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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26

第一部 寵物公墓

26

「就是那樣,但又不是。」賈德森語音哽塞地說,「我帶你去的原因和斯坦利·鮑帶我去的原因一樣,萊斯特·摩根帶琳達·拉維斯克去也是為了同一個原因。萊斯特的公牛後來在牧草地上瘋狂追著小孩,萊斯特不得不拿槍把它打死。可是後來,萊斯特還是照樣帶琳達去那裡埋她被車撞死的狗。劉易斯,萊斯特還是照樣帶她去!」賈德森幾近嗚咽。「這你又該怎麼解釋呢!」
賈德森輕輕地搖搖頭,仍然帶著一絲微笑。
「許多年來,我親眼看見。」賈德森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萊斯特·摩根把他得獎的公牛也葬在那兒。那隻取名叫漢拉蒂的黑色安格斯牛,給牛取這種名字不是很蠢嗎?那頭公牛是因為胃潰瘍而死的,萊斯特·摩根用雪橇把它拖去。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越過樹冢的——但俗話說:天下無難事,就怕有心人。至少在墳場這件事情上,我敢說的確如此。」
「嘿,漢拉蒂活著回來了,但是兩星期後,萊斯特·摩根又拿槍打死它,因為那頭公牛變得很兇暴。不過它是我所知道唯一變壞的動物,其他死而復活的動物是變得蠢了……行動慢了……變得有點……」
「『現在怎麼辦?』我問斯坦利·鮑。『現在你等著瞧吧。』」他說完轉身就走,身體又搖晃起來。我猜他那晚睡在馬房後面。他的肝壞了,中毒很深。一九一二年七月四號那天,兩個小孩發現他全身僵硬地死在路邊。算起來,我的斑斑還比他多活了兩年。
「有誰在那裡埋過死人嗎?」
「我說只要能救活斑斑,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問他認不認識能使死狗復活的獸醫。『我,不認識獸醫。』斯坦利·鮑說,『但我知道怎麼補救。小朋友,現在你回家去,告訴你爸爸把狗裝在麻袋裡,不過不要埋了它,絕對不要!你得把它拖到寵物公墓,放在那座樹冢旁的樹蔭下,然後你就回家說已經埋掉了。』」
「他要殺了你的狗嗎?」
「還不晚。」劉易斯說,「只是因為我比平常多喝了幾瓶啤酒。老賈,慢慢講,我要聽完。」
「有點死氣?」
「當晚我再從常春藤架爬回房間,一倒上床便睡著了。」
「我猜,家裡的人一定會以為是小偷上門,等我稍稍鎮定下來,聽見我爸在樓下卧室像鋸木頭似的打鼾。我探頭向外看,斯坦利·鮑站在我家車道上,抬頭望著,搖晃著身體,好像下面吹著大風,但其實連一點微風都沒有。劉易斯,我想他要不是醉到什麼都不在乎了,他是不會來的。他對著我叫——我猜他自以為在耳語——『小朋友,下來,你要不下來我就上樓抓你。』」
「我不敢走樓梯,因為必須經過我父母的卧室。我沿著常春藤木架爬下去。我心裏有點害怕,不過我怕我父親勝過和斯坦利·鮑去寵物公墓。」
「吃人?」
劉易斯張開嘴,又閉上。他想說的話可能聽起來不對勁,既不對勁又殘酷:老賈,我才不會經過昨夜的一切之後,又把這他媽的貓給殺掉。
「呃,他問我:『賈德,誰帶你去的?』我告訴他是斯坦利·鮑。他點點頭,好像正如他所料。後來我發現,那時的綠洛鎮至少有六七個人都可能帶我去。但我想他知道只有斯坦利·鮑會瘋到帶我去。」
「你說對了。」賈德森說。他又點了支煙,手微微發抖。「我媽媽一見到我就對我叫,『賈德,快喂你的狗!你的狗需要食物,把它弄出去,別讓它弄髒了窗帘!』」
賈德森喝乾啤酒,小心地把酒瓶和其他空瓶放在一邊。「我看到此為止吧。」他說,「我說夠了。」
賈德森到冰箱拿了瓶啤酒,用放烤麵包機的桌子下面的抽屜把手撬開瓶蓋。那往下照的電燈光,使賈德森的臉色看來就像尼古丁般焦黃。他一口氣喝了半瓶,接著打了個嗝,他往通向諾瑪卧室的走廊望了一眼,然後看著劉易斯。
