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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33

第一部 寵物公墓

33

「只要你爹地可以幫忙看凱奇一小時。」
「真的。」雷切爾露出微笑。「劉易斯,我愛你。」
「再等一下。」劉易斯望了雷切爾一眼。「一切都還好嗎?」
埃莉哭了一陣之後轉為唏噓,然後停了下來。到家之前,她問劉易斯她可不可以聽廣播,劉易斯說當然可以。於是,埃莉轉到WACZ電台,這時電台正在播放一首叫《這棟老屋》的歌,埃莉邊聽邊跟著唱。走進家門,埃莉便跑向母親,對她大談她的葬禮見聞;雷切爾一言不發,耐心地聽埃莉絮絮叨叨……劉易斯覺得雷切爾看起來臉色蒼白,滿懷心事。
「不會的。」劉易斯慢慢說道,「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明天帶它去看獸醫。」
劉易斯仔細看著她。「他們都睡了,但你還沒。」
劉易斯稍停一下。
劉易斯往前面瞥了一眼,其他三人已經集合站在賈德森身旁。參加葬禮的親友已開始走出教堂,其中有些人正痛哭失聲。
「我再也吃不到諾瑪做的餅乾了。」埃莉抽噎著說,「她做的燕麥餅乾最好吃,可是她再也不能做了,因為她死了。爹地,人為什麼一定要死?」
「寶貝,我去抬棺材。」劉易斯說道,暫時坐下,用單臂摟著埃莉的雙肩。「我去幫忙抬諾瑪,一共要四個人抬——我,賈德森的兩個侄子,還有諾瑪的弟弟。」
「兩個小傢伙都睡了。」
「我看大概沒關係。」雷切爾說,然後毫不掩飾地望著劉易斯。「你上樓來好嗎?我……我知道你有事……不過……」
「抬棺的親友請上前好嗎?」勞夫林牧師問道。
請上帝拯救過去,他又想到這句話,於是環著賈德森肩頭的手用力握了握。
「你們準九*九*藏*書備好了?」其中一位侄兒問道。
「寶貝?」
「我一輩子都不要結婚生小孩!」埃莉立刻宣布,同時哭得更厲害了。「這樣也許我就不會死!太壞了!太自私了!」
「不會的。」
「哎,雷切爾,我很抱歉。」劉易斯希望自己的語氣不像他真正感覺到的那麼抱歉。「情況很糟嗎?」
劉易斯準備起身,埃莉拚命拉著他的手臂阻止他,臉上露出害怕的表情。「爹地!」她像舞台演員般高聲耳語,「你要去哪裡?」
「別讓諾瑪摔下來。」埃莉悄悄地說。
「當然好。」劉易斯說著站起來身來,好像他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做。他明知這麼一來,原本打算寫的讀者來信將永遠無法完成,因為他要沿著這條路永遠走下去,明天還會有別的新花樣要應付。啾吉拖回家的老鼠一定會被它抓得血肉模糊,內臟露出體外,說不定連頭都不見了。
當然——她只是想確定我不會像一陣煙一樣消失無蹤。劉易斯想到這裏,差點面露微笑。但這念頭又引發另一個聯想: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劉易斯的微笑頓時消失。
賈德森先為劉易斯介紹他的兩個侄兒,他們是賈德森堂叔伯的後代,兩個都是壯漢,臉孔十分相像。賈德森又介紹諾瑪的弟弟,劉易斯猜他大概五十七八歲,臉上雖然掛著憂傷,但還算承受得住打擊。
「很榮幸見到各位。」劉易斯說,他覺得有點彆扭——只有他是純粹的外人。
