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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16

第一部 寵物公墓

16

劉易斯打量四周,妻子在黃色被子下鼓成一團,睡得很沉。他回看帕斯考,帕斯考似死而非死。不過劉易斯並不害怕,他也立刻明白了自己不覺得害怕的理由。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而來。」帕斯考說——他真的用了朋友兩字嗎?劉易斯認為不是。帕斯考說的好像是外國話,劉易斯只有憑藉夢境里才有的幻覺才能理解……不管帕斯考實際上說的是什麼,但「朋友」是劉易斯處於眩暈之下腦袋所能想到的一個詞。「醫生,你和你所愛之人的滅亡之日快到了。」帕斯考離得很近,劉易斯可以聞到他全身上下散發出的死亡氣息。
帕斯考轉頭往回看,在月光下,他的兩眼是銀色的。劉易斯覺得恐懼在腹中蠕動。那突出在外的鎖骨,那條狀的乾涸血漬。可是,劉易斯對那雙眼睛毫無抵抗能力。這擺明了是場受催眠、被控制的夢……不能改變事物的夢,或許就像他不能改變帕斯考死亡的現實一樣。哪怕你在學校苦讀二十年,接到一個頭被樹榦撞得稀爛的傢伙,你學到的一切還是派不上用場。不管是把帕斯考抬進醫務室找劉易斯治療,或是找個水管工人、祈雨巫師、在電視廣告里賣垃圾袋的能人,結果都一樣。
儘管劉易斯的腦子裡東想西想,卻也身不由己地被吸引走向小徑。他跟著那條慢跑短褲,短褲在月光下呈現的醬紫色,正如帕斯考臉上的乾涸血漬。read.99csw.com
「醫生,跟我來。」帕斯考說,「我們要去幾個地方。」
是帕斯考朝著劉易斯走來,他那血污的臉在月光下看起來猙獰可怖。劉易斯殘存的最後一點神志開始在自己的狂叫聲中消失:你得狂喊狂叫才能把自己叫醒,就算把雷切爾、埃莉、凱奇吵醒,就算把全家人和所有鄰居都嚇醒,你也要拼了他媽的命叫啊喊啊把自己叫醒把自己叫醒把自己叫醒——
劉易斯想要躲避他的手,身體突然失去平衡,一隻手不慎擊倒一塊墓碑。帕斯考俯身正視著他,他的臉遮住了天空。
一陣輕微的骨節聲響。
啊!那條殘腿在移動,在爬行——
賈德森·克蘭德爾曾警告過埃莉的那堆死樹,此刻竟成了白骨冢。骨頭在蠕動、扭纏,碰在一起時咔嚓作響。劉易斯看到頜骨、股骨、恥骨,還有臼齒和門牙,面帶冷笑的骷髏,指節骨噼啪作響。一隻殘腿伸曲著它蒼白的關節。
劉易斯拚命抓著「這是一場夢」這個念頭。
但這念頭無濟於事。
劉易斯熟睡了好一會兒后,物體轟然墜落的響聲將他驚醒,他坐起身來,擔心是不是埃莉跌下床,或是凱奇的小床垮了。這時月亮從雲層後方飄出,清冷的月光灑滿卧室,他看見維克托·帕斯考站在房門口,剛才是帕斯考推門發出的聲響。
read.99csw.com下子恐懼陡然降臨,輕輕地侵入劉易斯體內的每一個空隙,用黑煙將這些空隙填滿。劉易斯在原地駐足不前,不想走過去。
他們走下長滿樹木的小丘,小徑在森林間呈S形蜿蜒著伸入灌木叢。劉易斯現在沒穿靴子,腳下的地面化成冰冷的泥漿粘著他。他聽到一陣陣難聽的抽吸聲,他感覺得到泥漿在腳趾間冒出,企圖把他的腳趾分開。
帕斯考在寫著「聽話貓咪斯麥吉」的墓碑附近停下,回身對著劉易斯。恐怖,真是恐怖——劉易斯覺得恐怖在體內膨脹,那股來勢緩和但毫不放鬆的壓力會把他摧毀。帕斯考咧著嘴笑,血淋淋的嘴唇上滿是皺褶,在清淡的月光下,他那築路工人般的棕色皮膚就像行將縫進裹屍布的死屍般慘白。
劉易斯不喜歡這夢境,哦!老天,一點也不喜歡。太逼真了!地毯上涼涼的線結、他不能穿過門戶,照說在夢中穿牆過戶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而現在,冰冷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赤腳,還有晚風拂在身上的感覺,劉易斯除了內褲之外什麼都沒穿。走到樹叢下,松針刺著他的腳跟……這樣的細節未免太真實了。