「那晚我睜眼躺著——好像躺了一輩子。你知道,小孩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我覺得自己已經熬了一整夜,但時鐘只敲了十聲或十一聲。有一兩次我幾乎要沉入夢鄉,又急忙恢復清醒,好像有人在推我說:『小賈,醒醒,快醒醒!』」
「如果她像我的話,她會繼續愛她的貓。它不會變凶,不會咬人。九九藏書她會繼續愛它,她自己會得到結論……等到它終於死去的時候,她會鬆一口氣。」
劉易斯笑了,他雖然不記得自己十歲時是否想過在深更半夜出去,但如果真想的話,他相信那白天從不發聲的窗戶,到晚上一定也會吱吱嘎嘎地響起來。
「不過,有時候可以。」劉易斯是對自己,而不是對賈德森說。
接下來好一會兒,他們倆都沒講話。最後劉易斯先開口:「說下去吧。」
「他告訴我的一些事就和昨晚我告訴你的一樣——潛鳥、聖艾爾摩之火,別去理會看到和聽到的。斯坦利·鮑說,最重要的是,不管什麼東西跟你講話都別回答。他說完后,我們跨越沼澤。我的確看見了,是什麼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跟你說,自從十歲那年去過之後,我又去過五次,但這輩子再也沒見過那次看到的東西,今後也不會見到,因為劉易斯,昨晚是我最後一次去米克馬克古葬場了。」
「你父親開槍打中的地方。」劉易斯說。
劉易斯想起啾吉跳下馬桶蓋時的笨拙姿態,它的腰腿碰著浴缸,它那泥污的眼睛望著他時一副蠢樣。
「不錯。照我猜想,這一帶的米克馬克族人在兩三百年間難免吃過人,他們把骨頭——也許一兩具,也許成打——埋在他們的墳場。」
「我想大概是。」劉易斯說。
「我在外面車道上的泥土地上玩彈珠,有意無意地等著我爸爸回來。我覺得自己做錯了事,等著挨揍。他八點左右走進家門,穿著連身工作服,頭戴厚棉布遮陽帽……你看過那種帽子嗎?」
「可以再問你一句話嗎?」劉易斯問。
賈德森點頭。「對,沒錯,四十五級。等我們走下四十五級石階,斯坦利·鮑又完全清醒了,我們從原路回家。我以為來回大概花了十個鐘頭,誰知道時間還是大半夜。」
「事後再宣稱墳地腐臭了。」劉易斯低聲說。
「耶穌基督有眼!」賈德森對劉易斯說,「沒有!誰會那樣做?劉易斯,這種事連談都別想談!」
「你的口氣像在說:『劉易斯,你是上帝,你應該有把握。』但我不是上帝。況且天那麼黑……」
劉易斯點頭,干醫生這行,他見得多了。傷口是永遠填不平的,這讓劉易斯聯想到墳墓,以及他擔任殯葬公司助手的日子——填墓坑時,泥土好像總是不夠,填不平墳墓。
「我只是好奇。」劉易斯不安地說。
「你父親知道?」
「我給它洗澡,它還是原來那樣乖乖地坐在澡盆里。我回到屋裡時我媽媽已經睡了,其實那時候還不到九點鐘。我爸爸對我說:『賈德,我們談談。』我坐在他對面,他第一次把我當大人談話,從公路那邊,就是現在你住的地方,飄來忍冬樹的香味,還有我們家的野玫瑰香。」賈德森嘆了口氣。「我總以為父親能這樣跟我談話,我會很開心,但事實上一點也不。劉易斯,今晚所談的這一切——就像你站在鏡子前面,而正後方也有面鏡子,你就會看見自己的影像不斷出現在交相對映的鏡子里。我懷疑這故事究竟從多少人的口中說出來過?同樣的情節,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我問他,那有什麼用?斯坦利·鮑說,晚上聽見他拋石子打我房間的窗戶時我就馬上出來。『小朋友,那是三更半夜,如果你忘了斯坦利·鮑說過的話而睡著了,斯坦利·鮑也會忘記你,狗兒拜拜,讓它直接下地獄。』」
