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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32

第一部 寵物公墓

32

「嗯……」
「如果你當時是在笑,那我要向你致敬。」劉易斯說。
「也許正是如此。」
「我不認為吵過就算了。」雷切爾說,「劉易斯,那次吵架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我記得我姐姐澤爾達一九六五年四月十四日是怎麼在床上噎死的一樣。」
隔壁的鄰居把蹲在一棵大樹後面不停大喊的雷切爾帶回家,雷切爾的鼻子流血了,因此滿身都是血跡。這位鄰居先設法止住她的鼻血,再給她一杯熱茶和兩片阿司匹林讓她鎮定下來,然後打電話叫救護車,並從雷切爾口中得知她父母去的地方,又打電話到蓋布倫夫婦家找她父母,蓋布倫先生是雷切爾父親公司里的會計。
「瑪麗的媽媽什麼節目都讓她看。」埃莉話中隱隱帶著批判之意,但劉易斯決定不予理會。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劉易斯回答,把埃莉抱到膝上坐著。劉易斯不安地意識到,埃莉對於唐老鴨、蜘蛛人和漢堡王的了解可能比他自己對於摩西、耶穌和聖保羅的了解要多。埃莉有個不守教規的猶太媽媽和一個不上教堂的基督徒爸爸。因此她對整個精神世界的觀念十分模糊。如今為時已晚。埃莉才五歲多,可是,老天,已經晚了。
「到了最後,止痛藥沒用了。澤爾達整天哭叫,我們都不記得澤爾達生病前的樣子了,連我媽媽都不記得了。如今她只是後面卧室里一個又臭又討厭、哭叫不停的……骯髒的秘密。」
這時雷切爾帶淚的雙眼露出獃滯恐懼的神色。
劉易斯正要拒絕——他已經覺得有點輕飄飄了——但突然間,他的眼帘後方浮現一幅景象:賈德森用一個異教的擔架,拖著諾瑪的屍體穿過樹林,往米克馬克族古葬場走去。
「親愛的,當然不會生氣。」劉易斯停頓一下,再望著她。「我可以帶埃莉去嗎?」
「現在我們坐在椅子上。」劉易斯說,「你想這張椅子明天還會在這裏嗎?」
「不用說了。」劉易斯告訴賈德森,同時打開瓶蓋,他望著賈德森,「我們為她乾杯,好嗎?」
劉易斯心想:這就對了,我們結婚這麼多年後,你終於說出來了。
「我們只是有信心認為這種事不會發生。信心是個了不起的東西,虔誠的教徒想讓我們相信,信心與知道是一樣的事情,但我不這麼認為。關於人死後會怎麼樣的說法太多,我們知道的是:我們死掉的時候,我們的靈魂和思想要麼繼續存在,要麼就不存在。如果繼續存在,那就會發生你能想到的各種可能;如果不存在,那死了就是死了,完蛋了。」
劉易斯突然記起,那天她說自己病了,好像病得很重,但第二天她又完全好了。
在芝加哥念大二時,劉易斯也曾認同一位宿舍同學的看法。那時候,他們一群人漫談了一整夜,這位同學表示:《聖經》里所列的奇迹都相當可疑,因為自從理性時期開始,奇迹便消失無蹤(這位同學原本說的是「完全消失無蹤」,但被其他同學強迫說得保留一些),雖然世上有許多謎團正變得越來越清楚明亮,有某些團體聲稱世上還有很多奇事正在不斷發生(例如「耶穌裹屍布」就是最好的證據)。這位同學後來變成密歇根州第爾波市有名的產科醫生,他當時說:「所以,耶穌讓拉撒路起死回生。對我來說,這沒問題啊!如果我必須吞下這種想法,我就會吞。有人說雙胞胎的其中之一會在子宮裡將另一個胎兒吃掉,像個未出生的吃人魔一樣。