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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二章

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二章

我想象得出。我至少有些準備,儘管準備得不夠充分。但是,嚴格地說,一個穿越時空的人有辦法充分準備嗎?
「是的。」
「綠色前線是家賣酒的商店,」阿尼塞說,「就在街對面。你如果想買酒,可以去那兒。」
幾個男人正推著裝滿布匹的手推車穿過院子,邊吸煙邊說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吸煙和工廠污染加到一起,會對他們的內臟造成什麼樣的傷害。他們大概不知道。這或許是種福氣。這是哲學老師應該考慮的問題。十六年如一日,靠研讀莎士比亞、斯坦貝克和雪莉·傑克遜掙飯吃的人與此無關。
「晚上去我家吧。我會告訴你我的想法,然後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但你得快點拿主意,因為時間不多了。你不認為,我的儲藏室里出現隱形台階是件諷刺的事情嗎?」
我以為阿爾會笑,但他認為一切合情合理。「當然。我見過弗蘭克很多次。可他只見過我一次——我是說在那個年代。對弗蘭克來說,每一次都是第一次。他從外面走進來,是嗎?從雪佛蘭車裡下來。『泰特斯已經把卡車運到升降間了,』他告訴他父親,『他說五點能準備好。』我聽過這句話不下五十遍。我不是說我每次回去都會去果品公司,但是每次去都會聽到。然後女士們進來挑選水果。西蒙茲太太和她的朋友們。就像一遍又一遍看同一部電影。」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夠在那裡買肉……在這裏賣……然後再去買。」
過去的氣息近在咫尺。夏日的太陽西斜,射出金色光芒,好像是什麼超自然的力量,令我震撼。彷彿一九五八年仍然在這裏,只是被遮蔽在一層薄膜之下。今天下午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要麼是出自我的想象,要麼是真的。
「好的,」我說,「謝謝。孩子,我要跟你講講雪莉·傑克遜。」
「味道好極了。」我說。
「加入俱樂部吧,夥計。我非常高興你在這裏——我本來以為不會在這裏看到你。比方說,我打電話到學校,你不一定會接。」
「正是這樣。你可以做些改變——不點根汁汽水,來份香蕉船冰激凌——當然,談話也會隨之改變。唯一可能會懷疑變化的人是黃卡人。但他喝得爛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我要是沒猜錯,他肯定察覺到了什麼。他如果察覺到了什麼,那也是因為他碰巧坐在兔子洞附近。不管那是什麼洞吧。我們能回去,也許是因為那個地方能釋放出一種能量場。黃卡人——」
我向他點頭示意。詹姆斯·迪恩也點頭回敬:「嗨,帥哥。」
我已經不在儲藏室,也不在阿爾餐館里。儲藏室沒有通往外界的門,但我現在到了外面。我到了院子里。但院子不是磚砌的,周圍也沒有商店。我站在皴裂、骯髒的水泥地上。幾隻金屬大罐子靠在早已不存在的「緬因雅舍」的白牆上。金屬罐子里的東西堆得很高,上面蓋著船帆大小的褐色粗麻布。
弗蘭克一點零笑了。「沒問題,夥計。根汁汽水怎麼樣?」

2

他又開始咳嗽,沒法說下去。我看著他俯下身,用手撐著身體,竭力不讓我看到他有多痛。疾病正在他身體里折磨他,這事令人心痛。他撐不了多久了,我想,他不出一個星期就要進醫院,也許幾天後就得進去。這就是他叫我來的原因嗎?他得在癌症讓他永遠閉嘴之前,將這個神奇的秘密告訴別人。
「你賣得便宜,是因為你買得便宜,對吧?」

3

「兩分鐘。我告訴過你,總是兩分鐘。不管你在那裡練了多久。」他咳嗽一聲,朝一張新餐巾紙吐出一口痰,然後將餐巾紙折起來裝進口袋。「你每次走下台階,都是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每一次去都像是第一次去。你去了哪些地方?」
「除了莫西,隨便什麼冷飲都行。」我聽到自己說。
「阿爾,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覺。我完全呆掉了。你是無意間發現這個的嗎?」
「雪莉·傑克遜的故事沒什麼懂不懂的。」
「威斯康星。」我說。這不完全是撒謊;我們全家在密爾沃基住到我十一歲,後來我父親到南緬因大學教英文。從那以後,我在緬因州很多地方生活過。
「行啊,」我說,「我們扯平了。」
「傑克?」是阿爾的聲音,非常微弱。聲音好像是通過什麼聲學戲法到達我耳朵里的,好像在狹長的峽谷里回蕩好幾英里。「你能用去時的方法回來。摸索台階。」
「好,你去吧,傑克,晚上再見。等我休息好了,我們聊個痛快。」
「不用了,已經非常夠味了。」我說的是實話。再往汽水裡加點甜味,我喝了頭會爆炸。味道很沖——像特濃碳酸咖啡。
男孩朝我咧嘴一笑,笑容跟冰啤酒杯里的飲料一樣甜——毫無生疏之態。「我們在學校讀過一個故事,」他說,「旅遊旺季結束以後來的遊客會被當地人吃掉。」
「冒昧地說一句,你告訴馬錢特先生,傑克·埃平說有時候雪茄只是一陣煙霧,故事只是故事。」
「正確。想一想,就像《聖經》裡面包和魚的故事。我每周都買同樣的牛頸肉,賣給成百上千的顧客。所以那些關於貓肉漢堡的愚蠢傳言,傳個沒完。」

