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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章 克茲與安德希爾

第二部分 灰人

一個出自我無意識的幽魂,
為了再生,在我的門外哀告,
立在我背後的身影不是我的友人,
置於我肩上的手變成了尖角。
——西奧多·羅特克

第十章 克茲與安德希爾

「哎呀,可是長官……我是說,頭兒……我能看見弗里德曼,他身上都他媽的著火了——」
歐文沒有,過了片刻他才看到。乍看之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一張照片,邊境線內的某個場面,你可以拿在手上的某種東西,這是一回事。而現在映入眼帘的則完全是另一回 事。
「沒必要全部都聽,不過我覺得你該有所了 解。」
歐文聳了聳 肩。
在「藍小子二號」的地板上,放著一台隨身聽,吉尹·康克林按下一個按鍵,放進一張光碟。置身於「藍小子領隊」里的歐文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調高了音 量。
直升機的「嗡嗡」聲透過牆壁清楚地傳了進來。克茲不僅能聽見,還能感覺得到。那聲音透過牆板,透過職業安全與衛生管理局的宣傳海報,從那裡傳到主要由水構成的腦灰質之中,在對他說來吧來吧來吧,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他的血液在回應,可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歐文·安德希爾。琢磨歐文·安德希爾。三思而後行;這句老話很管用。特別是在對付歐文這種人時。下面還好吧?假惺惺 的。
「三分鐘吧,夥計。三分 鍾。」
克茲的部下駕駛兩架直升機去營救卡拉翰,當時的直升機比他們現在用的任何一種都要小得多。負責那次行動的是歐文·安德希爾,許多人都認為他是克茲的接班人(歐文自己可能也這麼想)。卡拉翰的任務是在看見直升機后,升起一道煙幕,然後站到一旁。而安德希爾的任務——即所謂的騎幻影馬——就是把卡拉翰拉起來而不讓任何人看見。就歐文而言,這不是很有必要,但克茲卻喜歡這樣:他的人會騎愛爾蘭幻影馬,他的人會隱身 術。
克茲朝紙袋點點頭,說:「這玩意兒會要你的命 的。」
「收到,二 號。」
「大家聽著,」克茲說,眼睛注視著那四架武裝直升機,它們在樹林之上雲團之下一字兒排開,看上去猶如幾隻玻璃蜻蜓。在它們的前方,就是沼澤地和那艘已經傾斜的、光芒四射的碟形大飛船,其倖存的機組成員——或別的什麼身份的人——正站在船舷底 下。
「是我母親婚前的名字。上帝!果然有心靈感 應。」
你耍過我一次,夥計,克茲在心裏說,也許沒有越過我定的界限,但是老天作證,你踩線了,對吧?對,我想是這樣。而且我想,你最好小心點 兒
「弗雷迪,」克茲說,「幫我接通公共頻 道。」
「真他媽的活見鬼。」歐文·安德希爾喃喃 道。
在他們身後,剛剛到來的大塊頭獵人中,有人在說要給他的律師打電話,這說明他本人可能是銀行家。克茲帶安德希爾進了商店。在他們頭頂的上空,那些發光體又回來了,將亮光投在最低的雲層上,亮光不停地跳躍著,就像迪士尼動畫片中那些活蹦亂跳的小動 物。
「是 的。」
直升機沒有減速,儘管在短暫的時間里,他們所有人都在腦海中聽見了那最後的呼求:請不要傷害我們,我們無依無靠,我們快要死了。與這聲音像麻花辮般糾纏在一起的是賈格爾的聲音:「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個既有金錢又有品位的人;多年來我四處遊歷,偷走了許多人的信仰和靈 魂……」
克茲坐在「基奧瓦」直升機里,報紙折成的三角帽依然放在膝上。他和弗雷迪都戴著面罩;參加這次行動的其他成員也一樣。很可能就連這會兒躺在地面上的那些可憐傢伙也仍然帶著面罩。這些面罩也許沒有必要,但克茲不想感染上里普利菌,所以要儘力防範,而更重要的是,他是老大,所以無論如何得做出表率。另外,他要顯得深不可測。至於弗雷迪·約翰遜……嗯,他另有打 算。
「我們要上演星球大戰了,你還在為膽固醇擔 心?」
「我們一定會把其他的灰人弄出來,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讓你手下的人開武裝直升機去,只能派你的人去。你乘坐的那架是『藍小子領隊』。明白了 嗎?」
歐文坐在那兒,等了片刻,然後有些猶疑地問克茲能否說出他兄弟的名 字。
歐文望著他,顯然想弄清克茲是不是在開玩笑,卻發現克茲滿臉嚴肅,於是搖了搖頭。「我怎麼會……」他頓了頓,接著說,「是菲亞 特。」
「是毒瘤,頭 兒。」
「是 的。」
「你說什 么?」
歐文故意沒有回答。但克茲似乎不肯就此罷休,顯得很堅 定。
「是輕度的,但肯定存在。大家感覺到了什麼,可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會明白了。我們的灰人朋友擅長心靈感應,而且似乎在傳播它,就像傳播真菌一 樣。」
「為什麼說法語呢,歐 文?」
「是進去。」珀爾馬特回答。他不大敢抬眼與克茲對視;他的眼神一直躲躲閃閃。「有一條伐木小路,戈斯林說它叫『深轍路』。普通地圖上沒有,不過我有一張鑽石國際紙業公司的勘測圖,上 面——」
克茲筆直地——用書本和電影里最為常見的話說,就是「直挺挺地」——坐在「基奧瓦」的右邊座位上。儘管天色灰濛濛的,他卻戴上了墨鏡,可他的駕駛員弗雷迪仍然只敢用眼角看他。這是一副很時髦的包裹式墨鏡,一旦戴上,你就無從知道頭兒的視線正投向哪裡。顯然不能僅憑他臉孔的朝向來判 斷。
「嚴格地說,根本就不是攔截,這是我們從八點鐘開始就一直在干擾的一台波段清晰的節目。這就是說,有不少內容傳了出去,不過我們想,即使有人接收到了,也很難聽懂多少。而且就算聽懂了——」安德希爾聳了聳肩,一副又能怎麼辦的意味,「現在還在繼續。那些聲音聽起來很逼真。幾對聲波紋比照結果顯示,聲音完全相同。不管這些傢伙到底是什麼,他們簡直可以讓里奇·利特爾丟掉飯 碗。」
那份《德里新聞報》放在克茲的膝頭上(上面的標題為:神秘的空中亮光和失蹤的獵人在傑弗遜林區引發恐慌)。這時他拿起報紙,仔細摺疊起來。他很擅長摺紙,不消片刻,報紙就被折成一頂三角帽,而歐文·安德希爾的前途也隨之宣告完結。安德希爾肯定以為自己將面臨某種紀律處罰——克茲個人的處罰,因為這是一次不可告人的行動,起碼到目前為止是這樣——然後又會得到第二次機會。他好像沒有意識到(這樣也許更好;出其不意往往意味著攻其不備)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機會了。克茲已經多給了他一次所有其他人都不會有的機會,並已為此後悔了。他簡直是後悔莫及。在商店的辦公室談過話后……在被特別警告過之後,歐文居然玩起了這種把 戲。
「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有人知道 嗎?」
安德希爾不再說話,而是戴上面罩,調試著鬆緊帶。克茲坐在桌子后,腦袋後仰,靠著貼在背後牆上的職業安全與衛生管理局的宣傳海報——海報上面寫著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張 貼
托尼讓「藍小子領隊」轉過頭來,歐文發現擋風玻璃上有了兩道裂痕。在他們身後,還有人在大叫——他後來才知道,邁克·卡瓦諾不知怎麼少了兩根手 指。
「弗雷 迪。」
「剛才打得好,飛得更好,而你的應變也非常高明。你救了好幾條命。現在你和我馬上返回,返回基地,明白了 嗎?」
歐文點點 頭。
「你再叫我長官的話,我就把你揍趴 下。」
「再幫我接通與夏延山的衛星上行鏈 路。」
安德希爾家都是浸禮教徒,所以歐文對該隱與亞伯的故事爛熟於心。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里向我哀告,耶和華說,於是打發該隱去住在伊甸東部的挪得之地。用歐文母親的話說,是打發他去與低等人住在一起。但是在該隱被打發去流離飄蕩之前,耶和華為他立了一個記號,這樣,即使是挪得的低等人也會知道他是什麼人。此時此刻,看到托尼拇指指甲上的那一線金紅,同時察看著自己的雙手和手腕,歐文覺得自己終於知道該隱的記號是什麼顏色 了。
「很好。我們需要里普利的照片,要留下大量的資料。要搜集證據,要各種各樣的證據。明白了 嗎?」
「差不多吧。說到馬的話,那一匹是我的,一直都是。在波斯尼亞的時候,有人看見你騎著我的幻影馬,對 吧?」
克茲點點頭,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歐文覺得,那動作就像棒球賽中的裁判員示意本壘打一樣),然後又靠回戈斯林的椅子 里。
「歐文。」無線電里傳來了聲 音。
就在搜尋人員快要放棄時,卡拉翰通過低頻無線電波段與他們取得了聯繫。他中學時代的女友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代號。當他們詢問地面上那個人時,得到了他的確認,他說,上初中的時候,有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終生難忘,從那以後,他的朋友們就一直稱他為「嘔吐大 王」。
克茲是個可怕的傢伙,這一點歐文毫不懷疑。不過在部隊里,本來就有許多可怕的傢伙,魔鬼顯然多於聖人,而且許多人都熱衷於遮遮掩掩的行為。歐文也不知道克茲有什麼不同之處:克茲身材很高,神情憂鬱,長著白色的睫毛和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那雙眼睛讓人不願正視,因為裏面空無一物——沒有愛,沒有笑意,也完全沒有好奇心。而缺乏好奇心似乎是最大的關 鍵。
他乾的事情並不多。在樓下的衛生間里,他找到一把牙刷,上面印有「迪克」兩個字。迪克是雷普里奧先生的名字。歐文想在雷普里奧先生的牙刷上撒泡尿,他當時只是想干這個,可是他的小雞雞太硬,結果尿不出來,一滴都尿不出來。於是他朝牙刷上啐了一口,把唾沫戳進刷毛里,再把它放回牙刷架上。在廚房裡,他往電爐上澆了一杯水,然後從餐具櫃里拿起一個大瓷盤。「他們說是鶴鳥,」歐文一邊說,一邊把盤子舉過頭頂,「一定是有小寶寶了,因為他說是鶴鳥。」接著,他把盤子扔向角落,一下子摔得粉碎,然後就撒腿逃了出來。不管那讓他的身體憋得難受、讓他的雙眼覺得鼓脹的是什麼,隨著「嘩啦啦」的一陣脆響,就像氣泡被戳破一般,那種感覺頓時消失了。他的父母要不是過於擔心雷普里奧太太的話,一準會發覺他不對勁。因此,他們大概以為他也只是在為老太太擔心而已。在隨後的一個星期里,他睡得很少,而且一旦睡著就噩夢不斷。有一次,他夢見雷普里奧太太從醫院回家了,帶著鶴鳥送來的孩子,可那黑乎乎的孩子已經死了。歐文一直都深感愧疚和羞慚(但從來都沒有去懺悔;如果身為浸禮會教徒的母親問他中了什麼邪,他到底能怎麼說呢?),不過,當他站在衛生間里,短褲褪到膝蓋以下,想朝雷普里奧先生的牙刷撒尿時那種莫名的快意,以及盤子摔碎時掠過全身的顫慄之感,他卻終生難忘。他估計當時如果不是年紀太小的話,自己會射了出來。那時的單純就在於無知,快樂就在於那一陣脆響,後果則是自己長時間而又頗為快意地陷於悔恨和恐懼之中——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悔恨,擔心被人發現而恐懼。雷普里奧先生說是鶴鳥,但是歐文的父親晚上回來時,九*九*藏*書卻告訴他是中風。雷普里奧太太腦部有根血管破裂,引發中 風。
克茲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看著從機身下掠過的松樹林。那麼廣闊的樹林,那麼多的動物,還有不少人——在一年中的這個時節,他們大多是橘紅色的穿戴。從現在起的一周之後——也許是七十二小時之後——它就會與月球上的山林一樣死氣沉沉。很可惜,不過,如果說緬因州有一樣東西不缺的話,那就是樹 林。
「巨無霸。我們是直接開過來的。我原以為校車行不通,可尤德說沒問題,還真讓他說對了。要不要來一個?現在可能有點兒涼了,不過那兒應該有微波爐吧。」安德希爾朝商店方向點點 頭。
也許這一次我會真的射出來,他想,肯定比試圖朝雷普里奧先生的牙刷撒尿要他媽的痛快得多。接著,他把自己的帽子也前後挪了個方向。不過基本概念是一回 事。
「不知道。」珀爾馬特回答,由於沒能說「不知道,長官」,他覺得渾身似乎難 受。
「是毒瘤,夥計們。他們是毒瘤。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合適的字眼,你們都知道,我不是演說家。歐文,明白了 嗎?」
「不行,『藍小子三號』,不能下去。返回基地,以五十碼的間距——不,以一百五十碼,一百五十碼的間距——返回基地,馬 上!」
「是 的。」