結果二十年後那個人的睪丸或肺臟里出現牙齒,所以可以證明那個人真的吃掉了雙胞胎手足。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連這種鬼話都相信,那就沒什麼事是我不能相信的了。但是,我想要看到死亡證明書——你懂我的意思嗎?我不懷疑他從墳墓里爬出來,但我想看原本的死亡證明書。我就像托馬斯一樣,他說他只相信耶穌在看得穿手上釘子鑿穿的洞,並將手插入那傢伙的身體時就復活了。據我看來,耶穌才是那群人當中真正的醫生,而不是路加。」
「自殺?」
「我了解。」劉易斯說。
不,劉易斯本來一直不信靈魂會繼續存在,可是啾吉改變了他的想法。
劉易斯望著埃莉走到飯廳門口,她轉身說:「那天我真傻,為了啾吉哭成那樣。」
「一般人相信各種各樣關於死後會怎麼樣的事。」劉易斯說,「有人相信我們會進天堂或下地獄,有人相信我們變成嬰兒投胎——」
「你想動物會繼續存在嗎?」
護士到哪兒去了?一定有個在病榻服侍的護士……父母親出門,留下一個才八歲的小孩照顧她垂死的姐姐,那時候,澤爾達說不定已經精神失常了。為什麼?因為是逾越節,古德曼夫人受不了那臭味,她得去外面逛逛。於是責任就落在雷切爾身上。各位朋友、各位鄰居,這樣對嗎?雷切爾負起照料病人的責任。她才八歲,梳著馬尾,穿著水手服。買了十件新衣服給凱奇,六套新洋裝給埃莉,你如果離開我女兒,我就負擔你念醫學院的全部學費……可是,當你一個女兒因為脊髓炎就快死了,你留下另一個小女兒一人在家的時候,你那本開不完的支票簿哪兒去了?照顧病人的該死護士又到哪兒去了呢?read•99csw.com
劉易斯下床。
「就像睡著了?」
「不是怕我自己死。」雷切爾說,「我現在根本想都不想這件事。但我小時候,我常想到。我還常常失眠,夢見怪物來把我吃掉,而那些鬼怪看來全都是我姐姐澤爾達的樣子。」
「你不大談你姐姐。」劉易斯說。
「我相信我們會繼續存在。」他對女兒說,「不過,我沒辦法具體說明。至於如何存在,以及存在的形式,可能會隨每個人的不同而不同。總之,我相信會繼續存在,我相信克蘭德爾太太已經到了一個能讓她快樂的地方。」
不錯,劉易斯衷心敬愛賈德森。
「書房裡,沒錯,我忘了,我母親皮夾里也有一張。澤爾達比我大兩歲,她得了脊髓炎……她就像家裡一個藏在後面卧室里的骯髒秘密。劉易斯,我姐姐死在後面那間卧室里,她一直是這個家裡骯髒的秘密!」
「我的同學瑪麗告訴我的。」埃莉說道。瑪麗是埃莉最要好的同學,是個外表有點骯髒、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的小女孩。身上總是有膿皰或皮癬,彷彿得了壞血病。劉易斯和雷切爾都很鼓勵這段友誼,但有次瑪麗離開他們家后,雷切爾對劉易斯坦白說,每次瑪麗來過以後,她都有種衝動,想檢查埃莉頭上有沒有蟲卵或跳蚤。劉易斯聽完後放聲大笑,點頭如搗蒜。
「那就是你對於椅子還在這裏這件事有信心,我也有信心。信心就是相信一件事物一定會如此,不管現在或未來。懂了嗎?」
「雷切爾,夠了。」劉易斯的聲音不太穩定,「我知道這種癥狀。」
這是劉易斯唯一一次看到賈德森喝得微帶醉意,可是賈德森沒有胡言亂語。他會追憶往事,一連串溫暖的往事和趣聞,他講得清清楚楚,有聲有色得令人神往。在追懷過去之際,賈德森同時還要處理眼前的事,這更讓劉易斯佩服得五體投地。假如是雷切爾碰到這種狀況,她可能吃完早餐的柚子和麥片后就支持不住了,而劉易斯也懷疑,自己能不能有賈德森一半堅強。
