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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DD 2001年:瓊西約見一位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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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瓊西約見一位學生

「是自殺 嗎?」
「今天吃什麼?是不是金槍 魚?」
瓊西可能聽出了亨利語氣中的沉重意味,不過更可能只是一種感 覺。
「我的確是病了,」大衛·迪弗尼亞克連忙說道,「我想我是得了流 感。」
「我的一位病人昨天死了。我剛好看到報紙上的訃告。他叫巴利·紐曼。」亨利停了停,「他總是坐沙 發。」
瓊西的桌子角上有一盒紙巾,他把它扔了過去,那孩子雖然非常難過,卻毫不費力地接住了。反應不錯。當你十九歲時,你全身的發條都還很緊,身體的各部分都很靈敏協 調。
幾 乎。
「那就 好。」
「也許當時的情況是,你那天病了,根本就沒有參加考 試。」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他連忙拿起聽筒,很希望是那個姓迪弗尼亞克的學生,可能是想取消十一點鐘的約會。他預感到了是怎麼回事,瓊西想,這很有可能。通常情況下,都是學生主動約見老師。如果哪個學生被告知某某老師要見他……噢,正如俗話常說的那樣,你自己心裏有 數。
「你現在又看到路線了嗎?」瓊西一陣驚恐。他在椅子里猛地一轉身,望著窗外難得一見的春光。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是那位姓迪弗尼亞克的學生急了,也許他正帶著一支槍(用懸疑小說中的話說,就是千鈞一髮之際,瓊西閑暇時很喜歡看這類小說),而亨利則不知怎麼感應到了這一 幕。
「也許我應該再給你一次機會。」瓊西 說。
他用不著說了,亨利幫他說了出來。他們曾經是四人組合,後來有段時間是五人組合,再後來又恢復為四人組合。但是那第五個人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他們。亨利說出了那個名字,那個奇迹般長不大的孩子的名字。談起他,亨利的焦慮就變得清晰起來,但他表達得更流暢了。他告訴瓊西,並不是說他知道了什麼,而只是一種感覺,覺得他們的老朋友可能需要他們去看 看。
「不知道,」亨利說,「只是……從我打開報紙,在訃告欄上看到巴利的照片后,就總是想到你。我希望你小心點 兒。」
儘管瓊西只是一位副教授,可他懶得更正孩子的稱呼。說到底,總有一天他會成為瓊斯教授。他最好能當上教授。他和妻子養了一群孩子,如果將來工資不能漲幾級,生活可能會很艱難。他們已經有過艱難的感受 了。
「你沒事兒 吧?」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也許什麼都沒有。但 是……」
你要留神點兒,亨利剛才說,但瓊西此刻並沒有想到要留神。他想的是三月的陽光。他想的是要吃自己帶的三明治。他想的是在坎布里奇河邊,他可read.99csw.com能會看到幾個姑娘——她們的裙子很短,而三月的風兒則會雀躍。他這時正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唯獨沒有想到要提防格雷先生,也沒有想到要留 神。
「是的,是的,先 生。」
沒有回答。瓊西正要開口再問時,亨利說話 了。
「嗯,迪弗尼亞克先生,」他說,「從你的檔案上看,你是緬因州 人。」
迪弗尼亞克默默地搖了搖頭,在三月中旬那不可靠的陽光照耀下,他臉上的淚水閃閃發 亮。
「你是說——」可他不想說出那個名字,那個聽起來很孩子氣的名字,因為房間里還有外 人。
「哦,那就好,」他說,然後坐在椅子里轉回身來。沒錯,他約定在十一點鐘面談的學生正在門口,看上去毫無威脅性:那只是個孩子,套著一件在這種天氣顯得太厚的大大的舊粗呢外套,顯得瘦弱和營養不良,他一邊耳朵上戴著耳環,留著朋克髮型,幾綹長發搭在憂心忡忡的眼睛上。「亨利,我現在約了人。我再給你打過 去——」