4

他眼睛一亮。「我有輛卡車。只有五個街區遠,我自己能開回去。」
我隱隱希望自己沒接那個電話,但我沒說出這句話。我也許不必說。他病了,但不是瞎子。

8

主要原因是我有些心煩意亂。不是精神崩潰。我想人適當調整心理,就能接受很多陌生的東西,不會輕易崩潰,只是有些煩亂。我不停想起那些穿長裙、戴帽子的女士,她們在公共場合露出胸罩弔帶會無地自容。還有根汁汽水的味道。真是太沖了。
「同樣的牛肉,同樣的時間,同一個屠夫。同樣的對白,除非我說點什麼不一樣的話。我承認,夥計,我有時想走到他面前,對他說:『沃倫先生,你過得怎麼樣,你這個老禿頭?最近有沒有把什麼事情搞砸?』他不會記得的。可我從來https://read.99csw.com沒這麼問過。因為他是個好人。我在那裡遇到了很多好人。」他說到這裏,似乎陷入了回憶。
我還是把錢放在桌上。「如果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怎麼保存每次帶回來的錢?下一次去的時候,錢不會變少嗎?」
然後你就把硬幣給他,阿爾告訴過我。不過用不著了。黃卡人一把搶過硬幣,舉到眼前。我以為他要咬一下看看真假,但他只是握緊大手,把錢攥在掌心裏。他又盯了我一眼,目光充滿懷疑。他像個喜劇演員。
「著名的富客漢堡。」
我抿了抿杯口的泡沫,驚呆了。味道……很足。就是這個感覺。我不知道如何更準確地表達這種感覺。這個距今五十年的世界的氣味比我想象得糟,可這飲料實在是好。
不會是石膏公司發出的轟鳴聲,我想,我敢打賭。只能是毛紡廠發出的轟鳴聲。因為現在不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
我走進店裡。門上方的鈴叮噹作響。沒有灰塵和腐爛的木頭。我聞到的是橘子、蘋果、咖啡和芬芳的煙草。我的右邊是一架連環漫畫冊,封面盡已被撕掉——《阿奇》《蝙蝠俠》《神奇隊長》《塑膠人》《墓穴驚魂》。這些藏書上方的手寫標牌可能會讓任何易趣購買狂疾病發作:「連環漫畫每本五美分三本十美分九本二十五美分不買請勿觸摸。」
我的鞋尖踢到混凝土塊。我看著它被踢飛了,彈到樓梯台階上。這兩種情形幾乎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但同時發生了。我又朝周圍看了一眼,院子里沒有人能看見我所在的狹窄通道,除非碰巧從通道的兩個埠經過。沒有人經過。
我走到有大腿那麼高的鎖鏈旁,蹲下來。我看到標牌上用黑色油漆寫著「管道維修,禁止穿越」。我回頭看了看,沒有發現任何這裏即將開始維修的跡象。於是,我繞過烘乾房拐角,差點被一個正在那兒曬太陽的男人絆倒。他估計不是為曬太陽才站在那裡的。那人穿著一件把他整個人都裹起來的黑色舊外套,外套兩隻袖子上有乾燥皴裂的鼻涕印跡。裹在衣服里的身體骨瘦如柴,病怏怏的。灰白色的頭髮耷拉到鬍子拉碴的臉頰上。他十足一副酒鬼相。
我走到街角,避讓車輛,然後穿過街道,回到老路易斯頓公路沃倫波毛紡廠所在的這一側。
「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我慢慢將這句話重複一遍,一字一頓,希望這句話能幫我理出頭緒。
「溫寧街上的一所小房子,十九號。門廊邊上有個稻草人。很容易找到。稻草人揮舞著旗子。」
可問題是,我身處什麼年代
「降到一角?」
「每次都這樣?」
他朝我一揮手,似乎是說儘管問吧。我留意到,他一向格外乾淨的指甲變得枯黃乾裂。又一個不祥之兆。沒有快速消瘦三十磅體重那麼糟糕,但也好不到哪裡去。父親常說,可以根據一個人的指甲看出其健康情況。
我睜開眼睛。
「是的,那裡的東西味道不錯。沒加防腐劑之類的東西。」
「再走兩步,然後睜開眼睛。」阿爾說。他的聲音好像離我更遠了。更像是從餐館的另一頭,而不是從儲藏室門邊發出的。
「好吧,要我開車送你回家嗎?」
我從阿爾給的舊鈔票中抽了一張遞過去,弗蘭克一點零找了錢。
橘子!天哪!肯納貝克果品公司真的賣過水果!上帝在上!
別緊張,我告訴自己,別緊張。
