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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二章 噩夢

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二章 噩夢

他凝視黑暗,腦中一片空白,他試著不去想那場夢,只求它能過去,很久之後,溫迪在隔壁房間醒來並開始哭鬧,大概是尿濕了。當然,片刻之後,威廉也醒了,也鬧著要求換尿布(儘管賽德脫下他的尿布后,發現它們還相當乾燥)。

3

沒什麼,斯塔克說,賽德無須用眼睛去驗證自己在這個男人的聲音里所聽到的笑意。你正在做,老夥計。
賽德開始尖叫——是在夢裡,而不是在現實中,感謝上帝,否則他會把麗姿嚇壞的。

2

1

他走了進去。
麗姿立刻就醒了,睡意朦朧地走進育嬰室。賽德跟著她,比她更為清醒,這一回他很慶幸雙胞胎半夜需要人照顧。至少今晚他這樣認為。他和麗姿,一個替威廉換尿布,一個替溫迪換,他倆都沒怎麼說話。他們回到床上后,賽德慶幸地發現自己漸漸又能入睡了。他本以為自己今晚大概再也無法睡著了。當他第一次醒來時,夢中麗姿爆炸性的腐爛依然歷歷在目,他以為自己永遠也沒辦法睡覺了。
「是的,一切都……」她還說了些別的,但他只聽清了這幾個字,就像他只聽見斯塔克說位於羅克堡的房子是安茲韋爾——所有鐵路的盡頭,卻沒聽清他之後說了什麼一樣。
在這兒我們把它叫做無用的廢料,斯塔克在他背後說。
賽德在開始寫喬治·斯塔克的第二部作品《牛津藍調》之前,替達爾文出版社寫了一篇作者介紹,裏面說斯塔克開「一輛一九六七年產的GMC小貨車,車子破得簡直是靠祈禱和底漆才沒有散架」。然而,在夢裡,他們開的卻是一輛炭黑色的托羅納多,於是賽德知道自己寫的小貨車部分錯了。這才是斯塔克開的車。這種噴氣式引擎驅動的送葬車。
這是我的房子,賽德回答。
早晨它就會煙消雲散了,夢總是如此。https://read.99csw.com
你始終是笨手笨腳的那一個,老夥計,斯塔克說。他說得彷彿賽德有許多身手矯健如瞪羚的兄弟姐妹。
房子也許空無一人,但除了地毯(鋪滿起居室的橙紅色地毯也不見了),所有的室內陳設依然都在。門廳盡頭的冷杉木小桌子上擺著一瓶花,從那兒你既可以往前直走進入起居室(起居室的高天花板猶如教堂,一面牆上的窗戶正對著湖),也可以向右拐進廚房。賽德一碰花瓶,它就裂成碎片,化為一堆氣味刺鼻的陶瓷粉末了。發臭的水湧出來,原本在花瓶里綻放的半打玫瑰不等跌進桌上的那攤臭水中就枯死變黑了。他又碰碰桌子。木頭啪的一聲乾裂開來,桌子一分為二,慢慢地倒在光禿禿的木地板上,而非一下子掉到地上。
你是什麼意思?賽德問。你說的「這兒」是指哪裡?
他握住門把手一擰。他這麼做時,門上包著鐵皮的木頭開始收縮開裂,併發出一陣陣響得猶如鞭炮的爆炸聲。光線穿過木板上的新裂縫。塵土飛揚。只聽一聲脆響,門上的一個金屬飾物掉了下來,重重地敲在賽德腳邊的台階上。
這是他那晚醒著時的最後一個念頭,但當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夢的所有細節(儘管唯有他在光禿禿的走廊里迷茫且孤獨的腳步聲保留了其全部的感情|色彩),並且與通常的夢不同,它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模糊。
不——不是搖晃。假如鑰匙只是在他的面前搖晃,他可能無論如何還是會把話說出口的,甚至可能會把鑰匙擋開,以顯示他對這個堅持站在他身後的可怕男人的無所畏懼。可那隻手是在把鑰匙朝他臉上戳。賽德不得不抓住鑰匙,以免它們插|進他的鼻子里。
他不想這麼做的;他想要站在門廊里與斯塔克爭執。不止如此!要向他抗議,質問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因為走進房子甚至比斯塔克本身更令人恐懼。可這是一個夢,一個噩夢,在他看來噩夢的要素就是缺乏控制。做噩夢就像是乘坐過山車,它隨時都可能抵達斜面的頂端並帶你沖向read.99csw.com磚牆,讓你像一隻被蒼蠅拍扇過的蟲子那樣慘死。