2

「穩住了,穩住了,穩住了,」托尼口裡叫著,但歐文覺得起碼是三十秒鐘之後,托尼才真正穩住機身,而每一秒都像一個小時那麼漫長。音響系統里的隊歌停了,預示著康克林和「藍小子二號」里的其他人情況不 妙。

5

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途中,克茲乘坐的小型「基奧瓦」直升機很快就變成一個隱隱約約的黑點時,歐文的視線停留在托尼·愛德華茲的右手上:托尼的右手正握著直升機的Y形操縱桿,在這隻手的拇指指甲根部,有一條金紅色的弧線,看上去就像一線細沙。歐文低頭打量著自己的雙手,十分細緻地察看著,就像還在與雷普里奧夫婦做鄰居的那些年裡,詹考烏斯基太太在個人衛生課上所做的那樣。他現在還沒有看到什麼,他自己的手上什麼也沒有,但托尼的記號已經顯露出來了,歐文猜想自己很快也會這 樣。
「到,長……到!」
在「藍小子」周圍的樹木上,長滿了金紅色的霉狀物,他親眼看到了照片。人的身上也有。主要是屍體的身上,起碼到目前為止是這樣。技術人員根據冷麵壯漢西古尼·威弗爾所主演的那些宇航冒險電影而將其命名為里普利,他們多數都太年輕,不記得在報紙上主持過《信不信由你》專欄的另一位里普利。如今,《信不信由你》已經過時,對於追求政治正確的二十一世紀來說,它過於稀奇古怪,但在克茲看來,這個標題卻很適合眼下的情形。哦,沒錯,簡直是恰如其分。相比之下,老里普利先生的連體雙胞胎和雙頭奶牛倒顯得十分正常 了。
「說得對。這 是——」

