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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30

第一部 寵物公墓

30

他們正要上樓,劉易斯指著埃莉擺在電視前的一張摺疊桌,上面放著餅乾和兩塊巧克力蛋糕,還有一罐啤酒。埃莉留下一張字條,寫的是:「聖誕老人請用。」
劉易斯站起來,用手按著腰,轉動上身,挺得脊椎骨咯咯發響。「所有玩具都在這兒了。」
他們倆並肩坐在聖誕樹的彩燈下,忙著布置禮物盒,雷切爾身穿絲質睡衣褲,劉易斯穿著睡袍。這是他記憶中最愜意的一個晚上,壁爐里燒著火,他或她偶爾會起身把木柴丟進爐子。
劉易斯高舉成果。「好啦!」
「蛋糕。」雷切爾說完,一口吃下半塊;劉易斯則拉開啤酒罐。
「雷切爾,我絕對不會告訴你的。」他一本正經地說,「就算派一隊拷打專家來折磨我我也不說。兩千塊。」
劉易斯迅速走向前面,從走道壁櫥里拿出一隻靴子。然後把圍住爐火的網欄搬開。
這念頭如此清晰,幾乎有著立體的影像和聲音,劉易斯回頭看了一下,彷彿賈德森就在他肩后大聲說話。
「等一下。」劉易斯說,「還有件工作要做。」
十二月十六號,埃莉的學校開始放假前後,家裡的支氣管炎病人也都差不多好了,於是他們一家四口過了一個老式鄉村聖誕佳節。這幢坐落北綠洛鎮的房子比他們八月搬來時更像個舒適溫暖的家了(剛搬來第一天,這房子看起來怪異且不友善,埃莉碰破了膝蓋,凱奇被蜜蜂蜇傷)。
「哦,劉易斯,這太美了——」他見她話中帶著哭音,不禁深受感動。
「這是送給你的。」他說,「你現在就可以打開,因為已經過了午夜。親愛的,聖誕快樂。」
劉易斯正在組裝埃莉的蝙蝠自行車。
「等著瞧吧。」
啾吉又得手了。劉易斯想著就覺得噁心,他想:啾吉要咬另一隻眼睛了——但他先看見的卻是從那空眼窩裡冒出的血。這還不夠看,更壞的我都見過,比如帕斯考,他就比這更糟……
啾吉站在車庫門口,劉易斯舉起鐵鏟恫嚇似的對它一揮,啾吉立刻遁入黑夜中。
啾吉摩擦著劉易斯的身體,他懷著厭惡之情把它推開——因為那股臭味。稍後他發現啾吉試圖坐在雷切爾腿邊,雷切爾同樣把它一推,並不耐煩地叫它「滾開!」劉易斯看見太太用手掌摩擦絲質長褲的大腿褲管,動作就像有時候你把粘到什麼髒東西或細菌的手擦乾淨一樣。劉易斯想道:雷切爾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九*九*藏*書
雷切爾從盒中取出金鏈子,掛在她撐起的手指間,讓掛在金鏈子另一端的藍寶石對著走道的燈光。寶石慢慢旋轉,射出碧藍冷艷的光輝。
劉易斯,男人的心園中的泥土裡石頭很多。
「那快去打扮吧。」劉易斯逗得她大笑起來。
「戴起來。」他說。
「而且都是完整的,記得去年嗎?」雷切爾抿著嘴笑道。去年他們買的玩具幾乎每一樣都得自己組裝,他們一直搞到聖誕節凌晨四點,弄得兩人怨氣衝天。結果當天下午,埃莉便發現了盒子比裏面的玩具更好玩。
門前這團糟當然要清掉,沒人想在聖誕節清晨看見這種噁心的東西。這不又是他的責任嗎?當然是。就像接妻兒回家那天,也是他故意碰倒輪胎去遮住那隻被啾吉殺死的老鼠。
