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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序幕

「是的,醫生。」她立刻轉身回來,甚至沒有朝被猛地撞開的手術室門看一眼,希拉里尖叫著從左邊的樓梯衝出去,依然像一輛失控的消防車。
那年一月,他以一篇短篇小說參加了《美國少年》雜誌贊助的一項協作比賽。六月,他從雜誌編輯那裡收到一封信,通知他說他被授予比賽小說類的榮譽提名獎。信里還說,要不是他的參賽申請表顯示他的年齡離成為名副其實的「美國少年」還差兩歲,評委們本會頒一個二等獎給他。不過,編輯們還是說,他的故事《在馬蒂家外》是一篇非常成熟的作品,可喜可賀。
「也許有一天會有治療的方法。至於現在嘛,我恐怕他只得熬著點了。」
早年許多經歷腦手術的病人都沒能活下來。
「替我保持血壓穩定,我的朋友。我只要求一個穩定的血壓。」
普瑞查德醫生說:「如果你的意思是他痙攣發作,那麼是的,他確實如此。如果你是指他患有癲癇,那麼我非常肯定他不是這樣的情況。像你兒子那麼嚴重的痙攣本來一定是癲癇大發作,但賽德對立頓光測試卻毫無反應。事實上,假如賽德真患有癲癇,你根本就不需要一個醫生來向你指出這一情況,因為每次你家電視機上的畫面一滾動,他就會倒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發病。」
西沃德醫生用檢目鏡查看他的眼睛,然後搖搖頭。接著,醫生拉上窗帘,關掉頭上的燈,叫賽德看著檢查室牆壁上的一處空白。他通過快速開關手電筒在牆上製造出一個忽隱忽現的明亮光圈,讓賽德盯著看。
普瑞查德轉回去對著固定在燈箱前面的X光片。「這是什麼?」他再次輕輕地敲了敲畫圈的部分,回答道:「之前沒有伴隨痙攣的突然頭痛發作在我看來是因為你的兒子長了一個腦腫瘤,腫瘤可能還很小,但願它是良性的。」
從光滑的硬腦膜表面凸起的是一隻畸形的瞎眼。腦子在輕微地搏動。這隻眼睛也隨之一起搏動。看上去就好像它在試圖朝他們眨眼。正是這點——眨眼的樣子——把助理護士從手術室里嚇跑的。
麻醉師洛林醫生說:「可以讓我瞧瞧嗎,普瑞查德醫生?」
賽德搖搖頭。
他的父母或賽德自己所知道的是,在他十一歲那年的秋天,醫生在他大腦的前額葉上切除了一個良性腫瘤。無論如何,當他想起這些的時候(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想起這些的頻率也越來越低),他想到的只是自己能活下來非常幸運。
「所有這些是不是說你想要切開他的腦袋?」格蘭以他一貫的機敏與老練問道。
萊斯·艾爾伯森現在充當起護士長的角色,當普瑞查德要求時,他就把剛消毒過的探針啪的一聲遞到他戴著手套的手中。普瑞查德——一邊輕輕地哼著《班尼沙》的主題歌——一邊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地迅速處理著傷口,只是偶爾瞄幾眼裝在探針頂端的齒鏡式鏡子。他主要是單憑觸覺行事。艾爾伯森之後會說,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靠直覺和經驗所進行的手術。九*九*藏*書

「隨便你怎麼稱呼它;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假如人們真能製造出他們在醫學會議上一直談到的聲吶記錄儀器,我們或許真可以查明此類事情發生得有多頻繁。但無論它的發生頻繁與否,我們今天看到的情況更為稀罕許多。這個男孩的孿生兄弟有一部分沒被吞併。它恰巧留在他腦子的前額葉中。它也一樣可能留在他的腸子、他的脾臟或他的脊髓中,任何部位都有可能。通常只有病理學醫生會看到這樣的東西——屍體解剖時能發現它,並且我從未聽說過哪個人因為異質組織而死亡。」
他的母親給他買了一台舊的瑞明頓32型打字機作為康復禮物,當他在睡前弓著背坐在打字機前,推敲合適的表達方式,以及試圖構思他正在寫的故事里下一步該發生什麼時,那些閃光出現得最為頻繁。最終,它們也都過去了。