1

克茲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貼在唇 邊。
雪下小了,天變亮了,發出原地待命的指示后,整整過了三十三分鐘,克茲才讓他們出發。歐文向康克林傳達命令,旋翼快速轉動,一片雪霧猛然升起,「切努克」直升機變得影影綽綽。轉眼間,他們飛到樹林之上,跟在安德希爾的「藍小子領隊」後面排成一行,朝基尼奧的方向往西飛去。克茲的「基奧瓦58」直升機在他們下面微微偏右的地方飛行。歐文忽然間想起約翰·韋恩演過的一部電影,裏面有一隊軍人都在步行,而唯一的印第安偵察員則不用馬鞍側坐在馬背上。他看不見克茲,但是猜想克茲還在看報紙。也許在查看自己的星座運勢。「雙魚座,今天不宜出行。閉門休 息。」
還有些灰人仍然站在船舷底下,這時似乎轉身想逃,但已經無路可退。轉眼間,大部分就中彈身亡。最後剩下的幾個——共約四個——後撤到不太黑暗的陰影處。他們似乎在乾著什麼,在撥弄著什麼,歐文突然有一種可怕的預 感。
「閉嘴。」克茲說。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從一旁經過的五六個人腳步頓時猶疑起來,他們都穿著沒有任何標誌的綠色防護服(這兒所有的人,包括克茲自己,都穿著沒有任何標誌的綠色防護服),正以平時雙倍的速度奔忙著。他們朝克茲和珀爾馬特站立之處瞥了一眼,然後又以三倍的速度忙開了。而珀爾馬特臉上的紅暈則驟然消失。他後退一步,讓自己與克茲的距離又拉開一英 尺。
「全體聽著,我是『藍小子領隊』。大家向我靠攏。在兩百碼的距離開火。盡量避免擊中『藍小子』,但那些混蛋一個不留。康克林,放隊 歌。」
「我現在還不準備對此置評。」克茲 說。
「你都堵嚴實了?」克茲 問。
「你們想先聽什麼,夥計 們?」
他們等了等,但是再也沒有下 文。
克茲心裏一驚,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大的怒氣。他憤怒主要是因為感到意外,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情感,是人在出生后最早能夠表達的情感。歐文居然在整個小組的公共頻道里播放灰人的聲音,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想看看有變化了沒有,鬼才相信,完全是他媽的胡說八道。克茲的軍旅生涯始於七十年代初期的柬埔寨,在這漫長而複雜的生涯中,歐文也許是他的最佳副手,但克茲照樣要收拾他。因為在無線電里玩的把戲;因為歐文不肯吸取教訓。這和波桑斯卡·諾維的那些孩子無關;和那些喋喋不休的聲音也無關。和是否服從命令無關,和原則也無關。只和界線有關。的界線。克茲的界 線。
「不,不能去,快停下,馬上回來,以五十碼的間距返回基地!」歐文大聲喊著,並在托尼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托尼的口鼻罩在透明面罩里,模樣稍嫌怪異。他拉起操縱桿,「藍小子領隊」在不平穩的氣流中上升。儘管音樂聲很大——那瘋狂的鼓點,「嗚……嗚……」的和聲,《同情魔鬼》一遍還沒有全部放完,起碼現在還沒有——歐文還是能聽見部下在不滿地抱怨。他發現「基奧瓦」已經飛得很遠,顯得很小了。不管克茲的心理有什麼與眾不同,他可不是個傻瓜。他還有著敏銳的本 能。
珀爾馬特顯然十分明白。他初來乍到,希望留下一個好印象,所以幾乎是在一刻不停地跑來跑去。就像一條嗅到食物的狗,克茲想。可他自始至終都不敢抬眼看人。「長官,我的工作具有三位一體的性 質。」
無線電里又傳來了聲音,是「藍小子三號」里的布雷基。「頭兒,喂頭兒,我看 到——」
「是。」
「明白,頭兒。」乾巴巴的。乾巴巴的,無動於衷,真該死。好吧,讓他裝酷好了。趁著還有機會,讓他裝酷吧。歐文·安德希爾徹底完蛋了。克茲拿起紙帽,欣賞地看著。歐文·安德希爾已經完蛋 了。
他終於站起身,來到雷普里奧夫婦家的草地上。雷普里奧夫婦一直對他很好。其實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之處(用他母親的話說,「不是那種讓你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寫封信向家人一訴為快的事情」),但是雷普里奧太太經常烤糕點,而且總是記著給他留一份;在性情開朗的胖老太太家的廚房裡,他常常把一碗碗澆著糖霜的糕點吃得乾乾淨淨。而雷普里奧先生則教會他摺疊能真正飛起來的紙飛機。是三種不同的飛機。所以,雷普里奧夫婦理當得到幫助,得到教友之愛。不過,他踏進雷普里奧夫婦家敞開的大門時,心裏十分清楚,表達教友之愛並不是他進來的理由。表達教友之愛不會讓你的小雞雞發 硬。
「不想聽這些的,說一 聲。」
行動區唯一可以派上用場的是一家名為「戈斯林鄉村商店」的小食品店。雪花剛開始飄落不久,克茲的先頭力量就陸續抵達。當克茲本人於十點半鍾露面時,支援部隊也開始到達。他們漸漸控制了局 勢。
是的,是的,收到,明白(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長官,不過這沒關係;記性不好和存心無禮是兩碼事 兒)。
很好,只要沒有漏網之魚就行。就算溜出去幾個人,也不一定會造成傳染——因此,至少到目前為止,這還是個好消息。不過,從信息管理的角度來看,情況絲毫不容樂觀。現在要騎幻影馬可真不容易。有太多的人擁有攝像機。電視台的直升機也太多。還有無數雙關注的眼 睛。

10

「在藍色|區域一共有多少人,歐 文?」
「那兩個傢伙是進去還是出來?」克茲 問。

8

「對不起。」珀爾馬特喃喃道,這是句心裏 話。
「聽見了,你住口,安靜會 兒。」
各直升機相繼傳來回答,只有克茲除外,不過他也停住了。所有的直升機都懸在半空,與墜毀的飛船大約有四分之三英里距離。在通往飛船的地方,有一大片樹木已經折斷,猶如被巨大的修剪器剪過一般,留下了一條坡路。在這條路的一端,是一片沼澤地。枯死的樹榦指向白色的天空,似乎想撥開雲團。地上的融雪呈現出彎彎曲曲的形狀,在雪水滲入潮濕的泥土之處,融雪開始發黃。還有一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水面,彷彿是大地的毛細血 管。
直升機突然轉向,猶如玫瑰碗體育場里的步操樂團在跳方陣舞時靈巧地轉身一樣,所有的機關槍同時開火。子彈下雨般地落在雪地上,射進已經受損的大樹的枝條,在大船的船舷擦得火花四濺。還有無數子彈射入高舉雙手站成一團的灰人的體內,讓他們的身體分了家。一條條胳膊離開了尚未發育完全的軀幹,噴出一股股粉紅色的液體。無數顆腦袋像葫蘆似的炸開,將淺紅色的東西撒在同伴以及飛船身上——不是血,而是那種苔蘚般的東西,彷彿他們的腦袋裡全是那玩意兒,根本就不是腦袋而是籃子,裝的全是發霉變質的農產品。有幾個灰人的身體從中間斷成了兩截,倒下時仍然舉著雙手維持投降姿勢。灰人倒地后,身體變成灰白色,猶如煮熟了一 般。
「那種真菌在這種環境里很脆弱,」歐文說,「他們自己也很脆弱。那麼,他們的超感知覺 呢?」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矢口未 提。
於是,一個響亮清晰的聲音傳了出來,克茲的心腹們都不會聽出這個聲音。他們知道艾迪·維德,可沃爾特·克朗凱特卻是另一個圈子的人。「——傳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停了兩秒鐘,接著傳來的好像是巴巴拉·史翠珊的聲音:「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 九。」
「另外,我們的……我們的客人一律不得離開,明白 嗎?」
「他是 誰?」
「你們現在都聽著,老傢伙要訓話了。你們在聽嗎?大聲回 答。」
克茲露齒一笑,笑容中有種強烈而殘忍的挖苦意味,珀爾馬特見了差點兒尖叫出聲。克茲身材很高,肩膀有些下垂,頗具長官派頭。然而,他身上卻帶有莫名的恐怖之氣。你可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幾分,還可以從他將雙手整齊而安靜地放在身前的姿勢中感覺到幾分……但是他之所以令人恐懼,之所以被稱為「可怕的克茲老頭」,原因還不在於此。珀爾馬特說不清楚他到底有什麼可怕之處,而且也不想弄清楚。此時此刻,他只希望——他唯一希望——談話儘快結束,然後拍屁股走人。如果想跟外星人接觸,還用得著去西邊二三十英里的地方嗎?珀爾馬特的面前就站著一 個。九_九_藏_書
「我們對歐文·安德希爾得盯著點 兒。」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也是至為重要的問題:灰人是跟我們一樣嗎?他們在任何意義上算是人嗎?這場謀殺,是純粹而簡單的行為 嗎?
「明 白。」
克茲的眼神中沒有任何疑問。
那玩意兒居然能傳染?他簡直難以置 信。