每年七月,里斯本福爾斯鎮舉辦緬因州莫西狂歡節。有樂隊、煙火和遊行。遊行隊伍里總是有——我發誓這是真的——莫西彩車和穿著莫西色罐狀泳衣的當地選美皇后,鮮亮的橙色能灼傷人的視網膜。遊行領隊裝扮成莫西節的醫生模樣——穿著白大褂,脖子下吊著聽診器,頭上戴著令人膽戰心驚的視鏡。在兩年前的那次遊行上,領隊由里斯本高中校長斯特拉·蘭利擔任,令人難忘。
我正對著的街道另一邊是家普通臨街鋪面,小櫥窗上方用凸起的字寫著「緬因州酒品商店」。沒錯,商鋪正面是淺綠色。我一眼就看到,剛才在烘乾房邊上的那個傢伙現在就在裏面。他的黑色長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他已經摘下帽子,頭髮散亂,就像卡通片里把手指插|進插座的倒霉蛋。他正用兩隻手對店員比畫著,其中一隻手裡握著他的寶貝黃卡。我確信阿爾·坦普爾頓的半美元在另一隻手中。店員穿著白色束腰短裝,面無表情,打扮得酷似年度遊行中的莫西醫生。
「他的意思是說,他一年都不用上班。」弗蘭克說。
我閉上眼睛,視覺混亂感立刻消失。就好像鬥雞眼被治好。更像看3D電影,戴上特製眼鏡,感覺看到的一切離我更近了。我挪動右腳,又向下邁了一步。樓梯。我雖然閉著眼,但能準確地感覺出來。
我想要在過去的世界里逗留幾年嗎?不。但是我確實想去。聽聽小理查德名震搖滾樂壇時的歌喉,想不用脫下鞋子、接受全身掃描、通過金屬探測器就搭乘環球航空公司的飛機。
「不是。」
果品公司的影子延伸到街對面我停車的地方。我的右邊曾經是酒品商店所在地,現在是一棟新建的磚砌建築,裏面有家科凱銀行支行。如果能從容地進出全國任何一家食品雜貨店買一品脫傑克·丹尼威士忌或者一夸脫咖啡白蘭地,誰會去綠色前線?也沒有人願意用易破的紙袋。我們現在用塑料袋。一千年也不會爛。說到食品雜貨店,我從來沒聽說過紅加白日雜店。你在福爾斯鎮買食品,會去一九六號公路一個街區外的IGA超市,這家店就在老火車站正對面。那裡現在還有T恤商店和文身店。
老毛紡廠前面以前沒有鐵軌——在我那個年代沒有——可現在鐵軌分明就在眼前。鐵軌看起來不像是殘跡,亮鋥鋥的。我能聽見遠處火車「嗚——剎」的聲音。火車最後經過里斯本福爾斯鎮是什麼時候?可能在毛紡廠關閉、美國石膏公司(當地人稱之為美石膏)開始運轉之後。
我試圖評閱剩下的榮譽學生論文,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根本就進入不了狀態。揮動傑克·埃平可怕的紅筆?大筆一揮,寫下批評意見?真是天大的笑話。我連詞都拼不對。於是,我擰開電視機(這是五十年代的說法,電視機早就不用擰開了),從一個頻道換到另一個頻道。電影頻道正在放老片子《列車女》。我發現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電影里的老汽車和焦慮的青少年,我意識到自己看得頭痛后便把電視關了。我做了一份炒read.99csw.com飯,我雖然很餓,但吃不下。我坐在那兒,看著盤子里的炒飯,想起阿爾·坦普爾頓一年年每天賣出十幾磅漢堡。真有點像麵包和魚的故事,價格那麼低,沒有關於貓肉漢堡和狗肉漢堡的流言才怪!他花那麼點錢買肉,每賣一隻富客漢堡賺得可不少。
四處看看,阿爾是這麼說的,我決定照做。我還沒有失去理智,待久一點兒應該不會有事。除非我看到粉紅色大象或不明飛行物在約翰·克拉夫茨汽車銷售公司上空盤旋。我努力告訴自己,這事不會發生,不可能發生。可我無論如何用語言暗示自己都無濟於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常會就什麼是真實、什麼不是爭論不休,而大多數普通人只是理解並接受周圍世界。這事確確實實發生了。姑且不論其他,這裏的氣味實在太臭了,不可能是幻覺。
「是猶普爾族口音,」我說,「你知道上半島吧?」唉喲——糟糕——上半島在密歇根。
「祝你過得愉快!」我準備朝大門走去。大門敞開著,立在鋼軌上。門左邊是個停車場,那裡先前並不是停車場。停車場里停滿破車,那些車舊得簡直可以送去汽車博物館了。有帶舷窗的別克,有魚雷形車頭的福特車。這些汽車應該是毛紡車工人的,我想,工人們此刻正在裏面做計時工作。
新鮮。
「泰特斯已經把卡車運到升降間了,」他告訴父親,「說五點能準備好。」
