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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毒瘤 第一章 麥卡錫

第一部分 毒瘤

這震動讓我平靜。我應該洞明。
流逝的永遠流逝。但未曾遠離。
我醒來仍是睡夢,故慢慢蘇醒。
我奔向必去之地,以了解真 諦。
——西奧多·羅特克

第一章 麥卡錫

瓊西怎麼也不會想到會真的是一個人。這裡是位於蘭奇利以北五十英里處的一個非自治市,離這兒最近的獵手都在步行兩小時的路程之外,最近的公路——也就是去戈斯林商店時最後要走的那條路——離這兒起碼也有十六英 里。
傳到他耳中的灌木的沙沙聲和樹枝的折斷聲來自西南方向,這就是說,他不需要隔著楓樹的樹榦射擊——很好,而且他還處於上風位置——這更好。楓樹的樹葉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透過縱橫交錯的樹枝,前面的一切不說是一覽無餘,起碼也是比較清楚。瓊西抬起槍,把槍托底板頂在肩胛骨上,準備收穫一頭可資誇口的獵 物。
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一周,他們四個人都會來這兒打獵,這個習慣已經持續差不多有二十五個年頭了——如果把比弗的父親帶他們來的那幾次也計算在內的話。瓊西此前從來沒有在意過樹上的瞭望棚,其他幾個人也一樣,上面的空間太小了。可是今年,瓊西卻讓它派上了用場。其他人都自以為知道其中的原因,可他們了解的只是一部 分。
瓊西站在那兒,目送著這傢伙先是消失在瞭望棚的正下方,然後又在另一邊出現。他不知不覺地轉動身子,眼睛緊盯著這個步履艱難的人——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把獵槍垂到一邊,甚至還不慌不忙地把槍栓推回原 位。
他站在這張超級野營沙發邊,把羽絨被蓋在陌生人身上,問道:「你叫什麼?」話剛出口,他就發現自己幾乎已經知道了。麥克伊?麥卡 恩?
「哎呀天啊,哎呀天啊,哎呀天啊。」然後,當他抬腿走動時,嘴裏說的又是:「下雪了。這會兒又下雪了。求求你上帝,哎呀上帝,這會兒又下雪了,哎呀天 啊。」
彼得和亨利共用樓下兩間卧室中的大間。瓊西幾步走進去,打開位於房門左側的松木櫃。柜子里疊放著兩床羽絨被,他拉出其中一床,然後重新穿過起居室區,回到陌生人正瑟瑟發抖地坐著的沙發旁。這時,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問過那個最基本的問題,那個連不會拉拉鏈的六歲孩子都會問的問 題。
「把外套脫了給我。」瓊西說。這傢伙先解開紐扣,然後伸手去拉裡層的拉鏈,此時瓊西又一次想到自己居然以為看到的是一頭鹿,一頭公鹿,老天——他居然把一顆紐扣看成鹿眼而且險些就用子彈將它射 穿。
有一會兒時間,這傢伙只是站在這兒,敞著外套,皮靴上的雪漸漸融化,水流到光滑的木地板上,他仰著頭,張著嘴,看著屋樑,沒錯,他就像一個六歲的大孩子——或者說就像杜迪茨。你幾乎以為會看到有雙棉手套就別在他的袖口晃來晃去。他讓外套滑落下來,那動作與小孩子完全沒有兩樣:拉鏈拉開后,只管縮縮肩膀,任衣服掉下來就行。幸虧瓊西在一旁伸手接住,要不然,那件外套就會掉在地上,把地上那一攤雪水吸 干。
聽到暖和這個詞,這人好像一下子被提醒,牙齒也開始打起磕來。「很——很好。」他想笑一笑,但沒怎麼笑出來。瓊西再一次注意到他臉色煞白,不禁暗暗驚訝。今天上午外面的確很冷,最多只有二十度,但是這傢伙完全是面如死灰。除了那塊紅印之外,他臉上唯一的顏色就是眼睛下面的兩圈褐 色。
差點兒被瓊西擊中的這個人抬起頭來望著他,一邊把羽絨被拉上去圍住脖子。他眼睛下面的兩圈褐色已經泛紫。
從樹底下走出二十來步之後,那人停了下來,只是站在那兒,戴著手套的右手搭在眉頭上,為眼睛擋雪。瓊西意識到那人已經看到了「牆洞」。可能明白自己真的找到了一條路。那哎呀天啊和哎呀上帝的聲音止住了,那傢伙就像是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似的,拔腿搖搖晃晃地朝有發電機響聲的地方跑去。在那幢寬敞的木屋之上,一縷縷輕煙正從煙囪上升起,頃刻便消失在大雪中。瓊西可以聽見那人朝木屋吃力地跑去時的短促呼 吸。
「麥卡錫,」他回答,「理查德·麥卡錫。」他已經脫下手套,一隻手像膽小的動物似的從被子里探出來,顯得異乎尋常的又白又胖。「你 呢?」