不過,正如賈德森·克蘭德爾所說——或所猜想——這還不算壞。劉易斯發現地下室鍋爐後方的窗子破了,叫玻璃工人來修理后,他反而省下不少燃油錢。要不是因為這隻貓,劉易斯也許幾周內都不會發現那塊破窗——這樣看來,他倒該感謝啾吉才對。
雷切爾指著袋子里剩下的幾枚塑料釘說:「這些呢?」
「寶貝,你嫁了個勝利者。」劉易斯說,「跟我一輩子,我把你變成明星。」
「水槽上面的燈泡壞了,我換了個新的。」
「我要嘗嘗它的味道是不是跟賣相一樣好。」雷切爾說。
「我想它剛睡醒。」劉易斯說著一面脫掉睡袍。「也許在聖誕老人來臨前,我們可以讓它睡著,你看怎麼樣?」
如果我們養的是狗的話,可能早就注意到它有所不同。劉易斯想道,總之,貓咪是他媽的獨立的動物。既獨立又奇怪,難以預料。劉易斯並不奇怪那些古老的埃及皇后和法老會想把貓咪做成木乃伊,將它們葬在自己的三角形墳墓里以作為九九藏書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的精神領導。貓咪就是這麼詭異。
埃莉不讓啾吉上她的床是事實,但她看電視時,卻讓它跳到腿上睡覺。不過幾分鐘后,埃莉又會把它推下地。「啾吉,走開,你好臭啊。」埃莉每天按時喂它,連凱奇有時候也會抓住啾吉的尾巴拖一下……劉易斯認為那是表示友善而非惡意;凱奇就像個小修士拉著一根粗毛編製的敲鐘繩。碰到這種情形時,啾吉便沒精打采地爬到散熱板下躲避凱奇。
「劉易斯,我們負擔不起——你負擔不起——」
克里德醫生,把我隨時放在你心裏。我原本活著,後來死去,但又復活。我兜了個圈子,我在此告訴你,一個人種他能種的,並加以照料。克里德醫生,千萬別忘了,現在我是你心園所能種出的一部分,你太太、你女兒、兒子……還有我。記住這秘密,好好照料你心裏的園地。
劉易斯放下啤酒罐,突然抓著睡袍口袋,好像剛才忘了什麼似的——其實他一直都感覺得到袋中物的分量。
「去吧。我去把貓放到外面,然後關燈。」
他聳聳肩。「肥皂、洗髮精。到底是什麼,我忘了。」
他還沒說完便愣在當場。門前的地墊上,有隻頭部稀爛的死烏鴉,一隻斷掉的翅膀像紙片般落在軀體後方。啾吉立刻從劉易斯手上跳下來,忙著用鼻子去聞那已凍僵的烏鴉。劉易斯看到啾吉的頭宛如弓箭脫弦般迅速,他還來不及轉頭,啾吉就已咬出烏鴉一隻發白的眼珠。
雷切爾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除了藍寶石項鏈外一|絲|不|掛。她慵懶地對著劉易斯微笑:「老大,什麼事花了你這麼多時間呀?」
啾吉緩慢地走到壁爐前趴著,它的姿勢缺乏貓的優美。從劉易斯不願回想的那個晚上開始,它就失去了優美的姿態。啾吉似乎還失去了某些別的特質,劉易斯雖然隱約察覺到,但過了整整一個月他才確定——啾吉幾乎完全不出聲了。以前它最愛叫,叫聲很響。有好些夜晚劉易斯甚至必須起來把埃莉的房門關好,否則他會被啾吉的鼾聲吵得無法入睡。
「這些最好是備用的,別讓孩子跌斷他們的小脖子。」
「怎麼樣?」劉易斯心急地問道。他從來沒送過她什麼珠寶,此刻不免有些緊張。「你喜不喜歡?」
