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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一章 泄密

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馬辛用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仔細地慢慢扳直回形針。「扶住他的腦袋,傑克。」他對站在哈爾斯戴德身後的男人說,「請扶穩了。」
哈爾斯戴德明白馬辛想幹什麼,當傑克·瑞吉利將大手貼住他的腦袋,穩穩地扶住它時,他開始尖叫起來。尖叫聲在廢棄的倉庫里迴響。巨大的空間成了一個天然的擴音器。哈爾斯戴德聽起來就像是給開幕夜做暖場的歌劇唱家。
「我回來了。」馬辛說。哈爾斯戴德緊緊地閉上雙眼,但這麼做不起任何作用。堅硬的小棒輕易地划穿左眼皮,隨著一個微弱的爆裂音,刺破了眼皮下的眼球。黏稠的凝膠狀液體開始滲出來。「我死而復生了,你見到我似乎一點兒也不高興,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娘養的。」
——《駛向巴比倫》,喬治·斯塔克

第一章 泄密

「不是。」麗姿平靜地說。她現在開始擦威廉的臉了。「他是一隻卑鄙的小齷齪鬼。」
賽德和麗姿在羅克堡的墓地拍的一張照片下面,黑底上印著兩行白字。
「考慮用筆名寫作,就像考慮隱身一樣。」最後他非常猶豫地說,「我越是玩味這個念頭,就越發覺得自己將……唔……重塑自己。」
「我也不喜歡他。」他說,「晚飯吃什麼?」
賽德眨眨眼。
「他不是我的朋友。」賽德回答,他一邊說一邊還在笑。
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賽德合上雜誌,抱起威廉,跟在抱著溫迪的麗姿後面走進雙胞胎的卧室。胖嘟嘟的孩子抱著感覺很溫暖,沉甸甸的分量讓人心情愉悅,威廉用胳膊勾住賽德的脖子,以他慣有的興趣瞪大眼睛東張西望。麗姿把溫迪放在一張換衣台上;賽德把威廉放在另一張上。他們給雙胞胎脫下濕透的尿布,換上新的干尿布,麗姿的動作比賽德要利索些。
採訪者問波蒙特是否在說,他自己耗費片刻精力寫了書的部分內容后,喬治·斯塔克就醒來開始說話了。
「在寫的最好的那些書里,帕克更像一台殺人機器而不是一個人。在那些書里,強盜被搶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帕克搶了許多壞蛋——我是指除他之外的其他壞蛋——他完全就像是一個被編了程序的機器人,只有一個目的。『我要我的錢。』他說,這正是他所說的一切。『我要我的錢,我要我的錢。』這讓你想起什麼人了嗎?」
「換句話說,就是公開秘密。這就是我所做的。事實上,這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我往回翻翻筆記本,發現自己已經不帶任何塗改地寫了十六頁。」波蒙特說,「而且一支嶄新鉛筆的四分之三已經被我變成了削筆器里的刨花。」他看看廣口瓶,表情透著憂鬱,抑或是掩飾過的幽默。「我想既然喬治已經死了,我應該把這些鉛筆扔掉了。我自己不會用它們。我試過。就是不行。我,我離開打字機沒辦法工作。我的手會因為疲勞而變得笨拙。」
溫迪把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從塑料奶瓶上移開。她攤開手,露出自己乾淨的粉紅手掌。握攏手。接著又攤開。一次「溫迪式」的揮手。
她正努力想要把溫迪擦乾淨。溫迪對此類想法非常敏感。她不停地將自己的小臉扭到一邊,還憤怒地呀呀亂叫,麗姿不停地用毛巾追著她的臉擦。賽德覺得老婆最後能制服溫迪,儘管他猜測麗姿也可能先追累了。似乎溫迪也覺得有那樣的可能。
突然,賽德再次大笑起來。
不起作用。那個聲音用在他的學生身上或許很有效,但對賽德自己卻一點也沒用。
麗姿·波蒙特對那晚有著她自己的記憶。她說,「我十一點四十五分醒來,發現他不在床上,我想,『唔,他在寫作。』可我沒有聽到打字機的聲音,於是我有點害怕。」
與這個地點和顯而易見的行為(根據碑文上的日期,剛被安葬的是一個才十幾歲的小男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兩名假教堂司事正隔著新鋪的草皮握手——還笑得很開心。
波蒙特將一隻手伸向廣口瓶里削得很好的貝洛牌鉛筆,接著又縮了回來。他從書房後部那面牆上的一排窗戶望出去,外面的樹木正在變綠,一派春意盎然。
麗姿在桌子中央的花瓶滑到桌邊、摔到地板上之前,及時抓住了它。
麗姿想要責備地瞪他,卻沒辦法做到。聽到他笑真是太好了。或許是一件好事,因為他笑得不夠多。他的笑聲對她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魔力。賽德·波蒙特從來都不是一個愛笑的男人。
他怎麼會選中喬治·斯塔克的呢?