「根汁汽水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我說,「我只是隨口問問。再見!」
停車場里最新的車是一輛普利茅斯復讎女神老爺車。我猜這種車應該是五十年代中後期投產的。車牌跟我那台斯巴魯車牌一樣,算得上是古董。我在前妻的要求下,在我那塊車牌上系了關注乳腺癌公益活動的「粉紅絲帶」。眼前這車牌上確實寫著「度假勝地」字樣,不過字是橙色的,不是白色。緬因州和許多州一樣,車牌號上帶字母——我的斯巴魯牌照號是23383 IY——但這輛還算新的紅底白色復讎女神的車牌號卻是90-811。沒有字母。
「嗯?」
「好。」老阿尼塞說,點燃一支煙。我第一次注意到,冷飲櫃的大理石檯面上擺著小陶瓷煙灰缸。煙灰缸邊上寫著:「煙草之味,盡在雲斯頓!」他轉身看著我說:「要不要加一勺香草糖漿?不要錢。我們對遊客不賴,尤其是晚到的遊客。」
他咧開嘴笑了。他跟兒子一樣,笑得隨意而坦率。「你可真逗。」
我三點半離開阿爾餐館。從那會兒到九點半的這六個鐘頭,不像造訪五十三年前的里斯本福爾斯鎮那般怪誕,但相差無幾。時間似乎停滯不前,又似乎加速逝去。我開車回到我在薩巴特斯買的房子里。我和克里斯蒂把福爾斯鎮的房子賣了,然後把錢分了。我以為我能打個盹,但是我睡不著。我眼睛盯著天花板,像撥火棍一樣直挺挺地躺了二十分鐘之後,去衛生間撒了泡尿。我看著小便在小便斗里飛濺,想道:這可是1958年的根汁汽水呀。我又轉念想到,這真是瞎扯。阿爾準是對我施了催眠術。
他給我倒了杯咖啡,但我搖了搖頭。胃裡還在翻湧。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接著我們回到隔間里,這趟瘋狂的旅行就是從那兒開始的。我的錢包、手機和錢都堆在桌子中央。阿爾坐下來,忍著疼痛,鬆了一口氣。他看起來不那麼憔悴,也放鬆了些。
「是嗎?馬錢特先生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知道他休年假。」老阿尼塞說。他竭力裝出有些惱怒的樣子,但沒做到。我想我很喜歡這兩個人,就像喜歡根汁汽水。我也喜歡外面那位少年,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少年之軀已經屬於過去。這裡有一種安全感,一種——也許是吧——預先註定的感覺。當然,這感覺是錯誤的,這個世界跟其他任何世界一樣危險,但我有一種知覺,在今天下午之前,我一直認為只有上帝才會有這種知覺:我知道那個微笑著的、喜歡雪莉·傑克遜故事的男孩(雖然沒「讀懂」),將會活過這一天,再活五十年。他不會遭遇車禍,不會患上心臟病,也不會因為吸爸爸的二手煙染上肺癌。弗蘭克·阿尼塞會順風順水。
「走一一七號公路,別著急,」阿尼塞說,「那條路很糟糕。」「糟糕」聽起來像「雜糕」。我有很多年沒聽到這麼重的緬因口音了。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也說不清,夥計。我告訴過你,我有很多東西也搞不懂。有很多規則,我只弄清了其中一些,很少的一些。」他的臉上露出慘淡而又真實的笑容。「你把根汁汽水帶回來了,對嗎?還在你的胃裡折騰,對吧?」
「歡迎隨時再來,夥計!我正考慮全面降價。」
「你他媽的是誰?」他問道,聲音聽起來模糊不清,像是在說「媽的誰?」
銀色拖車所在的地方矗立著只有在狄更斯的作品里才能見到的東西——沃倫波毛紡廠,工廠正全力生產。我能聽到乾燥機的轟鳴,聽到擺滿二樓的巨大織機發出「沙——呼,沙——呼」的聲音。我曾在美茵大街里斯本歷史學會的小樓里見過織機的照片,女工們頭戴方巾,穿著工作服,照管機器。八十年代就已在暴風雨中倒塌的三根大煙囪里飄出灰白色的煙霧。
「我們有很多事要聊,夥計。你會來嗎?」他沒有再提「垂死之人的臨終請求」,但他的眼神表明了這樣的意思。
左邊是一架報紙。沒有《紐約時報》,但是有幾份《波特蘭新聞先驅報》和一份《波士頓環球報》。《波士頓環球報》上映入我眼帘的標題是:杜勒斯暗示,如紅色大陸承諾放棄對台使用武力,美國將讓步。兩份報紙的日期都是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星期二。