可是夥計,這都是鬼話——他可不懂心理學。從來都不懂。從來從來從來都不懂。有時候,一些東西突然閃進他的腦海,沒錯——正是因為這樣,他才知道妻子服藥的問題的,而且他覺得同樣是因為這樣,他才知道亨利打電話時情緒低落(不對,是他的聲音,只是因為他的聲音),但是這種情況幾乎再也沒有發生了。自從喬西·林肯霍爾那件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真正奇怪的現象。也許曾經有過奇怪的現象,並且可能陪伴他們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代,但是很顯然,它現在已經消失了。或者幾乎是消失 了。
有些日子會改變我們的一生,可我們並不知道。這樣也許更好。在要改變他一生的那一天,瓊西待在約翰·傑伊學院三樓的辦公室里,看著注目所及的波士頓,心裏想,就因為據說有位拿撒勒的巡迴木匠由於鼓動叛亂而將自己送上了十字架,T.S.艾略特就認為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這真是大錯特錯了。住在波士頓的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才是最殘酷的月份,給你幾天虛幻的希望,然後再得意洋洋地澆你一盆冷水。今天就是這樣一個不可靠的日子,春天似乎真的就要來臨,他心裏正打算著,在處理完即將要處理的那點煩心事之後,要出去散散步。當然,此時此刻,瓊西並不知道這一天會有多麼倒霉,不知道自己到頭read.99csw.com來會躺進醫院,遍體鱗傷,在死亡線上掙 扎。
他站起身,把迪弗尼亞克的文件夾放進標有D-F的柜子里。那孩子問,您是怎麼知道的?瓊西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甚至是個絕妙的問題。答案是: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時候他的確知道。這是事實,不存在其他答案。如果有人拿槍指著他的腦袋,他就會說,他是考試后的第一節課發現的,那個詞就在大衛·迪弗尼亞克的腦海里,又大又亮,像紅色的霓虹燈一般在心虛地閃爍:作弊者 作弊者 作弊 者。
「你跟他媽媽談過嗎?」瓊西 問。
「你好,我是瓊西。」他 說。
「你的檔案還表明,你獲得了這兒的獎學金,而且你的成績挺不 錯。」
迪弗尼亞克出去了,很聽話地隨手關上了門(他買鞋子的錢後來沒有花在啤酒上,而是用來給瓊西買了一束花,祝願他儘早康復)。瓊西轉過身子,再一次望著窗外。陽光雖然不可靠,卻很有誘惑力。由於迪弗尼亞克的問題處理得比他預想的要順利,所以他想,在三月的雲罩住天空、也許還有雪下起來之前,他得去享受一下陽光。他原本打算在辦公室吃飯,但是突然有了一個新計劃。這絕對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計劃,可瓊西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計劃是:拎起提包,帶上一份波士頓《鳳凰報》,過河去坎布里奇。他可以坐在長椅上,一邊吃雞蛋沙拉三明治,一邊曬太 陽。
「他差不多有三年沒來我這兒看病了。我把他嚇跑了。我當時……出現了那種情形。你明白我的意思 嗎?」
這聲音他在哪兒都能聽出來。「亨利!哎呀!很好,過得很 好!」
他停住腳步,一隻手還扶在門把手上。那顯然是他自己的聲 音。
這話您真是說對了,」迪弗尼亞克急切地說,「謝謝您。謝謝您給我第二次機 會。」
「我很 好。」
他慢慢地、刻意地將迪弗尼亞克的答卷揉成一團,那張答卷正確得令人懷疑,完全是A+的成 績。
「棒極 了!」
得過且過,過了作數,他想,但是今天的過法會非常不一 樣。
瓊西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然後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這次棘手的面談上。那孩子不安地坐在椅子里。瓊西猜想,他十分清楚自己被叫到這兒來的原 因。