「我爸爸上工時總帶著個裝午餐的洋鐵罐。」賈德森說,「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正揮著空罐子,吹著口哨。天快黑了,他看我還在外面就叫我:『嗨,賈德!你媽媽在——』他話沒說完,斑斑就從暗處走向他——不像以前那樣連蹦帶跳撲到我爸爸身上,只是搖著尾巴,從容地走上前去。我爸爸一見到它就往後退,手上的洋鐵罐掉到地上。我想要不是他的背碰到後面的尖樁圍欄,他應該會掉頭就跑。我爸爸站在那兒不動,瞪著斑斑。等斑斑終於舉起前腿時,我爸爸接住它的爪子,好像握住女士的手準備跳舞。他對著狗打量許久,再看看我。『賈德,它得洗個澡。』他說,『它身上一股墳地的泥巴味兒。』說完他就進屋去了。」
「斯坦利·鮑的祖父向米克馬克族人購買毛皮。在大多數毛皮商人歇手或朝西部https://read.99csw.com發展后很久,他還是照樣和印第安人做生意,因為他出價公平,而且據斯坦利·鮑老頭說,他祖父把一整部《聖經》熟記在心,而米克馬克族人喜歡聽他講經。」
「回到話頭,斯坦利·鮑從馬房後面走出來,我猜他是要來拿他的桶子。」賈德森說,「他已經半醉了。他祖父去世時擁有百萬家財(或者只是有人這麼傳說),但斯坦利·鮑卻只在本地收收破爛。他問我哭什麼,我告訴他原因,他說,假如我夠勇敢,而且想補救的話,倒是有個辦法。」
啾吉死了是一回事,現在它活著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它有些異樣,基本上就是不對勁。賈德森的目的是償還欠人的恩惠……可是米克馬克族古葬場這帖葯也許不太靈,劉易斯此刻從賈德森的眼神看出:賈德森知道劉易斯心裡有數。昨夜劉易斯從賈德森眼中見到的——或者他以為看見的——是跳躍的歡欣之光。劉易斯曾想道:老賈昨晚埋了埃莉的貓,這個決定或許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思。
賈德森似乎在撒謊。
「不錯。」賈德森說,「有點死氣。它們好像……去過什麼地方……又回來……但又不是完全回來了。劉易斯,你女兒不會知道她的貓被車撞死了又活了過來。所以你可以說,人沒辦法教孩子懂這些事,除非孩子自己知道有東西得學。不過……」
「不料他反而清醒了點,然後告訴我,繼續往前走,越過樹冢,走進森林,那邊有處墳場。我望著斯坦利·鮑,再望望樹冢,我說:『你不能爬樹冢,你會摔斷脖子的。』」
「我仍記得斯坦利那口洋涇浜英語。有天,斯坦利發現我坐在馬房後面,那座以前馬房就在十五號公路上——不過那時候,十五號公路只是條連接班格爾市和巴克港的驛道——也就是靠近奧林科工廠的地方。斑斑受了傷但還沒死,不過死期也不遠了。我父親叫我去買雞飼料,不過那時我們其實不需要買雞飼料,我很清楚我父親為什麼那麼做。」
突然間,彷彿受到驚嚇般,賈德森用雙手遮著自己的臉。當時劉易斯還以為他被突來的疼痛所襲,立刻關心地半坐起來。結果,劉易斯發現老人的胸口劇烈起伏,他是在竭力抑制,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回到家后,劉易斯覺得當時他還在賈德森的身上看到了別的什麼。
賈德森擦了根廚房用的火柴來點他的煙,然後搖熄火柴,丟進一隻金屬煙灰缸。
「問過。」賈德森說,「他說那是個不好的地方,對於已死動物的主人和動物本身都沒好處。他問我愛不愛死前的斑斑,劉易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現在我把我的感覺告訴你,這很重要,因為遲早你會問我,既然不好,為什麼還帶你去埋你女兒的貓。對不對?」
「劉易斯,它的舌頭冷冰冰的,被斑斑舔就像拿條死鯉魚貼在臉上一樣。」
「問吧。」賈德森說。
劉易斯點頭。「就說是魔鬼逼他們吃的。」
「你是醫生,你應該有把握。」
「呃,是斯坦利·鮑查告訴我那地方的。」賈德森思索著,沒再往下說。
「你怎麼做的?」劉易斯問。
劉易斯點頭。他和斯蒂夫打壁球時一直在想,埃莉回家后對啾吉會有什麼想法?