6

這時,路上出現一輛嶄新的林肯車,開得緩慢而謹慎,不過沒有校車那麼艱難。車裡有三位橘紅色裝束的獵人,個個膀闊腰圓,正獃獃地看著直升機和那些穿著綠色防護服、來去匆忙的軍人。當然,主要是在看那些槍炮。讚美上帝,緬因州北部已經變成越南了。他們很快就會與其他人一樣,被送進羈押 區。
歐文看著托尼·愛德華茲把帽子前後挪了個方向,讓帽檐朝後,戳在後頸上,聽見布萊森和伯蒂納利把槍弄得「咔噠」響,於是明白一切真的要發生了。士氣非常高昂。他要麼鑽進車裡駕車飛馳,要麼站在路上讓自己葬身輪下。克茲留給他的只有這兩樣選 擇。
乘校車而來的歐文·安德希爾及其部下登上四架武裝直升機,取代了將CH-47直升機開到這裏的空中國民警衛隊隊員。直升機已經準備就緒,引擎已經開動,旋翼的轟鳴響徹空中,可就在這時,卻傳來克茲要他們原地待命的指 示。
整個營救過程非常順利。什麼地方發射了幾顆地對空導彈,但離他們還很遠——米洛舍維奇基本上是個草包。在他們將卡拉翰拉上直升機時,歐文才第一次見到了波斯尼亞人:是五六個孩子,最大的不超過十歲,正滿臉嚴肅地看著他們。克茲曾經指示過,務必不留下任何證人,但是歐文從來就不曾想到,這道命令也包括一群蓬頭垢面的孩子。而克茲後來也一直矢口未 提。
「是,頭 兒。」
他深吸一口氣,眼睛緊盯著半空中的直升 機。
「是 的。」
接著他還想起了一件事,一件發生在很久以前、讓他羞於啟齒的事,當時他只有——多大?八歲?還是七歲?也許還要小。那時他們家還住在帕迪尤卡,他正在自家的草地上玩耍,他父親在上班,母親也出去了,可能去了浸信會恩惠堂,為她那沒完沒了的慈善糕點售賣會做準備(與克茲不一樣的是,蘭蒂·安德希爾說「讚美上帝」時可是真心誠意的),突然,一輛救護車開到隔壁雷普里奧夫婦家的門口。警報沒響,只有警燈在不停地閃爍。兩個穿著連身工作服(很像歐文現在所穿)的人一邊跑步奔上雷普里奧家的便道,一邊打開一副錚亮的擔架。兩人的腳步絲毫不亂。他們簡直像在玩魔 法。
「明白。隊歌閃開。」康克林的聲音一本正經。起碼有一個人與歐文一樣討厭這項任務。當然,康克林也參加了1995年的波桑斯卡·諾維行動。歐文的耳機里傳來了珍珠果醬樂隊的歌聲。他取下耳機,把它像馬軛一樣套在脖子上。他不喜歡珍珠果醬樂隊,不過在這群人中,他是少數 派。
「夥計們,我們的灰人小朋友具有心靈感應能力,並且似乎可以通過空氣把這種能力傳給我們。就算我們沒有染上真菌,也能染上心靈感應。你們可能會以為,來點兒測心術會很有趣,會讓你無所不知,但是我可以讓你們看得更長遠一些,看到最終的後果,那就是:精神分裂症,妄想症,脫離現實,然後是完全徹底地——再說一遍,完全徹底地——發瘋。智囊團的人——老天保佑他們——認為,這種心靈感應的作用距離目前還相對較短,但是,用不著我來告訴你們,如果讓灰人自由自在地安頓下來,事情可能會發展到什麼地步。我要你們大家非常認真地聽好我下面要說的話,我要你們把它當成性命攸關的大事來聽,明白了嗎?如果他們抓住我們,夥計們——再說一遍,如果他們抓住我們——而你們都知道以前發生過綁架,大多數聲稱被外星人綁架過的人都是在胡編亂造,但也有人不是——那些被放回來的人往往被移植進了什麼東西。有些只是物體——也許是某種傳導物或監控器——但還有些是活的東西,它們以宿主為食,越長越大,然後讓宿主死無全屍。那些移植物就是你們所看到的下面那些生物放置的,他們在那兒赤條條地轉來轉去,一副純潔無邪的樣子,聲稱自己不會傳染,可我們知道,他們全身上下從頭到尾到屁|眼到處都傳染。在二十五年甚至更多的時間里,我看到那些傢伙步步為營,我告訴你們,這個時刻終於來了,這是侵略,這是超級碗中的超級碗,而你們是在自衛。夥計們,他們不是無依無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兒指望有人給他們一張新英格蘭的電話卡,以便能打電話回家。他們是惡疾,他們是毒瘤,而我們,讚美上帝,夥計們,是化療過程中的一劑足量的、滾燙的放射性藥物。你們聽到了嗎,夥計 們?」
「是的,長……聽明白 了。」

11

倖存下來的灰人站在飛船周圍,多數站在翹起一側的船舷下那白雪皚皚的山崖上;如果有太陽照著的話,他們是正站在失事飛船所投下的陰影之處。嗯……顯然有人認為,這與其說是一艘失事飛船,不如說是特洛伊木馬,可那些倖存的灰人全都一|絲|不|掛,手無寸鐵,似乎不大會構成威脅。克茲說過有一百來個,但現在好像沒有那麼多了;歐文的估計是六十左右。他發現,在那白雪皚皚的山崖上,躺著十多具屍體,看上去有些泛紅,正處於不同程度的腐爛之中。還有些臉朝下泡在黑色的淺水中。在白雪的映襯下,一攤攤金紅色的所謂里普利菌顯得分外鮮亮……不過,當歐文拿起望遠鏡細看時,卻發現並非所有的里普利菌都很鮮亮。有幾處已經發灰,這是寒冷或空氣或兩者同時所致。沒錯,他們在這裏很難生存——不管是灰人,還是他們所帶來的真 菌。
「那兒還在發生什麼,頭兒?肯定是有什 么。」
歐文傳達了命令,然後向左邊轉過頭去。他接通了克茲的專用頻 道。
「我不是個演說家,夥計們,我不會發表演說,但是我想要你們知道,眼下的情形不是——再說一遍,不是——可以用眼見為實來解釋的。你們看到的是六十來個灰人,他們不男不女,只是看起來像人,就像仁慈的上帝剛剛創造出來時那樣赤條條地站在那兒,於是你們會說,起碼有些人會說,『哎呀,這些可憐的傢伙,全都一|絲|不|掛,手無寸鐵,連體會男歡女愛的工具都沒有,一個個站在他們失事的星際列車旁求饒,在聽到這些求饒聲之後,如果還對他們下手,那豈不是成了一條狗,一個魔鬼嗎?』而我不得不告訴你們,夥計們,我就是那條狗,我就是那個魔鬼,我就是那個后工業、後現代、秘密法西斯、政治上錯誤的男性戰爭狂人,讚美上帝,對所有在聽我講話的人來說,我是亞伯拉罕·彼得·克茲,即將退休的美國空軍軍官,編號241771699,我在領導這次行動,我是負責這一特殊的『艾麗斯餐館大屠殺』的古利中 尉。」
「最後一條是我們快要死了,」安德希爾說,「這句話很有意思,因為用英語說完之後,又用了兩句不同的法語。第一句直接明了,但是第二句——on crève——帶有俚語色彩。用我們的話說可能就是『我們死定了』。」他直視著克茲,而克茲則希望珀爾馬特也在這裏,讓他看看與克茲對視並非不可能。「他們真的死定了嗎?我是說,如果我們不助他們一臂之力的 話?」
「我們快要死了,」巴巴拉·史翠珊的聲音在說,「On se meurt, on crève.」停頓之後,又是大衛·雷特曼的聲音:「一 百——」
「那邊的外星人還有多少?」歐文 問。
「『領隊』,我是『三號』,我看到了倖存者,再說一遍,我看到了『藍小子四號』的倖存者,至少有三個……不,是四個……我要下 去——」
在歐文的後面,卡瓦諾還在又喊又叫,但聲音已經變小。喬·布雷基那兒沒有動靜,他也許漸漸明白了那場漫天散開的紅霧的意義,他們可能躲開了紅霧,也可能沒 有。
「在同一個戰場上?同一條戰壕 里?」