雷切爾望著天花板,咬著嘴唇說:「如果你認為是對的,如果你認為不會……不會傷害她,就帶她去吧。」她說。
「害怕什麼?怕死亡?」
賈德森打電話給班格爾市的布魯金—史密斯殯葬公司,凡是電話中能安排的他都安排好了,他約好第二天親自去辦理電話中解決不了的事。
劉易斯想:不錯,只是有點怕。才怪。
賈德森幫劉易斯從冰箱里拿了瓶啤酒,他的臉上仍然淚痕斑斑。
「有時她會用鳥爪般的手摸我……我好幾次嚇得差點尖叫出聲,叫她不要碰我。我有一次喂她的時候,她伸手摸我的臉,嚇得我把湯都灑了出來,燙到我的手,於是我大叫一聲……叫完又哭,然後我又看見她眼睛深處的微笑。」
賈德森掛上電話,望著劉易斯說:「對我來說,世上最好的公墓就在班格爾。劉易斯,有興趣的話再喝瓶啤酒,辦這件事得花不少時間。」
劉易斯親了埃莉兩次,一次親在嘴上,一次親在鼻頭上。
「我!我好像不能不怕。我明知你是對的,死亡是極其自然的——甚至還是件好事,可是我所明白的跟發生在……我內心的……」
當天夜裡,雷切爾就開始做噩夢,凌晨兩點自夢中醒來后,她發現自己連爬下床都有困難。驚嚇之餘,雷切爾大聲叫媽媽。她的背痛極了,大概是因為翻動澤爾達時用力過度扭傷的。當時她鼓足了吃奶的勁,連上衣的腋縫都扯破了。
劉易斯慢慢說:「也許還有很多別的,不過埃莉,其實沒有人真的知道。有人說他們知道,可是其實他們真正的意思是:他們有信心,所以他們相信。你懂不懂什麼是信心?」
「脊髓炎。」雷切爾複述一遍,「在我們家找不到她的相片。」
劉易斯點點頭,舉起酒瓶。「敬諾瑪。」劉易斯說。
「我只知道你姐姐死於……脊髓炎。」
埃莉一直望著劉易斯,這時他必須說幾句話。
「用不著抱歉。」劉易斯說著,輕撫她的秀髮。「如果向我道歉能讓你心裏好過點的話,那我就接受吧。」
「我把她翻過來讓她趴著,捶她的背。」雷切爾終於繼續說,「當時我只知道這麼做。她兩腳踢上踢下……我記得還聽到像是放屁的聲音……我以為要麼是她要麼就是我在放屁,但其實是我在翻動她的時候上衣的腋縫裂開了。澤爾達的身體開始抽搐……我看她把臉轉向側面,我心想:澤爾達噎住了。等爸媽回來,他們會說我害她噎死了。他們會說:雷切爾,你恨她——那倒是實話。他們會說:雷切爾,你巴不得她死——這也是實話。劉易斯,我記得看到她在床上那樣子,read.99csw.com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哦,好了,澤爾達噎住了,一切馬上就過去了。我再把她翻過來,背朝下。劉易斯,她的臉變黑了,兩顆眼球突出,脖子腫脹起來,沒多久她就斷氣了。」
雷切爾笑了。「你知道,這的確讓我舒服了點,我覺得好像吐出了折磨了我很多年的病毒。」
劉易斯微笑,覺得又高興又有點難為情。「大概是吧。我有信心現在該是你睡覺的時候了。」
雷切爾一臉愕然地望著劉易斯……看來似乎想通了。但下一瞬間,她臉上又露出懷疑的表情。「這些話是你編出來的。」
「我們為她喝一場吧。」賈德森說,「劉易斯,你該看看她十六歲時的風姿,她從教堂出來,上裝的紐扣解開……你會看得眼珠都跳出來。她甚至能夠讓魔鬼發誓戒酒。感謝上帝,她從來沒叫我發誓戒酒。」
劉易斯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雷切爾說話時這麼費力,他突然提高警覺,彷彿踏進了雷區。
「你知道我不……」