「那時候,在北方到處都能聽到食人怪的故事。北方人一定要聽這種故事,就跟我們要聽基督教的故事一樣。諾瑪如果聽見我說這種話,一定會咒我,可是劉易斯,我說的是真話。碰到冬天長、食物短缺的年歲,北國的印第安人就下山到鬧飢荒的地方……他們別有企圖。」
賈德森眨眨眼,彷彿剛回過神來。「呃。」他說,「住在綠洛鎮的人——我想也包括巴克港、眺望崗和奧林頓的人在內——都叫他斯坦利·鮑。我的斑斑去世那年——我是指一九一〇年,它第一次死亡時——斯坦利已經老了,而且有點神經病。這一帶也有別的人知道米克馬克族的古葬場,不過我是從斯坦利口中聽到的,他祖父告訴他父親,他父親又口傳給他,他們全家都是地道的法裔加拿大人。」
「是的。」賈德森說,「有時候你可以。也許她會學到死亡的真義,痛苦會隨死亡停止,美好的回憶則由死亡開始。死亡不是生命的完結,只是痛苦的終了。你沒辦法對她read.99csw.com講這些,將來她自會領悟。」
「樓下的鍾敲十二響時,我翻身下床,坐在床邊穿好衣服。這時,月光照著窗戶。我靜靜等著,聽見鍾敲半點,又報一點,還是沒有斯坦利·鮑的信號,我想:愚蠢的法國佬,他一定把我忘了。我正準備脫掉衣服時,忽然聽見兩粒石子擊中窗戶,差點打穿了玻璃。其中有粒石子的確把窗玻璃打裂了,不過我到第二天才發現,而我媽直到下一年冬天才發現,她以為是霜把玻璃凍裂的。」
「我相信你一定馬上飛奔下樓。」劉易斯說,「老賈,你還有啤酒嗎?」劉易斯已經比平常多喝了兩瓶,但今晚不同,今晚似乎有多喝的義務。
「你父親回家看見你的狗時怎麼說?」劉易斯問道。
鋪著格子花紋塑料布的桌上,玻璃杯中的啤酒才喝了一點。在他們身後,那靠牆的爐灶油桶咯咯響了三次。稍早,劉易斯與斯蒂夫在顧客極少的熊屋餐館吃了頓自助晚餐——潛艇三明治。填飽肚子后,劉易斯覺得自己對於啾吉回家的這件怪事也有了較正確的看法,不過,他並不急著回到又黑又空的屋子,那貓可能還在家裡。
「四十五級。」劉易斯說。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才帶我到寵物公墓。」劉易斯說,他心裏覺得舒暢了點。他可以接受現實,也可以忘掉昨晚他以為從賈德森眼中見到的那種神秘、跳動的喜悅。「好,那就——」
「我們走呀走呀。」賈德森說,「我覺得好像永遠走不到。那時候樹林更陰森,到處都有鳥的怪叫聲,各種野獸出沒其間。大多是鹿,也有野貓和熊。我拖著斑斑走了一陣,心裏忽然起了個可笑的想法:斯坦利·鮑這老頭不見了,我跟著的是個印第安人,再走遠一點,他就會轉過身來,一對黑眼睛,咧開嘴笑,臉上塗著摻了熊油的臭顏料,手中握著戰斧;他會一把抓住我的後頸,戰斧一揮,砍掉我的腦袋。但因為斯坦利·鮑挺直身體繼續向前走,不再搖晃踉蹌,我才沒繼續這樣亂想。等我們走近小神澤,他回頭對我說話時,我看他還是斯坦利·鮑。他沒有再跌倒或摔下去的原因是因為他害怕,被嚇得醒了過來。」
「天不早了。」賈德森說,「我得快點把故事講完。」
賈德森笑了,喝了口啤酒。
「我再看它的頭,那兒也有一塊同樣的凹處,不過毛倒長出來了,就在耳朵旁邊,白毛長成了一個小圓圈。」