1

「還有閃電?夥計!」這傢伙的痛苦顯然不是裝出來的,否則瓊西就要懷疑是在耍他了。事實上,他還真有些懷 疑。
正是由於瓊西對打獵不再著迷,麥卡錫才免於一死——至少是暫時如此。又由於一種被瓊西父親的朋友喬治·基爾羅伊稱為「視覺興奮」的現象,麥卡錫也幾乎命歸黃泉。基爾羅伊說,「視覺興奮」是獵手在獵物靠近時情緒興奮的表現形式之一,它可能是在打獵中造成意外事故的第二大原因。「第一大原因是酗酒,」喬治·基爾羅伊說,與瓊西的父親一樣,基爾羅伊對這個話題也頗有了解,「第一大原因總是酗 酒。」
「我想是的。」這人又飛快地瞥了瓊西一眼,但這一次瓊西沒有看到狡黠,並且認為自己剛才看到的也不是狡黠,而只是疲憊。「我腦子裡全亂套了……自迷路之後,我就一直肚子痛……我每次怕怕的時候總是肚子痛,從當小孩子的時候就這 樣……」
那人四肢著地,手上戴著褐色手套(褐色手套,這又是一個錯誤,瓊西想,這傢伙乾脆在背上貼一個朝我開槍的牌子好了),雙手趴在已經漸漸變白的地上。接著,那人一邊慢慢爬起來,一邊煩躁而不解地大聲說著什麼。瓊西起初沒有意識到那人在哭。
一件簡單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終於讓他從這種無法動彈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在距離瓊西的樹底下https://read.99csw.com大約十步的地方,那個穿褐色外套的人摔倒了。瓊西聽見了那痛苦而吃驚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嗵」的一下——他的手指不知不覺就鬆開了扳 機。
那個念頭過去了——他在醫院里時產生過的各種怪念頭後來都過去了——但是它留下了殘跡。這種殘跡就是謹慎。他絲毫不記得亨利曾經打電話來要他在隨後的那段時間里留神點兒(亨利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但從那以後,瓊西就處處留神。他很小心。因為死神也許還在什麼地方,也許什麼時候就會喊你的名 字。
「四個。比弗——這是他的營地——這會兒他到外邊打獵去了。我不知道這場雪會不會讓他馬上回來。很可能會。彼得和亨利去商店 了。」
但是過去的畢竟過去了。他與死神擦肩而過並倖存下來,而今天早晨,在這裏即將死去的不過是一頭走錯方向的鹿(他希望是一頭公 鹿)。
「夥計,你確定你想待在那上面嗎?」亨利昨天早上問他,「我是說,你完全可以跟我一起去。我們不會讓你那條腿太受累的,我保 證。」
聽到有東西穿過灌木時的沙沙聲和樹枝輕微的斷裂聲——他絲毫沒有懷疑這是一頭鹿漸漸走近的聲音——瓊西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你不主動找運氣,運氣自會來找你。林賽·瓊斯這輩子一事無成,也沒說過什麼值得一記的話。但這句話卻是例外,眼下的情形就是又一項證據:他幾天前剛剛決定不再獵鹿,這會兒卻有一頭鹿送上門來,而且從聲音判斷,還是一頭體型很大的鹿——幾乎可以肯定是一頭公鹿,可能跟人一樣 大。
的確是不幸中的萬幸。他的腦袋很硬,骨裂已經愈合了。對在哈佛廣場附近發生車禍前那一小時左右的經歷,他失去了記憶,但其他的腦部功能都很正常。他的肋骨不出一個月就痊癒了。最嚴重的是髖骨,不過到十月份的時候,他就已經不用拐杖了。現在,只是在忙乎一天之後,他的腿才看得出有一點 跛。
「謝謝你,瓊西,」麥卡錫真誠地看著他,「我想你救了我一 命。」
有那麼一瞬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頭鹿,它就在縱橫交錯的樹枝所形成的甬道的盡頭。他看得很清楚,就像以前看見在「牆洞」一帶打中的所有那些鹿一樣,這些年來他一共打中了十六頭(六頭公鹿,十頭母鹿)。他看見了鹿的褐色腦袋,它的一隻眼睛黑得就像珠寶商用來放珠寶的黑金絲絨,他甚至還看見了一部分鹿 角。
彼得和亨利去了戈斯林商店,那是最近的商店,他們要去多弄些麵包和罐頭食品,還有啤酒——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他們帶來的食物還足夠對付兩天,但收音機里說可能要下雪。亨利已經射中一頭鹿,一頭不小的母鹿;至於彼得嘛,瓊西覺得他更在乎的是確保啤酒的供應,而並非自己能否捕獲獵物——對彼得·穆爾來說,打獵是業餘愛好,喝酒則是宗教。比弗也到外面的什麼地方去了,但瓊西在五英里之內沒有聽到槍聲,所以他猜想,比弗與他一樣,也正在等 待。
根據基爾羅伊的觀點,真實的情形是,這些獵手有一種焦慮之感,只想快點開槍,把獵物弄到手,不管是以什麼方式。由於這種焦慮過於強烈,為了結束緊張情緒,大腦便讓眼睛相信,它看見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這就是「視覺興奮」。儘管瓊西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焦慮——剛才在把咖啡杯的紅色杯蓋擰回到杯口中時,他的手指非常平穩——後來他還是暗暗承認,沒錯,他可能也患上了這種病。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那人說著,突然從眼角瞥了瓊西一眼,帶著一股狡黠的意味,瓊西不喜歡也不明白這種眼神,「我不能確定,當時閃電已經停 了。」
瓊西解開黃色小鏈齒,把拉鏈全部拉開。從那面全是落地窗的牆看出去,峽谷消失了,儘管那些橫七豎八的黑色死樹仍然清晰可見。他們一起到這兒打獵已經差不多有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來幾乎從不間斷,在這麼長的時間里,除了偶爾來一場雨夾雪之外,還從來沒有下過大雪。放眼望去,好像這一切都要變了,不過誰又說得准呢?如今,廣播電台或電視里的那些人把四英寸的薄雪都可以說成是下一個冰河時 代。
瓊西一時不明白這傢伙指的是什麼,但緊接著,他順著這位陌生人的視線,看到掛在屋頂中樑上的一小片織網。那織網色彩艷麗,有紅有綠,還間雜著幾道嫩黃,形狀就像一張蜘蛛 網。
「沒錯。過來吧,坐到沙發這 兒。」
「好。很——很冷。感謝上帝你來了。這 是——」
「那是什麼?」他 問。