「我不太願意使用這樣的說法,波蒙特先生,但我認為有必要實施探查手術,確實如此。」他想:假如真有上帝,假如上帝真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我們,我不願意去思考為什麼像這個傢伙一樣的人多得要死,這些人手裡還掌握著其他許多人的命運。
「那麼,來吧。這是可以說給你孫子孫女聽的稀罕事。不過動作要快點。」
「是的,醫生。」
「吞併它?你的意思是吃掉它?」洛林問。他看上去臉色有一點發綠。「我們談的是在子宮內發生的自相殘殺嗎?」
他的母親帶他去西沃德醫生那裡看病。
「格蘭——」
「沒錯。」普瑞查德冷冷地說。
離萬聖節還有四天,莎伊拉·波蒙特聽見一個和賽德每天早晨一起等校車的孩子開始叫喊。她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看見她的兒子正躺在車道上抽搐。他的午飯盒掉在他的身旁,裏面裝的水果和三明治都倒翻在車道滾燙的路面上。她跑出去,哄走其他孩子,然後只是無助地站在他邊上,不敢碰他。
「我認為我們已經掏乾淨了。」最後普瑞查德說,「所有的異質組織似乎都由未發育完全的神經中樞相聯。即使還有別的東西,我覺得基本也都被我們殺死了。」
賽德再度搖搖頭。
他的母親沒再說什麼……但她用自九九藏書己的零花錢請人把雜誌寄來的信和證書裝進鏡框,掛在他房間的床頭上。親戚或其他客人來訪時,她就帶他們去房間里看。她告訴她的客人們,賽德有一天會成為一位偉大的作家。她一直覺得他註定將成就偉業,此次獲獎是第一份證據。這讓賽德很尷尬,但他太愛他的母親了,沒辦法跟她這樣說。
她開始一件件取工具,邊拿邊做深呼吸,明顯很慌亂,但還能控制住自己。
手術后第九天,賽德·波蒙特出院了。之後差不多有六個月的時間,他的左半邊身體都非常虛弱,偶爾當他十分疲勞時,他的眼前會出現圖形非隨意的奇怪閃光。
不論尷尬與否,賽德認為他的母親至少部分正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天賦成為一位偉大的作家,但他無論如何都要成為一名作家。為什麼不呢?他擅長寫作。更重要的是,他已經開始寫了。當文字對路時,他有了一個不錯的起點。並且他們無法總是靠一個技術細節不給他錢。他不會永遠十一歲。
她把工具裝在一個乾淨的托盤裡過來了。
一九六〇年,發生在他身上的第二件重大事情始於八月。他從那時起開始頭痛。起初痛得並不厲害,但到了九月初學校開學時,他太陽穴和前額后的輕微隱痛惡化成了馬拉松式的長時間病態劇痛。當頭痛發作時,他毫無辦法,只能躺在他黑暗的房間里等死。九月底,他希望自己能死掉。十月中旬,疼痛加劇到了他開始害怕自己死不掉的程度。
「沒事兒。當你折騰完他后,我們的海明威先生或許可以替我買點兒啤酒來。」
——《馬辛的方式》,喬治·斯塔克
「那麼,現在是什麼情況?」
「你聞到什麼氣味嗎?比如腐爛的水果或燃燒的布片的氣味?」
艾爾伯森用抽液機清除乾淨血污。監視器製造出的背景聲穩定、單調卻讓人安心。接著,他大吸一口氣,感覺彷彿有人重重地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這種可怕頭痛的發作通常都會伴隨著一個只有他能聽到的可怕聲響——聽上去像是無數只小鳥在遠處吱吱地叫。有時,他想象自己幾乎能看見這些小鳥,他認為它們是成群結隊聚集在電話線和屋頂上的麻雀,麻雀在春秋兩季常這麼做。
普瑞查德看著麻醉師。
他繼續寫作,越來越有信心,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並且賣出了他的第一個故事——賣給《美國少年》——在他真實生活開始的六年後。自那以後,他從未回首往事。
格蘭·波蒙特冷漠地注視著醫生,他的妻子則站在他的旁邊用手帕捂著臉哭。她哭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無聲的哭泣是多年婚姻磨鍊的結果。格蘭的拳頭既快又狠,並且幾乎不留痕迹,經歷了十二年的沉默悲傷之後,即使她想要放九_九_藏_書聲大哭,大概也哭不出來了。