雷切爾浮腫的臉稍微輕鬆了點。「澤爾達很不講理……我好恨她。她有時候會故意尿床,我媽媽一開始還會問她要不要扶她去浴室……後來她不能起床了,母親就問她要不要尿盆。澤爾達總是說不要……她每次尿在床上,總是我媽媽或我們母女倆一起替她換床單……每次她都說是意外,可是你能看得到她眼睛里的笑意。她的房間里滿是尿味及藥味……一瓶瓶麻醉劑,還有聞起來像野櫻桃的止咳藥。有時候我夜裡醒來……就算是現在,我一醒來還是會聞到野櫻桃止咳藥的味道!我想我大概還在夢裡……澤爾達死了嗎?她真的死了?我覺得……」
「當然在嘍。」
賈德森拿起啤酒瓶與劉易斯的酒瓶相碰,又哭了起來,但同時也在微笑。賈德森點著頭說:「祝她永遠安息,願她去的地方沒有惡毒的風濕。」
「你去哪裡?」雷切爾吃驚地問。
飯廳牆上出現了一道影子,是雷切爾在偷聽。
接下來,房間里靜默了好一陣子。
劉易斯冷笑一聲說:「要不要我拿教科書給你看?要看自殺統計數據嗎?根據統計資料,凡是在家中照料絕症病人的家庭,在病人去世後半年內,家人的自殺率也會急速升高。」
不是心臟病,是突發腦溢血,死者可能沒有遭受任何痛苦。那天下午,劉易斯打電話給斯蒂夫,告訴他諾瑪病故的消息,斯蒂夫說他自己倒不反對以這種無痛苦的方式告別人世。
雷切爾笑了笑,摸一下他的臉。「劉易斯,你真會說話。我其實根本不談她,我盡量不去想她。」
埃莉吃吃笑著,劉易斯也在微笑。
賈德森哭了差不多十分鐘,這場感情風暴才算過去。接著,劉易斯仔細聽著賈德森所講的一切——他以醫生兼朋友的雙重身份聆聽著。劉易斯在聽,賈德森有沒有在話中兜圈子,他在聽賈德森對於發生時間是否清楚(沒有理由去檢查賈德森是否知道發生地點,因為對賈德森而言,地點總是在緬因州綠洛鎮)。劉易斯最留心的是賈德森提到諾瑪時是否還是用現在式。最後劉易斯發現,賈德森沒有任何無法掌握現況的跡象。劉易斯深知年老的夫婦常會在相隔一月一周、甚至一天內相繼死亡。這是由於老伴去世遭受的打擊使然,或者由於內心深處那種要追隨死者的慾望(啾吉復活之前,劉易斯還不曾這麼想。他發覺自己對於精神與超自然方面的想法,已悄悄地起了明顯變化)。劉易斯的結論是:賈德森悲痛萬分,但他的神志依然清楚。劉易斯並不覺得賈德森呈現出如同諾瑪般的明顯衰老之相。
埃莉並不悲傷,只是表示好奇——劉易斯覺得這正是個身心健康的六歲小孩應有的態度。埃莉想知道克蘭德爾太太死時,眼睛是閉著還是睜開,劉易斯說,他不知道。
牆上的影子在移動,又停了下來。
賈德森要將諾瑪防腐收殮。是的,他要她的遺體衣著齊全。不,他不需要殯葬公司準備的鞋。賈德森問可有人能為諾瑪洗頭,她上一次洗頭是星期一晚上的事了,到她過世時,頭髮已經髒了。
「阿門。」劉易斯說,兩人舉瓶對飲。
誰都沒辦法說服雷切爾,父親、母親和梅勒醫生都沒辦法。據梅勒醫生的診斷,雷切爾背部有輕微拉傷,同時他毫不客氣地叫雷切爾停止胡鬧。醫生說她應該明白她姐姐剛死,爸媽已經非常傷心了,別在這時候耍花樣吸引大人的注意。直到後來背痛逐漸減輕,雷切爾才相信這既不是澤爾達的鬼魂向她報復,也不是上帝在懲罰壞心眼的人。在那之後的幾個月中(實際上是幾年),雷切爾經常夢見澤爾達死時的情景,每次從噩夢中醒來,雷切爾都會在黑暗中用手摸自己的背,肯定背部完好無恙她才放心。這些噩夢使雷切爾常常想象:壁櫥的門會砰然打開,澤爾達從壁櫥中蹣跚走來,眼珠往上一翻,露出發亮的眼白,發黑的舌頭則從唇間伸出,兩手猶如魔爪,想要那個睡在床上嚇得縮成一團的兇手償命……
雷切爾鼓足勇氣繼續往下說。
雷切爾突然開始痛哭,而且越九-九-藏-書哭越響,劉易斯意識到她已瀕臨歇斯底里的邊緣,於是伸手撫著她的肩,但他的手剛碰到她,她便立刻將身體挪開。
