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尋寶 第二章 麗賽和瘋狂怪客(黑暗愛他)

第一部 尋寶

第二章 麗賽和瘋狂怪客(黑暗愛他)

——這位托尼先生寫了篇報道。
站在斯科特這位臨時主持人右邊的就是這位羅傑·達西米爾,英語系的中堅分子。達西米爾是那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的人,這類人顯老不是因為頭髮掉得太多,肚子太大,而是因為他們老愛板著臉孔故作正經。麗賽覺得,就連他們刻意講的俏皮話就像保險合約的附加條款一樣無聊。
「親一下,這是爸爸給你的獎品。」
她心想,也許我真的知道些什麼吧。斯科特說那東西叫「高個子」,不過有時候,他也會說那是「有著無數斑紋的東西」。有一次她想去查查字典,看看「斑紋」(piebald)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是後來她忘了——和跟斯科特在一起后的這些年,她自然而然地把遺忘的本事磨鍊得越來越爐火純青。不過,雖然忘了,她還是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是的,她很清楚。
「沒辦法,各位兄弟,」斯科特說,「太空運輸艦全都掛了,鋰水晶也用光了。」現場的觀眾都是初次領教斯科特的機智和妙語如珠(但麗賽已經聽過這句話不下五十次了),現場立刻又爆出滿堂彩,掌聲如雷貫耳。麗賽注意到,對面那個金毛小子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他完全沒有流汗,右手抓著細細的左腕。他的手指好修長。這時斯科特的腳放開了鏟片。那感覺不像是他已經踩得不耐煩了,而是彷彿他的腳還有別的事要做——至少在那一剎那。他好像真的有事要做。她全神貫注看著斯科特,雖然她已經太了解他了,但還是看得很入迷。這是斯科特的拿手好戲,看他表演吧。
「沒什麼,見鬼了而已!」麗賽沒好氣地大吼一聲,那一瞬間,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剛剛那句話也是她們德布夏家歷代老奶奶的名言之一。還有,德布夏家老奶奶是很相信預兆的。大約麗賽四歲那年,那位愛爾蘭裔老太太就一命歸天了,麗賽還可能記得她嗎?似乎還記得,因為當麗賽站在那裡,低頭看著滿地的漱口杯碎片那一剎那,彷彿真的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這是個預兆。那是嚼煙草的德布夏家老奶奶嘶啞的聲音……好了,再回頭說破土典禮。她站在那裡看著她丈夫。他身上穿著一件質料輕薄的夏季休閑外套,看起來人模人樣(天知道再過一下子,他就會汗流浹背,整件外套都會濕透)。
此刻萬籟俱寂,整個工作室籠罩在夕陽的餘暉中,那一堆滿是灰塵的雜誌沿著牆邊蜿蜒起伏。她自言自語道:「當時我心裏很清楚,他活不成了。」
達西米爾齜牙咧嘴笑了一下,但又立刻收起笑容。「然後,斯科特,接下來你要拿起鏟子把低伊展堵歡開。」低伊?堵?歡開?麗賽越聽越覺得好笑。接著,她突然想到,這位達西米爾說的很可能是「你要拿起鏟子把第一鏟土翻開」,只可惜他那路易斯安那州的南方土腔實在太重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說。
然後斯科特開口說話了。他講的話彷彿在印證剛剛她腦中閃過的念頭。「親愛的,它來了,已經很接近了。我看不到它,可是我……」說到這裏,他又停下來好一會兒,吸了一大口氣,喉嚨發出嘶嘶聲。「我能聽見它好像在吃什麼,我能聽見它在嚎叫。」他說話時,臉上還是那小丑般的笑容。
「而且他是為了你們這些人才受傷的。」她喃喃嘀咕,那充滿怨恨的口氣聽起來很像阿曼達。「為了你們這些人,他差點就死了。後來他能僥倖活下來,簡直是不可能的奇迹。」
要是斯科特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可能會說:哇,小蚱蜢,你的話真是充滿禪機。
——我不知道,斯科特。我會想想看。
「——他……受……傷……了。」有人放聲大喊。
這時那個南方炸雞混蛋達西米爾忽然跑到麗賽身邊,湊近她的耳朵對她說話。剛才典禮結束時,他溜得飛快,現在講起話來卻又裝出一副關心的口吻,聽得她咬牙切齒。他說:「親愛的,他還好嗎?」
此外,那張得獎照片也沒拍到斯科特·蘭登。當時他一臉驚魂未定,眼睛看著停車場和更遠處的「尼爾森廳」,彷彿不在乎酷熱的天氣,搖搖晃晃朝那方向走去。「尼爾森廳」是英語系的地盤,而且謝天謝地,裏面有冷氣。他的腳步很輕快,至少,剛開始很輕快。一大群觀眾跟在他後面,他們幾乎都沒察覺剛才發生了一件大事。麗賽一方面氣瘋了,但一方面也並不覺得意外,因為話說回來,有幾個人看到那金毛小子手上拿著把槍呢?又有幾個發覺那「砰」的一聲是槍聲呢?還有,說不定他們以為斯科特外套上那個洞,是剛剛鏟土時沾到的泥巴,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沒看到斯科特的襯衫已經被血浸濕了。他每吸一口氣胸口就發出奇怪的嘶嘶聲,可是有幾個人聽到呢?沒有。他們注意到的是麗賽——或者說,有幾個人注意到她——他們注意到有個瘋婆子莫名其妙沖向一個小夥子,拿著那把典禮用的銀鏟子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很多人笑了起來,以為是典禮主辦單位為了娛樂觀眾而特別設計的餘興節目,「斯科特·蘭登特別秀」。