5

「汽水要五美分的還是十美分的?」他說「汽水」這個詞時明顯帶著緬因州口音。
「我以為今天下午可以將所有情況都告訴你。但是不行,」阿爾再次控制住自己之後,對我說道,「我得回家吃點葯,休息一下。我這輩子從沒吃過比阿司匹林更烈的東西,奧施康定那玩意就像熄滅一盞燈一般把我放倒。我會睡六個小時左右,然後會有一段時間感覺不錯。我的力氣也會增加一些。你九點半能到我家嗎?」
我鑽過鎖鏈之前,忍不住迅速掃視周圍一眼。院子里空無一人。遠處傳來柴油機的悶響:「嗚——剎」,如同我在夢裡聽到過的聲音。我想起一首歌里的一句歌詞:火車九九藏書上正播放著行將消失的列車藍調。
我又向前邁了一步,向下邁了一步。我能看到自己還站在阿爾餐館儲藏室的地面上,可是我保持直立的姿態,頭頂卻沒有再蹭著儲藏室的天花板。這當然不可能。這種感覺上的混亂,弄得我胃裡一陣翻騰。我午飯時吃的雞蛋沙拉三明治和蘋果派隨時可能噴涌而出。
我正站在一幢巨大的方形綠色建築旁——我猜那幢建築是烘乾房。綠色大房子佔了院子一半的面積,約有二十英尺高。我剛才分明走下一段樓梯,但是現在樓梯不見了。回去的路消失了。我感到一陣驚慌。
阿爾沒有教我具體該怎麼回答。我為了保險起見,應道:「關你他媽的什麼事?」
門上方吊著的風鈴響了;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地板的聲響聽起來好多了。我上一回來肯納貝克果品公司,想要買一盒抗胃酸咀嚼鈣片(結果沒買到),地板嘎吱嘎吱,搖搖欲墜。
「噢,你來得正是時候,」阿尼塞說,「一到夏天,大多數人都走了,物價降了。比方說你剛才喝的飲料。勞動節過後,一杯便宜的根汁汽水只要一角錢。」

6

我一字一頓,非常慢地說:「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再見,朋友!有空再來!」
我瞥了一眼牆上的鍾錶(錶盤上寫著:「微笑開始每一天,喜樂咖啡伴你行」)。指針顯示十二點二十二分。時間對我沒什麼意義,但我裝出很吃驚的樣子,把杯里剩下的飲料喝完,站起身來。「我得走了,我和朋友約好在羅克堡相見。」
我走上一級台階。腳能感知到樓梯的存在,眼睛卻告訴我,我仍然站在院子里的皴裂地面上。根汁汽水在我胃裡又一陣翻湧。我閉上眼睛,感覺好些了。我上了第二級台階,然後是第三級。台階不高。我邁上第四級台階時,夏天的悶熱從我脖子後面消失了,眼瞼后的黑暗越來越深。我摸索著第五級台階,但壓根就沒有第五級。我的頭撞在儲藏室的矮屋頂上。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我差一點尖叫。
我抬起左腳,落下去,觸到一級台階。驚慌消減。
他想讓我做些什麼事。他自己本來可以做,但是癌症讓他現在無力去做的事。他說他回到過去待了四年(我記得他好像是這麼說的),但他在四年時間里無法做到那件事。
「聽起來不錯。」根汁汽水確實不錯。我喉嚨發乾,腦袋發熱。我覺得自己發燒了。
一塊字跡不清的告示牌吊在鏈子上——字朝著另一面。我朝吊牌走過去,然後轉過身。我閉著眼睛,摸索著往前走,時時提醒自己把步子邁小一點。我左腳碰觸到返回阿爾餐館的樓梯的底端時(我衷心希望那個樓梯是通向那裡的),從后袋裡摸出一張摺疊的紙:我尊貴的主任寫的便條:「暑假愉快,別忘了七月份的值班時間。」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傑克·埃平明年如果開設一門歷時六周的穿越文學課,主任會怎麼看?我從便條上端撕下一條小紙片,揉皺,丟在那個看不見的樓梯的第一級台階上。當然,小紙團落在了地上。但不管怎麼樣,可以把紙條記號。這是個溫暖、寧靜的下午,我知道小紙團不會被風吹走。可是,為了保險起見,我找了一小塊混凝土當鎮紙。混凝土掉在台階上,但我看不到台階,只看到混凝土掉在提示紙團上。老流行歌的幾句歌詞從我腦海里飄過:開始有座山,後來沒了山。是座山啊……
肯納貝克果品公司。這樣的名稱未免有些浮夸。我在里斯本高中教書的十年裡,一直覺得這家公司可有可無。不可思議的是,這家公司存在的原因和意義似乎就是莫西,一種非常怪誕的軟飲料。果品公司的老闆叫弗蘭克·阿尼塞,上了年紀,性格溫和。他曾對我說,世界上的人自然地(可能是通過基因遺傳)分成兩種:一種是為數很少、被幸運眷顧的人,認為莫西勝過一切其他飲料;另一種就是剩下的人。弗蘭克把剩下的人稱作「不幸而弱智的大多數」。
我摸了摸後備箱,箱蓋堅硬,被太陽曬得發燙。這是真車。
「你能告訴我綠色前線是什麼意思嗎?」
但是他們倆誰也沒有意識到。小弗蘭克已經轉身,開始洗餐具。我注意到他是用手在洗。
我還想再品嘗根汁汽水。