「談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難。」賈德森說,「雖然這件事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翻了這許多年,可我不曾對任何人談過。有人知道事情的經過,可是從不當著我的面講。我猜,這就像男女關係一樣隱晦。劉易斯,我現在對你說,是因為如今你有了只不一樣的貓,倒不是說它危險……而是與眾不同。你發現這個事實了嗎?」
最後,劉易斯點點頭。
「斯坦利·鮑查。」劉易斯稍微提醒他。
「我一個箭步奔到窗前,用力把窗戶抬起來,窗玻璃和窗框摩擦發出響聲。當你還是個小孩,半夜想出去的話,爬窗戶似乎是唯一的途徑……」
「天色固然暗了,可是它的頭轉動的樣子就像脖子里裝滿了鋼珠;你把它從下著霜的地上提起來的時候,劉易斯,那聲音就像撕下了一條貼在信封上的膠紙。活的東西不會這樣,只有已死的屍體才沒辦法融化身體下面的霜。」
「老賈,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劉易斯心生警惕地問道。
「斯坦利·鮑這老頭碰巧走來。鎮上有一半人覺得他性情溫和,另一半卻認為他是危險人物。他祖父在一八〇〇年代以捕獸和販賣皮貨為生。我曾聽人說,他祖父經常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收購毛皮,駕著堆滿生皮的四輪馬車,就像個走江湖賣葯的。他祖父是基督徒,所以馬車上畫滿十字架,斯坦利·鮑說他祖父一喝醉酒便宣講耶穌復活的神跡。可是他那輛馬車上同時也畫著許多印第安人的異教符號,因為他祖父相信,所有的印第安人——不論哪個部落——都屬於同一個大族,也就是《聖經》里提到的以色列失落的一族。他祖父說他相信所有印第安人都會下地獄,不過印第安人都有魔法。」
「我找了些剩菜,對著它叫『斑斑』,起先它不過來,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當時在想,它不是斑斑,一定是只走https://read•99csw•com失的狗,只是長得像斑斑而已……」
賈德森陷入沉默,劉易斯靜靜等待。
「他知道我心疼斑斑,所以把我支開他好下手。我讓賣雞飼料的老約克去打包,我繞回馬房,坐在年代久遠的磨石上號啕大哭。」
「還有,你自己拿吧。」賈德森說,又點了支煙,等劉易斯拿到啤酒回來坐下。
「但是,那天斑斑坐在澡盆里任我擺布,它一動也不動。我不喜歡這樣,那就像是……就像在清洗要拿來煮的生肉。我把它洗好,拿了條舊毛巾把它擦乾。我看見它身上被鐵絲網鉤破的地方,傷口上沒有毛,皮肉看起來凹陷了下去——就像痊癒了五年以上的傷口一樣。」
賈德森笑著點頭。「我記得在諾瑪常看的八卦報——《星報》或《國家問詢報》,反正就是這兩份中的一份——上讀過類似的消息。不過,劉易斯,我爸爸說斑斑死了,它就是死了。」
「萊斯特、斯坦利和我會這麼做的道理完全相同:你會這麼做,是因為它抓住你了。你會這麼做,是因為那個古葬場是個秘密,你需要和人分享那個秘密,一旦你找到似乎充分的理由,你就……」賈德森放下雙手,望著劉易斯,他的眼睛看來異常蒼老而枯槁。「你就做了。你會編個理由……看起來正當的理由……但實際上,你這麼做只是因為你想這麼做。我爸爸沒帶我去,因為他只聽人談過,他自己從沒去過。斯坦利·鮑去過,所以他帶我去……事情過了七十年……現在……一下子……」