嗯,去你們的,那該死的達西米爾,那個掛著一條「大得嚇死人」的彈帶卻沒什麼鳥用的該死校警。此時此刻,她滿腦子只有斯科特。她瞄了右邊一眼,瞄到我們那位客串的傳記作家艾丁頓,於是把鏟子拿給他。事實上,如果他不拿,可能就輪到他的鼻子被打扁了。此刻,在那時間凝結的世界里,所有動作還是很慢很慢。接著麗賽開始朝她丈夫身後追過去。這時斯科特已經走到停車場上,腳步已經沒有剛才那麼輕快了。天氣熱得像烤爐。托尼·艾丁頓站在她後方,愣愣地看著那把銀鏟子,那模樣彷彿他手上拿的是個炮彈殼,或是一把輻射探測器,或是遠古時代某個原始民族的「遺迹」。接著,赫弗南隊長朝他走去。他誤以為我們的艾丁頓一定就是今天的大英雄。麗賽本來不知道他們有這樣的誤會。要不是因為十八年後的此刻看到昆斯蘭拍的那張照片,她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有這回事。不過就算知道她也根本不在乎。當時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丈夫身上。那時他跪倒在停車場上,手撐著地。她拚命想掙脫自己腦中那凝滯的時間,想讓時間變快。也就在那一剎那,昆斯蘭拍下那張得獎照片,拍到她的半隻鞋子,在畫面右邊遠遠的地方。當時昆斯蘭沒發現那張照片有什麼異樣,也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發現。
他剛開口說話時,聲音似乎不怎麼大,跟達西米爾完全不能比,可是麗賽心裏明白,他根本不需要麥克風,不需要擴音器,就能讓最後面的觀眾一樣聽得清清楚楚。麗賽甚至覺得,那天下午現場之所以沒有麥克風和擴音器,很可能是某個人的預謀。而全場觀眾都豎起耳朵,生怕漏了半個字,因為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可是個風雲人物,一位名作家、思想家。現在他要開始說話了,那可是智慧的結晶,字字珠璣啊。
這時候,斯科特又在跟她說話了。雖然他已不在人世,卻彷彿有辦法從另一個世界跟她說話。她心裏明白,那只是因為她腦中有人用腹語術模仿斯科特說話——那個人深愛斯科特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比她還清楚。儘管如此,那種感覺卻如此真實,彷彿真的是斯科特在說話,而不是有人用腹語術說話。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八日
她翻開那本《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一九八八年評論集》那一剎那,書脊突然發出「劈啪」一聲巨響,大得像是槍聲。她嚇得大叫一聲,手上的書一滑,掉在地板上。接著她笑了起來(聲音卻有點顫抖):「麗賽,你真沒用。」
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彷彿是被她剛才那句話觸動的一樣。鈴聲從右邊那扇關著的木門裡傳出,當時麗賽正好走到樓下的走廊上,那一剎那,她立刻停下腳步。那扇門內從前是個馬廄,可以容納三匹馬。現在那扇門上掛著個牌子,上面寫著「高壓電!」。麗賽掛那牌子只是為了好玩,當初她本來想把那個房間布置成小辦公室,放些文件檔案和每個月的賬單(其實他們有個專屬會計師,不過人在紐約,而且像雜貨店賬單之類的小事他是不管的)。但她只來得及在那房間放了張辦公桌、一台電話和傳真機,還有幾個檔案櫃……然後,斯科特就死了。自從斯科特過世后,她進去過嗎?她記得自己只進去過一次。今年初春,三月底,地上還有些殘雪。她到裏面去刪除錄音機留言。顯示屏上的數字是二十一。第一到十七,十九到二十一,都是斯科特稱之為「電話垃圾」的電話營銷留言。不過第十八通是阿曼達打來的(麗賽一點都不意外)。留言里說:「我打來只是想看看你電話有沒有掛好。斯科特過世前,你把這個電話號碼告訴了我、黛拉,還有坎塔塔。」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我猜你應該弄好了。」又停一下。「我的意思是,我猜你該已經把電話掛好了。」她再停一下,又急急忙忙說道:「可是聽完你的答錄信息,我等了好久好久才聽到嗶聲。老天,你到底有多少留言沒聽啊!我的麗賽小妹妹,你真的應該常聽一下這玩意兒,萬一有人要送你免費贈品什麼的,沒接到就太可惜了。」又停一下。「呃……拜。」
接著,奇迹出現了。那個肩上有蝴蝶結的女孩出現了。她一路擠過人群,擠到最前面來。她氣喘吁吁,臉上和脖子上全是汗水,彷彿剛跑完一場田徑比賽。她手上端著兩個紙杯。「真該死,一路跑回這裏,杯里的可樂已經灑掉一大半了。」她邊說邊露出憤憤不平的眼神,轉頭瞪了人群一眼。「不過冰塊沒掉。冰塊在——」突然間她兩眼一翻,整個人直接往後倒,還好那個校警及時扶住她,把她手上的杯子接過來——雖然他背著那條「大得嚇死人」的可笑彈帶,不過他真是太偉大了,願上帝保佑他。他把一個杯子拿給麗賽,然後扶著那個叫麗賽的女孩,喂她喝掉另一杯可樂。不過當時麗賽並沒有留意他在做什麼。直到多年後看到照片,昔日情景才又一幕幕浮現她腦中。她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那麼自我主義,完全不曾顧慮別人。當時她滿腦子只想:好心的警衛先生,她又昏倒了,小心別讓她又倒在我身上。接著,她又轉身過去看著斯科特。
(閉嘴,別再想這個了。)