「可是……如果孩子還活著,怎麼可能這樣呢?我的意思是,那都是他的一部分,不是嗎?」洛林迷惑地問。
「給我抽液機,萊斯特。」普瑞查德對艾爾伯森說,「快點。我要向你展示一件你在鄉村集市的畸形人秀場之外從沒見過的東西。」
假如里德先生駕駛的黃色大校車停車晚一點點的話,賽德可能就當場死在車道底端了。幸好里德先生在韓國做過醫生。他把男孩的頭向後扳,讓他呼吸暢通,才使賽德免於咬舌窒息而死。賽德被救護車送往伯根菲爾德縣醫院,當他被推進急救室時,一位名叫休·普瑞查德的醫生正好在裏面喝著咖啡與朋友聊高爾夫。休·普瑞查德碰巧是新澤西州最好的神經科醫生。
「我想你看到它是什麼了。」普瑞查德說,「只不過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罷了。我讀到過這樣的事情,但從沒指望親眼看見。」
「希拉里!」護士長大叫道。她的聲音里充滿震驚和詫異。她失態到了穿著裙裾飄飄的綠色長袍就邁出半步去追逃跑的護士的地步。
「好,他的母親說躺在我們這兒的是下一個威廉·莎士比亞,那麼就保持住這個血壓。給他抽液,萊斯特——不要用那個見鬼的東西搔他!」
但那不是神經緊張,也不是偏頭痛,事情還沒完。
「是的。」洛林輕聲說,「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可即使癌也只是病人自己的一部分——」
「那個從這兒逃出去的傻瓜,我要炒她魷魚。請記錄下來。」
「我老婆說他像是發病了。」格蘭說。
「我認為是偏頭痛。」西沃德醫生告訴他們說,「發生在如此年輕的人身上很不尋常,但也並非前所未聞。而且他似乎非常……容易動感情。」
普瑞查德搖搖頭。「假如三十年後我依然在從事比打高爾夫更難的活動,你那時可以問我。我或許會有答案。現在我所知道的全部就是我發現並切除了一個非常特殊、極為罕見的腫瘤。一個良性腫瘤。而且,防止了併發症,我認為他的父母只需要知道這些。孩子的父親會讓皮爾當人看上去也像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孩子。我無法想象向他解釋,我為他十一歲的兒子實施了一次流產術。萊斯,我們替他縫合吧。」
「上帝,這是什麼?」艾爾伯森又問了一遍。
「那麼他得的是什麼病?」莎伊拉小心翼翼地問。
「這讓你覺得好玩嗎,孩子?」
「我需要抽液機九九藏書。」他突然說,並掃了一眼護士。「你他媽的在幹什麼?玩《星期日泰晤士報》的填字遊戲?快拿著那些工具過來!」
「是神經緊張。」後來,當賽德被打發到外面的候診室時,他的父母說,「這孩子他媽的神經質。」
「是的。」
他的母親把他拉進懷裡,一通狂吻。賽德是一個安靜、認真的男孩,似乎從來都不會對什麼事情過於堅持,還經常會被他自己的大腳絆倒。
「他上壓105,下壓68,醫生。穩如磐石。」
她踉踉蹌蹌地後退,撞到了一個上面整齊擺著二十多件手術工具的托盤,把它碰翻了。托盤哐嘡一聲掉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接著又是一陣較輕的叮噹響。
她刺耳的尖叫迴響在手術室里,之前的十五分鐘內手術室里唯一的聲響是普瑞查德醫生低沉的指示、龐大的呼吸機發出的噝噝聲、以及鋦子急促的嗚嗚聲。
「他媽的我們怎麼會知道?」格蘭·波蒙特問,「你才是他媽的醫生啊。」
「沒什麼。」普瑞查德說,「它曾經可能是一個活生生、會呼吸的人的一部分。現在它什麼都不是。除了製造麻煩,它什麼都不是。而它製造的麻煩恰巧是我們能對付的。」
助理護士最先看到了它。
「這不是癌。」普瑞查德耐心地告訴他說。他一邊講話一邊兩手繼續幹活。「在許多母親產下單獨一個孩子的情況下,那個孩子實際上是以雙胞胎的狀態開始存在的,我的朋友。這樣的幾率可能高達十分之二。那麼在另一個胎兒身上發生了什麼呢?較強壯的那個胎兒會吞併較弱小的那個。」
