』這個字不準確。『體驗』這個字更準確一些。把水喝完,夥計。」
「是化療造成的嗎?」我突然問。
「沒,醒著呢。」我很好奇阿爾怎麼會打電話到學校來。而且,他怎麼會打電話給我?我們只不過是廚師和食客的關係。我欣賞他的食物,他感激我的光顧。「幫我接進來吧。」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