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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17

第一部 寵物公墓

17

埃莉走進劉易斯的卧室,她的頭髮已經梳好,扎了個馬尾,穿著紅色洋裝。
劉易斯暫時如釋重負般閉了閉眼,可是在黑暗中他看見帕斯考的銀色眼珠。劉易斯連忙睜開眼睛,迅速行動,將別的念頭擱在一旁。他從床上拉下床單,毛毯沒問題,只要把上下兩張被單分開,裹成一團,拿到走廊上,丟進通往洗衣房的輸送槽。
劉易斯和斯蒂夫看著他離去,沒再說一句話,然後兩人相視而笑。對劉易斯而言,任何時候的笑都比不上此刻,讓他覺得如此舒服……而正常。
劉易斯聽見女兒在叫:「凱奇,捉住它!去捉住它!」
斯蒂夫和劉易斯都爆出大笑,而哈杜只露出安詳的微笑,好像他已經碰到過這種事上千次了。
好了。我們的主角把一切證據都消除了——泥污的被單,浴室里的傻笑。現在我們的主角要讀報了(至少是盯著報紙看),然後為這早晨蓋上「一切正常」的戳。
「昨晚哈杜可忙得起勁呢!」斯蒂夫笑著說,「哈杜,講給他聽聽。」
「我同意哈杜的話。」劉易斯說,「只要別像昨天那樣就行。」
那場夢逐漸消失,失去了連貫性。這是好現象。
我想大叫,我感覺得到我想大叫。
「凱奇!」劉易斯大聲叫道,「來親親爹地!」
「且聽我一句忠告,偉大的老闆。」斯蒂夫說,「我不知道芝加哥的藥商怎麼樣,但本地的這些推銷員什麼花樣都耍得出來,從免費招待十一月去緬因州阿拉加希打獵,到免費去班格爾的全家樂保齡球館打球等等,曾經還有個仁兄想送我個充氣娃娃。送給我耶!我不過是個助理!如果他們沒辦法把葯賣給你,他們就會把你逼成藥罐子。」
吃完炒蛋后,劉易斯親過雷切爾和凱奇,直到快出門時才往那輸送槽終點的白色衣物櫃瞥了一眼。一切正常。又是個晴朗的早晨,晚夏景色依舊,彷彿會永遠繼續下去。劉易斯把車從車庫倒出來時,望了望小徑,沒什麼異樣。你毫髮未傷,安然過了這關九_九_藏_書
劉易斯覺得舒服了些,開始鎮定下來。擦乾身體時他不禁想到:殺人兇手自信消滅了一切證據時應該就是這種感覺。他笑了起來,他繼續擦著、笑著,好像停不下來一樣。
「願兩位佛光高照。」哈杜臉上仍掛著微笑說道,輕快地滑出大門。
「捉住它!」凱奇叫道,「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
「我們差不多快把重要檔案整理完了。」斯蒂夫說,「哈杜,念哈利路亞。」
雷切爾朝樓上叫道:「埃莉,快下來拿你的午餐,校車快來了!」
接著又是雷切爾的聲音:「劉易斯,你睡醒了?」
劉易斯的心臟跳到喉頭,像恐怖盒中跳出的野兔。他雙眼睜大,牙齒夾住舌頭,動作迅速地把被子連毛毯一腳踢開——床尾滿是松針,床單上沾滿污泥。
雷切爾又叫道:「埃莉,下樓前去叫醒爹地。」
他奔進浴室,扭開水龍頭,站在很燙的熱水下,洗凈雙腳和腿上的泥巴。
「那唱兩句約翰·列儂的《現世報》吧。」
「跟你講他醒了嘛!」埃莉說,「我走了,拜拜!」砰然關門聲和凱奇的吼叫聲同時響起。
「私人笑話。」劉易斯叫道,繼續笑著。他其實是害怕,但害怕阻止不了笑意。這股發自腹部的笑聲,像用灰漿砌在牆上的石塊一樣生硬。他認為把被單丟進輸送槽是他能做的事里最聰明的一件。米西每星期工作五天,吸塵、清潔……和洗衣。直到被單再次鋪上床前,雷切爾不會再見到它們……看到時也已經洗得乾乾淨淨。劉易斯想象著,米西說不定會向雷切爾提起被單的事,但多半不會。米西大概會悄悄對她丈夫說:克里德夫婦玩的床上花樣很特別,又是泥巴,又是松針,而不是在身上塗水彩什麼的。
「我正用針縫著傷口,她卻吐了我一頭一臉。」
「一個蛋還是兩個蛋?」雷切爾在第二階或第三階上停下問他。謝天謝地。