然後,他又想了想,愉快地對手術室護士補充道:
他的父親對他獲獎一事反應冷淡。
普瑞查德安排給賽德拍了X光片,並仔細讀片。他向波蒙特一家展示X光片,要他們特別留意他用黃色蠟筆圈出來的一處模糊陰影。
「是的,醫生。」
消毒器的嘶嘶聲彷彿驚醒了他,他看看艾爾伯森醫生。
人們的生活——他們的真實生活,有別於他們簡單的肉體存在——開始於不同的時期。賽德·波蒙特,一個在新澤西州的瑞奇威地區出生、成長的小男孩,他的真實生活始於一九六〇年。那一年,兩件事情發生在他身上。第一件事決定了他的人生;第二件事幾乎要了他的命。那一年,賽德·波蒙特十一歲。
「病人情況穩定?」
「是啊,我們和他一起受罪。」格蘭·波蒙特說。
「砍他,」馬辛說,「砍他,我要站在這兒看。我要看見血流出來。不要讓我對你說第二遍。」
普瑞查德指指托盤。「我們在孩子的腦袋裡發現了一隻眼睛、幾顆牙齒和一些手指甲,你認為這些是他的一部分?你看他缺了任何一片指甲嗎?想要檢查一下?」
洛林看的時候,普瑞查德轉向艾爾伯森。「我要鋦子。」九_九_藏_書他說,「我要把切口開大一點。然後我們就可以探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它都取出來,但我會盡我所能。」
「沒有。」賽德迷惑地說。
那種吱吱喳喳的可怕聲響——成群的麻雀拍打翅膀的聲音——在手術后再也沒有出現過。
「跟我說實話,醫生——總共要花多少錢?」
「如果他的故事真他媽的那麼好,他們為什麼不給他一些錢呢?」他陷在安樂椅里咕噥道。
「噢,我的老天。啊,上帝。耶穌基督。」他退縮了一下……然後又湊近。在他的面罩之上和角質眼鏡之後,他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突然閃起好奇的神色。「這是什麼?」
賽德·波蒙特的腦子呈現出海螺殼外邊緣的顏色——一種略帶點玫瑰紅的中度灰色。
「把消毒器里的工具拿來。」艾爾伯森醫生說,「馬上。快點。」
「你的鳥呢?你看著牆上忽隱忽現的光圈時有沒有聽見它們的聲音?」
「沒有。」
除了那隻瞎眼,他們還發現了一個鼻孔的一部分,三片手指甲和兩顆牙齒。其中的一顆牙齒上有一個小洞。眼睛繼續搏動著,在普瑞查德用針型手術刀先刺穿再切除它的一刻,它依然試圖眨一下。整個手術,從最開始的探查到最後的切除,只花了二十七分鐘。五塊血淋淋的肉撲通一聲掉進賽德被剃光的腦袋邊的不鏽鋼托盤裡。
艾爾伯森拉來抽液機,熟練地擺好各種工具,沒有理會給他讓道的護士長。
「他確實如此。」莎伊拉·波蒙特不無讚許地說。
「這個。」他說,「這是什麼?」
「你不覺得頭暈?沒覺得好像要昏倒?」
格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垂著頭,眉頭緊鎖地盤算著。最後,他抬起頭,問了一個最讓他煩惱的問題。
兩周后,《美國少年》寄來了獲獎證書。為了保險起見,用的還是挂號信。證書上有他的名字,但用的是古英語的繁複字體,讓他幾乎無法辨認。證書底部有一個金色的印章,凸起的圖案是《美國少年》雜誌的標誌——一個平頭男孩和一個梳馬尾辮跳吉特巴舞的女孩的剪影。
普瑞查德醫生似乎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正全神貫注地通過賽德·波蒙特頭蓋骨上的切口往裡看。
「一年前這些組織大概在普通顯微鏡下還看不見,但某個原因導致它們又再度活躍起來。至少在波蒙特夫人分娩前的一個月,被吞併的孿生兄弟的生長鍾就該永久地停止了,但不知怎麼搞的,這個生長鍾又被上緊了發條……鬼東西實際上是開始運轉了。所發生的事情一點兒也不神秘;單是顱內壓一項就足以導致孩子頭痛及痙攣發作被送到這兒來。」
「難以置信。」他輕輕地說。「真是難以置信。這真該被載入史冊。假如我不是親眼所見——」
正在協助手術的艾爾伯森醫生用他穿著拖鞋的腳踢了護士長的小腿一下。「請記住你是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