在他老式的瑞明頓32型打字機旁放著一隻廣口瓶,他從裏面抽了一支貝洛牌黑美人鉛筆(按波蒙特的說法,這是斯塔克寫作時唯一的指定用筆),開始輕輕地咬它的筆桿。從廣口瓶內十幾支鉛筆的外觀判斷,咬筆桿是一種習慣。
「我的錯。」他說。「我去擺平他們。」
「哦,賽德!」她說,但接著她也開始笑起來。
「可能是因為他服刑的監獄沒有打字課。」
第一行:死者與這兩人的關係非常近。
照片里,賽德拿著一個鏟子,麗姿拿著一把鋤頭。他倆旁邊有一輛手推車,上面放著其他一些墓地上使用的工具。墳墓上,擺著幾束花,墓碑上的文字清晰可見。
麗姿看看賽德,神情中帶著詢問以及一點驚駭。然後他倆一起注視著這塊從紐約市來到緬因州的羅克堡(賽德和麗姿·波蒙特的消夏地)的假墓碑,感覺既驚訝又困惑。賽德的目光反覆停留在碑文上:
「首先,這事不是我做的。」賽德說,「它是我們做的。兩人共同做的一件事,一件與我們兩人都有關係的事情,記得嗎?」他敲敲文章第二頁上的一張照片,照片中賽德坐在滾筒上卷著紙的打字機前,他的妻子正把一盤果仁巧克力蛋糕遞向他。看不清照片里紙上是否打了字。這也無關緊要,反正都是擺擺樣子。寫作對他而言始終是一項艱苦的工作,不是有人在一旁觀看時他可以做的事情——如果看客中的一人恰巧是《人物》雜誌的攝影師,那更是不行了。若是喬治,會容易許多,但對賽德而言,實在是他媽的困難。在他試著寫東西時(間或他倒也能成功地寫出點什麼),麗姿不會靠近他,不九九藏書會拿電報給他,更別說遞果仁巧克力蛋糕給他吃了。
「我覺得她是故意加上最後那句話的。她知道我一直有意寫一本犯罪小說,儘管我看起來毫無頭緒。」
第二行:那麼他們為什麼在笑呢?
他又坐了一會兒。他沒有完全握住她的手,但他用自己的雙手溫柔地撫摩它。「聽著,寶貝,你介意嗎?」
「我在一九七五年的一天晚上開始寫《馬辛的方式》,我想好了名字,但還有一件事。準備好后,我在打字機上卷了一張紙……接著我又把它取了出來。我所有的書都是用打字機寫出來的,可喬治·斯塔克顯然不喜歡用打字機。」
賽德和他的妻子麗姿並排坐在廚房的桌前,一起第二遍閱讀雜誌時,賽德說,「《人物》雜誌喜歡直截了當。傳記。如果你不想看傳記,那麼就翻到『不幸遭遇』欄目,讀讀幾個女孩子在內布拉斯加州腹地被幹掉的故事。」
雙胞胎抱著各自的奶瓶對他咧嘴笑。
給封面增輝的是那周去世的名人,一位因持有可卡因和各類麻|醉|葯品而被監禁的搖滾明星,他在監獄中上吊自殺了。雜誌裏面的內容是通常的大雜燴:九宗發生在內布拉斯加州荒涼的西半部的未破的性謀殺案;一位健康食品權威因兒童色情作品而身敗名裂;馬里蘭州的一個家庭主婦種出了一隻有點像基督半身像的南瓜——條件是你在昏暗的房間里半閉著眼睛看它;一名勇敢的截癱女孩為參加紐約自行車比賽而刻苦訓練;一起好萊塢的離婚事件;一宗紐約社交界的婚事;一名摔跤手在心臟病發作后逐漸康復;一個喜劇演員正在打的贍養費官司。
「布穀拉!」威廉喊道。
賽德·波蒙特若有所思地重複著這句話,他曾經被捧為美國最有希望的小說家、《突然起舞的人》獲得過一九七二年國家圖書獎的提名。他看上去有點迷惑。「謀殺。」他又輕輕地說了一遍,彷彿自己從來不知道這個詞……儘管謀殺幾乎是他「黑暗的另一半」(波蒙特如此稱呼喬治·斯塔克)思考的全部內容。
唔,現在已經遲了。
