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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毒瘤 第九章 彼得與貝姬

第一部分 毒瘤

第九章 彼得與貝姬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小時候,比弗自己常說,這婆婆媽媽的是怎麼回事?這句話並沒有具體的含義,但仍會讓他們開懷大笑。彼得覺得只要自己願意,就能找到答案,路線已經非常清晰。他瞥見了藍色的瓷磚,藍幽幽的浴簾,還有一頂顯眼的橘紅色帽子——里克的帽子,麥卡錫的帽子,那位「我站在這兒敲門」的老先生的帽子。他覺得只要自己願意,其他的一切都能看到。他不知道這到底是將來,還是過去,還是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不過他能找到答案,只要他願意,只要 他——

2

「請別傷害我們!求求你們!S』il vous plait!Ne nous blessez pas!Ne nous faites pas mal, nous sommes sans defense!」接著帶有哭腔了:「求求你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無依無 靠!」
西邊的機關槍聲已經停止,但那兒的一切還遠遠沒有完結。彷彿是為了印證這個念頭一般,一聲巨大的爆炸驟然響起,淹沒了正在駛近的雪地摩托車的轟鳴以及所有其他聲音。當然,他手心裏那不曾停歇的「嘶嘶」聲除外。在他的手心裏,那臟乎乎的東西正在享用他的血肉,正如那奪去他父親性命的毒瘤曾經啃噬著老人的胃和肺一 樣。
他重重地側倒在地,迎面相對的正是曾寄生於貝姬體內並置她于死地的生物,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手臂砸過的支柱在緩緩朝外傾斜,整個貯木棚正搖搖欲墜。一時間,那鼬鼠般的怪物的小臉離彼得的面孔只有三英寸之距,那燃燒的身體還在他的外套旁扭動,一雙黑眼睛已經燒焦。它的嘴巴還沒有開化成形,但是,當它身子頂端鼓包似的部分斷開后,牙齒露了出來,彼得一邊驚叫著「不!不!不!」,一邊把它踢向火中,任它在那兒扭動,併發出猴子般的「吱吱」怪 叫。
彼得感到一陣錐心蝕骨般的疼痛。那東西的腦袋——如果它有腦袋的話——埋在他的手心裏,撕著,咬著,越扎越深。他發狂似地甩著手,想將那東西摔掉,無數血滴飛濺在雪地里以及沾有鋸屑的防水布上和那死去的女人的風雪大衣上。還有些血滴落進火中,像熱鍋里的肥肉一樣發出「嘶嘶」聲。這時,那東西開始「吱吱」亂叫起來,那條如海鰻一般粗的尾巴纏住彼得拚命甩動的手臂,想不讓它動 彈。
東邊漸漸傳來了雪地摩托車的引擎聲。是瓊西……或者說是被什麼東西附體的瓊西。是那團雲。彼得覺得那東西不會放過自己。在傑弗遜林區,今天不是發善心的日子。他應該藏起來。但是,勸他藏起來的那個聲音非常遙遠,作用不大。不過有一個好消息:他知道自己終於戒酒 了。
彼得的思緒想返回旅行車,想爬進車裡,重新感受亨利其實不曾使用的香水味,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像孩子們常說的那樣,我們別去了。彷彿記憶就是一個目的地。別去想並不存在的香水,別去想杜迪茨。也別去想不得打球,別去想不得玩耍。他眼下要考慮的事情已經夠多 了。
有什麼東西從她體內出來了。那東 西——
但是,不管這話是真是假,都為時已 晚。
沒錯,他不是獨自一人。有什麼東西就在附近,它受不了天寒地凍,而更喜歡溫暖潮濕的地方。只不 過——
「請別傷害我們!Ne nous blessez pas!