他們走到林間空地,月亮又擺脫了雲層,為墳場灑下陰森森的光輝。那些由各種廢棄物做成的墓碑清楚地豎立著,投下濃黑而鮮明的影子。
帕斯考走近了點,說:「這九九藏書道門絕對不能開啟。」
但劉易斯還是跟著帕斯考走了,紅色的運動短褲閃閃發光。
然而,強迫劉易斯起床的力量十分強烈,帕斯考的兩眼直盯著他。
帕斯考對他招了招手。
帕斯考抬起一隻手臂做出指示,劉易斯順著他指的方向一望,不禁發出哀鳴。劉易斯兩眼圓睜、將手指塞進口中,他的雙頰冰冷,同時他發現自己恐懼到了極點,竟然哭了起來。
然而,等劉易斯從車庫出來時,又看見帕斯考站在淡淡月光下的草坪後面——小徑的起點。
沒關係,沒關係,我現在睡在自己的床上。這一切只是夢,就像所有的夢一樣,不管多真實的夢,早上醒來你會覺得它荒誕不稽。等我睡醒后,頭腦自然會發現夢境中的矛盾。
一棵枯樹的枝椏猛然戳上劉易斯的二頭肌,痛得他縮了一下。走在他前方的帕斯考只是一抹移動的黑影,此刻恐怖似乎已在劉易斯心中變得具體:我現在跟著一個死人走進森林,我跟著死人走向寵物公墓,這不是夢。上帝保佑!這不是夢,這一切正發生在眼前。
劉易斯自己試了一次——可笑的是,他被硬木板擋住了。即使在夢中,他顯然仍是個十足的現實主義者。劉易斯轉動門把、扳起彈簧閂,讓自己進入車庫。帕斯考不在那裡;劉易斯懷疑帕斯考是不是已經九_九_藏_書不存在了。夢裡的人物時常出沒不定。夢裡的場所也是如此——開始時,你裸體站在游泳池畔,陰|莖勃起,正與羅傑和米西夫婦談著換妻做|愛的可能。但一眨眼,你又身在夏威夷攀登火山。現在,劉易斯失去了帕斯考的蹤影,可能就是因為夢境的第二幕剛要開場。
帕斯考說話時低頭看著劉易斯,因為他已嚇得跪在地上。劉易斯起先還把帕斯考臉上的表情當作同情,但其實完全不是同情,而是種令人望之生畏的忍耐。帕斯考指著那堆白骨冢說:「醫生,不管你有多需要,千萬別跨越骨堆,誰也不許闖過這道障礙。記住這句話:此地具有非你所能想象的力量,這股力量年代久遠,經常伺機而動。你可得記住了。」
他們經過客廳、飯廳、廚房。劉易斯預期帕斯考會轉動門鎖、扳起彈簧閂、打開由廚房通向車庫的門,車庫裡停著他們的旅行車和思域轎車。但帕斯考並未這麼做。帕斯考不用開門,穿身即過。劉易斯看在眼裡頗為驚訝:就這樣過去了?好本事!看起來每個人都做得到!
劉易斯想大叫,天地在旋轉——他仍能聽見白骨冢的屍骨在月光下蠕動發出的聲響。
劉易斯又想喊叫,但還是叫不出聲。
「醫生——記住了。」
這是一場夢。劉易斯心裏這樣想著,放鬆了,然後想到自己剛才很害怕。人死不會復生;復生在生理學上是不可能的。這名年輕人此刻正躺在班格爾市停屍間的冷凍櫃里,身上帶著病理學家做的記號——切開又縫合的Y形疤痕。病理學家或許在採樣后,就將腦髓丟進胸腔,再用棕色的紙填補腦袋上的窟窿,以免液體外流——這樣比起像拼圖一樣將腦髓放回原處要簡單得多。卡爾叔叔,也就是已死露西的父親,曾告訴劉易斯病理學家所做的工作,以及其他足以嚇掉雷切爾三魂七魄的收屍經驗。帕斯考沒有到這裏來——絕不可能。帕斯考在冰凍的棺櫃里,大腳趾上套著一張標籤;而且,他肯定不會還穿著那條紅色運動短褲。read.99csw.com
劉易斯拉開被子,兩腳踩到地上。地上鋪的是鉤針編織的地毯——很久以前雷切爾的祖母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地毯上的線結接觸到劉易斯的腳跟,涼涼的,這夢境有著出奇的真實感。真實得讓他清楚地知道:他本來不想跟帕斯考走,直到帕斯考轉身準備下樓時,跟著一起走的衝動才變強;不過,劉易斯不想讓殭屍碰到他,哪怕在夢裡也不行。
但是,他只能叫出一絲絲聲音,像個坐在門廊上學吹口哨的小孩。
帕斯考站在那兒不動,左邊太陽穴後方的腦袋已是一片稀爛。臉上血漬已干,變成醬紫色的條紋,就像印第安人打仗前在臉上塗抹的顏料。他正咧著嘴笑,發白的鎖骨從皮膚里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