「過來https://read•99csw•com。」雷切爾輕輕拖著他,但拖的不是他的手。「哦,劉易斯,親愛的,這玩意兒怎麼啦?」
不對,有一次例外。劉易斯記起在樓下睡沙發床那晚,驚醒時瞥見啾吉蜷卧在他胸膛上……啾吉當時對他喵了一聲。
「啾吉,聖誕快——」
雷切爾拿著那個用銀紙包著、綁著藍色緞帶的小盒子翻來轉去。「劉易斯,什麼東西?」
雷切爾筆直地望進劉易斯的眼裡,「等一下親熱的時候,我身上只戴這條項鏈。」
學校放假前一星期,劉易斯與醫務室工作人員特別忙碌。雖然沒有流行性感冒,可是有不少支氣管炎病人,其中幾個還得了肺炎。就在假期前兩天,六個喝得爛醉、不住呻|吟的兄弟會學生被關心他們的朋友送到醫務室來。當時那混亂的場景與帕斯考事件很像,這六個糊塗學生擠在一架平底雪橇上,從鍋爐間後面的山坡往下滑,結果就在他們發狂歡呼之際,雪橇滑出跑道,撞上南北戰爭期間的一座炮台。結果兩人斷了手,一個手腕骨折,六個人加起來總共裂了七根肋骨、一個腦震蕩,再加上不計其數的外傷,只有那個坐在雪橇尾端杠子上的學生毫髮無傷。
「廢話。」雷切爾愉快地說,「大夫,來。」
雷切爾哼聲說:「大夫,你就不能好心點嘛!」
這場性|愛很美好,但劉易斯不像往常那樣盡興之後倒頭便睡。在這聖誕節的凌晨,他躺在黑暗中,聽著雷切爾緩慢深沉的呼吸聲,心裏想著死在門前的烏鴉——那是啾吉送他的聖誕禮物。
「好了,上床睡覺吧。」雷切爾說,「我要早點把聖誕禮物給你。」
「跌斷脖子的時候還沒到呢。」劉易斯假裝帶著惡意說,「那要等她長到十二歲想玩滑板出風頭的時候。」
一個人種他能種的……細心照料。
可是眼前所見確實讓劉易斯噁心,他的胃在翻攪,剛才逐步累積的情慾一下全被打消了。媽的!這烏鴉差不多跟啾吉一樣大,啾吉一定是趁它不備時偷襲的。
「你想得美。」雷切爾隔著指縫笑道。她看起來就像埃莉……也像凱奇。
「劉易斯?」雷切爾的叫聲從他們的卧室傳來。「來睡覺吧?」
「噓——」劉易斯說,「從去年聖誕節后,我就開九_九_藏_書始東省一點西存一點……這東西沒有你想的那麼貴。」
壁爐左邊的火已經減弱,留下厚厚一層灰燼。劉易斯拿靴子在灰上按了個深深的腳印,然後在壁爐外的紅磚上像蓋橡皮圖章似的蓋了個柴灰大腳印。
現在,這隻貓卻睡得像石頭,像死了一樣。
雷切爾咯咯笑道,「劉易斯,埃莉會興奮得發瘋的。」
啾吉還在死鳥旁貪婪地隆起背脊,它在咬另一隻翅膀。啾吉邊咬邊拉扯時,烏鴉的翅膀發出一種難以理解的沙沙聲。
「惡——心!」劉易斯在模仿埃莉。
「劉易斯,我愛你。」雷切爾說完給他一吻。
兩周前,埃莉在學校聽到一個令她不安的傳言,那就是:聖誕老人其實都是爸媽假扮的。這個傳言的可信度又因為埃莉在班格爾購物中心的所見所聞而變得更高。埃莉看到一個很瘦的聖誕老人坐在冰淇淋店的櫃檯里大口吃著起司漢堡,半邊鬍鬚拉了下來。不論雷切爾如何安撫,埃莉還是深受震撼(不過,令她感到震撼的好像是起司漢堡,而不是假鬍子)。雷切爾向埃莉再三保證:百貨公司和救世軍的聖誕老人都是真的聖誕老人派出來的「幫手」,因為真的聖誕老人身在北方,忙著清點給小朋友的禮物,又要讀很多小孩在聖誕節前夕才寫的信,還要趕著出現在世界各地。
雷切爾站在樓梯上解開紙盒,一看是蒂芙尼的盒子,瞬間驚叫出聲。她拿開上面蓋著的泡棉,望著盒裡的東西發獃。