2

「是捕夢網,」瓊西回答道,「那是印第安人的一種魔法,據說能趕走噩夢。我猜是這 樣。」
「哦,這我可不知道,」瓊西說。他又看了看麥卡錫臉上的紅印。凍傷,一點小小的凍傷而已。只可能是凍 傷。
「而你看到了?昨天晚 上?」
「算是吧,」他回答道,不願再多費口舌——比如,說他其實真的很喜歡這兒。有些事情即使是告訴最親密的朋友,你也會覺得不安全。而有些時候,你不說他們也知 道。

5

——差點兒跟死神握手了,只要瓊西的手指再增加一磅(也許還不到一磅)的壓力,一切就不可挽回 了。
這一事實至為真切地闖進他的意識,使他一下子魂飛魄散。在這個他永遠也不會忘懷的可怕而鮮明的瞬間,他既不是車禍發生前那個自信滿滿的瓊西第一,也不是那個撿回一條命后處處小心的瓊西第二——事故之後,他常常處於https://read.99csw.com一種身體不適和思緒不清的難受狀態之中。在這一瞬間,他是另外一個瓊西,是一位隱身人,正打量著站在一棵樹的瞭望棚上的獵手。獵手頭上的短髮已漸漸花白,兩邊嘴角刻上了皺紋,臉上有些胡茬,顯得很憔悴。獵手正準備使用自己的武器。雪花開始在他的腦袋周圍飛舞,並降落在他的褐色法蘭絨襯衣上,給這件下擺沒有塞進褲腰的襯衣增添了亮色。他正要朝一個戴著橘紅色帽子、穿著橘紅色背心的人開槍,而如果他沒有待在這棵樹上,而是與比弗一起進了森林,他也會穿戴那套一模一樣的橘紅色行頭 的。
,他想,我好像並沒有發過誓似 的
他腳下一滑,瓊西連忙扶住他的雙臂。他的身材很魁梧,比身高六點二英尺的瓊西還要高,而且比瓊西也要寬。但是乍看之下,瓊西卻覺得這人完全是輕飄飄的,彷彿恐懼已經耗盡了他的內在,使他輕得像一根燈芯 草。
「別激動,夥計,」瓊西說,「別激動,你現在沒事兒了,放心好了。我們把你弄進去暖和暖和,你覺得怎麼 樣?」
接著,橘紅色更多了,一個成形的東西出現了:那是一頂帽子,一頂側檐可以放下來遮住耳朵的帽子。外州人常常花四十四美元在比恩公司買這種帽子,裏面有一個印著工會自豪地製造於美國的小標牌。你也可以花上七美元,在戈斯林商店買一頂,那兒的帽子的標牌上,只寫著孟加拉國制 造。
「告訴你吧,」比弗說著,拿起一支鉛筆,輕輕地咬起來——這是他最為喜愛、最根深蒂固的習慣,早在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了,「我喜歡回來時看到你待在上面,就像那些狗屁胡侃的書中所講的桅杆瞭望台。警醒點兒,伙 計。」
「我猜想,是干閃電吧。」這人說。瓊西幾乎可以看出他是在有意輕描淡寫。他撓了撓臉上的紅印,那很可能是輕微凍傷。「冬天看到它,就意味著一場暴風雪即將來 臨。」
「你晚上看到熊了?」瓊西既震驚又好奇。他聽說過這兒有熊——戈斯林老頭和他商店裡的那幫老傢伙就喜歡講熊的故事,尤其喜歡跟外州人講這些——但是想想看,這傢伙獨自一人,還迷了路,晚上居然還碰到了熊,這太可怕了。彷彿在聽水手講海怪的故事。
而最糟糕的是這個人不會死,或者起碼不會馬上就死。他會摔上一跤,然後躺在那兒大呼小叫,就像瓊西當初躺在街上大呼小叫一樣。瓊西不記得喊叫這回事兒了,但是他當然喊叫過,他聽別人說了,並且沒有理由不相信。很可能是不顧一切地亂號一氣。如果那個身著褐色外套、橘紅色背心和帽子的人喊叫著要找馬西怎麼辦?當然他不會這樣——不會真的這樣,但是瓊西的大腦會認為那是要找馬西的叫聲。如果存在「視覺興奮」這回事,如果他在看到那人的褐色外套時認為那是鹿的腦袋,那麼在聽覺方面可能也存在類似的情況。聽到別人在那兒喊叫,心裏認為你自己就是讓他喊叫的原因——哦上帝,不要。可是他的手指仍然不肯松 開。
「哎呀天啊,哎呀天啊。」那人咕噥著,艱難地站起身來。他兩腿有些打顫,像是喝醉了。瓊西知道,到森林里來的人,那些在一周或周末的時間里離家在外的男人,常常會犯下各種各樣的小錯誤,而早上十點鐘喝酒則是最常見的錯誤之一。不過瓊西認為這傢伙並沒有醉,他說不出原因,只是一種感 覺。