他側著身子,艱難地把木柴一塊一塊地架在火上,雖然膝蓋痛得他齜牙咧嘴,但是他欣喜地看到火星紛紛揚起,猶如亮光消失前的螢火蟲一樣,九_九_藏_書在傾斜的鐵皮屋頂下飛 舞。
他的右腿急速蹬著,將那東西踢向火堆中央。正在傾斜的支柱原本可以將貯木棚多支撐一陣,這時卻被他的靴尖踢中,於是再也無法承受,只聽得「咔嚓」一聲,柱子斷了,半邊鐵皮屋頂垮塌下來。一兩秒鐘之後,另一根柱子也斷了,其餘的屋頂也掉下來砸在火上,攪得火星四 濺。
只不過它太大了。而且沒有吃的 了。
可我並不是獨自一 人。
彼得不知道他們聽見沒有,不知道這個聲音的言說對象——那些「夥計們」——聽見了沒有,但是他聽見了。他們就要來了,夥計們就要來了,「紅海盜」就要來了,就算你千乞萬求也攔不住他們。可他們仍在求饒,彼得也跟他們一道求 饒。
求求你們!」他大聲喊道,「求求你們,我們無依無 靠!
彼得朝那女人以及她身旁那堆柴火爬去,當他漸漸靠近,又能聞到那股乙醚味時,他才明白她的目光為什麼不再讓他害怕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直瞪瞪的眼神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她繞過火堆爬了一半就死了。她腰部以及臀部周圍的一層薄雪已經變成了暗紅 色。
「走開,」他輕輕地說,「快走開,別來惹我。我……我已經夠倒霉 了。」
那些王八蛋在對他們大開殺 戒。
快要靠近火堆時,他停下來看看手錶,不由得皺起眉頭。手錶上的時間差不多是十一點四十分,而這顯然很荒謬——他記得在動身去旅行車那兒之前看過手錶,當時就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他再定睛一看,才明白時間怎麼會倒流。他的手錶在往回走,秒針正毫無規律地、有一搭沒一搭地逆時針轉動。他望著手錶,並沒有覺得太意外。他已經失去了欣賞任何奇觀怪事的心情。就連那條傷腿也不再是他的最大憂慮。還剩下最後五十碼,那堆火快要熄滅了,他覺得寒冷徹骨,當他拄著雙肘、蹬著那條越來越乏力的好腿往前爬時,全身都在簌簌發 抖。
「嗨,寶貝兒,我回家了,」他氣喘吁吁地說,「膝蓋出了點小毛病,可我還是回來了。說到底,這該死的膝蓋也是你害的,所以別抱怨,貝姬,行嗎?貝姬,你是叫貝姬 嗎?」
他終於爬到柴堆旁。只剩下四塊木柴了,不過是四大塊。不等它們燒完,亨利可能就趕回來了,亨利會再去撿些柴火,然後去尋求救援。可靠的老亨利。在這個風行隱形眼鏡和激光手術的時代,他仍然戴著那副老套的角質架眼鏡,不過他永遠值得信 賴。
彼得半側著身子躺在那兒,一旁是裝啤酒的塑料袋,袋子底下是一攤正在結冰的琥珀色雪泥。膝蓋上的疼痛已經有所減輕——也可能是在失去知覺吧——他發現自己又能思考了。這樣很好,因為他陷進了一種倒霉透頂的境地。他得回到貯木棚和火堆那兒去,而且得自己回去。如果只是眼睜睜地躺在這兒,等待亨利和雪地摩托車,恐怕等亨利趕到時,他可能已經凍成了冰棍,旁邊還有一袋破酒瓶,感謝惠顧,你這該死的酒鬼,非常感謝。另外,他還得考慮那個女人,她可能也會丟了性命,而這一切全是因為他彼得·穆爾離不開啤 酒。
他厭惡地望著塑料袋。不能把它扔進樹叢;不能再冒險招惹自己的膝蓋。於是,他用雪把它埋起來,就像狗埋掉自己的糞便一樣,然後慢慢往前爬 去。
彼得伸出舌頭舔了舔牙齒,感覺到了牙齒脫落後留下的幾個豁 口。
如果不是在直道的半途一眼望見他和亨利燃起的火堆,他可能已經放棄了。火勢https://read.99csw.com已經弱了不少,但火苗仍在閃爍。他一步一步地朝火堆爬去,每當傷腿碰地、劇痛襲來,他就儘力讓傷腿對著橘紅色的火苗。他很希望能到達那兒。每動一下都劇痛難忍,可是他多麼希望能到達那兒啊。他不想在這雪地上活活凍 死。
「里克。」他眼睛望著舔舐著木柴的火苗,口裡說出這個名字。過不了一會兒,就會燃起熊熊火焰。
沒有動靜。可它就在上面。它不會等太久的,他能肯定。它很快就要來 了。