「她死的時候,我爸媽都不在家。他們不在,可是我在。那時正逢逾越節,他們出去拜訪朋友,才出去不過幾分鐘。我在廚房看雜誌,但並太專心,因為我在等時間到了好拿葯給澤爾達吃。爸媽出門后,她就不停地叫。她那樣尖聲怪叫,我什麼東西都看不下去。突然……你看……這……澤爾達的叫聲停了。劉易斯,我才八歲……天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我在想:澤爾達會恨我,因為我的背是直的,因為我的身體不會無時無刻地疼痛,因為我行動自如,因為我會活下去……我開始幻想她想弄死我。劉易斯,直到今晚我都不覺得那只是我的幻想。我確信她恨我。我不認為她真的要把我弄死,但也許有別的辦法,她可以把我驅逐出去,然後佔有我的身體,就像童話故事里一樣……我真的認為澤爾達下得了手。可是,當她停止叫喊后,我進卧室去看究竟怎麼回事……看她是身子歪了,還是頭滑下了枕頭。我進去時看見她的樣子,還以為她一定是吞了自己的舌頭。劉易斯,她快噎死了——」雷切爾被嚇壞了,她的聲調提高,眼中滿是淚水,好像再次經歷了這些情節,「劉易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才八歲!」
稍後,雷切爾在床上對劉易斯說:「我聽見了你和埃莉的談話。」
「你不贊成?」劉易斯問。他覺得,如果雷切爾想談,他們今天就乾脆把事情說開來。
劉易斯溫柔地撫著她說:「雷切爾,聽起來一點也不惡毒。」
「可是我們無法知道這椅子明天會不會還在這裏。因為,說不定會有小偷半夜開門進來把它偷走,對嗎?」
雷切爾痛苦地回憶當日所有情景,逼真地模仿當時澤爾達喉嚨發出的聲音時,維克托·帕斯考的影像忽然掠過劉易斯腦際,他把雷切爾摟得更緊了。
「那叫轉世,你說的意思也差不多。天主教相信天堂和地獄,他們也相信有個叫作煉獄的中間地帶。印度教和佛教相信無憂無慮的涅槃。」
雷切爾頓了頓,陷入思考中。
當天傍晚,古德曼家起了大變化。澤爾達去世了,她的父母請人來給她的卧室清理並用熏煙消毒。傢具全部搬走,只剩一間空房。後來——很久以後——那個房間成了古德曼太太的縫紉間。
雷切爾將頭埋進掌心。
「我在解釋給你聽。」雷切爾固執地說,「我在解釋為什麼不能去諾瑪的葬禮,解釋我們那天為什麼會吵那愚蠢的一架——」
「你當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劉易斯說。他轉身摟著她,雷切爾像船難中不會游泳的人,驚慌地牢牢抓住他。「親愛的,有人因此責怪你嗎?」
應該是說,埃爾的葬禮結束后她就好了。劉易斯記得:那時他曾想過,她的病可能是心理作用。
「那天我對你大發脾氣。」雷切爾說,「我知道埃莉只不過是為了……為了很難適應死亡是自然現象而哭……可是我忍不住對你發脾氣。劉易斯,我很抱歉。」
很明顯,雷切爾拉傷背部是為了防止澤爾達噎死,除了雷切爾本人外,誰都明白這一點。但雷切爾確信這是已經死掉的澤爾達在報復她,澤爾達知道雷切爾恨她,雷切爾知道自己衝出家門大叫「澤爾達死了!澤爾達死了!」時其實在笑;澤爾達知道自己是被謀殺的,所以她要讓雷切爾也得脊髓炎,這樣雷切爾的背也會扭曲變形,她會卧床不起,慢慢地也會變成兩手像爪子的怪物。然後,雷切爾就會像澤爾達一樣開始叫痛,開始尿床。最後,雷切爾會吞下自己的舌頭噎死。這就是澤爾達的報復。
「以前是,現在也是。」