1

在我生活的年代里,肯納貝克果品公司是個外面黃綠相間、裏面色澤斑駁的亭子,櫥窗髒亂不堪,貨品寥寥無幾——除非經常睡在那裡的貓也是擺來賣的。屋頂經過多年冬日大雪積壓,已坍塌凹陷。除了一些莫西商店紀念品,店裡出售的東西真的屈指可數:鮮亮的橙色T恤,上面寫著「我有莫西啦」,鮮亮的橙色帽子,仿古日曆,錫制標牌看起來很老,但很可能是去年在中國製造的。一年中的多數時間,這個地方沒有顧客,多數貨架上也沒有貨品……不過你能夠買到一些甜點或是薯片(前提是你喜歡咸酸味薯片)。冰箱里只有莫西飲料。平時冰箱里空著。
「放鬆,」阿爾說,「放鬆,傑克。你已經回來了!」
「弗朗克,跟客人說這話可不好。」阿尼塞先生說。他嘴上這麼說,臉上卻帶著笑容。
「我可以回去跟弗蘭克和他爸爸進行同樣的對話,但他們並不知道。」
「噢,十美分的吧。」
就像我在電影里常常看到的那些軟呢帽。
我轉身去看阿爾餐館所在的銀色大拖車,可餐館早已沒了蹤影。
「你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第一次見到你,不管你已經見過他們多少次。」
「沒錯,」弗蘭克應道,「我沒太讀懂,但是很喜歡。」
他又笑了。「我想你已經搞清這一點了。晚上見,好嗎?溫寧街十九號。找手中握著旗子的稻草人。」
「太有意思了!我一下就聽出了你的北方口音。」
「鬼才知道。」我說,轉身向大門走去。我以為他會追過來問更多問題,但我身後一片寂靜。我走出大門。
「你認識弗蘭克·阿尼塞嗎?我見到了他十七歲時的樣子。」
「沒關係,」我說,「我也教過這個故事。雪莉·傑克遜,對吧?《夏日來客》」。
他朝報紙努努嘴。「看報紙,還是來點喝的?」
汽車拖著未完全燃燒的柴油味和沃倫波毛紡廠煙囪里冒出的臭雞蛋味,開走了。我穿過大街。我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是九九藏書被車撞了,會出現什麼情況?我會瞬間消失,還是醒來躺在阿爾餐館儲藏室的地上?可能都不會。我也許會死在這兒,死在很多人懷念的舊時光里。有些人懷念過去或許是因為他們早就忘記這裏過去臭氣熏天,要麼就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把五十年代那點臭味當回事。
「我相信這一點。」我說,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堅定。我起身將我的東西裝進口袋。我摸到他給我的那沓鈔票,掏了出來。我現在發現五元面值鈔票有變化。其他面值的鈔票可能也有變化。
「沒錯。」
我把五十美分的硬幣伸過去,我像只有一句台詞的演員。我說:「我沒有一美元,只有半美元。」
「沒錯。」