她想這麼說,卻沒有說出口。聽到他笑真是太好了。她抓住他的一隻手,用力捏了一下。「不。」她說,「我不介意。我認為它很有趣。並且,當你終於決定好好寫完那本該死的《金毛狗》時,如果宣傳有利於它的出版銷售,那就更好了。」
餘下的故事是整件事中另一個諷刺的章節,賽德把整件事稱作「被人叫做小說的怪物」。
「是的。」她微笑著說。賽德覺得她的笑容中有某些不真實的成分,但他記得他自己的那陣古怪大笑,便決定不去管它了。有時候,他就是對事情不太有把握——腦筋不好使,就像他笨手笨腳一樣——接著他會一點點地挑剔麗姿。她很少為此跟他爭吵,但有時當他的挑剔持續太久時,他會發現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疲憊。她剛才說了什麼?有時你付出太多同情了,賽德。
當麗姿一手一個抱著剛換好衣服的雙胞胎回來時,賽德又在俯身讀那個故事了。
「你們倆不介意在這東西前面握手,是吧?」她微笑著問他們,態度殷情討好,「這會是一張極棒的照片。」
「沒錯,可是——」
「他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嗯?」
「好。」賽德表示贊同。
波蒙特提到的是書封套上喬治·斯塔克的個人簡歷,簡歷上說作者三十九歲,曾在三個不同的監獄服刑,罪名是縱火,以致命武器攻擊和攻擊企圖謀殺。然而,封套上的簡歷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波蒙特還以達爾文出版社的名義寫了一篇作者介紹,描述他的「第二自我」的經歷,只有一名出色的小說家才能構想出那些細節。介紹涵蓋了喬治·斯塔克從在新罕布希爾州曼徹斯特市出生,一直到最後在密西西比州牛津定居的全部經歷,唯獨沒提六周前在緬因州羅克堡的「故鄉墓園」為他舉行的葬禮。
「還沒。」賽德厚著臉皮說,接著繼續讀那篇文章。
「是的——一切問題……威廉,哦!賽德,要是你能來幫我一下——」
假如有什麼事情要怕的話,那就是——
與多數《人物》雜誌上的文章不同,賽迪亞斯·波蒙特的傳記並沒有以一張佔據整頁的照片開頭,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大小不到四分之一頁面的照片。儘管如此,這張賽德和麗姿在墓地拍的照片還是很抓人眼球,因為某個品位獨特的版面設計師給它鑲了黑色的飾邊。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照片下面的幾行鉛字頓時被突顯了出來。
他試著壓住笑聲,但沒成功。
溫迪也抱著她的奶瓶對賽德咧著嘴笑,但她在炫耀一件她哥哥沒有的零件——單獨的一顆前門牙,這顆牙長出來時一點兒也不痛,它悄悄地鑽出牙齦,就像潛水艇的潛望鏡悄無聲息地滑出水面一樣。
賽德懷疑這樣無法遏止的大笑有點不對勁——是一種歇斯底里。他知道這種發作與幽默沒多少關係。事實上,箇中原因往往毫不有趣。
「當我下樓,看見他正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時,你可以用一根羽毛就把我擊倒。」她大笑,「他的鼻子幾乎要貼到紙上了。」
當然,這又提出了一個問題:九九藏書《人物》雜誌和「長遠」一詞是否有任何聯繫?