5

他的膝蓋似乎並不是那麼麻木。他咬緊牙關,頭髮耷拉在眼前,雙肘拄地往前爬著,那條好腿也同時用力。現在已經沒有動物了;大逃亡已經結束,這裏只有他獨自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以及膝蓋碰地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痛苦呻|吟。他感覺到兩臂和背上已經出汗,可雙腳依然沒有知覺,雙手也是一 樣。
他將血肉模糊的右手舉到面前。一根手指不見了,可能是被那東西吞進了肚裏,另外兩根手指的筋也斷了,但是他毫無知覺。他發現,那些最深的傷口——有些是那怪物咬傷的,還有一道是他鑽進車裡拿啤酒時自己划傷的——上已經長出了金紅色的霉狀物。他幾乎能感覺到那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在享用他的血肉時發出的「嘶嘶」聲。
不,他不會回來了。因為「牆洞」那邊出事了。事情起 于——
其餘的那些聲音使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瘋了。有些聲音他無法辨認,但另外一些他聽得出來:有華爾特·克朗黛克、兔八哥、傑克·韋伯、吉米·卡特,還有一個女人,他覺得是瑪格麗特·撒切爾。那些聲音有時說英語,有時又說法 語。
瓊西?你在那兒嗎,伙 計?
但是他也不願想這些。不,不能想這 些。
彼得突然恨不得自己能馬上死 去。
這裏沒有傳染。」亨利說著,突然哭了起來。看到自己還能流淚,他不禁又驚又喜,他原以為自己的心田已經枯竭,再也沒有淚水和歡笑——沒有真正的歡笑。這是恐懼的淚水,是悲憫的淚水,這淚水沖開了他自閉的心扉,解開了他的心結。「這裏沒有傳染,求求你們,哦,上帝幫幫忙吧,別這樣,別這樣,我們無依無靠我們無依——」
雪地摩托車從亨利的藏身之處經過時,沒有放慢速度,它的聲音這時已經往西邊漸漸遠去。現在安全了,可以出來了,但是亨利沒有出來。他無法出來。將瓊西取而代之的智能生物對他沒有感覺,要麼是因為它另有心事,要麼是因為瓊西可能——可能仍 然——
彼得原以為這樣喊話會讓自己覺得很愚蠢,可結果他感覺到的不是愚蠢,而是前所未有的恐 懼。