劉易斯心想:也許一般人對於費解的事物就是抱持這種態度。人們就這樣對付那些拒絕被明顯分為原因和結果的荒謬事物,而整個西方世界就是依賴因果關係在運行。也許你在心中就是這樣看待以下事物的:清晨靜靜在你後院飛翔的飛碟,但事後飛碟只在心中留下了小小一團影子。或是青蛙雨。或是深更半夜裡有手從床下伸出來打你的腳板。而應對的方法可以是一笑置之,也可以大哭大叫……但既然恐懼不可褻瀆也無法拆解,你就讓恐懼保留完整原型,就像對付腎結石一樣。read.99csw•com
「從午夜開始。」哈杜說,「我正要走,不過想多留一會兒向大家打個招呼。」
斯蒂夫·馬斯特頓和印度裔醫生蘇倫達拉·哈杜在辦公室里,邊喝咖啡邊整理重要檔案。
一切都是夢,不管有多恐怖、多逼真,但全是夢,只是他意識中的化石。
而且劉易斯也真的幾乎大叫出聲,恐懼如同打心底冒出的冰冷子彈。現實在閃動。真實的——真正的現實——是那些松針、泥污的床單,和手臂上刮出的血痕。
他發現自己的膝上還留有幾根松針,然後猛然將目光轉到右臂,二頭肌上顯然有道刮痕,正是夢中被那根枯樹枝戳到的位置。
劉易斯點點頭,第一個藥商代表十點鐘會到。斯蒂夫很愛開玩笑,星期三也許是意大利麵王子日,而每星期二是達爾豐日——達爾豐是最受歡迎的止痛藥。
「希望別像昨天早上那樣。」哈杜說。
金屬聲又響了起來,原來是凱奇的玩具車在走廊上滾來滾去。
劉易斯打開收音機,聽瓊·拜雅唱那首關於鑽石和鐵鏽的歌,她甜蜜而清涼的歌聲使他慢慢鎮靜下來。待她一曲唱完,劉易斯覺得可以繼續上路了。
「我拒絕。」哈杜笑著說,「我不是基督徒。」
「你應該收下充氣娃娃的。」
劉易斯推開被子,兩腳一轉下床,踩著地毯上的織結,正打算告訴https://read•99csw•com她不要蛋,他只要吃碗麥片就得趕去上班……可是,話停在喉嚨,講不出來。
「不要抖。」劉易斯說,「別再抖了。」
一般人只要七分鐘時間就能睡著,而根據韓氏《人類生理學》,一般人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鐘才能完全清醒。睡眠就像游泳池,入水容易出水難。睡著的人醒來時,是慢慢醒來,先從熟睡狀態到淺睡,再到所謂的「醒睡」狀態。睡眠者有時可以聽見聲音,甚至還能回答問話,但徹底醒來后自己並不知道……不過,或許能記得夢境的片段。
「一個蛋還是兩個蛋?」雷切爾問。
很好,這就是應對之道。劉易斯鬆了一大口氣,心想,你安然過了這關,這件事到此為止……除非哪天你和三五好友晚上升起營火,乘著晚風,聊起各自經歷的神秘事件。因為點著營火、涼風習習的夜晚,也是容易說漏嘴的時候。
劉易斯到了學校醫務室后,先向喬安妮打聲招呼,便立刻躲進洗手間,因為他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不過其實還好,只是兩眼下方稍有凹陷,連雷切爾都沒注意到。劉易斯用冷水在臉上拍拍、擦乾,梳梳頭髮,然後走進辦公室。
「劉易斯?」雷切爾說著走向樓上,「劉易斯,你又睡著啦?」
「醒了。」劉易斯坐起身來。
如此一想,劉易斯越笑越厲害。
「早。」
劉易斯聽見骨頭的咯咯聲,那聲音逐漸響亮起來,現在聽起來比較像是金屬發出的聲響。一陣碰撞聲,接著是叫喊。金屬聲更頻繁了……是什麼在滾動?他飄忽的心神認定有東西在滾動。是骨頭在翻滾。
「沒問題。」雷切爾說著轉身下樓。
這樣一想,劉易斯馬上翻開報紙。
等到他穿上衣服時,大笑小笑都笑完了,他發覺心情好多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其實他知道。這房間看起來也正常了,唯一不同的是那張床現在光禿禿的。劉易斯已經除掉毒藥——也許「證據」兩字才是他想說的,不過感覺上比較像毒藥。read.99csw.com
「劉易斯?」
「嗨,樓上的!」雷切爾叫道,「什麼事這麼好笑?」
「捉住它,凱奇!」
劉易斯張嘴時完全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從他嘴裏說出的是他在市場上聽到的笑話——講個猶太裁縫師買了只鸚鵡,它只會說一句「埃里爾·沙龍打手槍」。