「我也不覺得神秘。」
可不安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
賽德的經紀人瑞克·考利在徵得他本人同意之後,向《出版人周刊》的路易絲·布克透露了喬治·斯塔克的秘密,美聯社沃特維爾分社的全職員工傑瑞·哈卡維則是在瑞克之後第一個將喬治·斯塔克的故事廣而告之的人。無論哈卡維還是布克,都不知道故事的全部——一方面,賽德絕對不會提到那個自負的小眼中釘弗雷德里克·克勞森——但另一方面他認為,除美聯社和出版行業周刊外,多一些人知道喬治·斯塔克的事情也挺好的。他告訴麗姿和瑞克,克勞森不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只是一個迫使他們將故事公開的卑鄙小人。
「你若不停下,我將沒辦法喂完他們。」麗姿說。她的鼻尖上沾了一小點豌豆泥,賽德感覺到一股無理性的衝動,想要把它親走。
在寫作受阻期間,用波蒙特的話來說——麗姿·波蒙特一直「遊說」他使用一個筆名。「她說,只要我想,就可以東山再起。愛寫什麼就寫什麼,用筆名的話《紐約時報書評》就不會在我寫作的整個過程中對我密切關注了。她說我可以寫西部小說、推理小說、科幻小說。或者我也可以寫一本犯罪小說。」
在許多與波蒙特同輩的人看來,他的問題不僅是寫作碰到阻礙。至少有兩位知名作家(他們拒絕被指名道姓)說,在波蒙特的第一本和第二本書之間的重要時期,他們擔心他的精神狀況。其中的一位說,《突然起舞的人》出版后獲得的評論稱讚多於版稅,波蒙特可能曾試圖自殺。
「真的不要緊。」她說。她用拿著毛巾的手先指指賽德,然後指指桌上翻開的雜誌。「賽德,你從中獲得了你的那部分利益。《人物》從中獲得了他們的那部分利益。弗雷德里克·克勞森屁都沒撈到……這是他活該。」
當然,作家已經披露了所有可以披露的秘密——最值得注意的是,《突然起舞的人》出版后毫無成就的漫長四年——可那是預料之中的,他並不覺得自己受此曝光的困擾。一方面,這也沒什麼可恥的,另一方面,他始終覺得真相比謊言容易接受。至少,從長遠看是這樣的。
「我想這是我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
「唔,有一個寫犯罪小說的作家叫唐納德·E·維斯特萊克。」波蒙特解釋說,「維斯特萊克用真名寫犯罪小說,其實寫的都是些很好玩的關於美國生活及習俗的社會喜劇。」
她的表情顯示她可能不僅僅是有點害怕。
「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對不對?」
「親愛的。」他抬頭看看老婆,她正專註于把最後一口豌豆泥送進威廉的嘴裏。孩子的圍兜上似乎沾了許多豌豆泥。
喬治·斯塔克
五月二十三日的《人物》雜誌頗具代表性。
不。他根本不怕他的同事們,連那幾個自恐龍行走地球起就待在系裡的老資格同事他也不怕。他最終獲得了終生職位,也有足夠的錢以全職作家的身份面對生活,只要他想(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想這麼做;他不太喜歡大學生活中的官僚作風和行政方面的事務;但教書的部分倒是很好)——請吹號鼓勵!他不怕同事,也是因為他已經過了在乎同事們對自己的看法的時期,不再像幾年前那樣了。他在乎的是他的朋友們如何看待他,是的,在某些情況下,他的朋友、麗姿的朋友以及他倆共同的朋友恰好是同事,但他認為那些人往往也會覺得這是一種諷刺。
「當你真得思考這件事情時,就不那麼好玩了。」麗姿·波蒙特說,接著又自相矛盾地用拳頭捂著嘴咯咯地笑起來。
在這本美國主要的娛樂資訊雜誌發行的這期娛樂資訊刊物的第三十三頁上,頁面頂端的圖例是典型的《人物》風格:有力、簡練、尖銳。上面寫著:傳記。
賽德抬起頭,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正在吃麗姿喂的豌豆泥的雙胞胎看見他笑,也咧著嘴朝他笑。他記得自己實際上說的是:「天哪,這太戲劇性了!你把它搞得聽上去猶如《弗蘭肯斯坦》里的情節,閃電最終打在城堡護牆最高處的避雷針上,激活了怪物!」