4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溜稀稀落落的霉狀物上。它從貝姬——沒錯,她的名字就叫貝姬,是的,千真萬確——身邊延伸出去,繞過貯木棚的一角。過了片刻,彼得聽到鐵皮屋頂上有什麼東西在爬動的聲響。他仰起頭,視線追尋著聲 音。
他想都沒想,就伸出右手——那隻被酒瓶割破的手——去抓;那隻沒有受傷的左手仍然將火把高舉在腦袋旁。他抓住了那東西,感覺就像抓著一團長有茸毛的涼悠悠的肉凍。那東西立刻鬆開他的踝骨,剎那間,彼得瞥見一雙毫無表情的黑眼睛——像鯊魚的眼睛,也像老鷹的眼睛——可緊接著,它那口鋼針般的牙齒就反咬住他的手,將已有的傷口一下子撕得更 大。
不管是出了什麼事情,彼得認為亨利也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太清楚;亨利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心裏正想著班伯里,班伯里,騎著木馬去班伯 里。九九藏書
彼得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隻手、手中的狗屎以及那個哭哭啼啼、衣服幾乎被扒光的男孩。而在這段時間里,屋頂上那東西一直在滑動,雖然奄奄一息卻並非無依無靠,雖然沒有腦袋卻並非愚蠢無知,當彼得又喊又叫時,當他側躺在那個死去的女人身邊,傾聽一場天啟般的殺戮逐漸展開時,它從後面向彼得悄悄靠 近。
片刻之間,不見任何動靜。接著,墜落的銹鐵皮猶如呼吸一般上下晃動起來。然後,彼得從裏面爬了出來。他雙眼發亮,因為驚魂未定而臉色煞白,外套的左袖口也著火了。他怔怔地瞪著袖口,雙腿膝蓋以下還埋在垮下來的屋頂里,過了一會兒,他將胳膊舉到面前,深吸一口氣,像吹滅一支巨大的生日蠟燭一樣,將衣服上的火吹滅 了。
彼得瞥見什麼東西一閃,就在他轉身的同時,屋頂上那東西朝他猛撲過來。他瞥見一個模糊的、鼬鼠般的瘦長身影,那東西行動時靠的似乎不是雙腿,而是一條強健的尾巴,頃刻間,它的牙齒就扎進了他的踝骨。他大叫一聲,抽回那條好腿,由於用力過猛,膝蓋險些撞上下巴。那東西也跟了過來,像螞蟥一樣吸附在他的腳上。求饒的就是這些東西嗎?如果是的話,讓它們去死吧。讓它們去 死!
彼得在滿是積雪的淺溝里摔倒后,躺在那兒大呼小叫,再也無力叫喊之後,才靜靜地躺著,尋思該怎麼對付疼痛,想找到減緩疼痛的辦法。但是他無計可施。這是無從減緩的痛楚,是突如其來的劇痛。他從未想到世上有這樣的痛苦——早知如此,他一定會跟那女人待在一起。與馬西待在一起,不過她不叫馬西。他怎麼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可這有什麼關係呢?此刻陷入困境的是他,他的膝蓋正火燒火燎,疼痛難 忍。
因為他們不是無依無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兒指望有人給他們一張新英格蘭電話卡,以便能打電話回家。他們是惡疾,他們是毒瘤,而我們,讚美上帝,夥計們,是化療過程中的一劑足量的、滾燙的放射性藥物。你們聽到了嗎,夥計們?
那東西往屋頂上方繼續爬了一會兒。沒錯,他已經夠倒霉了。不幸的是,他還是一頓美味。屋頂上的東西又在爬動了。彼得想,它不會等太久的,也許是不能等太久,不能在上面等太久。就像冰箱里的壁虎一樣。它的下一步就是跳到他身上。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由於一心惦記著啤酒,他把那該死的槍完全拋到了九霄雲 外。
——早就死定了,他本來想這麼說,可是一眼看到她的背後,便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直到靠近,他才看清她的背後,因為她死的時候面朝火堆。她牛仔褲的臀部炸開了,彷彿她放屁的過程就是導火索在燃燒,而一旦屁放完后,炸藥便引爆了。牛仔褲的破布邊在隨風飄動,裏面內褲的破布邊也在飄動——她至少穿了兩條長內褲,一條是白色的全棉厚內褲,另一條為粉紅色真絲內褲。牛仔褲的雙腿和風雪大衣的後背上長出了一樣東西,看上去像霉或某種真菌,透出一種金紅色,不過也許只是火焰的反 光。
也許吧,不過她沒有回答。她只是躺在那兒瞪著眼睛。他仍然只能看到她的一隻眼睛,至於是否還是先前那一隻,他卻不得而知。現在她的眼睛似乎不那麼可怕了,但這也許是因為他有別的事情要操心。比如說這堆火。火苗已經很弱了,不過底下有一大堆炭,所以他認為自己回來得正是時候。給這心肝兒添上柴火,讓她熊熊地燃燒起來,再陪著他的女朋友貝姬躺在這兒(但一定得在上風的位置,求求你了上帝——那些超級屁可太難聞了)。等待亨利回來。這不會是亨利第一次攤上這種倒霉事 兒。
彼得停了片刻,撐著發痛的雙臂read.99csw.com看了看她,但是他對她的關注——不管是死還是活——就像剛才對逆時針走動的手錶一樣轉瞬即逝。他的當務之急是給火堆添上木柴,讓自己暖和起來。他會改日再考慮這女人的問題。也許是下個月,當他坐在客廳里,膝蓋上打著石膏,手裡端著一杯熱咖啡的時 候。