「雷切爾,睡過來。」劉易斯說。這一整夜,他倆就擠在劉易斯那半邊床上,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腹而眠。鎮靜劑的藥效過了,雷切爾半夜時再度醒來,全身發抖。劉易斯輕輕用手撫慰著她,同時在她耳邊低語「一切都會沒事的」。之後,她再度沉沉入睡。
雷切爾服過葯后又繼續講,她的聲音很平靜,這是鎮靜劑的功效。
「有那麼可怕嗎?」劉易斯剛問出口便已知道答案。一直以來的許多事,甚至那些他從來不曾聯想到或只是起疑的事,頓時全都明白了。劉易斯發現雷切爾從不參加葬禮——連他醫學院同學埃爾·洛克的葬禮都不參加。埃爾是騎摩托車時撞上公交車而死的,生前是他們公寓的常客,雷切爾一向喜歡他。可是,她卻沒去參加葬禮。
「當然可怕,比你想象的還糟。劉易斯,我們眼睜睜看著澤爾達一天天惡化卻束手無策。她時時刻刻都在痛苦中,她的身體逐漸枯萎……她的雙肩弓起,臉皮下垂如同面具,她的雙手像是鳥爪。有時候我必須喂她,我不喜歡,但我還是照樣毫無怨言地喂她。每當她痛得厲害的時候,他們就給她止痛藥,開始時分量很輕,後來越來越重,就算她不死,她這輩子也要靠毒品維生。但我們也知九_九_藏_書道她當然活不久了,我猜那就是為什麼全家人都把澤爾達當作一個骯髒的秘密,因為我們要她死,劉易斯,我們希望她死,不只是為了讓她不再痛苦,她死了,我們也就不再感到痛苦;因為她的外表開始變得像個怪物,心思也像怪物……哦,我知道這種話聽起來有多惡毒……」
「他們可能服用藥物,或開煤氣,或舉槍自盡。理由包括憤恨、意志消沉……厭世……哀傷……活著的親人心中會產生一種『他們害死了病人』的感覺。」
「假如它現在死了,我就不會傷心了。」埃莉說道,同時好像因為自己竟然說出心事而驚訝。接著她又說了一遍,表示同意自己的看法:「我一定不會傷心。」然後她就去找雷切爾了。
雷切爾吞下一口口水,喉嚨咕嘟一聲。
「沒有。」雷切爾說,「沒有人怪我,可是也沒人能美化這件事。誰都不能改變這件事,誰都不能讓這件事不發生。劉易斯,澤爾達沒有吞下她的舌頭,她開始發出聲音,就像,我不知道,就像——咯咯咯咯——」
雷切爾的眼睛快要閉上了,但又睜開一下。「劉易斯,請你不要完全責怪我爸爸,那段時期他們並不好過。澤爾達的醫藥費驚人,我爸爸錯過了在市郊發展的機會。市中心的店面業績又不理想。除此之外,我媽媽也快瘋了。」
「劉易斯,我沒辦法。」雷切爾說道。此刻她的語音中已帶倦意。「從那時候開始……我只要一想到死亡就有點怕。」
「劉易斯,那天是逾越節。」雷切爾彷彿又變回了那個八歲小孩,責備他道。
這景象使劉易斯覺得宛如挨了一記耳光。他一言不發,起身去冰箱再拿一瓶啤酒。賈德森對他點點頭,又開始撥打別的電話號碼。到了下午三點,劉易斯回家吃了個三明治,喝了碗湯,那時賈德森已經把諾瑪的喪事安排妥當了。他按部就班的做法就像舉辦一場重要的晚宴。他打電話給北綠洛鎮衛理公會,喪禮將在那裡的教堂舉行。又通知霍普崗公墓管理處辦公室,殯葬公司雖然會與他們接洽,但賈德森還是認為自己應該事先通知以示禮貌。為此,劉易斯對賈德森更加佩服。最後賈德森翻著一冊破舊的通訊簿,打電話通知他和諾瑪一些尚在人間的親戚。不講電話的空檔,賈德森便一面喝酒,一面追敘往事。
「懂了。」埃莉肯定地點頭。
「去給你拿顆鎮靜劑。」
公路另一邊的克蘭德爾家燈火通明,屋前的車道和公路邊左右近百英尺的空地上停滿了車子。雖然明天才要在殯葬公司瞻仰遺容,但許多親友已先來此安慰賈德森,並幫他一同悼念諾瑪——賈德森在下午曾用「先走一步」這句話來代表諾瑪的逝世。二月的寒風從他們兩家的房屋間吹過,公路上覆著一層冰,現在是緬因州冬季最冷的日子。