「我們睡覺去。」劉易斯邊說邊關掉書房的燈。他與雷切爾並肩上樓,一手攬著她的腰,盡他所能地愛她……但即使稍九_九_藏_書後當劉易斯進入雷切爾體內時,他卻仍聽著窗外的寒風呼嘯,一邊想著啾吉。它本來是女兒的貓,但現在屬於劉易斯了。此刻它在哪裡,又在捕殺哪種動物?男人的心園中的泥土裡石頭很多,寒風正唱著陰森的歌。在不遠處,曾為他的兒女織過兩頂一樣帽子的諾瑪,現在正躺在霍普崗公墓教堂石窟中的棺材里;殯葬公司化妝師塞進到她雙頰下面的白棉花,此時想必已經變黑了。
請上帝拯救過去吧,劉易斯想到自己的親人(埃莉或凱奇的子女,也就劉易斯的孫兒們)對他感到陌生的日子也將到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對這兩個侄子來說,賈德森這門親戚已成了過去式,就像脫離母體的小星球,在視野中越來越小,最後變成芝麻大小的光點。所有過去對他們來說只是相簿上的照片。講述往事時眾人圍坐的房間對他們來說似乎太熱了——他們還沒上年紀,他們的關節沒有風濕,他們的血液還沒變稀。假如人的身體是用來裝靈魂的信封——上帝寫給宇宙的信——那麼美利堅永恆款棺材就是盛裝人體的信封。在這些年輕健壯的侄兒眼中,過去是封無法投遞的死信,只能將之歸檔存查。
劉易斯與諾瑪的弟弟都點點頭。
賈德森站在一旁,目送他們把棺材送進靈車。
「我不知道。」劉易斯說,「我猜大概是為了把地方讓給新出生的人吧,讓給像你和凱奇這樣的小孩。」
喪葬儀式完畢后——儀式不是在墳前,而是在霍普崗公墓的一間小教堂里舉行。要等明年春天才挖墳下葬——劉易斯開車返家,埃莉忽然在途中哭了起來。
劉易斯看了看她,他有點意外但不太驚訝read.99csw.com。「埃莉,你怎麼了?」
「我可以幫忙看凱奇。」劉易斯說,「我非常樂意。」
「你到外面台階上等我。」劉易斯說,「埃莉,這樣好嗎?」
「世人就像山谷的花朵,今日開放,明天即被扔進爐灶;人的時間只有一個季節,匆匆而來,倏忽而去。讓我們一同祈禱。」
劉易斯移向老賈為諾瑪選的美利堅永恆款鐵灰色棺材左後方,他握著杠子,四人抬起諾瑪,慢慢步出教堂,外面是寒冷明亮的二月天。有人——劉易斯猜是教堂管理員——把煤渣撒在雪地上防滑,停在路邊的靈車正將白霧般的廢氣排進冬日的空氣中。殯葬公司老闆和他身強力壯的兒子站在靈車旁,準備助他們一臂之力,以防萬一有誰(可能是諾瑪的弟弟)失手,或抬不動時需要人協助。
「諾瑪,再見。」賈德森說完,隨即點了支煙。「老伴,不久我就來陪你。」
「埃莉沒問題吧?」賈德森問。埃莉正流連在門廳觀望著他們。
「親愛的,我也愛你。」劉易斯將眼光轉向書架,杜特曼的著作《傷口治療》就在他面前。劉易斯伸手將書取下。
「爹地?」
劉易斯站起來,埃莉又拉他一下。
劉易斯單臂輕輕環著賈德森的肩膀,諾瑪的弟弟緊緊站在賈德森另一邊。兩個與這家族早已疏遠的壯漢侄兒也已盡完義務。他們對諾瑪的印象可能來自照片或幾次義務性的探訪——整個下午坐在客廳里吃諾瑪做的點心,喝賈德森買的啤酒。說不定他們其實對那些年代已久的故事和從未見面的人漠不關心,心中反倒掛著其他想做的事情(洗車,為車身打蠟,打保齡球,或坐在電視機前看拳擊賽),巴不得盡完拜訪義務read•99csw•com后就能離開。
「劉易斯,上來吧?」
「好。」埃莉說,「千萬別把我忘了。」
這時候衛理公會勞夫林牧師為死者祈幅,求上帝賜予平安。