凱奇不理他,迅速跟隨埃莉下樓,同時嘴裏嚷著:「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劉易斯只在凱奇從房門外經過時,瞥見小傢伙只包著尿布和塑料褲的結實身軀。
雷切爾端著劉易斯的炒蛋和咖啡從廚房走來。「劉易斯,什麼精彩的大笑話?你在上面笑得像個傻瓜,嚇了我一跳。」
「整理完重要檔案。」斯蒂夫說,「今天是歡迎藥商的日子。」
「哈杜,你值班多久了?」劉易斯笑完后問他。
劉易斯說完笑話,雷切爾也大笑不止——連凱奇也跟著笑了起來。
劉易斯看向右邊,雷切爾那邊的床上空空無人,被子已掀開。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他瞥了手錶一眼,快八點了。雷切爾讓他睡過頭了……她可能是故意的。
凱奇坐在他的高椅上喝熱可可,並用熱可可來裝飾餐桌,並灑滿椅子下墊的塑料布,他還順便洗了個頭。
他看見自己的兩腳髒兮兮的,滿是泥土和松針。
就在這兩三秒鐘間,劉易斯恢復自製,就像他在垂死的帕斯考被抬進校醫室的那陣混亂中所採取的行動。劉易斯戰勝了眼前的情況,他絕不能讓雷切爾看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以及那雙泥濘沾滿松針的腳,還有毛毯掀翻在地、露出污泥斑斑的床單。
哈杜擦擦眼鏡,笑了笑。「凌晨一點鐘,兩個男學生帶著一位女性朋友到醫務室來。」他說,「為了慶祝返校,她高興地喝了個爛醉。她的大腿劃破一道傷口,我告訴她至少要縫四針,不會有疤。她告訴我:縫吧。所以我開始縫,我這樣彎著身——」
「我已經醒了,寶貝。」劉易斯說,「下去搭你的校車吧。」
凱奇開始口齒不清地叫著——說得清楚的幾個字是:凱奇,車車,捉住它,埃莉校車。他的意思很明顯:埃莉應該留在家裡,學校教育可以暫停一天。九*九*藏*書
「好,哈啰。」劉易斯說,一面握著哈杜棕色的手掌,「現在回家,回去睡覺。」
劉易斯躺在床上,保持不動,靜靜感受著和善的現實,受上帝保佑的現實,回到家中的現實。
然後他聽見凱奇的歡呼聲,劉易斯睜開眼,看見他卧室的天花板。
哈杜示範對著隱形的大腿彎腰的樣子。劉易斯開始微笑,知道好戲要上場了。
「不,紅頭髮的,不合我胃口。」
「我早醒了。」劉易斯故作愉快地叫道。他的牙齒剛才不自覺地把舌頭咬出了血。他的腦子在旋轉,懷疑自己是否一直處在喪失理性的邊緣。
噼啪,噼啪,噼啪。凱奇光著腳在走廊上跑,和埃莉一起吃吃笑著。
顫抖扭曲著、撕扯著劉易斯,任意擺布著他的身體。劉易斯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覺得驚惶——但不是恐懼鬼怪,在這光天化日下他是不怕鬼的。劉易斯恐懼的是自己有可能精神失常,他覺得好像有根看不見的長鐵絲鑽過腦袋。
「兩個。」劉易斯說,但他其實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要炒蛋。」
「來啦!」埃莉咔啦咔啦的腳步聲更加響亮。「凱奇,你的車車在這裏,我要上學去了。」
我要大叫,然後發瘋,然後就不用再擔心害怕——
通常劉易斯會為此生氣,但今天例外。他深吸一口氣后再緩緩呼出。此時他心滿意足地躺著,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屋,塵埃在陽光中舞蹈,他感覺到真實世界的特質。
「好的,爹地。」埃莉走近床邊,在他尚未梳洗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跑下樓。
「對。你錯過了所有精彩部分呢。」
「早,劉易斯。」斯蒂夫說。
他開了十英里路,一切正常。突然,他感覺到身體一陣劇烈的顫抖,因此不得不將車子開到二號公路旁興記中國餐館的空停車場上。興記離東緬因醫療中心(接收帕斯考屍體的地方)不遠——維克托·帕斯考再也吃不到蘑菇雞片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