雷切爾用手肘撐著身體,劉易斯感覺到她又暖又甜的呼吸。
「我想是的——」劉易斯的聲音不太穩定。
「多少錢?」
劉易斯再把網欄複原。現在,他們的壁爐上有兩個明顯的腳印,而且是朝聖誕樹的方向前進,彷彿聖誕老人從煙囪下來,把要給克里德家的禮物留在樹下。這戲法表面看來沒有漏洞,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兩個都是左腳印……劉易斯心想,埃莉還沒有這種洞察入微的能力。
「劉易斯,你在搞什麼——」
「備用零件。」劉易斯說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親愛的,別哭。」他說。「戴起來看看。」
「女人——」劉易斯說道,身體站得筆直。「那不是禮物,是我應享的權利。」
雷切爾戴上項鏈,劉易斯幫她勾上鏈扣,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我要到房間照鏡子,我要打扮打扮。九_九_藏_書
「兩千!」雷切爾突然死命抱住他,差點因此跌下樓梯。「劉易斯,你瘋啦!」
「這麼晚喝啤酒會讓我胃酸過多。」劉易斯說。
不知不覺中,劉易斯睡著了。
劉易斯突然狠狠地踢了啾吉一腳,踢得它落地時後腿蹩成了八字形。它走開時,對劉易斯投來惡意的目光。「來吃我啊。」劉易斯說,併發出貓一樣的嘶嘶聲。
「行了。」劉易斯說完,再把靴子放回壁櫥。「你喜歡嗎?」
劉易斯一面替他們清洗傷口、包紮、縫合,一面嚴詞教訓他們。但事後回家告訴雷切爾時,他又笑到飆出眼淚來。雷切爾奇怪地望著劉易斯,不覺得有這麼好笑,劉易斯也沒告訴她那是個愚蠢的意外事件,而且無人身亡。他的笑一半是因為心裏舒坦,另一半卻是因為他戰勝了這個狀況——劉易斯,今天你贏了。
劉易斯抓起啾吉橫擱在一隻手臂上——這幾天他已懶得拿掃帚趕它。他想,大概他已經習慣啾吉了吧。劉易斯打開那扇廚房和車庫間的門,一股冷氣繞著他的腳踝打旋。
「你要餅乾還是巧克力蛋糕?」
「就來了。」劉易斯回答。雷切爾,我只是有一小堆麻煩要清理,好嗎?因為這是我自找的麻煩。他摸到車庫的電燈開關,開燈后再到廚房水槽下的櫥櫃里拿了個綠色塑料袋,又去車庫拿掛在牆上的鐵鏟。他把死烏鴉與斷翅鏟進袋子里,然後將袋口打結,丟進放在思域轎車另一邊的大垃圾桶。等他弄完時,兩隻腳踝都已凍僵了。
「老大,裝好了嗎?」雷切爾問。
聖誕夜,等兩個孩子睡熟后,劉易斯和雷切爾做賊似的悄悄爬下樓,他們手上抱滿用彩紙包裝的一盒盒禮物——一套火柴盒小汽車給凱奇,兩個洋娃娃給埃莉,此外還有一輛三輪小自行車、玩偶的衣服、一個裡面有燈會發亮的玩具烤爐。
「它知道你干過好事還是壞事……所以你最好要乖乖的……劉易斯,你是好孩子嗎?」
凱奇的病拖了一星期後終於痊癒了。但一星期後,他又得了支氣管炎。埃莉和雷切爾也相繼染上同樣的病;聖誕節前的一星期,他們三個就像年邁的老獵狗,從早到晚乾咳不停。劉易斯沒被傳染,雷切爾似乎因此生他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