安茲韋爾,斯塔克平靜地說。這個地方,是所有鐵路的盡頭,賽德。
他將其中的一把鑰匙插|進前門的鎖中,這是一扇光滑的橡木門,只有門把手和看上去像一隻小鳥的銅門環壞了。鑰匙順利地轉動,這很奇怪,因為它根本不是一把門鑰匙,而是裝在一根長鋼棍頂端的打字機鑰匙。鑰匙圈上的其他鑰匙看樣子都是那種強盜攜帶的萬能鑰匙。
很漂亮的房子,不是嗎?斯塔克在他的肩膀後面耳語。他的聲音沙啞而親切,像一隻公貓用舌頭在舔你的感覺。
他想要轉身離開,但他不能這麼做。因為斯塔克在他背後,而且不知何故,他確信斯塔克此時正拿著亞歷克西斯·馬辛的那把手柄鑲嵌珍珠的剃刀,在《馬辛的方式》的結尾處,他的情婦曾用它割傷了那狗雜種的臉。
那是他能始終記得的少數幾個夢之一,真實得猶如記憶。他記得那把打字機鑰匙,那隻沒有紋路的手掌,喬治·斯塔克乾巴巴的、幾乎毫無變化的聲音在他的肩膀後面說,他跟他沒完,若你惹這個高調的雜種生氣,你就是在跟一個最狠的傢伙過不去。
是的——但你沒有小心,真是太糟糕了,斯塔克以同一種帶著笑意、就事論事的口吻說。然後他們就到了后廳。
「……你是在惹最狠的人。」他對著枕頭說完這句話,然後躺在那裡,蜷縮起雙腿,膝蓋貼著胸口,抑制不住地顫抖。
然後,他們進了廚房。
我並非一定是這樣的,賽德用一種幾近哀號的聲音焦慮地對他說。我並非一定是笨手笨腳的。我並非一定要打碎東西。我小心的時候,一切都很好。
立刻停止這一切!賽德大喊。我要醒過來!我痛恨打碎東西!
賽德猛然驚醒,他的臉濕漉漉的,他緊攥著貼在臉上的枕頭也濕漉漉的。弄濕臉和枕頭的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眼淚。
他不假思索read.99csw.com地跳上前抓住癱在那裡的妻子,想要趕在鏈條斷掉、沉重的木頭固定桿砸到她之前把她弄出來。這個衝動是如此強烈,蓋過了一切,其實他也明確知道她已經死了,所以即使斯塔克將帝國大廈拔起來砸在她身上,也沒任何關係。但他就是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東西砸到她。再也不能讓她受傷害了。
你錯了。這棟房子的主人已經死了。他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后又自殺。他結束了一切。砰的一聲,拜拜。他身上有這種氣質。你無須費力去發現它。你可以說那是一種一目了然的氣質。
他不喜歡自己的腳步落在硬木地板上所發出的迴響,不僅因為它們讓房子聽起來彷彿跟站在他身後的惡棍所描述的一樣——即這房子沒人租住,一片死寂。他不喜歡這種聲音,還因為他自己的腳步聲聽起來迷茫且極度不快。
當他把手臂穿過她的腋下,環抱住她時,她的身體向前傾,頭則往後倒。她臉上的皮膚像明朝花瓶一樣布滿裂紋。她獃滯的眼睛突然爆炸,有毒的綠色膠狀物噴到他的臉上,熱乎乎的令人作嘔。她的嘴半張著,牙齒往外亂飛,猶如一場白色的暴風雪。他能感覺到光滑堅硬的小東西撒在自己的臉頰和前額上。半凝固的血液從她坑坑窪窪的牙齦間噴出來。她的舌頭從她的嘴巴里滾落出來,像一條血淋淋的蛇,直直地垂在她的衣襟上。
熟悉的門廳變得陌生了,幾近充滿敵意,只不過是少了那條麗姿一直威脅說要換掉的褪了色的長條地毯……在夢裡這似乎是一件小事,但以後他卻一再想起,或許因為這才是真正恐怖的地方——脫離夢境之外的恐怖。如果像門廳地毯這樣微不足道的東西少了都能引發如此強烈的隔絕、迷惑、悲傷以及憂慮的感覺,這樣的生活又會有多少安全呢?
「很好。」他應付道,「我……沒事。你繼續睡吧。」
我跟你還沒完,混蛋,喬治·斯塔克在他背後輕輕地說。他的聲音里不再帶有笑意,而是像十一月的卡索湖一樣冰冷。記住這一點。你不想惹我生氣,因為當你惹我時……
麗姿在那兒,她坐在通向柴草房的門邊的角落裡,張著雙腿,一隻鞋套在腳上,另一隻鞋則脫了。https://read.99csw.com她穿著尼龍長襪,賽德發現其中一隻脫了線。她垂著頭,略有點毛糙的蜜色頭髮遮住了她的臉。他不需要看到她的臉。就像他不用看就知道斯塔克拿著剃刀在冷笑一樣,他無須看到她的臉就明白她不是在睡覺,也不是失去了知覺,而是死了。