「是戈斯林商店 嗎?」
彼得、亨利和比弗全都以為,他之所以選擇樹上的瞭望棚,而不肯去潮濕、陰冷的樹林,是因為他的髖骨,認為這是唯一的原因。髖骨當然是一個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他沒有告訴他們的是,現在他對獵鹿已經沒什麼興趣了。他們一定會感到驚訝。實際上,連瓊西自己也感到驚訝呢。可事情就是這樣,這是他生活中的新變化,而在他們於十一月十一日真正上這兒來以及他拿出獵槍之前,他自己對此也渾然不覺。對打獵這件事他並不厭惡,一點也不,他只是沒有獵殺的慾望了。在三月份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死神已經與他擦肩而過,瓊西可不想再請它回來,就算他是處於主動而不是被動的地 位也如此。
的確像個小孩子,瓊西想,到處東張西望而自己完全沒意識到。瓊西領著這傢伙朝壁爐前的沙發走去,而這傢伙也任他領著。怕怕。他居然說怕怕而不是說害怕,真像個孩子。像個小孩 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仍然喜歡到營地來,從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以前更喜歡了。徹夜的長談——談書籍,談政治,談他們小時候乾的那些糗事兒,談未來的打算。他們都是三十來歲,都還年輕,可以有打算,有各種各樣的打算,舊時的聯繫仍然很緊 密。
他的手指真的扣緊了扳機。手指終究沒有增加那最後一磅(也許只需要半磅,只需要小小的八盎司)力量,但是的確扣緊了扳機。攔住他的是第二個瓊西,那個在馬薩總醫院蘇醒過來的瓊西——當時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苦不堪言,對一切都read.99csw.com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人要什麼東西停下來,有人受不了,得再打一針才行,有人要找馬 西。
他走到瞭望棚的正下方,一時間,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頂橘紅色帽子所形成的圓圈,圓圈的兩側是褐色的肩膀。他的聲音傳了上來,帶著抽抽搭搭的哭聲,說得最多的是哎呀天啊,偶爾夾雜著幾聲哎呀上帝或這會兒又下雪 了
不,別慌——等一等,再看看,後面這位謹慎的瓊西說,他聽從了這個聲音。他一動不動,身子稍稍前傾,將大部分重量集中在那條沒有受傷的左腿上,舉著獵槍,槍管呈漂亮的三十五度,指向那個樹枝交織而成的有亮光的甬 道。
是的,他並沒有發誓。明年十一月來這兒時,他可能會帶尼康相機而不是伽蘭德獵槍,可現在還不是明年,而獵槍就在手邊。他可不想把一頭送上門來的鹿白白放走。
「看,有船!」瓊西脫口而出,他們不由得哈哈大笑,不過瓊西聽懂了比弗的意思,他感覺到了。警醒點兒。一邊想著心事,一邊留意是否有船隻、鯊魚或別的什麼東西出現。下來時他的髖部很疼,裝著大便的袋子在背上沉甸甸的,沿著釘在樹榦上的木梯級往下爬時,他感覺動作很慢,很笨拙,不過這沒關係。實際上還很好。事情總會變化,只有傻瓜才相信變化總是會更 糟。
「上帝,昨晚我真的以為自己完蛋了……當時那麼冷……而且空氣濕度那麼大,我記得……記得我心裏想,哎呀老天,哎呀天啊,如果真的下雪了該怎麼辦……我咳嗽起來,怎麼也止不住……有什麼東西過來了,我想我不能再咳了,如果是一頭熊什麼的……我就會被發現什麼的……可我就是止不住,過了一會兒……你知道,又自動好 了——」