3

但是他們會的,他們會的,因為……什麼呢?
「我不願意。」他說,並將那一幕徹底推 開。
但是不會的。以為瓊西還多多少少存在於那團可怕的陰雲里,簡直就是夢 想。
「我能行的,貝姬,」他喃喃自語,「我能行的,貝姬。」這樣說了好幾遍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叫出了她的名 字。
他閉上眼睛,等待 著。
那東西已經消失——起碼已經遠去,於是那些聲音又出現了。它們擠滿了他的腦海,在那兒喋喋不休,讓他恨不得要發瘋,以前杜迪茨的哭聲總是讓他恨不得要發瘋——進入青春期之後,他才很少出現那種情形。其中有個人的聲音提到了一種真菌:
沒錯。有個東西。而且這會兒它正盯著 我。
那女人此刻已經不在防水布上,而是躺在離火堆較遠的地方,似乎想爬到剩下的柴火那兒去,卻終於昏倒在 地。
就在這時,西邊響起人間的雷聲,亨利用雙手抱住腦袋,他覺得裏面的尖叫和痛苦讓他的腦袋快要炸了。那些王八蛋 在——
然後是什麼新英格蘭的電話卡,接著……好像是化療?沒錯,一劑足量的、滾燙的放射性藥物。亨利覺得這是一個瘋子的聲音。老天知道,這種人他治療過很多,所以不難判 斷。
他躺在路上哆嗦著,那個塑料袋就在旁邊,上面印有感謝惠顧的字樣。彼得伸出手去,想看看裏面是否還有一兩瓶沒有摔破,可他的腿剛剛一動,一陣鑽心之痛就從膝蓋上襲來。與這陣劇痛相比,其他的疼痛幾乎不足掛齒。彼得又大叫一聲,昏了過 去。
沒有動靜。至少屋頂上沒有動靜。他身後的松樹上,「噗」的一聲輕響,一團積雪落在地上,那是底層的樹枝在為自己解除負擔。彼得握緊自己的臨時火把,將它從火堆上半拎起來,然後又放了回去,濺起幾點飛舞的火星。「來吧,你這王八蛋。我就是熱乎乎的,而且很好吃,我正等著 呢。」
他用牙齒取下手套,把雙手伸到火邊取暖。右手掌上被破酒瓶劃過的地方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一準會留下疤痕,不過這算得了什麼?對朋友來說,一兩道疤痕又算得了什麼?他們的確是朋友,對吧?沒錯。「堪薩斯街的四人幫」,用塑料刀劍和裝電池的仿星球大戰激光槍武裝起來的「紅海盜」。他們曾經有過一項英勇壯舉——或者說是兩項,如果把姓林肯霍爾的姑娘那一次也計算在內的話。那一次他們的照片甚至都登了報,所以說,有幾道疤痕又算得了什麼?同樣,就算他們曾經可能——只是可能——殺過一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因為那傢伙本來就該千刀萬 剮——
他醒過來,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從天色上看,時間應該不長,可他的雙腳已經麻木,手上雖然戴有手套,卻也在漸漸失去知 覺。
彼得沒有想到要用火把,因為他壓根兒就忘了有火把;他唯一的念頭是要用左手把咬住他右手不放的可怕東西拽下來。一開始,當它被火點著並像一卷報紙似的熊熊燃燒起來時,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隨後他就狂叫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新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因為得意。他猛然站起——至少在此時此刻,他鼓凸的膝蓋毫無痛感——揮動右臂,劃出一個大大的弧形,讓被咬住的手重重地砸在貯木棚的支柱上。隨著「嘭」的一聲悶響,「吱吱」的怪https://read•99csw.com叫變成了低沉的哀鳴。在一個彷彿沒有盡頭的瞬間,扎進他手心的牙齒還在進一步深入。然後,那些牙齒鬆開了,燃燒著的生物掉下去,落在冰凍的地面上。彼得的腳在它身上跺著,感覺到它在扭動,他心中一時充滿純粹而發狂般的快意,可緊接著,他的膝蓋終於不堪其累,腿部朝里彎曲,筋腱拉斷 了。