他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強硬且自信,可這一切開始影響到他。他能聽出自己的聲音糾結與不穩,這意味著他快要哭了。但無論如何,他說什麼似乎是沒有區別的,因為他還是把手伸向了牆上的環形變阻器。當他觸碰到它時,無痛的藍色電火從他的手指間噴出,它們是如此密集,以至於更像是果凍,而非火光。變阻器的象牙色圓把柄變黑后從牆上彈了出去,像一隻微型飛盤那樣嗞嗞地飛過房間。它打破房間另一邊的小窗,消失在空中,窗外的天色猶如被風化后的銅,綠得十分詭異。
你對我的房子做了什麼?他沖自己身後的男人喊道……但卻沒有轉身。他無須轉身去證實剃刀的存在,諾妮·格里菲絲用它割過馬辛,割得馬辛臉頰上的肉紅一片白一片地垂下來,一隻眼睛在眼眶外晃蕩,在她這麼做之前,馬辛自己曾用它削過「商業對手們」的鼻子。
我不想看!
他還說了些別的,但賽德沒聽清。麗姿的手袋在地板上,賽德被它絆了一下。當他抓住廚房的桌子以使自己不摔倒時,桌子倒在油地氈上成了一堆碎片和鋸屑。伴隨一種金屬發出的微弱的叮噹聲,一枚閃亮的釘子旋轉著滾到了角落裡。
好玩嗎?他想問——向斯塔克表明他不怕他,似乎很重要。重要的原因是,他其實非常害怕。可不等他想好說辭,一隻似乎沒有任何掌紋的大手(雖然這點無法完全確定,因為彎起的手指在手掌上投下了複雜的陰影)便從他的肩膀後面伸了過來,拿著一串鑰匙在他的臉龐前搖晃。
打開燈,你會看得更清楚,斯塔克用同一種帶著笑意、彷彿是在和朋友聊天的語氣說。他的手出現在賽德的肩膀上方,指著賽德過去親自裝在這裏的燈。它們當然是電燈,但看上去卻相當具有中世紀風格:兩個安在一根木頭固定桿上的防風燈,由牆上的一個變光開關控制。
假如他轉過身,喬治·斯塔克就會親https://read•99csw•com自動刀削他。
托羅納多的車尾高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房地產經紀人開的車,倒像是一個三流匪徒所開的車。斯塔克不知何故,要帶賽德去看一棟房子,當他們走向房子的時候,賽德回頭望去,看到了車子。他本以為自己會看見斯塔克,一股強烈的恐懼像冰柱一樣滑進他的心裏。但此時斯塔克正站在他的另一隻肩膀後面(雖然賽德搞不懂他怎麼能如此迅速、如此悄無聲息地移動到那邊),賽德能看到的只有車,像一隻鋼狼蛛似的在陽光下閃著光。車子高翹的后保險杠上有一張貼紙,上面寫著:高調的雜種。這句話的左後兩邊分別畫著一個骷髏和兩根交叉的骨頭。
賽德躺在床單上自己汗濕的那塊區域中,慢慢地放開枕頭。他用赤|裸的手臂擦擦臉,等待噩夢過去,等待顫抖停止。它們最後的確消失了,只是速度驚人的慢。至少,他沒吵醒麗姿。
斯塔克開車帶他去的是他的房子——不是離大學不遠的位於拉德洛的冬季住所,而是在羅克堡的消夏別墅。房子的後面對著卡索湖的北灣,賽德能隱約聽到波浪拍擊湖岸的聲音。車道后的一小塊草坪上豎著一塊出售的牌子。
那天夜裡,賽德做了一個噩夢。醒來后,他眼淚滿眶,渾身顫抖,猶如一隻身陷暴風雨中的小狗。夢裡,他和喬治·斯塔克在一起,只是喬治不是作家,而是一個房地產經紀人,而且他總是站在賽德背後,彷彿他只是一個會說話的影子。
賽德碰碰爐子,伴隨一聲類似結滿灰塵的大鍾所發出的沉悶響聲,爐子裂成了兩半。加熱盤砰的一聲彈出來變了形,造型奇怪的螺絲帽被氣流衝到半空。一股有毒的臭氣從爐子中間的黑洞里盤旋而起,他朝洞中望去,看到了一隻火雞。它已經腐爛了,氣味令人作嘔。充斥著無以名狀的小肉塊的黑色液體從火雞身體上的窟窿里滲出來。
電防風燈亮得不可思議,接著固定桿開始轉動,捲起固定裝置所依託的鏈條,像發狂舞動的旋轉木馬一樣在房間的各個地方投下陰影。兩個玻璃燈罩先後炸得粉碎,淋了賽德一身的玻璃碴。
「賽德?」麗姿從她自己錯綜複雜的夢境中醒來,含糊地咕噥,「孩子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