6

基爾羅伊說,一旦發現自己射中的是圍欄柱子、路過的汽車、馬廄的側牆或一起來打獵的同伴(這位同伴常常是自己的配偶、兄弟或孩子)時,視覺興奮症患者無一例外地會覺得難以置信。「可我的確看見了!」他們會不服氣,根據基爾羅伊的觀點,許多人還能通過測謊儀針對這個問題的測試。他們看見了那頭鹿或者熊或者狼,或者只是一隻撲扇著翅膀從秋天的深草中飛過的松雞。他們真的看見 了。

4

「別管他,」彼得說,「他喜歡那兒。對吧,瓊西小 子?」
「格里·瓊斯,」他說,同時用那隻幾乎扣動扳機的手握住對方的手,「大家一般都叫我瓊 西。」
「帶你進去,好 嗎?」
「你們有幾個人?」這人哆嗦著,雙臂疊抱在胸前,手掌托著肘部,一邊看著瓊西將他的外套掛在門邊的木頭 上。
瓊西擰緊咖啡杯的紅色杯蓋,把杯子放到一邊。接著,就像脫掉一隻大棉襪似的,他把睡袋從下半身褪下來(因為髖部行動不便不免蹙著眉頭),然後拿起獵槍。沒有必要加裝子彈,以免弄出的響聲太大,把鹿嚇跑;老習慣真是根深蒂固,他剛剛拉開槍栓,獵槍就已經蓄勢待發了。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穩穩地站在那兒。過去的狂喜不見了,但留下了一點殘跡——他的脈搏加快了,他喜歡這種感覺。發生那次事故之後,類似這樣的反應他都喜歡,彷彿如今有了兩個他,一個是在街上被撞倒之前的他,另一個是在馬薩總醫院蘇醒過來——如果可以把那種遲緩和藥物作用下的迷糊意識稱為蘇醒的話——后更為謹慎、更為老成的他。有時候,他仍然聽到有個聲音——不知道是誰的,但不是他自己的——在那兒喊著請停下來,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馬西在哪兒,我要馬西。他覺得那是死神的聲音,死神在街上沒能抓住他,於是又回到醫院來完成使命;死神搖身變成一個痛苦的男人(也可能是一個女人,很難分得清楚),口裡叫的是馬西,但真正想要的是瓊 西。
這時,雪花開始從白色的天空中飄灑下來。透過飛舞的雪花,瓊西突然發現,那頭鹿的腦袋下面有一道醒目的橘紅色豎線,彷彿是雪花引發的幻象。一時間,他失去了感知能力,順著槍管所看到的只是一堆毫無意義的雜碎,猶如各種顏料在畫家的調色板上被攪成一團。沒有鹿,沒有人,甚至樹林也不見了,只有一堆令人不解的亂糟糟的黑色、褐色和橘紅 色。
「現在待著別動,」他說,並讓這人坐下,這人正全身發抖,兩手緊緊地夾在雙膝之間。他的牛仔褲鼓鼓囊囊的,裏面似乎穿著長內褲,可他還是在不停地哆嗦。不過,室內的暖氣已經使他陡然增色:這位陌生人現在不再面如死灰,更像一位白喉病患 者。
不,他只是完全呆了,但這已經夠糟糕了,真是糟糕透頂。有時候,彼得發現瓊西在他們聊天時走神,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不遠處的某個地方,就對他說,你想得太多了,瓊西,而他的真正意思可能是你想象得太多了,瓊西,而且這很可能是事實。很顯然,此時此刻,當他頂著這個季節的第一場雪,頭髮亂糟糟的,高高地站在這棵大樹的中央時,他就想象得太多了——他的手指扣在獵槍扳機上,沒有像剛才害怕的那樣繼續用勁,但是也沒有鬆開,那人現在到了他的正下方,他的獵槍的瞄準器對著那橘紅色帽子的頂部,那人的生命懸在槍口與帽子之間的一根無形的線上,心https://read.99csw.com裏可能在打算賣掉自己的車,或者欺瞞自己的妻子,或者給大女兒買一匹小馬(瓊西後來有理由相信,麥卡錫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些事情,但是他當時顯然不得而知,當時他正站在樹上,發僵的食指扣著獵槍的扳機),而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就像當初瓊西一手拎著皮包,一邊胳膊下夾著波士頓《鳳凰報》,站在坎布里奇的馬路邊等車時,不知道隨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也就是說,不知道死神已經靠近,不知道死神甚至還可能是一個行色匆匆的身影,就像從英格麗·褒曼的一部早期電影中逃出來的東西,或者是一個在寬大的風衣里藏著工具的傢伙。也許是剪刀。還可能是手術 刀。