「他死了很好。」麗姿突然說。
「不好玩,哈哈,但確實古怪。」賽德說著又開始翻那篇文章。他一邊看,一邊心不在焉地摸著自己額頭上的一塊白色小疤。
「我們沒有撒謊,賽德。我們只是沒有提他的名字。」
「不,親愛的。」
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其次什麼?」
可能是因為害怕什麼,才會如此大笑。
「你為此感到遺憾嗎?」麗姿問。她一直留心聽著雙胞胎的動靜,但目前他們情況良好,正像羔羊一樣熟睡。
「喬治從來不會這樣。」
「謝謝。」他說。
停,他的理智以乾巴巴的嚴厲語調命令道,這種語調甚至可以讓他最吵鬧的英語系本科生變得臉色蒼白不敢吱聲。立刻停止這種愚蠢的胡思亂想。
「我們在講述這一切時,沒有提克勞森,這樣撒謊是不是錯了?」
「其次,我們看上去像一對白痴,可我一點也不介意。」他說著緊緊地抱住她,親吻她的脖頸。
九-九-藏-書「沒關係。」賽德咕噥道,「那個混蛋現在死了。」
寫這篇文章的人叫邁克——賽德只記得這些,可這個邁克姓什麼呢?替《人物》雜誌寫文章,你的署名一般都會出現在文章的末尾,除非你是一個對皇室說三道四的伯爵或八卦其他電影明星的電影明星。賽德必須翻過四頁(其中兩頁整版都是廣告)才能找到文章作者的名字。邁克·唐納森。賽德和邁克海闊天空聊到很晚,當賽德問他,是否有人會真的介意他用另一個名字寫了幾本書時,唐納森說了幾句讓賽德狂笑的話。「調查顯示《人物》的大多數讀者視野狹窄,這讓他們常常陷入無聊之中,於是他們就去關心別人的事情。他們會想要知道關於你的朋友喬治的一切。」
1975—1988
那句墓志銘。
賽德鄭重地從桌上舉起自己的一隻手,攤開,握攏,又攤開。
當然,整件事情都是擺擺樣子。配合這篇文章的所有照片——埋葬遺體、展示果仁巧克力蛋糕,以及賽德在拉德洛樹林中的一條廢棄道路上獨自漫步「找尋靈感」——都是拗造型給人看。這很滑稽。麗姿和賽德在超市買《人物》雜誌差不多有五年了,他倆都取笑它,但如果手邊沒有好書,他們又都會在吃晚飯或上廁所時翻閱它。賽德時常會思考這本雜誌的成功,它是如此有趣,究竟是因為它一直熱衷於報道名人的花邊新聞,還是因為它的編輯風格:大幅的黑白照片,主要由宣言式的簡單句構成的黑體字正文。但他從未懷疑過這些照片是不是擺拍的。
他再次向下看看那張照片,照片上他和妻子像一對接受新生考驗的孩子,正厚著臉皮互相做鬼臉,可這一回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他自己和妻子的臉上。
說白了,《人物》想要告訴屏息凝神關注名流的美國民眾的故事十分簡單。賽德·波蒙特是一位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本小說《突然起舞的人》榮獲一九七二年國家圖書獎的提名。這類事在文學評論家看來還有點分量,但屏息凝神關注名流的美國民眾根本不把賽德·波蒙特放在眼裡,一九七二年後他用自己的名字只出過一本書。大眾關心的那個人壓根就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賽德用另一個名字出過四本書,第一本極其暢銷,後續的三本也非常成功。這另一個名字,當然就是喬治·斯塔克。
採訪者點點頭。波蒙特在描述亞力克西斯·馬辛,喬治·斯塔克的第一本和最後一本書的主角。
賽德點點頭。「你說得也很好。」
那個名字。
「你笑,他們就笑。你沒辦法給一個正在笑的小孩餵食,賽德。」
給他們夫婦拍照的攝影師是一個名叫菲利斯·麥爾茲的女人。她跟賽德和麗姿說她拍了許多躺在兒童尺寸的棺材里的泰迪熊,所有的泰迪熊都穿著童裝。她希望能將這些照片集結成書,賣給紐約主要的一家出版社。拍照和採訪進行到第二天的晚上,賽德才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在試探他是否願意為她的影集撰寫文字。她說,《死亡和泰迪熊》將是「對美國式死亡的終極完美註釋,你不這樣認為嗎,賽德?」