劉易斯點頭,然後用手背蓋住呵欠。
賈德森打了個寒噤,然後把啤酒喝完。
賈德森聳聳肩。「可能。他們也許挑年老或無用的人,於是一連幾天就有燉肉可吃。但他們講出來的故事是這樣:食人怪趁他們睡熟之際,經過他們的村子或營地,觸摸他們,食人怪使那些被觸摸過的人有了吃本族人的慾望。」
「我下樓發現,我媽媽退縮到冰箱和壁櫥之間,她準備拿出去曬的白窗帘掉在地上。我的斑斑站在壁櫥門前,全身沾滿泥土,腹部的毛很臟,而且糾結成團。它站在那裡——不叫也不動——毫無疑問是它嚇壞了我媽媽。劉易斯,她真嚇壞了。我不知道你對父母親怎麼樣,但我知道自己深愛著父母。我眼見斑斑把我媽嚇成這樣,看見它的那份喜悅無形中被打消了。看到它站在那裡,我甚至並未感到驚奇。」
「老賈,用槍打人或動物的頭有時候並不一定靠得住。很多自殺未遂的進了植物人病房,還有些甚至行動自如,他們不知道,槍彈擊中腦殼后可能並不會穿過大腦,而是繞個半圓從另一面出來。我親眼看過一個病例,一個人朝自己右耳上方開了一槍死掉了,但死因是子彈繞過頭部,從另一邊的頸動脈穿了出來。那顆子彈的軌跡跟地圖上的鄉間小道沒兩樣。」
「第二天早上,我睡到九點鐘才起床,還是在樓下的媽媽把我叫醒的。我爸爸在鐵路工地做工,他一早六點就出門了。劉易斯,我媽媽不是叫我,她是在驚叫。」
九點四十五分,諾瑪向他們道過晚安,回房就寢。現在只剩劉易斯和賈德森,而賈德森已停止說話,目光只跟隨那些冉冉上升的香煙煙霧,就像小孩望著理髮店外面掛的紅白條紋旋轉燈,心中好奇那些條紋轉到什麼地方去了。
「劉易斯,聽我說。就我所知,萊斯特的公牛是唯一變壞的動物。琳達·拉維斯克的小狗也許咬過一次郵差,還有之後我聽過的幾件怪事……可是,斑斑是條好狗。它身上永遠有泥土味,不管你給它洗多少次澡,它總有泥土味——它是條好狗,但我媽媽再也不願摸它一下。劉易斯,如果你今晚把你的貓帶出來殺掉,我永遠隻字不提。」
「你女兒的貓是不是死了?」
另一個房間里響起十點半的鐘聲。
劉易斯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
「它吃完后,我從屋后陽台下面找出一箇舊澡盆替它洗澡。斑斑向來痛恨洗澡,通常總是我跟我爸爸一起動手,結果搞得我們渾身是水,我爸爸一罵它,斑斑就會露出羞愧的樣子——就是狗常會有的那種表情。」
「我有同感。」劉易斯說,「今天下午我看見啾吉的時候,我覺得就好像……」他想著適當的字眼。這絕對自然?不對。「就好九-九-藏-書像,這是註定會發生的。」
「等我第二次或第三次叫它時,它過來了。它走路的樣子有點跛,我帶它去門廊上,它差點從側門跌下去。它幾口就把食物吞光了,那時候我已經不覺得害怕,開始在想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跪在地上,抱著它,很高興看到它死而復活。它伸出舌頭舔我的臉,它……」
「那地方……一下就把你抓牢了……於是你製造各種香氣撲鼻的理由……劉易斯,我可能做了錯事,斯坦利·鮑可能也做了錯事。該死!我又不是上帝。但是能夠讓已死的生命復活……你就很像在扮演上帝,不是嗎?」
「『噓!』我嚇得要命,怕吵醒我爸,然後挨他一頓打。『你說什麼?』斯坦利·鮑叫道,聲音更大了。劉易斯,我父母的卧室要是在靠馬路那邊的話我就慘了。幸好他們睡的就是現在諾瑪和我的房間,就是靠河那一邊。」