白天的時光——他獨自待在瞭望棚上的時光——同樣很好。他帶了一本書,一台隨身聽,還有一個睡袋,覺得冷的時候就把下半身套進去。但是第二天,他就不用隨身聽了,他發現自己更喜歡森林的音樂:風兒在杉樹中的沙沙聲,烏鴉發出的嘎嘎聲。他讀一會兒書,喝幾口咖啡,再讀一會兒書,有時候將身子從睡袋裡挪出來(睡袋的紅色與十字路口的紅燈一般顯眼),在瞭望棚邊方便一下。他有一個大家庭,還有一大群同事。他生性喜歡熱鬧,對家人和同事(當然還有學生,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的所有朋友都樂於結交,並且與他們相處融洽。只是在到了這裏之後,在這上面,他才意識到,寂靜的魅力仍然具體可感,仍然難以抗拒。就像與老朋友久別重 逢。
瓊西不知道這人指的是這整個地方(也許自己剛才說的話他沒有聽),還是僅僅指捕夢網,不過兩者答案相同。「是我朋友的。我們每年來這兒打 獵。」
那傢伙從樹林里出來時,瓊西差點兒朝他開槍。差多少呢?給他的伽蘭德獵槍的扳機增加一磅的力量就行了,也許只要半磅。人們在驚恐萬狀之際,頭腦有時會出奇地清晰。後來處於這種境況時,瓊西真但願自己沒等看到那橘紅色帽子和橘紅色背心就開了槍。殺掉理查德·麥卡錫不會造成傷害,反而可能有好處。殺掉麥卡錫可能會挽救他們所有 人。
「我的地方嗎?不,是一位朋友的。」瓊西推開上過漆的橡木門,把這人扶過門檻。一陣熱浪幾乎讓陌生人喘不過氣來,他的臉上漸漸有了紅色。看到這人體內總算還有一點血,瓊西暗暗鬆了口 氣。
瓊西突然對這位陌生人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非常傷感的柔情,這種感情十分強烈,就像上初中時對他第一次喜歡上的姑娘的感覺一樣(她叫瑪麗·喬·馬丁諾,上身穿一件無袖白襯衣,下身是一條齊膝長的直筒牛仔裙),於是,他伸出胳膊摟住那人的肩膀。這時,他可以完全肯定那人沒有喝酒——他之所以走路不穩,不是因為喝酒,而是因為驚嚇(也有可能是因為疲憊)。不過他的氣息中的確有一股味道——有點兒像香蕉。它還使瓊西想起乙醚,在使用自己的第一輛車(那是一輛越戰時期的福特)時,在寒冷的早上,為了讓車發動,他常常把乙醚噴進化油器 里。
他的魂魄「砰」的一聲返回軀體,就像開著快車的人在一次劇烈的顛簸后,又猛地靠回椅背一樣。他驚恐地發現,他的獵槍仍然在跟蹤下面那個人,猶如鱷魚咬住獵物不放似的,他的腦海深處似乎有個固執的想法,堅信那個穿褐色外套的人就是一頭獵物。更可怕的是,他扣在獵槍扳機上的手指好像無法鬆開。在令人恐怖的一兩秒鐘里,他甚至覺得那根手指還在繼續用力,不屈不撓地要使上那最後的幾盎司力量,讓他犯下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後來,他漸漸認為那只是一種錯覺,正如你坐在一輛停止不動的汽車裡,眼角的餘光瞥見有輛車從旁邊緩緩開過,便以為自己的車在後退,兩者是同樣的道理。
離營地七十碼左右的一棵老楓樹上有個瞭望棚,瓊西正待在這兒,一邊喝咖啡,一邊讀著羅伯特·帕克的一本懸疑小說。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什麼東西在漸漸靠近,於是把手上的書和保溫杯放了下來。如果是在以往那些年裡,他可能會興奮得把咖啡掀翻,但是這一次不會了,這一次他甚至還花了幾秒鐘時間,把保溫杯的鮮紅色蓋子擰 緊。
以森林深處的標準來看,「牆洞」算得上是一幢大房子。一進門,就是樓下的唯一一個大房間——廚房、餐廳和起居室三位一體——不過後面還有兩間卧室,樓上也有一間,都在同一屋檐下。大房間里瀰漫著松樹的芳香,上過漆的傢具散發出柔和的光彩。地上鋪著一張納瓦霍地毯,一面牆上掛著密克馬克人的掛毯,掛毯呈現出一群以棍棒為武器的勇敢的小獵手圍著一頭巨熊的情景。一張原橡木餐桌標誌出了餐廳區的範圍,餐桌很長,可以坐八個人。廚房區有一個燒柴read•99csw•com火的爐子,起居室區有一座壁爐。當兩個爐子同時生火的時候,哪怕外面是零下二十度,室內也會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沉沉。朝西的牆是一扇大落地窗,往外看去,西邊那一長溜陡峭的山坡盡收眼底。七十年代那兒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火,在這越下越大的雪天里,那些橫七豎八的死樹黑黢黢的,非常顯眼。瓊西、彼得、亨利和比弗把那片山坡稱為「峽谷」,因為比弗的父親以及他父親的朋友們就是這麼叫 的。