「沒事。」她說,「我在煮給孩子們吃的糊糊。你還沒自我欣賞夠?」
「不對,親愛的。」
在第一次訪談的過程中,傑瑞問他喬治·斯塔克是什麼樣的人。賽德回答:「喬治,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傑瑞把這句話放在自己文章的開頭,為那個姓麥爾斯的女人提供了靈感,她真去定製了一塊刻有這句話的假墓碑。奇怪的世界。好一個奇怪的世界。
「但從六十年代早期到大約七十年代中期,他用理查德·斯塔克的名字寫了一系列小說,這些書非常不同。它們講的是一個名叫帕克的職業小偷的故事。帕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在寫得最好的那幾本書里,他除了搶劫沒有其他任何興趣。」
她站起來,當他也想起身加入她時,她按著他的肩膀要他坐下。「你下次再去照顧他們吧。」她說,「我要你就坐在這兒,直到你想要摧毀我的花瓶的潛意識衝動最終消失。」
和《人物》上的多數傳記一樣,這篇文章也是文字多於圖片。
他抬頭,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
「賽德,你會吵醒雙胞胎的!」
「不管怎麼說,維斯特萊克最終停寫了關於帕克的小說,至於原因你就要去問他本人了,但我始終沒有忘記維斯特萊克在突然停用筆名時說的話。他說他自己在晴天寫作,斯塔克負責在雨天寫作。我喜歡這句話,因為從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初的那段時光,正是我的雨天。」
波蒙特說喬治·斯塔克是他妻子的主意。伊麗莎白·斯蒂芬思·波蒙特是一個冷靜、可愛的金髮女人,她拒絕獨攬功勞。她說:「我只不過是建議他用另外一個名字寫一本小說,看看會是什麼結果。賽德那時在寫作上碰到了嚴重的阻礙,他需要重新啟動。而且實際上,喬治·斯塔克一直就在那兒。」她笑了。「我從賽德斷斷續續寫的某些read.99csw•com未完成的作品中看到了他存在的跡象。我們只是讓他從暗處走出來罷了。」
接下來的十年,知情人繼續集體守秘,在此期間,難以捉摸的斯塔克先生比他的另一半要多產得多,他相繼出版了三本小說,沒有一本像《馬辛的方式》那樣大獲成功,但它們也都在暢銷書榜上風光過。

1

對於這股突如其來、有點古怪的小宣傳,麗姿·波蒙特不是唯一感到不安的人。賽德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安。可他依然覺得很難止住笑。他忍了幾秒鐘,當他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又狂笑起來。試圖止住笑,就像是去堵一個千瘡百孔的泥土堤壩;你剛堵住一個漏洞,馬上就會在別處發現一個新的漏洞。
斯塔克也快黔驢技窮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因為這個世界是一個奇怪的鬼地方。」賽德·波蒙特用手捂著鼻子哼哼道。
「假如《馬辛的方式》以它開始時的方式結束,我會把它永遠塞在抽屜里,因為發表它將是抄襲。」波蒙特說,「但寫到四分之一處時,它找到了自己的節奏,一切都恰到好處。」
「但也有其他因素。有些事情很難解釋。」
那塊墓碑。那個名字。那些日期。尤其是那句彆扭的墓志銘,這句話讓他狂笑不止,但由於某種原因,笑聲里卻沒有絲毫有趣的成分。
賽德抬起頭,考慮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沒必要指明這個他是誰;他倆都明白。「是的。」
賽德翻過一頁,然後抬頭看看坐在雙人高腳椅上的雙胞胎。龍鳳胎總是異卵雙生的產物,可威廉和溫迪卻非常相像。
「這就是問題所在嗎?」
「其次……」
那才是讓他感覺不安的東西。
賽德哼了一聲。「一隻齷齪鬼?」