「寶貝。」劉易斯說,「我不覺得你傻。」
「沒錯,是再生,就像電視上播的電影《魔緣》那樣。」
「你隨便說著玩的。」雷切爾以飽經滄桑之人的肯定語氣說道。
雷切爾的手在他手中握緊。「哦,劉易斯,我不知道。」雷切爾說,「她年紀這麼小——」
「有張小女孩的照片在你父親的——」
當天晚上,埃莉換了睡衣、下樓讓劉易斯親她道晚安時,問他克蘭德爾太太會不會進天堂。埃莉問得很小聲,好像知道最好別讓第三者聽見。雷切爾正在廚房烤雞肉派,準備明天帶去給賈德森。
「你有信心。」埃莉說。這不是問句,她的聲音中充滿敬畏。
「我們替她換內衣時,會看見她扭曲皺縮的背。劉易斯,澤爾達臨死前幾天,屁股好像已經往上移到背部中間去了。」
劉易斯成年後——他想,是從讀大學開始——便相信人只要死了就結束了。他有多次守在死人身邊的經驗,可從來不曾感覺有個靈魂子彈射過他身邊,飛向……什麼另外的地方。維克托·帕斯考臨終時,他不正是這樣想的嗎?讀大學時,劉易斯曾經認同普通心理學教授的看法,認為學術期刊里提過、隨後被大眾媒體通俗化的「死後生命經驗」可能是代表理智對抗死亡衝擊的最後一道防線——創意源源不絕的人類心靈擊退「生命終點」這個概念的方法就是:建構一個「永生不死」的幻覺。
「哭出來對你有好處。」劉易斯說,「老賈,諾瑪也會希望你哭出來。如果你不哭,搞不好她還會生氣呢。」劉易斯說著也忍不住開始掉淚。賈德森緊緊抱著他,劉易斯也緊抱著賈德森。
劉易斯太佩服賈德森了……甚至是……愛他?
「——口水沿著她的下巴直流——」
雷切爾沒有參加澤爾達的葬禮,或此後任何人的喪禮。
賈德森勉強還撐得下去,想想諾瑪和他同床共枕將近六十年,他怎麼能不悲痛?劉易斯進屋時發現這老人——現在賈德森看來完全像個八十三歲老人的樣子——獨坐廚房裡抽著煙,喝啤酒,兩眼茫然地注視著客廳。
「我總以為你有你的理由。」
劉易斯心想:雷切爾遲早會擺脫這長年糾纏她的可怕而腐爛的回憶,但不可能完全擺脫。劉易斯雖非精神醫生,可是他知道:在任何一種生命中,總有些已生鏽和半掩埋的物體,但似乎只有人類會迫切地想找回那些東西,即使受傷也要把它們從記憶中拔出。今晚,雷切爾就幾乎完全拔了出來,就像拔顆齒冠已呈黑色、齒神經染上毒菌,而牙根則悶得發臭的爛牙。這顆牙雖然拔掉了,但那毒細胞還殘存著;假如上帝真有慈悲之心,就讓那毒細胞永遠陷入休眠,只出現在她最深的夢境中吧。雷切爾能夠擺脫這許多,已經令人難以置信,這充分表現出了她的勇氣。劉易斯對雷切爾產生了敬畏之心,他想為她歡呼。九九藏書
「我想是吧。替諾瑪送葬那天,如果我生病在家,你不會生氣吧?」
「雷切爾,親愛的——不要——」
「你不可能看過那部電影!」劉易斯說道,然後又想:要是雷切爾知道埃莉看過《魔緣》,一定會氣得中風。
「我嚇得退到卧室另一邊,我猜我想退出房門,可是我撞到牆壁,把牆上掛的圖畫碰掉下來——那是澤爾達身體還健康時從她喜歡的《綠野仙蹤》圖畫書中挑出來的,上面印的是偉大又恐怖的歐茲魔法師。我媽媽為那幅畫配了個玻璃框,因為那是澤爾達最喜歡的畫。玻璃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嚇得大叫,因為我知道她死了,我想……我揣測……是她的鬼魂來找我算賬,她的魂魄也像她本人一樣恨我,但是她的魂魄不會只待在床上,所以我拚命叫喊……一面叫一面跑出家門……『澤爾達死了!澤爾達死了!澤爾達死了!』鄰居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見我穿著撕破的上衣在街上跑,不停叫著:『澤爾達死了!』……劉易斯,他們大概以為我在哭,但我想我是在笑。我想我大概是在笑。」