那人撿起帽子,剛剛把它戴在頭上時,瓊西喊了一 聲。
那人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踉蹌著轉過身子。瓊西乍一看去,只見那人長著一張很長的臉,差不多就是人們常說的「馬臉」。瓊西走近前去,步履稍稍有點蹣跚,但並不跛(這就好,因為腳下的地面已經變得很滑了),這時他又發現,那傢伙的臉根本就算不上特別長——他只是驚魂未定,而且看上去臉色非常非常蒼白。他臉上撓過的那塊紅印十分顯眼。看到瓊西急匆匆地朝他走來,他一下子如釋重負。想到自己剛才站在樹上的瞭望棚上,擔心這傢伙會看透自己的眼神,瓊西幾乎要忍俊不禁。這傢伙可不會看臉色,而且,對瓊西從哪兒來以及剛才在幹些什麼顯然也毫不關心。看他那副神態,似乎恨不得要張開雙臂抱住瓊西的脖子,再在瓊西的臉上狠狠親上幾 口。
「是你的 嗎?」
瓊西把他帶到沙發旁。這是一排很長的組合式沙發,看上去有些怪異。這類東西幾十年前就過時了,不過它既沒有怪味,也不曾被蟲鼠咬過。在「牆洞」這兒,風格與品位不太重 要。
快開槍!他身體里有個聲音在喊,這是遭遇車禍之前的瓊西的聲音,是那個完整的瓊西的聲音。在剛剛過去的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隨著他漸漸進入一種神奇狀態(那些沒有遭遇過車禍的人輕鬆地稱之為「徹底康復」),那個聲音對他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多,但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大聲,這是一道命令,幾乎是一聲呼 喊。
「牆洞」的門口有一塊花崗岩石板,權充門前的露台,在離那兒只剩下十步左右時,那個穿褐色外套和戴橘紅色帽子的傢伙又一次摔倒。他的帽子飛了出去,露出頭上那汗津津的、稀稀拉拉的褐色頭髮。有一會兒時間,他單腿跪在地上,低著頭。瓊西可以聽見他艱難而急促的呼 吸。
當時他就是這麼想 的。
瓊西沒有喊他,而且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喊:純粹的負罪感。他害怕下面那人朝他看上一眼,就會從他的眼神中看清目前的情形——即使是透過滿眼的淚水和越來越大的雪花,那人也能看出瓊西一直在上面拿槍對著他,看出瓊西差點兒朝他開了 槍。
瓊西把槍挎在肩膀上(他並沒有想到那人可能會造成什麼威脅,當時還沒有想到;他只是不想把獵槍留在外面任風雪吹打,因為這是一桿好槍),然後開始順著釘在樹榦上的木階梯爬下來。他的髖骨有些發僵,等他爬到樹底下時,那個險些讓他開槍擊中的傢伙已經差不多一路跑到了木屋門口……當然,木屋的門沒有鎖。在這樣的地方,誰也不會鎖門。
2001年3月中旬,在離他執教的約翰·傑伊學院不遠的坎布里奇,瓊西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汽車撞倒,造成顱骨骨裂,兩根肋骨斷了,還有一側的髖骨粉碎性骨折,後來不得不用一種由特弗倫和金屬合成的新玩意兒來替代。肇事者是波士頓大學一位已經退休的歷史教授,患有早期老年痴呆症(起碼他的律師是這麼說的),因此,與其說他應該受罰,不如說更令人同情。瓊西想,事情往往都是這樣,災禍發生之後,沒有人可以怪罪。而且就算有人可以怪罪,又於事何補?你還是得接受現實,自我安慰,就像人們每天——也就是說,在他們還沒有將整件事情忘到腦後之前——跟你所說的那樣,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了。
這傢伙把拉鏈拉了一半,就拉不動了,因為一邊的黃色小鏈齒被布卡住了。他低頭看著,呆愣愣地,彷彿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當瓊西伸手幫忙時,他便把雙手垂在身子兩側,任瓊西代勞,就像一個把鞋子穿錯或把外套穿反了的小學一年級學生,只是站在那兒,任由老師幫他弄 好。
「哎呀上帝,感謝上帝,也感謝你。」戴橘紅色帽子的人對瓊西說。瓊西不由得笑了——他已經說了太多感謝——那人也不自然地笑出聲來,似乎在說沒錯,他知道,這樣說了一遍又一遍很蠢,可是他情不自禁。他大口吸著氣,一時間儼然有線電視上看到的氣功大師。每呼出一口氣時,他還不停地說 話。