「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去動手了。」他又指著迪弗尼亞克腳上的破鞋子說,「下次你想買酒時,先去買雙新鞋子。我可不想你再得流感。」
他把台曆上去德里幾個字圈了起來,然後拿起提包。正在這時,他腦海中閃進一個新的念頭,這念頭突如其來,毫無意義,卻非常強烈:提防格雷先 生https://read•99csw•com
「當然。」他朝迪弗尼亞克豎起一根手指,迪弗尼亞克點了點頭。可他還站在那兒,然後瓊西指了指隔壁那間小辦公室里的椅子,那兒沒有滿堆著書。迪弗尼亞克不大情願地走過去。瓊西對著電話道:「說 吧。」
「不會了,」那孩子急切地說,「再也不會了,瓊斯教授。」
「如果你認為我們該去看看……」瓊西猶豫了片刻,又接著說,「去看看道格拉斯,那也許我們就應該去。已經太久 了。」
「是的。不過還有一件事兒。能佔用你半分鐘時間 嗎?」
「沒 錯。」
「我?噢,是的。怎麼這麼 問?」
瓊西出了辦公室,關上門,試了試門鎖。門上的告示牌一角釘著一張白色的空卡片。瓊西把它取下來,翻了個面。卡片背面寫有一點鐘回來——在此之前我是歷史的字樣。他非常自信地把這一面朝外釘在告示牌上,但是等到瓊西再次踏進自己的辦公室,看到他的台曆仍然翻在聖帕特里克節那一天時,差不多已經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 了。
他發現,那孩子已經不只憂心忡忡,他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天啊,這真是難辦。瓊西以前還從來不曾抓到學生作弊,但是他想,今天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只希望這種事情不要經常發生。因為處理起來很難辦,用比弗的話說,這是很栽的事 兒。
「即使這樣,也不能表明你該為他的心臟動脈負責 呀。」
「你確定 嗎?」
「我覺得我們該回德里一趟,就你和我,不用待多長時間。去看看老朋 友。」
「這就 好。」
瓊西渾身的骨頭——其中許多根很快就會折斷——掠過一絲涼意。「你到底在說些什 么?」
「我可以告訴你,」瓊西說,「獎學金會突然蒸發,這就是後果。『噗』的一下,就無影無蹤 了。」
亨利笑了起來。「你的午餐還是卡拉做的吧,瓊 西?」
瓊西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的老朋友很痛苦,這一點他知 道。
「是心臟病。才二十九歲。把自己吃進了墳 墓。」
「不,不必了,真 的。」
「我很難過。」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我看了訃告欄上的巴利的照片后,在胡思亂想。不過你這段時間小心點兒,好 嗎?」
「迪弗尼亞克https://read.99csw.com先生——大衛,你知不知道,享有獎學金的學生一旦被發現作弊,後果會怎麼樣?比如說,期中考試作 弊?」
「我希望不會,」他說,「給我交一篇三千字的論文,論述諾曼征服的短期影響,行嗎,大衛?可以引用別人的觀點,但不需要腳註。用不著太正式,但必須是一篇有說服力的文章。我要你下星期一交。明白了 嗎?」
「那太好了!」亨利好像噓了一口氣,聲音也平靜下來。瓊西的心踏實了一些。「你確定 嗎?」
瓊西認為自己明白。「是路線 嗎?」
「噢。好了,我得掛了。SSDD,對 嗎?」
「你知道,如果再發生這種事 情——」
「嗨,瓊西,過得還好 吧?」
「亨利,出什麼事 了?」
「我檢查了一下你的作業,大衛,也重新讀了你那篇關於法國中世紀封建主義的論文,甚至還看了你的成績單。你的表現並不優秀,但是還過得去。我也知道你只是達到了這裏的要求而已,你真正的興趣不在我這個領域,對 吧?」
這是一個錯誤。生活就這樣被永遠改變 了。
瓊西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話看了一會兒,然後也掛了。他翻了翻桌上的台曆,將星期六的雅各布森主任家的酒會劃掉,再寫上請假——與亨利去德里看D。但是他赴不了這個約會了。到星期六那天,德里和他的老朋友們都將遠離他的腦 海。