7

「沒錯,在我搬到這兒之後不到一個月。我的鞋後跟上恐怕還沾著派恩大街的灰塵。實際上,我第一次是摔下樓梯的,就像愛麗絲掉進兔子洞。我以為自己瘋了。」
「去你媽的。」
「我從綠色前線弄到一張黃卡,」酒鬼說,聲音聽起來惡狠狠的,又透出苦惱,「今天要雙倍付費,給我一美元。」
穿過鐵軌,你就到了美茵大街和里斯本大街的交叉路口。夥計,你走過去,世界就是你的了。
可那兩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是怎麼回事?
「從紅加白日雜店買的牛頸肉,」他說,「五十四美分一磅。我每周都去。最近一次,我離開福爾斯鎮,去了很遠的地方。我跟屠夫沃倫交易。我如果要十磅牛頸肉,他會說:『立等可取!』我如果要十二磅或者十四磅,他會說:『得等一會兒,我再幫你絞點新鮮的。家人聚餐嗎?』」
我在廚房裡踱來踱去——無法睡覺、閱讀、看電視,美味的炒飯被我倒進水槽。然後我鑽進汽車,回到鎮上。七點差一刻,美茵大街上有很多停車位。我把車停在肯納貝克果品公司對面,坐在方向盤後面,看著油漆斑駁的房子——小鎮上的這家店一度生意興隆。店子此刻已經打烊,從外面看,店鋪就像一棟即將被拆除的危房。唯一表明那是人類居所的東西是落滿灰塵的櫥窗上的莫西飲料廣告(廣告上寫著「要健康,喝莫西」幾個大字)。廣告陳舊,應該是多年前貼上去的。
老阿尼塞朝天花板呼出一縷煙,煙霧頓時被頭頂上方的電風扇撕扯成藍色的條帶,緩緩升騰。「你在威斯康星教書?貴姓——」
他笑了。「我會告訴他的!明天上午第三節課!」
我邁步穿過街道,一輛城際公共汽車呼嘯著朝我開來,我趕緊退後。擋風玻璃上的路線標牌上寫著「路易斯頓快線」。汽車在鐵軌岔道口停下來,我看見多數乘客都在吸煙。車裡面的空氣肯定跟土星的大氣層差不多。
我遞給他,他搖搖頭。「不用,你拿去吧,我花不完。」
我花八美分買了份《環球報》,朝大理石檯面的冷飲櫃走去(我生活的時代沒有這種櫃式機)。弗蘭克·阿尼塞站在冷飲櫃後面。耳際兩側刺出的灰白色頭髮是弗蘭克·阿尼塞的典型特徵。不過,此刻的他,只能被稱作弗蘭克一點零——一點都不胖,瘦骨嶙峋,戴著無框眼鏡。他看起來比以後高一點。我感到身體不聽使喚,跌坐在凳子上。
我走過正在挑選水果的三位婦女,低聲說了句「女士們」。我希望也有頂帽子,向她們脫帽致意。哪怕是頂軟呢帽。
「老師,什麼事?」還稱呼我為老師呢。不過這不足為奇。一九五八年是個很好的年份。除了毛紡廠的惡臭和公車上的煙味。
我抬起左腳往下走,接著邁右腳。突然,我腦袋裡嗡的一聲,就像機艙壓力突然變化時聽到的聲音。我眼皮里的黑暗區域變紅了,皮膚感到一陣溫暖。是陽光。毫無疑問。淡淡的硫磺味變得濃烈,剛才隱隱約約聞到的那種氣味現在則變得異常難聞。這也毫無疑問。
我又開始下意識地往前走,如夢遊一般。我正站在美茵大街和一九六號公路(也叫老路易斯頓路)交叉的地方。只是公路現在根本就不老。在十字路口的對角——
「你真是外州來的,對嗎?」弗蘭克問道。他的口音不像父親那麼重。可能是因為他電視看得多,我想,說到侵蝕地方口音,沒什麼能與電視媲美。
父子倆被逗樂了,互相看了一眼。我想起一個老笑話:來自芝加哥的遊客開著拉風的跑車,行駛在鄉村小道上,然後在一戶農家門前停下來。老農坐在門廊里抽玉米芯煙斗。遊客將身子探出捷豹跑車,問道:「老人家,您能告訴我怎麼到東瑪起亞斯市嗎?」老農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兩口煙,說道:「你一步都不用走,此處正是!」
「什麼?」
「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你是誰?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待了多長時間?」
阿爾在我身後有些遠的地方——似乎離我五十碼而不是五英尺,說道:「閉上眼睛,夥計。那樣會舒服點。」
「肯納貝克果品公司。喝了根汁汽水。汽水的味道真是太妙了。」
「好。」我朝那位父親點點頭,想告訴他,因為莫西飲料(他當時還沒賣這種東西),他去世后很久,他的店鋪還將屹立在美茵大街和老路易斯頓公路交界的地方。「感謝你的根汁汽水!」
我的影子落在黃卡人的膝蓋前,他轉過身,用渾濁的眼睛打量我。
我願意走下台階,在過去待四年多嗎?住在那裡?兩分鐘之後回來……我才四十多歲,絲絲白髮就要爬上鬢梢?我無法想象這麼做的後果,也想不出覺得如此重要的是什麼事。不過我對一件事想得十分清楚——向我索要我生命的四年、六年或者八年,這太過分了,垂死之人也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們要聊什麼,阿爾?我的意思是……你已經向我展示過了。我現在相信你說的話。」話是這麼說……可這種相信能持續多久?我在一九五八年的經歷如同夢境,已經開始模糊。幾小時(最多幾天)后,我可能會深信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我此刻從老路易斯頓公路這一端望過去,看到的是一幅生機勃勃、生意興隆的景象。門上的標牌(上面寫著「君飲七喜,提神醒腦」,下面寫著「歡迎光臨肯納貝克果品公司」)光閃耀眼。油漆是新做上去的,屋頂也沒有凹陷。顧客進進出出。櫥窗裏面,從前躺著貓的地方是——
我一開始哪兒也沒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用手掌擦了一下嘴巴。我感覺眼球就要暴出眼眶,頭皮和背上的皮膚緊繃。我很害怕,幾乎嚇瘋了。但是一股強烈的好奇與害怕抗衡,不讓驚慌完全佔據我。我能在水泥牆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就像一塊黑布一樣清晰。我能看見將烘乾房與院子隔開的鏈條上的銹屑。我能聞到三根煙囪排出的刺九九藏書鼻廢氣,那種廢氣讓我眼睛刺痛。美國環保署的官員聞一下這噁心的氣味,肯定會立刻叫停所有生產。除非……除非這裏沒有美國環保署的官員。我甚至不確定美國環保署這時有沒有成立。我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緬因州安德羅斯科金縣正中心的里斯本市福爾斯鎮。