「寶貝,信不信由你,人活到老的時候,死亡就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壞或那麼可怕了。你還要活上好多年好多年呢。」
「小心抬她。」賈德森說著,他的聲調陡然變粗,他接著轉過身,低著頭從座位當中的走道離開。
「要!」埃莉叫道,「媽咪,真的?」
「我想沒問題。」劉易斯邊說邊對埃莉招招手,她也舉手響應,然後,那套海軍藍洋裝一轉身,她走到外面去了。剎那間,劉易斯不安地發覺,她的姿態多麼像個大人。
他們都點點頭。
對劉易斯來說,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他盲目地愛著埃莉和凱奇,很少有機會用旁觀者的態度觀察自己的女兒。今天,劉易斯相信自己看到了兒童接近生命初期發展階段尾聲的例證:兒童幾乎是個純粹的好奇物體,他們會瘋狂地將知識貯存在連綿不斷的線路中。即使後來賈德森彎腰親她,對她說:「寶貝,你能來我真高興,相信諾瑪也會很高興。」埃莉仍然沉默無語。賈德森身穿黑西裝,腳上穿的是系帶皮鞋,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但頗有派頭(劉易斯記得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賈德森沒穿便鞋或綠色膠靴)。
講完葬禮,埃莉接著問母親會不會做燕麥餅乾,雷切爾放下手中正在織的毛線,站起身來,好像她正等著埃莉問這問題。「會。」雷切爾說,「要不要做一大堆?」
晚上,劉易斯在讀醫學文摘上的一篇論文並做著筆記,準備當晚寫封讀者來信,反駁該文作者針對傷口縫合所發表的似是而非、研究不夠徹底的論點。他正在書架上找他那本《傷read.99csw.com口治療》時,雷切爾從樓上往下走到樓梯半途中。
「可是,人死了就不會受病痛折磨了。」劉易斯平靜地說,「我是醫生,我看過很多受折磨的病人。這也是我要在大學工作的原因之一,因為我不想再每天看著病人受折磨。年輕學生雖然常常受傷……甚至承受痛苦,可是那些和受折磨、受活罪不一樣。」
劉易斯解釋道:「他們用這種方式向死者致敬。」他發動旅行車的引擎,也打開頭燈。「我們走吧。」
「我要到什麼地方去找你?」
雷切爾坐在樓梯中段,她穿了件粉紅色絨布睡袍,臉上的妝已經洗凈,她的額頭髮亮,頭髮在腦後用橡皮筋紮成短馬尾,她看來真像個孩子。「我已經處理掉了。」她說,「不過你知道嗎,它死守著老鼠……的屍體不放,我得用吸塵器的長吸筒才能把那隻蠢貓趕出門去……它今天居然對我凶,啾吉從來沒對我凶過。但它最近好像變了,劉易斯,你想它會不會有什麼毛病?」
「你和埃莉不在家時,啾吉拖了只老鼠回家。」雷切爾勉強裝出笑容。「真噁心。」
埃莉穿了套專為參加葬禮而買的海軍藍洋裝,此時突然低下頭來,劉易斯坐在旁邊聽見她的脖子發出一道響聲。埃莉平常很少上教堂,又是第一次參加葬禮,此刻一言不發,神情不勝敬畏。
埃莉睜大眼望著賈德森。
「爹地,大家為什麼都要開車燈?」埃莉好奇地問,「為什麼白天要開車燈?」
葬禮服務員將鮮花安置在靈柩上,電動的後座擋風玻璃升起關緊。劉易斯回到女兒身邊,兩人一起走向他們的旅行車。路面十分濕滑,劉易斯抓著埃莉的手臂,以防她的皮鞋讓她跌倒。停在路邊的車輛都發動了引擎。
「我在看書。」
「你沒事吧?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