「是的。」那孩子回答,並用一大團紙巾使勁地擦眼睛。起碼他沒有來那一套愚蠢的小把戲,說瓊西無法證明他作弊,什麼也證明不了,他要向學生事務委員會申訴,他要抗議,等等。相反,他哭了,看起來雖然令人難受,但可能是一個好的徵兆——十九歲還很年輕,但很多人到十九歲時,就已經把良知丟得差不多了。迪弗尼亞克很爽快地承認了,這表明他的內心還很單純,還有希望成為一個正直的人。「是的,這太好 了。」
「你要留點兒神。我是認真的。」亨利那鄭重其事的口氣聽起來明確無誤,而且也有點兒嚇人。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再說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迪弗尼亞克就坐在那兒看著和聽著呢),亨利已經掛 了電話。
「你約的人來了,對 吧?」
「是雞蛋沙 拉。」
「SSDD。」瓊西說。在學生面前他不能說出他的老朋友的名字,但是說SSDD沒關係。「以後再 聊——」
其實,他過得似乎並非那麼好,比如一刻鐘之後,他得與迪弗尼亞克談話,但一切都是相對而言,對吧?與他十二小時后的境況相比——到那時,他全身會插滿管子,連接著各種「嘟嘟」作響的機器,剛剛做完一次手術,還得接受三次手術——就像人們常說的,瓊西已經是夠不read.99csw.com錯 了。
但是瓊西根本就不覺得亨利很好。瓊西正要接著說什麼時,背後有人清了清嗓子,他意識到迪弗尼亞克可能已經來 了。
「是的。」瓊西看了看自己的提 包。
「什麼?」他對著空空的房間問 道。
亨利嘆了口氣。瓊西覺得那不像是懊悔,更像如釋重 負。
「哦,是的,是皮茨菲爾德。我——」
迪弗尼亞克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他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兒,以免瓊斯先生改變主意,可他還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好奇心很重。「您是怎麼知道的?您那天根本就不在場,監考的是個研究生 呀。」
什麼也沒 有。
那孩子全身一震,彷彿椅子下面有人惡作劇,用低壓電流在他的瘦屁股上擊了一下。接著,他的嘴唇發顫,眼淚開始從那張還沒有刮過鬍子的臉上淌下來,哦上帝,這還是一張孩子的臉 啊。
「哦,好吧……我會 的。」
「反正我知道,這就夠了,」瓊西有些粗暴地說,「快走吧,孩子。寫一篇好論文,保住你的獎學金。我自己也是緬因州人,來自德里,我也知道皮茨菲爾德。離開那地方可比回到那兒去要 好。」
過幾年再瞧吧,迪弗尼亞克先生,他想,我才不過三十七歲,有些發條就已經松 了。
「那麼,也許我該讓你回家去寫一篇論文,而不是你的同學們所做的單項選擇的考試。如果你願意的話。是一次補考。你願意這樣 嗎?」
「出去時把門帶 上。」
「我——我——」
「我想,」亨利說,「最好是……你知道,我們就直接去那兒。你這個周末有安排嗎?或者下個周 末?」
瓊西用不著去查看。這個周末從後天開始。星期六下午系裡有個活動,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個借口不 去。
「話也許是這麼說,可感覺卻不是這樣。」他頓了頓,然後帶著一絲好笑的口吻說,「這不是吉姆·克勞斯演唱的一首歌中的詞兒嗎?你呢,你沒事兒吧,瓊 西?」
「是的。我幾乎是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他就像屁股著了火似的拔腿就跑。」
瓊西的桌上有一個文件夾。他把它打開,取出一張「歐洲歷史」的期中試卷,上面是一大堆單項選擇題,因為系裡堅持要用這種極端愚蠢的考核方式。在這張試卷的上方,是用一支IBM鉛筆寫下的又粗又重的(「字跡務必清楚連貫,若需更改,請擦乾淨后再寫」)大衛·迪弗尼亞克這個名 字。
「那好。我星期六上午十點鐘等你。喂,也許我們可以開旅行車去,讓它跑一跑熱熱身。你覺得怎麼 樣?」
「這個周末的兩天都沒問題,」他說,「我星期六過來好嗎?十點 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