不過他看到了路線。不管願意與否,他看到了路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為清晰。最開始是看到了比弗……還聽見了他說的話,就在自己的腦海中 央。
「別起來,比弗。」彼得說,一邊望著「嗶剝」作響、越燒越旺的火焰。火焰現在已經很暖人了,陣陣熱氣撲向他的面龐,使他昏昏欲睡。「坐在那兒別動。就那樣……你知道,坐著別 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彼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手錶徹底停了。有時他的思想似乎特別清晰,他們以前跟杜迪茨在一起時常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隨著他們漸漸長大,而杜迪茨保持不變,這種情況也就越來越少——彷彿在大腦和身體不斷成長的同時,他們失去了接收杜迪茨發出的奇特信號的訣竅)。現在就是那樣,但是又有所不同。也許是有了新情況。甚至可能與空中的亮光有關。他知道比弗已經死了,瓊西可能出了大事,可他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大 事。
亨利很快就會回來了。他可以守住這個念頭。只需要看著火勢變旺,守住這個念頭就 行。
彼得坐在火邊,沒有理會膝蓋脫臼所引起的劇痛,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把樹枝從火中拿了起來,舉在太陽穴旁。他腦海里的尖叫壓不住從西邊傳來的機關槍聲,那是0.50英寸口徑的大機關槍。現在,那些求饒的聲音——請別傷害我們,我們無依無靠,這裏沒有傳染——消失了,剩下的是極度的恐慌;求饒毫無作用,一切都無濟於事,他們已經動手 了。
「你在那兒 嗎?」
木棍正越燒越短,快接近他的手了,彼得尋思著,如果它快要燒到頭而根本用不上的話,如果屋頂上的東西最終能等到那個時刻的話,他該怎麼辦。就在這時,一個十分清晰、充滿恐慌的新念頭鑽進他的腦海。他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並將它大聲喊了出來,以至於他未能聽見屋頂那東西快速下滑的聲 音。
彼得緩緩地挪到左邊,拉住防水布,然後又向前爬去。這塊防水布此前是她的雪橇,現在不妨當她的壽衣吧。「我很抱歉,」他說,「貝姬,或者不管你叫什麼名字,我真的很抱歉。不過你知道,就算我剛才待在這兒也幫不了你;我不是醫生,只是一位該死的汽車推銷員。而 你——」
毒瘤,那個長著白睫毛的男人 說。
彼得朝樹叢看去。那兒什麼也沒有。動物大逃亡已經結束。這裏只有他獨自一 人。

1

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爬進棚子里側去,但這很可能是一個錯誤,無異於衝進一條死胡同。於是他放棄這個念頭,轉而抓住一根剛剛添進火中、一端還未燃著的樹枝。他沒有把樹枝拿起來,現在還不到時候,他只是不太用力地握著。樹枝的另一端在歡快地燃燒。「來吧,」他對著屋頂說,「你不是喜歡吃熱的嗎?我為你準備了熱乎乎的東西,快來拿吧。可他媽的好吃極 了。」
(很快就會死去,除非進入某種活的宿主之 中)
地上還剩下一些小枝條,彼得把它們添進火中,然後望著那個女人。她那隻睜著的眼睛已經不再有威脅之色,已經變得混濁,就像一隻被擊中不久的鹿的眼睛一樣。她身旁到處是血……他猜想,她肯定是大出血了。她體內有什麼東西爆裂了。是一次艱難的突圍。他想,也許她知道會是這樣,所以才坐在路中間,因為她希望經過的人能看到她。的確有人看到了,不過瞧瞧這後果吧。可憐的臭婆娘。可憐又倒霉的臭婆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