3

飛船是灰色的,那巨大的船體直徑幾乎有四分之一英里。它從沼澤中間穿過,將那些死樹撞得粉身碎骨,四散飄落。「藍小子」(其實不是藍色,壓根兒都不是)最後停在沼澤的盡頭,有道山崖在這裏拔地而起,山崖的邊緣起起伏伏,但整體上形成一道巨大的拱形,下端消失在濕漉漉的、軟塌塌的泥土下。在飛船光滑的船體上,濺起的泥土和斷枝碎屑落得到處都 是。
這時,突然颳起一陣大風,比武裝直升機輕得多的「基奧瓦」頓時上下顛簸起來。但克茲和弗雷迪都不為所動。弗雷迪幫他接通 了。
他一時回答不出,心裏不由得萬分惶恐。但很快他就想了起來。「要面帶微笑,長 官。」
「這有用嗎?」安德希爾的聲音非常清晰,不像是戴了面罩。透明塑料面罩里沒有因為他的氣息而形成霧氣。面罩看上去既沒有氣孔也沒有過濾網,可他發現自己能呼吸自 如。
「一百左 右。」
還有上百個?這次攔截一共有多長時 間?」
「稍等一下。」安德希爾說著,轉身快步登上校車。等他再下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巨無霸,紙袋上油乎乎的,他肩上還挎著一台拴有皮帶的錄音 機。
「沒問題。五分鐘左右就 好。」
「我敢說,它會攪亂《風險》《誰想成為百萬富翁》的難易程度,」克茲說,接著又重申道,「如果傳出去的 話。」
「只是想看看有變化了沒有,頭兒。」歐文回答。這是假話,克茲當然也知道,而且肯定會在將來某一天找他算賬。又回到了當初沒有幹掉那些孩子的情形,也許比那次還要嚴重。可是歐文無所謂。去他媽的幻影馬吧。如果這事兒他們一定得乾的話,他希望克茲的人(在波斯尼亞時是「空中吊車」,現在是「藍色行動組」,下一次會叫另一個名字,但每次都是些同樣年輕而堅毅的面孔)最後一次聽聽灰人的話。這些灰人是來自另一個星系,甚至可能是另一個宇宙或時間流的客人,知九*九*藏*書道地球的主人永遠無從知曉的一些秘密(但克茲是不會在乎的)。讓他們最後一次聽聽灰人,而不是「珍珠果醬樂隊」或「蒼蠅罐」或「憤怒機器樂團」;這些灰人愚蠢地以為人類具有更好的天性,所以向人類求 饒。
克茲說:「進商店去吧。他們在給我準備一輛房車,但是現在還沒到。」
「天啊,這就像是一堂來自天外的貝立茲語言 課。」
「告訴大家,我們要推遲三十到四十五分鐘。再說一遍,三十到四十五分 鍾。」
「弗雷迪,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那個冷清的小商店。我想要比歐文和喬·布雷基至少早到十五分鐘。或者二十分鐘,如果可能的 話。
安德希爾按下「停止」鍵。「你可能不知道,第一個聲音是薩拉·傑西卡·帕克,是一位女演員。第二個是布拉特·彼得。」
「有人受傷了,」歐文回答,「但基本上還有一半人好好的。不過清潔工們可有得忙了,那兒已經一塌糊 塗。」
這一次沒有「聽到」,也沒有「明白」,沒有「收到」。只有毫不掩飾的驚嘆,聽起來緊張、急切而神經質。公共頻道里傳來的都是這類聲 音。
「喬·布雷基,服從命 令!」
「噢。他們念的那些質數又怎麼解釋?只是為了表明我們是在跟智能生物打交道嗎?好像任何其他生物都可以從他們所來自的其他星系或太空或別的什麼地方來此一 游?」
發光體解體后,會留下成片的真菌或麥角狀東西。那些外星人本身似乎也一樣。倖存下來的還在那邊,站在自己的飛船周圍——就像上下班的乘客圍著拋了錨的汽車一樣——口裡還說沒有傳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讚美上帝。而一旦那玩意兒上了你的身,你很可能就——歐文是怎麼說的?死定了。當然,他們並不是很有把握,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可他們對後果得有所估 計。
「我的工作是,第一,攔截進出人員;第二,將被攔截人員移交醫務部;第三,控制和隔離情況不明人員,等待進一步指令。」
「還有一件事,」克茲說,「還記得幻影馬 嗎?」
「至於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就交給算命先生好了,」他說,「既然有人——其中之一的聲音就可能在你的磁帶里——已經認為,這對美國人民顯然是一場迫在眉睫的危險,那麼,我們的任務就是採取相應的行動。明白了嗎,小 子?」
歐文嘆了口氣,用下巴頂開開關:「收到,頭 兒。」
「收到,頭兒。」他的耳機里傳來安德希爾的聲 音。
克茲幾乎忍俊不禁。是的,那些鼬鼠。已經有了不少,過些年還會更多。安德希爾還不知道,但克茲知道。都是些令人噁心的小東西。身為上司的一個好處就是:對於不想回答的問題,你可以置之不 理。
「沒有傳染,」克茲沉吟著,「嗯,他們真是厚顏無恥,對 吧?」
「不是我的命令,夥計,」克茲說,「班戈的氣象人員說,這場狗屁風暴移動速度很快,他們稱之為『艾伯塔剪刀』。再等三十分鐘,最多四十五分鐘,我們就能出發了。我們的導航儀全都成了擺設,除非萬不得已,我們最好等一等……而我們還沒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到頭來你會感謝我 的。」
「天黑之前你會有醫生的,」克茲說,「要多少有多少。明白了 嗎?」
「你好,頭兒。」安德希爾打招呼道。與其他人一樣,他也穿著沒有任何標誌的綠色防護服,不過與克茲一樣,他的腰間也別著一把手槍。車裡還坐著二十多人,多數剛剛吃完一頓提早的午 餐。
阿奇·珀爾馬特目送克茲繼續朝校車走去,而身材矮胖的安德希爾正從校車上下來。有生以來,他還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因為看到一個人離開而這麼高 興。
「這樣就好。珀爾馬特,我們在這兒的計劃是,速度要快,出手要狠,絕對不留痕迹。我們有大量的臟活要處理,而且要處理得乾淨利落……乾淨利落……沒錯,上帝,還要面帶微 笑……」
安德希爾直視著那暗淡的目光,但是終究移開了視 線。
「不知道。也別以為這是特權。不出一個小時,所有的人都會戴上這個。當然,羈押區里的平民除 外。」
「下面是什麼東西,歐文?在飛船周圍晃來晃去的是什麼?今天早上出門前連褲子和鞋子都忘了穿的是什 么?」
不過珀爾馬特還是儘力迎住克茲的目光。正視那空洞的眼睛。他今天有些開局不利。他不能一錯再錯,乃至無可挽回——這一點不僅重要而且十分必 要

7

「天啊,我才不會!」珀爾馬特話音剛落,臉就一下子漲得通 紅。
「要乾淨利 落?」
「我在想一輛車,」克茲說,「我想的是什麼 車?」
克茲掃了一眼記事板上的名字,然後把它還給珀利。幾台大型娛樂車正停在他們身後;一些半挂車被千斤頂支撐起來,擺放整齊;燈柱在一根根豎起。等夜幕降臨時,這地方就會像世界職業棒球大賽時的揚基體育館一樣大放光 華。
「有這種必要嗎?」安德希爾 問。