3

「感謝上帝!」那人叫道。他朝瓊西伸出一隻手,踩著新鋪上的一層薄雪,輕一腳重一腳地朝瓊西走來。「哎呀呀,感謝上帝,我迷路了,我從昨天起就在森林里迷路了,我以為我會死在這兒。我……我……」
這頂帽子的出現讓瓊西大吃一驚,他的意識也變得清晰起來:哦上帝!太可怕了!他以為那片褐色是鹿頭,實際上卻是一個人的羊毛外套的前胸,那隻黑金絲絨般的鹿眼其實是一顆紐扣,而鹿角則不過是樹枝而已——是他自己所待的這棵樹上的樹枝。這個人實在是不明智(瓊西很不願意使用瘋狂這個詞),居然在森林里穿著褐色外套,不過瓊西還是想不明白,他自己怎麼會犯這種可能會導致可怕後果的錯誤。因為那個人還戴著一頂橘紅色帽子,對吧?而且,在那件顯然不明智的褐色外套上,他還套著一件醒目的橘紅色背心。這家 伙——
他開始的那幾步走得歪歪倒倒。瓊西正在想自己的感覺錯了,那傢伙的確是喝多了,沒想到那人又不那麼踉蹌了,步子漸漸平穩。他用手在右邊臉上撓了幾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