「沒有。」他把鉛筆扔回瓶子里,最後說道,「我沒有謀殺他。」他抬起頭,露出微笑。波蒙特三十九歲了,可當他爽朗地微笑時,可能會被錯認為是一個本科生。「喬治是自然死亡。」
「最困難的部分其實是想出一個名字。」波蒙特輕咬筆桿繼續說道,「可名字很重要。我知道換一個名字會起作用。我知道換名字能消除我努力想要克服的寫作障礙……只要我有一個新身份。一個合適的新身份,一個可以與我自己區分開來的新身份。」
「唔。」賽德說,「我們上了《人物》雜誌,這事就算完了,是吧?」
「第威特!」溫迪喊道。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等待有人發現喬治是我,我是喬治。」波蒙特說,「版權是以喬治·斯塔克的名義登記的,但我的經紀人和他的妻子——現在已經是他的前妻了,不過在生意上她依然是完美的合作夥伴——都知道內情——當然,達頓出版社的高層主管和審計官也都知道。審計官必須知道,因為喬治雖然可以用草書寫小說,但他在簽支票方面卻有點小問題。當然,美國國稅局也必須知道。於是麗姿和我大概有一年半都在等人發現泄露這個秘密。這種情況卻沒有發生。我認為這純屬運氣,當你覺得有人要泄密時,他們恰巧都閉上了嘴巴。」
「是的。」波蒙特說,「情況基本就是如此。」
麗姿·波蒙特用溫柔舒緩的口吻說:「很是鬆了一口氣。」
「那麼你真覺得我們那樣做不要緊?」
採訪者問她是否鬆了一口氣。

2

威廉沒有看她,可他也把一隻手從奶瓶上拿下來,攤開,握攏,又攤開。一次「威廉式」的揮手。
其次,曾獲一次國家圖書獎提名的作家和他的妻子像兩隻喝醉酒的浣熊那樣咧著嘴對笑,真是有點滑稽,他想,然後就再也無法忍住笑了:笑聲從他體內噴涌而出。
在另一個房間,威廉和溫迪先後開始哭起來。
他再次低頭看雜誌。啊,《人物》,他想——沒有你,我們會在哪裡,我們會幹什麼?大家好,這是美國的明星時代。
一九七六年一月,規模較小的達爾文出版社出版了《馬辛的方式》(波蒙特「真實」的自我寫的書由達頓出版社出版),它在那年取得了令人驚喜的成功,在全美兩岸都登上了暢銷書榜的第一名寶座,還被改編成非常流行的電影。
她照做了。
「我也愛你。」她跑去照料雙胞胎,賽德·波蒙特則又開始翻閱他的傳記。
「是的。一隻齷齪鬼。」
這樣說你的丈夫可真讓人受不了,他差點兒回答,但還是沒說出口。這並不奇怪,因為她說的不是他。喬治·斯塔克的寫作方式不是他倆之間唯一的本質差異。
賽德·波蒙特咧嘴一笑。
「親愛的。」
多麼扯淡。
「朝這兒看一下。」
多麼直接。
從她那相當令人毛骨悚然的興趣來看,賽德覺得這個姓麥爾茲的女人定製喬治·斯塔克的墓碑,並將它從紐約帶來一事就沒什麼好驚訝的了。墓碑是混凝紙做的。
經過長久的思索后,波蒙特開始談論他最終決定終止這項有利可圖的遊戲的原因。「你必須牢記,喬治·斯塔克畢竟只是一個紙上人物。在九九藏書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喜歡他的存在……而且見鬼,這傢伙還很賺錢。我把這錢叫做我操你的錢。只要我想,我可以辭去教職,並照樣付得起貸款,光是知道這點,就讓我覺得非常爽快。」
「好吧。」他微笑著說,「我愛你,麗姿。」
「不。」她說。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說:但它讓我感覺不安。不是因為我們看上去有點傻,而是因為……唔,我也不知道因為什麼。總之,它就是讓我有點不舒服。
「用筆名的想法對我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不知怎麼的,它讓人感覺自由——就像是一個秘密的逃生艙口,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太喜歡他。」
「什麼?」
賽德略帶笑意地將目光從文章上移開,抬起頭。突然之間,他對於《人物》里擺拍照片的驚訝本身就顯得有點虛偽,有點做作。安排場景,使之呈現出讀者希望或期待的模樣,有時雜誌攝影師不是唯一這麼做的人。他認為大多數採訪對象或多或少也是這麼做的。但他猜想自己在擺造型方面可能做得比一些人更好;畢竟,他是一個小說家……小說家就是靠說謊賺錢的人。謊說得越大,收入越高。