4

「阿月渾子。」歐文回 答。
克茲微微一笑。與剛才的露齒而笑一樣,是皮笑肉不笑。「說得對,珀爾馬特!你手頭有呼吸面罩 嗎?」
安德希爾聳了聳肩:「直 覺?」
「誰來下令?」克茲的專用頻道里傳來歐文的聲 音。
夥計,我看可不一 定。
「頭兒?」歐文的聲音有了一絲緊張,上帝保佑他,他居然還知道緊張。「誰 來——」
「太對了!還有 呢?」
「四條信息重複了無數遍,」安德希爾一邊說,一邊勾著左手指頭,「請別傷害我們。我們無依無靠。這裏沒有傳染。最後一 條——」
「是 的。」
隊歌,隊歌,沒錯,還有的說他媽的滾石,快點 兒。
突然的爆炸震得他跌靠在座位上,直升機也像玩具般直衝向半空。在爆炸聲中,他聽見托尼·愛德華茲在罵罵咧咧,一邊奮力推動操縱桿。後面也響起一片驚叫,許多人都受了傷,但他們只失去了平基·布萊森,他為了看得更清楚將上半身探出機艙,被衝擊波震得掉了下 去。
珀爾馬特勉為其難地又抬起目光。他已經面如死灰。儘管沿路邊一字兒排開的直升機正發出巨大的轟鳴,他們所在之處卻似乎一片寂靜,彷彿克茲正置身於自己奇怪的垂直氣流中。珀爾馬特相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而且都能看出他害怕到了什麼程度。這其中也包括他的新上司的目光——那雙眼睛里完全空洞無物,似乎眼睛後面根本就沒有大腦。珀爾馬特以前聽到過千里眼之說,但克茲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十萬里之外,也許是許多光年之 外。
克茲揮了揮手,沒有回答。他不是一位百事通,掌握情報是其他部門的事兒,而那幫傢伙沒有被邀請出席這場特殊的感恩節前聚 會。
「如果你再打斷我,珀利,我會把你揍趴下。如果發生第三次,我就會讓你進醫院。聽清楚 了?」
「下面還好吧?」六年前,克茲在打網球時下體嚴重拉傷,由此間接導致了他們之間的唯一分歧。歐文·安德希爾覺得這分歧不足掛齒,但克茲怎麼想就很難說了。在克茲那張招牌般喜怒不形於色的臉孔後面,無數的念頭瞬息萬變,各種計劃在不斷更改,情緒總是變幻莫測。有人——實際上還為數不少——認為克茲是個瘋子。歐文·安德希爾不知道克茲是不是瘋子,不過他知道,在這個人身邊一定要小心。要非常小 心。
「對埃博拉病毒有用,對炭疽病毒有用,對新型的超級霍亂病毒也有用。對里普利有用嗎?也許吧。如果沒有用的話,我們就完蛋了,大兵。事實上,我們可能已經完蛋了。但時鐘還在走動,遊戲已經開始。你肩上背的玩意兒里顯然有磁帶,我是不是該聽 聽?」
一輛破舊的斯巴魯停在商店前,兩位老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車。有位老人用一隻飽經滄桑的手握著一根黑色拐杖。兩人都穿著紅黑相間的格子獵裝。兩人都戴著褪了色的舊帽子,一頂的帽檐上印著CASE,另一頂上印著DEERE。他們不解地看到一隊軍人朝他們走來。戈斯林商店裡居然來了軍人?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們看上去已經年過八旬,卻仍然具有克茲所缺乏的好奇心。從他們的身姿,從那側著頭的樣子,你一眼就能看出 來。
無線電里一片沉寂。在另外一個歐文再也不會去聽的頻道里,灰人在用名人們的聲音求饒。在他的右下方,是那架小巧的「基奧瓦OH-58」直升機。歐文不用望遠鏡也能看見克茲的帽子已經掉換了方向,而且克茲正在注視他。那張報紙還在他的膝頭上,但現在不知怎麼疊成了一個三角形。六年來,歐文·安德希爾從不需要第二次機會,這樣也好,因為克茲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歐文覺得自己對此一直心知肚明。不過,他會改日再考慮這個問題。如果非考慮不可的話。在他的腦海中,有個清晰的念頭猶如電光一閃——你才是毒瘤,克茲,你才是——但閃光馬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 暗。
「這事兒會傳出去的,」安德希爾說,「隔離區里有許多美國公民,根本不可能不走漏風聲。那些……那些移植物現在有多 少?」
「可是長官,請您原諒長官,可我們這兒根本就沒有醫生,只有幾位救護兵,而 且——」
「我不想再重複了,歐文。沉默是金。我們騎幻影馬的時候,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你聽清楚了 嗎?」
「是 的。」
克茲站起身,掏出手錶。已經是中午 了。
「聽見了,頭兒。」他的聲音很鎮定。他眼前浮現出一個汗津津的小男孩把一個大瓷盤舉過頭頂的情景。「夥計們,你們想不想去踹外星人的小屁 股?」
「重複一遍,重複一遍,返回基地,藍色行動組,返 回——」
那聲該死的帶挖苦意味的長 官
「凱洛格,」克茲答道,「天啊,歐文,一個孩子怎麼取這樣的名 字?」
「沒有,」他說,「絲毫都沒有,頭 兒。」
「很好。不要去接觸 它。」
「眼下,阿奇,你要將他們盯緊,要時刻關注他們,留心他們的談話,要把看到的里普利全都記錄下來。我想,你知道里普利 吧?」
「保證不會。」珀爾馬特回答,說完他心裏一震,愣住了片刻。
「行了,很好。起碼是好些了。」克茲的聲音不高,但是儘管直升機的轟鳴此起彼伏,珀爾馬特卻聽得清清楚楚,「下面的話我只會跟你說一遍,這僅僅因為你是我的新部下,而你顯然是狗屁都不懂。我受命在這裏實施一項『幻影馬行動』。你知道幻影馬 嗎?」
「他們吃的什麼,小子?」克茲問。他身高六點六英尺,比安德希爾高出半截,不過,安德希爾的體重可能比他多七十 磅。
「明白。三十到四十五分 鍾。」
「哦。」
戈斯林老頭的辦公室里充斥著各種氣味,有臘腸味、雪茄味九九藏書、啤酒味、芥子膏味,還有硫磺味——克茲猜想要麼是臭屁,要麼是煮雞蛋的氣味。也許兩者都有。另外還有乙醇的氣味,雖然微弱但不難辨別。是那些傢伙的氣味。現在這裏已經到處都是。如果換成別人,可能會將這種氣味歸於神經過敏外加胡思亂想,但克茲從來沒有這類毛病。無論如何,在他看來,戈斯林鄉村商店周圍這一百來平方英里的森林作為生態系統已經沒有什麼未來可言。有時候,你不得不將傢具上的油漆徹底磨掉,以便重新上 漆。
「剩下的那些,」安德希爾追問道,「都是機組成員 嗎?」
回應他的是異口同聲的肯定答案,還夾雜著兩聲太他媽的想了和要把他們踹開 花
「愛爾蘭傳說中的鬼 馬。」
「我們該怎麼處理眼下的事情,珀 利?」
隨後是比爾·柯林頓的聲音:「十三。十七。十九。」最後一個詞帶有柯林頓的阿肯色州口音。「這裏沒有傳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又是兩秒鐘的停頓,然後錄音機里傳來湯姆·布洛克的聲音:「二十三。二十九。我們快要死了。On se meurt, on creve.我們快要死 了。」
「是的,長 官。」
「是的,」歐文說。他又一次尋思自己的想法克茲到底能看清多少。不過,他顯然能看見此刻出現在克茲思想表層的那個名字,並且估計克茲也希望如此。波桑斯卡·諾 維
正在這時,有輛校車從路上緩緩開過來,為了從直升機旁經過,校車右邊輪子歪進溝里,車體幾乎側翻。車身一邊,黃色的背景上寫著米利諾基特校車幾個黑色的大字。這是輛被徵用的校車,裏面是歐文·安德希爾和他的部下。通天奇兵。珀爾馬特看清楚后,稍稍鬆了口氣。他和克茲分別在不同時期與安德希爾共過 事。
商店被確定為「藍色行動基地」,牲口棚、旁邊的馬廄(早已廢置但並未垮塌)以及畜欄都成了羈押區。第一批被扣留的人員已經集中於 此。
米克·賈格爾唱著:「耶穌基督親歷懷疑和痛苦的時刻,我就在近 旁……」
歐文沒怎麼聽見這句話。他正回頭望著那片殘骸:飛船已經斷成至少三截。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因為亂七八糟的東西正漫天飛舞,空中瀰漫著一層紅黃色的薄霧。相比之下,迪弗里斯特的直升機的殘骸倒是更為醒目。它側翻在泥水中,周圍泡沫翻滾。在機身的左邊,一大段折斷的旋翼漂浮在水面上,彷彿一把巨槳。在大約五十碼以外的地方,有個熊熊燃燒的淡黃色火球,更多的旋翼戳了出來,全都變了形,黑乎乎的。那是康克林和「藍小子二 號」。
歐文頓了片刻,然後小心而刻意地回答:「是,長 官。」
「一切還好吧,夥計?」克茲問 道。
克茲平靜地坐在那兒,觀察歐文思考。別人思考的時候,他總是喜歡在一旁觀察,而現在還不僅僅是觀察:他能聽見歐文在思考,那是一種模糊的聲音,就像貝殼裡的海濤 聲。
「用愛爾蘭人的話說,」克茲回答道,「俺那寶貝兒挺不賴。」他將手伸向胯間,誇張地扯了扯自己的睾丸,然後朝歐文咧嘴一 笑。
「『藍小子領隊』?」康克林叫道,「聽見了嗎,伙 計?」
「完全清楚 了?」
他的耳機里頓時響起「滾石樂隊」的主打歌手米克·賈格爾的歌聲。歐文抬起手,看到克茲朝他敬了一個禮——至於是嘲弄還是真心,歐文既不知道也不在乎——然後歐文也放下胳膊。每當群情振奮時,他們都會播放賈格爾所唱的隊歌,隨著賈格爾的歌聲,所有的直升機快速下降、靠攏,朝目標飛 去。
「剛剛運到,共有十二箱,後面 還——」
克茲用手指尖轉動著紙帽。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看到歐文·安德希爾在停止呼吸后仍戴著 它。
「還有些正在途中。」珀爾馬特 說。
「大部分都掉進樹林里了。它們的燃料一旦耗完,很快就徹底解體。我們儘力回收的幾個看起來就像撕掉標籤的罐頭盒。想想看,它們體積這麼小,卻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攪得這兒人心惶 惶。」
「不是直覺,」克茲說,聲音幾乎很輕柔,「是心靈感 應。」
飛船在降落時毀掉了大片樹木,形成一條跑道,然後停在跑道的盡頭。灰人——倖存下來的灰人——都站在飛船的影子里。一開始,他們沒有想到要跑開或藏起來;事實上,其中一半甚至從飛船下走了出來,那沒有腳趾的光腳踩在融雪、垃圾以及一攤攤金紅色的苔蘚一樣的東西上。他們迎向一溜兒飛來的武裝直升機,高舉手指奇長的雙手,以表明他們手無寸鐵。那一雙雙巨大的黑眼睛在灰暗的天色中熠熠發 亮。
「有變化了嗎?」克茲的聲音又一次問道。綠色的「基奧瓦」還在那兒,位於這一排懸在半空不動的武裝直升機的下方,旋翼拍打著下面一棵高大的古松的樹梢,震得樹梢左搖右晃。「有嗎,歐 文?」
「還請呢,」克茲點著頭說,「太好了。那些未被授權的人都會遵命停止收聽,對 吧?」
「整個隔離區都是這樣 嗎?」
歐文探身向前,將手伸到駕駛員——托尼·愛德華茲,是個好人——的胳膊下面,打開無線電,調到公共頻道。克茲雖然提到了波桑斯卡·諾維,可歐文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自己是在犯一個可怕的錯誤,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自己可能嚴重低估了克茲的瘋狂程度。實際上,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採取了行動。他後來反覆多次重新審視這一事件時才意識到這些。只不過是撥弄一下開關而已。看來,要改變一個人的生命歷程,只需要動動手指頭就夠 了。
「是的,我想是 的。」
停頓之後,是兩秒鐘的「嘟」音,接著,只聽見一個年輕的女聲說道:「一,二,三,請別傷害我們。Ne nous blessez pas.」兩秒鐘的沉默,然後一個年輕的男聲說:「五。七。十一。我們無依無靠。Nous sommes sans defense.請別傷害我們,我們無依無靠。請 別——」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說的這番話,克茲在心裏說,那真是蠢到家 了
「一位男演 員。」