他們推著手推車穿過三層樓高、銹跡斑斑的大鐵門。我走進工廠之後,回到掛著「禁止通行」標牌的鐵鏈旁。我告誡自己別走得太快,別四處張望,不要做任何令自己分神的事情,但是我很難做到。我就要返回來處,特別想加快腳步。我口裡發乾,那一大杯根汁汽水在肚子里翻騰。要是回不去了怎麼辦?我做的標記要是不見了怎麼辦?要是標記還在,但台階不在了呢?
熱心的弗蘭克已經不在櫃檯後面,我想去美茵大街,看看那裡有什麼變化。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沒必要繼續閑逛。假如有人問起我的衣著呢?我想運動外套和褲子看起來還湊合,但是我敢確定嗎?我的頭髮已經碰到衣領。在我自己的時代里,高中老師留這樣的頭髮完全沒問題——甚至有些保守——但在這兒,這樣的頭髮很可能會令人側目。在這個時代,理髮時必刮後頸,只有玩鄉村搖滾樂的和紈絝子弟留鬢角,比如稱呼我為「帥哥」的那個人。當然我可以說我是遊客,威斯康星州男人的頭髮都有點長。可是,髮型和衣服——這兩樣東西讓我覺得自己就像隱藏在並不適合自己的人體內的外星人——只是一部分原因。
「現在,」他說,「你去了又回來。感覺如何?」
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溜到櫃檯後面。他的頭髮只比小平頭略長。他跟剛才賣東西給我的人長得很像。我突然意識到,這才是我認識的弗蘭克·阿尼塞。幫我颳去根汁汽水泡沫的是他的父親。弗蘭克二點零隻瞥了我一眼;對他來說,我只是個普通的顧客。
「嗯,你的選擇是對的。」他打開一個冰激凌冷凍櫃,拿出一隻檸檬水罐大小的冰酒杯。弗蘭克一點零擰開一個接飲料的龍頭,我立刻聞到一股強烈的根汁汽水味,很沖。他接了滿滿一大杯,放在櫃檯上。「可以喝了。汽水,報紙,一共十八美分。再給州長一分。」
「可以,不過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兒。」我說。
他的後腦勺上扣著一頂髒兮兮的軟氈帽,他就像是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黑色|電|影里走出來的。在那種電影中,女人|乳|房豐碩,男人都用嘴角叼著煙,說起話來噼里啪啦。沒錯,軟氈帽帽圈處向上刺出一截黃色卡片,酷似從前的記者採訪證。那張卡最初應該是艷黃色,但被髒兮兮的手反覆摩挲后,變得晦暗。
鈴又響了,進來三位女士。她們穿的不是家常褲子,而是過膝蓋的裙子。還戴著帽子!其中兩人的帽檐上飾有白色細絨面紗。她們翻撿柳條箱,找尋中意的水果。我起身離開冷飲櫃,想了想,又轉過身。
事實的確如此。
一個年輕人站在果品公司外面,穿著黑靴子,一隻腳向後踩在木頭牆板上,襯衫領子向後扯到頸背。我一眼認出(主要是根據老電影)他留著埃爾維斯年輕時的那種髮型。他跟我在班上常看到的那些男孩不一樣,沒有留山羊胡,下巴上一撮鬍子都沒有。我意識到,在我正參觀的世界里(但願我只是來「參觀」),學生蓄鬍鬚可能就會被踢出里斯本高中。馬上。
離我跟阿爾約好去他家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決定回家再做頓飯,強迫自己吃一點。之後,我會儘力改完論文。我可能是穿越時間、回到過去的極少數人中的一個——我和阿爾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有此奇特經歷的僅有的兩個人——可是詩歌班的學生還等著看期末成績呢。
「去吧。」聲音微弱,好像回聲。「四處看看,然後回來。」
「五分還是十分?」
「姓埃平。」我說。問題很突然,我來不及編個假名字。「是的。但正在休假。」
「你總買同樣的牛肉,長期如此。」我想理出個頭緒。
「呃,很高興你喜歡。你不是本地人吧?」
「怎麼了?」他的嘴角掛著微笑。
我沿著烘乾房的綠色側牆向前走,心跳越來越快。我撕下的紙團還躺在原地,上面壓著混凝土塊;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不賴。我輕輕地踢了紙條一下,默禱:上帝保佑那辦法行得通!上帝保佑我順利返回!
我又喝了一大口根汁汽水,放下杯子。杯子碰到大理石檯面,發出砰的一聲。杯子幾乎見底了。我會對這玩意兒上癮的,我想,這玩意兒比莫西強多了。
「是的。」我說。
我驅車進城時沒有開收音機。現在我打開了它。廣播節目跟電視節目一樣,來自由電腦控制、在兩萬兩千英里高空圍繞地球運轉的太空傳輸器。少年弗蘭克·阿尼塞要是聽說了這事,肯定目瞪口呆(但可能並不完全不信)。我調到五頻道五十赫茲,聽到「丹尼與孩子們」組合正在演唱《搖滾就此駐留》,三四個緊迫而和諧的聲音伴著鋼琴演唱。然後是小理查德高聲尖叫《露西》,接著是厄尼·凱·多如泣如訴的《岳母娘》:「她以為她的指點是貢獻,但是她離開就是解決方案。」這首歌新鮮甜美,就像西蒙茲太太和朋友們下午早些時候挑選的橘子。
「從別的州來?」
狂歡節期間,肯納貝克果品公司如獲新生,生意興隆,來光顧的主要是途經此地前往緬因州西部旅遊勝地的傻遊客。一年中的其餘日子里,店子不過是充滿莫西氣味的空殼。大概是因為我屬於那種不幸而弱智的大多數吧,那種氣味總是讓我想起——默司脫羅爾,我小時候感冒時媽媽一定要擦在我頸部和胸膛上的令我刺痛無比的東西。
「因為總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