他看看這張麗姿拿著果仁巧克力蛋糕、他抬頭看她的照片。他倆都在咧著嘴笑。這種笑容在某些人臉上看起來相當古怪,因為這類人即使在開心的時候也很少會展露出微笑這樣平常至極的表情。他想起自己過去在緬因州、新罕布希爾州及佛蒙特州做阿巴拉契亞山地嚮導的時光。在那些暗淡的日子里,他的寵物是一隻名叫約翰·威斯利·哈丁的浣熊。倒不是他試圖豢養約翰;而是這隻浣熊不知怎麼搞的就跟上了他。他喜歡在寒夜裡喝點小酒,約翰·威斯利也喜歡,有時,當浣熊多喝幾口時,它也會那樣咧嘴笑。
「我謀殺了他嗎?」
「上周,我在街角的商店找片子租時,我在一盤錄像帶的盒子上看到了這個詞。一部叫《齷齪鬼》的恐怖片。我心想,『太棒了。有人拍了一部關於弗雷德里克·克勞森及其同類的電影。我一定得告訴賽德。』但我剛剛才想起這事。」
然後他低下頭,繼續閱讀。
多麼動人。
現在他問爐子前的麗姿:「你搞好了嗎,寶貝?要不要幫忙?」
你害怕《人物》雜誌上一篇該死的文章?那正是你在想的事情吧?愚蠢。害怕受窘,怕你在英語系的同事看到那些照片時認為你失去了理智?
「這種眨眼神秘嗎?」
1975—1988
她聳聳肩。「毫無疑問。有時你付出太多同情了,賽德。」
他起身,撞到了桌子,差點兒把它撞翻。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可是卻出奇的笨手笨腳;他身上依舊保留了一部分孩子氣。
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當被問及是否考慮過自殺時,波蒙特只是搖搖頭說:「那是一個愚蠢的念頭。真正的問題不是大眾的喜歡程度,而是寫作上的阻礙。死掉的作家永遠也無法克服這種阻礙。」
他的手悄悄地伸出來,這回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廣口瓶里抽了一支鉛筆,與此同時,他的腦子一直在想別的事情。
喬治·斯塔克
他又笑了一下。
威廉抱著奶瓶對賽德咧著嘴笑。
「我在寫字檯的一個抽屜里找到了一本舊筆記本,然後用這些筆寫。」他指指插鉛筆的廣口瓶,當發現自己手中用來指瓶子的正是這樣一支鉛筆時,他似乎還有點驚訝。「我開始寫作,接下來我知道的就是,麗姿告訴我已經是午夜了,還問我到底要不要睡覺。」
「對不起。」他謙恭地說,並朝雙胞胎眨眨眼。他們一模一樣、沾著綠色豌豆泥的嘴巴一時咧得更開了。
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猶他州的一位企業家正在銷售一種名叫「唷,媽媽!」的新式玩偶。「唷,媽媽!」設計得像「人見人愛的丈母娘或婆婆」(丈母娘或婆婆可能人見人愛嗎?)。她有一個內置式的錄音機,可以說些類似「親愛的,他從小到大,我家的飯菜從來不會是冷的」,「當我來住幾周時,你的兄弟從沒有給我看臉色」。最可笑的是,要讓她講話,你不用拉「唷,媽媽!」背後的線,而是要用盡全力踢這個鬼東西!「『唷,媽媽!』里塞滿了襯墊,保證不會破裂,也保證不會磕壞牆壁和傢具。」它的發明者蓋斯帕德·威爾摩特先生驕傲地說。(這篇文章里還順便提到,此人曾因逃避收入所得稅而被起訴——不過後來指控又被取消了。)
「停下什麼?」
他扣上威廉的尿布,整個過程中他的一隻前臂始終放在正開心地扭來扭去的孩子的肚子上,以防威廉滾下檯子摔死自己,可威廉似乎一心要那麼做。
「不過,我想要再次寫我自己的書,斯塔克也快黔驢技窮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知道,麗姿知道,我的經紀人也知道……我認為連達爾文出版社裡喬治的編輯也知道。假如我保守秘密,那麼再寫一本喬治·斯塔克的書的誘惑會強烈到最終讓我無法抵制。我像其他任何人一樣,都無法抗拒金錢的吸引力。解決辦法就是一勞永逸地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