「還因為內疚。」劉易斯說。
「澤爾達臨終的時候,我爸媽都不在家……」
劉易斯在旁邊聽著,因為他叔叔就是干這行的,所以他知道對方在告訴賈德森:洗頭做頭都包含在他們的服務項目中。賈德森點點頭,並謝謝與他通話的人。是的,賈德森希望他們替諾瑪化妝,不過略施脂粉就好。「她已經是個死人了。」賈德森點了支煙說,「沒必要濃妝艷抹。」賈德森又以指揮若定的口吻告訴對方:出殯前棺材要蓋上,只在頭一天親友瞻仰遺容時才打開。他要把諾瑪的遺體葬在霍普崗公墓,他們在一九五一年就已經買下了那裡的一塊墳地。賈德森手中拿著地契告訴對方:諾瑪的是霍字第一〇一號;賈德森事後對劉易斯說,他自己是霍字第一〇二號。
「會的。」劉易斯不假思索地說,差點就要添上一句:尤其是貓。但話到嘴邊又停了下來,他頓時覺得渾身肌膚發涼。
「聽起來是實話實說。」劉易斯說,「長期患病的人常會變得像個不講理而且討人厭的怪物,那種把長期卧病的病人視為受難聖徒只是過度浪漫的想法。只要臀部因為日子一久而開始痛時,他們就會存心讓別人分擔他的痛苦。雖然他們是逼不得已,雖然這麼做對他們好轉卻也於事無補。」
「不贊成。」雷切爾露出猶豫的表情,這不像她。「不,劉易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在擔心。你知道我的,我一害怕,防衛心就會變強。」
「好了。」埃莉說著從他膝上滑下來。「我去親媽咪說晚安。」
「你要是早告訴我這些,很多事情就不難解釋了。」劉易斯說。
劉易斯坐起身來,打開電燈。「不是說著玩的,我要向你致敬。如果我需要另找不喜歡你父母的理由……真正的理由,現在我找到了。雷切爾,他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絕對不應該。」
「噓——吵過就算了。」
「澤爾達的死反而是好日子即將到來的信號,雖然碰上短暫的經濟衰退,但不久銀根就放鬆了,我爸爸得到了急需的貸款。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回頭看,所以我想那就是他們對我懷有佔有慾的原因。不只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的——」
賈德森抬頭看著劉易斯說:「劉易斯,她走了。」他說得如此清楚、平淡,劉易斯心想:諾瑪的死一定還沒擊中老賈的神經樞紐。突然間,賈德森的嘴角開始抽|動,他舉起一隻手腕遮著眼睛。劉易斯連忙過去環抱著他。此時賈德森終於克制不住,開始放聲大哭。他這下明白了。賈德森非常清楚,他的老伴死了。
「惡毒!」雷切爾叫道,「非常惡毒!」
雷切爾不願意,也不許劉易斯跟她談這件事。
「現在喝啤酒早了點。」賈德森說,「不過,這世上總有什麼地方已經日上三竿了吧,再說在目前的情況……」
「今晚你需要。」劉易斯說。
「哪怕是上帝的最後審判日我都不管。」劉易斯憤恨中略帶嘶啞的聲音使雷切爾往後一縮。
「快去吧。」
雷切爾喘了口氣。劉易斯握著她的一隻手,雷切爾發狂似的捏緊劉易斯的手指。
「別對我說不要。」雷切爾說,「劉易斯,別攔我,我只有力氣講一次,講完這一次,我就永遠不再談這件事。今晚我可能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