9

三位一體,克茲想,三位一體,你聽 聽!
安德希爾把錄音機取下來,面朝克茲放在桌上,然後按下「播放」鍵。一個機械的聲音刻板地說:「國家安全局無線電攔截。多波段。62914A44。本材料密級為一級。攔截時間為2001年11月14日6點27分。攔截錄音將在『嘟』聲響后開始。如果您不是一級保密工作人員,請按『停止』鍵。」
「好的,頭兒。明白了,非常感 謝。」
「請原諒,可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歐文問道。這事兒既然要乾的話,他希望馬上動手,儘早完結。這次行動比波桑斯卡·諾維那一次還要糟糕,糟糕得多。以灰人不是人的名義來除掉他們,並不能真的將事情一筆勾銷。反正他做不到。能夠建造——或者起碼是駕駛——「藍小子」的生物比人類還要高出一 籌。
「看到了,二號。全體請注意,我是『藍小子領隊』。大家留在原地。再說一遍,大家留在原 地。」
安德希爾明白。他說:「我簡直無法相 信。」
「他只是想聽聽它們是不是有什麼變化。」克茲喃喃 道。
「我想是吧。那些發光體怎麼樣了,頭 兒?」
更多的直升機相繼降落,由於現在安全地避開了外界的視線,一批五十毫米口徑的機關槍正從部分直升機上卸下來。這次行動的架勢可能不亞於「沙漠風暴」。也許更為巨 大。
「放點兒什麼曲子 吧。」
商店外面傳來一聲槍響,隨後又是一聲尖叫。「你沒必要動真的!」有人喊道,聽聲音似乎又氣又怕,「你沒必要動真 的!」
「快關掉!」克茲大叫起來。自歐文認識克茲以來的這些年裡,克茲似乎還從來不曾這麼氣急敗壞。歐文大感愕然。「歐文,你幹嗎要讓我的人聽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你回來告訴我,馬 上!」
阿奇·珀爾馬特和他的手下就像沒頭蒼蠅似的跑來跑去。他們飛快地敬禮,手放下,有的人還朝克茲乘坐的那架小型綠色偵察機瞟上一眼,想看看克茲是否在留意自己。克茲的頭上穩穩地戴著耳機,手裡拿著一份《德里新聞報》,似乎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報紙,可歐文知道,對每一次漫不經心的敬禮,每一個忘記目前局勢而恢復懶散老習慣的士兵,克茲都記在心裏。弗雷迪·約翰遜坐在克茲左邊。大約自從諾亞方舟停在阿勒山時起,約翰遜就跟在克茲身邊了。他也參加了波桑斯卡行動,當時,克茲由於下體拉傷而無法騎上自己心愛的幻影馬,所以不得不留在後方,顯然是約翰遜給他打了詳細的小報 告。
「隨你的便,只要不是隊歌就 行。」
「這一套也給我打住,你該知道不能這麼稱呼。」珀爾馬特正要垂下視線,克茲又說,「我跟你講話的時候,你得看著我,小 子。」
「其實是法拉利。我在想某種口味的冰淇淋,是什麼 口——」
1995年6月,空軍一位偵察機飛行員在克羅埃西亞邊境附近的北約禁飛區失蹤。塞爾維亞人拿湯米·卡拉翰上校的飛機大做文章,如果他們抓到卡拉翰本人的話,一準會更加大肆渲染。想起北越曾經在國際媒體面前炫耀經他們洗腦後的飛行員的情景,軍方高層寢食難安,於是將尋找湯米·卡拉翰確定為當務之 急。
克茲抿起嘴。「我們統一認識了 吧?」
這不完全是事實——實際上,離事實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不過,越是魂不附體的士兵越能殊死奮戰。這是克茲得來的經 驗。
「如果我們——『帝國山谷』——需要突然撤離的話,安德希爾得留在這 兒。」
托尼抬起眉頭,看了看 他。
「為什 么?」
「行了。他們要麼會再出來,要麼就待在裏面。怎麼樣都 行。」
「這是愛爾蘭的一個傳說。今天的愛爾蘭人仍然沒有從他們的祖輩傳下來的迷信傳統中完全擺脫出來。根據這個傳說,幻影馬是一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馬,專門綁架行人並將他們馱在背上帶走。我用這個詞來指稱一項既秘密又公開的行動。這是一個悖論,珀爾馬特!好消息是,自從空軍於一九四七年首次獲取如今被稱為發光體的那種外星物體之後,我們就一直在為這類玩意兒制訂應急預案。壞消息則是,現在已經是將來,而我得依靠你們這些人的支持來面對它。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小 子?」
「那就 好。」
「我們估計有八百人。在AB兩個核心區不超過一百 人。」
「不過夥計們,我還要告訴你們,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開始,灰人就一直不讓我們安寧,而從七十年代後期以來,我也一直不讓他們安寧。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有人舉著雙手朝你們走來,口裡說著我投降時,讚美上帝,那並不意味著他的屁股里沒有塞滿炸藥。如今的智囊團里有不少聰明絕頂的大人物,他們中的許多人說,我們引爆原子彈和氫彈,把灰人吸引了過來,正如燈光把飛蛾吸引過來一樣。我不了解這個,我不大會用腦,我把用腦的事兒留給別人,留給那些榆木腦瓜,老話不是說過,榆木也有腦瓜嗎?不過,我的眼睛可是好端端的,夥計們,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說那些狗娘養的灰人毫無害處的話,還不如說雞舍里的狼揣著一副慈悲心腸呢!這些年來,我們抓到過不少灰人,但是一個都沒有活下來。他們死後,屍體很快就會分解,完全變成你們所看到的下面的那個東西,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里普利菌。有時他們還會爆炸。明白了嗎?他們還會爆炸。他們身體里攜帶的真菌——不過也許是真菌在掌控著身體,智囊團里有些大人物就是這麼認為的——很快就會死去,除非進入某種活的宿主之中,再說一遍,是活的宿主,而它最為喜歡的宿主,夥計們,讚美上帝,就是健康的活人。一旦哪怕是小指頭的指甲裏面沾上一丁點兒,你就在劫難逃,只能坐以待斃 了。」九_九_藏_書
「我已經看到『藍小子』了。你看到了 嗎?」
那當然,歐文心裏想,你當然是這樣。可一轉念他就想到,不知道克茲能否感應到他的思想。不過他無從判斷,那雙暗淡的眼睛完全不露痕 跡。
「你明白自己在這兒的職責吧,珀 利?」
「藍小子三號」不再說話。兩架倖存的直升機以一百五十碼的間距朝最初的集合地點返回。歐文坐在那兒,看見里普利菌在往上瘋長,一邊暗暗尋思著克茲是事先就已經知曉還是僅僅出於直覺,不知道自己和布雷基撤退得是否及時。因為很顯然,它們的確具有傳染性;不管灰人自己怎麼說,它們的確具有傳染性。歐文不知道這算不算為他們剛才的行動找到了理由,不過他猜想,雷·迪弗里斯特的「藍小子四號」里的倖存者很可能已經成為行屍走肉。也許還要可怕:成了變異中的活人。天知道會變成什 么。
弗雷迪·約翰遜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駕駛著直升機。小夥子還不錯。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和某些人不一樣。
歐文的耳機里傳來克茲的哈哈大笑,笑聲響亮而刺 耳。
「『藍小子領隊』,我是『藍小子二 號』。」
他們想幹什麼?他們真的對我們沒有惡意嗎?這麼做會帶來壞處嗎?會不會害人反害己?此前看到過、遇到過的一切——那些真菌、發光體、從天而降的天使毛髮和紅色灰塵、從六十年代後期就開始發生的綁架——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力量,會讓人那麼恐懼?有沒有人真正嘗試過與這些生物進行交流?這一連串的問題克茲都沒有問 及。
「每一次停頓后就換一個聲音,所有的聲音這一帶的大部分人都能聽出來。有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保羅·哈維、加斯·布魯克斯、蒂姆·山普爾——他是深受緬因州人青睞的一位幽默作家。還有上百個其他聲音,有些我們還沒有辨別出 來。」
「回答正 確。」
克茲在辦公桌后坐下來,拉開一隻抽屜。裏面有一個印著化/美 國/十隻裝字樣的紙盒。珀爾馬特還算不錯。克茲拿出紙盒打開,裏面裝的全是透明的塑料面罩,面罩很小,剛好遮住口鼻。他扔了一個給安德希爾,然後自己也戴上一個,雙手熟練地調試著鬆緊 帶。
不到十分鐘之後,他們又出來了,雷普里奧太太躺在擔架上。她雙眼緊閉。雷普里奧先生跟在後面,沒顧上關大門。雷普里奧先生原本與歐文的父親年齡相仿,現在卻突然顯出老態。這也像是魔法。擔架員把他太太抬上救護車時,雷普里奧先生朝右邊看了一眼,發現歐文正穿著短褲跪在草地上玩球。他們說是中風!雷普里奧先生大聲說道,在聖瑪麗紀念醫院,告訴你媽媽,歐文!然後,他爬進救護車後面,救護車開走了。在隨後五分鐘左右的時間里,歐文仍然在玩球,把它拋起來又接住,而在拋起和接住的間隙,他的眼睛總是瞥向雷普里奧先生沒關上門,想著自己應該去關上。用他母親的話說,幫忙關門就是一種體現教友之愛的行 為。
「到,頭 兒!」
「『三號』,我是『領隊』。我要 你——」
「說得對。好吧,你來下令,馬上行動。下令時要有氣勢,歐文。」他知道武裝直升機里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從來沒有這樣長篇大論過,從來都沒有,也沒有打過任何腹稿,除非是在夢裡),於是十分刻意地將自己的帽子前後挪了個方 向。
「那就關掉那胡言亂語的玩意兒。天啊,這大好時間都給浪費掉 了。」
克茲的嘴唇咧了咧,那絲淡淡的笑容越來越深,再一次變成露齒的笑。那雙空洞的眼睛穿透了珀爾馬特——就珀爾馬特所知,簡直是穿透了一切,一直看進地心。他發現自己正在尋思,等這一切完結后,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能離開藍色行動基地。當然,克茲自己除 外。
「你馬上給我離開那兒,否則我讓你下周去一個不許喝酒的熱帶地區鏟駱駝糞!快離 開!」
「歐 文!」
「好的。想聽什 么?」
校車在戈斯林商店唯一的加油泵前停下,克茲一邊朝校車走去,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錶看了看。快十一點了。老天,人在開心的時候,時間真是飛快。珀爾馬特在他旁邊走著,可腳步不再像之前那麼輕鬆、有活力了。
「活見鬼!」托尼在自言自語,接著又說,「你救了我們一命,頭兒,謝 謝!」
「你很確定,是 吧?」
克茲沒有糾正他的稱呼。鑒於眼下的情形,同時考慮到安德希爾顯然討厭這項任務,叫他長官也許並非壞事。「我的是『藍一 號』。」
珀爾馬特顯然是鼓足了勇氣,才敢抬起視線,看著克茲的臉。是看著克茲的眼睛。他「唰」地敬了一個禮,速度之快,差點兒擦出靜電。「是的,長 官!」
「要不要再查一 查?」
另外,還有那一聲長 官
「俺那寶貝兒也挺不賴。」歐文回答,克茲不由得哈哈大 笑。
「經確定的灰人總數為八十一人,」克茲說,「可能還不止這些。一旦降落在地,他們很快就會分解,只剩下一些黏糊糊的東西……當然還有真 菌。」
歐文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又從頭數了起來。在乘校車前往戈斯林商店的路上,那各不相同的聲音將質數一直數到了四位 數。
有五分鐘的時間——也可能是十五分鐘甚至半個小時,就像在夢境中一樣,時間變了——歐文只是在雷普里奧夫婦家裡走來走去,什麼也沒有干,但是他的小雞雞卻始終硬邦邦的,硬得發顫,彷彿是另一顆心臟在跳動。你也許會認為那樣一定很痛,可他並不覺得痛,而是覺得美妙,只是在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他才意識到那無聲的走動是怎麼回事:那是前戲。由於他對雷普里奧夫婦沒有反感,甚至還很喜歡他們,所以那種感覺就更好了。如果被人發現(事實上從來沒有),被問到他為什麼要那麼乾的話,他會說不知道,而且這是百分之百的真心 話。
安德希爾聳了聳肩。「法語仍然是這一帶的另一種語 言。」
弗雷迪·約翰遜知道自己得站在哪一邊,所以沒有吭 聲。
「全都在劫難逃了,對吧?」歐文說,「不僅僅是灰人和他們的飛船以及那些發光體——還有這倒霉地方的一 切。」