「老賈,有沒有問過你父親為什麼他不帶你去?」
賈德森的手臂猛一震動,兩隻空酒瓶跌下桌面,其中一隻摔得粉碎。
「沒錯!」劉易斯大叫一聲。
「我埋了斑斑,擺了個石堆。」賈德森平淡地說,「我完成工作時,斯坦利·鮑已經睡著了。我拼了命地搖才把他搖醒,等我們走下四十四級——」
「我完全照斯坦利·鮑的話行事。我回到家時,我爸已經不忍看到斑斑受苦,給了它的頭一槍解決了它。我根本沒提起寵物公墓,我爸直接問我,斑斑是否願意被埋在寵物公墓?我說,大概願意吧。於是我拖走裝在麻袋裡的斑斑,我爸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記得斯坦利·鮑的吩咐,我說不需要。」
「有些事不值得好奇。」賈德森說,劉易斯第一次看到他老態畢露,好像正站在他自己剛掘好的墓穴旁。
劉易斯又自問:不是老賈的意思,那是誰下的決定呢?劉易斯想不出答案,只好把這問題擺在一旁。
諾瑪與他們一起坐了一會兒,一邊看電視,一邊織著圖樣,那是一幅鄉村聚會小屋與落日的風景圖。她說織好準備聖誕節前一星期在教堂拍賣,這是本地的大事之一。諾瑪的手指相當靈活地在布面穿上穿下,今晚,不大看出來她有風濕。劉易斯猜想,大概是氣候的關係。現在雖然寒冷但十分乾燥。諾瑪複原得很快,距上次心臟病還不到十周,但她的面容看起來已不那麼憔悴,事實上甚至年輕了些。
賈德森按熄煙頭。
「他說:『我,摔不斷脖子,你也不會。我帶路,你拖狗。』他沒說假話。他步子輕鬆,如履平地一樣越過樹冢,連頭都沒低一下。我拖著狗爬上去,斑斑有十六公斤重,而我才不過四十公斤重。劉易斯,老實告訴你,第二天我渾身酸痛。你今天覺得怎樣?」
劉易斯聽到這裏,眉毛一挑,賈德森聳了聳肩。
劉易斯自問:我要坐在這裏相信這些瞎話嗎?我怎能相信這個講法國佬、印第安人、食人怪,以及死狗復活的故事?哦,天!那隻貓只是被車撞昏了——不用大驚小怪。這隻是老頭的鬼話連篇。
劉易斯張嘴欲言又止。
「米克馬克族人把他們的古葬場告訴斯坦利·鮑的祖父,但因為食人怪把葬場搞臭了,所以族人已不再使用。同時他們還告訴他關於小神澤、石階和其他的一切。」
賈德森繼續說,不過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就像昨晚在小神澤踏著凸出水面的高地,一小塊一小塊地走。
「我們到了那裡,一路上斯坦利·鮑跌倒了六七次。他醉得真厲害,身上的氣味就像在玉米缸里泡過一樣。有根枝條還差點戳穿他的喉嚨。他手裡拿著鶴嘴鋤和鐵鏟,我們走到寵物公墓時,我以為他會把工具甩給我,然後醉倒在地。」
賈德森搖著頭,把嘴埋在掌心乾咳。
「好吧。」劉易斯說,「如果你認為是就是吧。」
賈德森點頭。
只是劉易斯知道這不是瞎話,別說三瓶啤酒,就是三十三瓶下肚,也無法清除他心裏已經明白的事情。
「我做這件事也許是為了要讓小孩明白,有時候生不如死。」賈德森略顯困難地說。「你的埃莉就不明白,我心裏有這感覺,埃莉不明白,是因為你太太不明白。你不妨對我直說,我的感覺如果錯了,咱們就不必再提。」
賈德森望望劉易斯,再點了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