12

他們在低矮的雲層中進進出出,一直往西飛去,不時可以看見那似乎漫無邊際的森林。
「執行任務吧,公民珀爾馬特。我以政府的名義,命令你執行任 務。」
林肯車停在校車後面,可以看見校車上本車在各村路口停靠的牌子。五六個人圍了上去。車裡的三位律師或銀行家各自都有膽固醇過高或脂肪儲存過多的問題,他們擺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以為自己仍然置身於和平時期的美國(不過他們很快就會清醒過來)。他們很快就會被關進牲口棚(或者是畜欄,如果想呼吸新鮮空氣的話),身上的信用卡將毫無用武之地。雖然可以留下手機,但是手機在這偏遠的深山老林里卻無法使用,不過,按按「重撥」鍵也許能讓他們自我消遣一 下。
「不知道,但很可能不是。說是機組成員似乎人數太多;說是移民又人數太少;說是突然襲擊吧,選擇的又完全不是地 方。」
克茲搖搖頭:「設想這裡是一個尖頭朝東的楔子,那麼,『藍小子』位於楔子較粗的一端,而我們差不多是在中間。灰人當中還有幾位非法移民跑到了我們以東的地方。發光體大多出現在楔子的上空,是外星人的公路巡邏 隊。」
克茲再一次轉向 他。
「聽出那些聲音了嗎?」安德希爾 問。
「有兩個傢伙逃脫了,我們只差了這麼一丁點兒,」珀爾馬特一邊說,一邊舉起右手,拇指與食指相隔四分之一英寸的距離比劃著,「他們是來買食品的,主要是啤酒和熱狗。」珀爾馬特臉色蒼白,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一大團紅暈。由於周圍的噪音越來越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門。直升機一對對地開了過來,降落在柏油路面上——那條路最後通往95號州際公路,從那裡往北可以到達一座蕭條的小鎮(普雷斯克艾爾),朝南可以到達無數蕭條的小鎮(開始是班戈和德里)。只要駕駛員不用依賴那些同樣成了擺設的複雜的導航儀器,直升機還算正 常。
「現在還很難說。不過,如果照這樣下去,如果它傳出我們現在所在的這片臭烘烘的樹林,一切就會大變樣了。你明白這個,對 吧?」
現在那種情形又出現了,那所有的一 切。
「哎呀,頭兒——」迪弗里斯特叫道,他似乎不僅感到失望,還很憤 然。
「歐文?」克茲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見了嗎,小子?如果你不馬上回答,我就只能理解為你要麼沒能力,要麼不願 意——」
「明白,遵命。」他扭頭對右邊喊道,「康克林!」在這次行動中,他們彼此不得以軍銜稱呼,尤其是在用無線電通話 時。
「我能幹掉他們!」無線電里有人喊道。那是「藍小子四號」里的迪弗里斯特,聲音很急切,幾乎在喘著粗氣。他相信歐文會下令支持他,不容分說就將直升機幾乎降到了地面,直升機的旋翼攪得積雪和泥水四下飛濺,灰濛濛一片,機身下的灌木叢也被氣浪壓得伏倒在 地。
不到兩星期之前,克茲的上一任助手卡爾弗特剛剛死於心臟病——真他媽的不是時候。他的新助手阿奇·珀爾馬特此行帶有筆記本電腦和掌上電腦各一部,卻發現電器在傑弗遜林區目前已成擺設,根本就無法使用。現在他拿來了一個記事板,上面寫有十來個名字,最開頭的兩個都姓戈斯林:開商店的老頭和他妻 子。
「你呢?最近還好 嗎?」
下面的杉樹在白霧中時隱時現。雪花朝直升機的兩扇前窗飄來,然後又飛舞著消失。飛機顛簸得十分厲害,猶如在洗衣機里轉動一般,但是歐文不以為意。他把耳機重新戴在頭上。現在是另一個演唱組,可能是「火柴盒樂隊」。唱得很一般,但是比「珍珠果醬樂隊」要強。歐文最怕的是隊歌。他聽一聽「火柴盒樂隊」倒無妨。真的,聽一聽也無 妨。
別看克茲是個粗人,他卻早早地從那些紅色的玩意兒里安全脫身了。他幾乎像是有先見之明,歐文 想。
「免了吧。最近膽固醇不大正 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