人群開始慢慢往後退……但麗賽卻覺得大家似乎很不情願,好像很不想錯過任何血腥場面。
事後不久,斯科特躺在醫院病床上。噢,他只差一點就要躺在太平間的冷藏櫃里了,如果他進了冷藏櫃,那無數輾轉反側的夜晚,那無數狂亂駭人的思緒,就都結束了。他說起話來十分費力,氣若遊絲。他對麗賽說,俗話說得好,有時候,剛剛好就夠了。

麗賽凝視著他的雙眼,繼續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別管那個鬼東西了,它會走開的。」講到這裏,麗賽猶豫了一下。麗賽本來很想告訴他,你可以等一下再應付那鬼東西。但她想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句話很荒謬,因為斯科特現在能為自己做的,就是不要死去。於是她說:「別再發出那種怪聲音了。」
不過,如果有人說要用限時郵件或聯邦快遞寄東西給他,斯科特會拒絕,因為他認為沒必要多花錢。寄個東西不用那麼急——打個恐怖點的比方,你把屍體丟進河裡,到了下游屍體自然就浮起來了。然而假如要寄給他的是評論他小說的文章,那他可就沒那麼氣定神閑了。他會希望早點收到。不過如果只是些關於他到外地訪問的報道,那麼寄平信就行了。工作室有獨立地址,所以麗賽很清楚,郵差送信時會直接把郵件拿到穀倉那邊,她不太可能看得到。那麼,一旦郵件寄到了……嗯,工作室這幾個房間就像斯科特發揮創意的遊樂場,通風良好、光線充足,只不過這裏不是她的地盤,而是斯科特一人獨享的俱樂部。這裡有個小房間,牆上裝了隔音軟墊。他給這小房間取了個綽號叫「精神病房」。在這裏,他可以寫小說,聽音樂,愛放多大聲就多大聲。不過房間門口沒有掛著「閑人免進」的牌子,所以斯科特在世時,她也上來過好幾次,而斯科特也很高興看到她。不過也正因為門上沒有牌子,阿曼達才會長驅直入,對南牆邊那一整排蜿蜒起伏的書堆產生興趣,深入挖掘。阿曼達這個人像刺蝟一樣,疑神疑鬼,彷彿美國民防局似的,防衛機制隨時可以啟動。阿曼達堅持要往她家廚房的爐子里塞三塊槭木片,而且一定要三塊,不能多也不能少,彷彿如果不照她的話做,廚房就會燒起來,整棟房子就會被大火夷為平地。有時她只要跨出門又發現什麼東西忘了拿,就一定要先在門廊上繞三圈,然後再走回屋裡。這習慣她一輩子都改不了。如果你看到阿曼達的種種行徑(或者如果你聽到她一邊刷牙還要一邊算刷了幾下),你一定很容易把她當成是那種「性|飢|渴的老女僕」,很想叫醫生開個「樂復得」或「百憂解」之類的抗憂鬱葯給她。然而,要不是因為阿曼達,我們的小麗賽有可能發現那些照片嗎?那堆書刊雜誌里有成百上千張照片——她和斯科特的照片。長久以來,那些照片一直等待著麗賽,等著喚醒她腦中數不清的回憶,而且大部分回憶應該是很美好的,不會再出現像達西米爾那種討人厭的傢伙。那個炸雞吃太多的南方混蛋……
所以她會感到不安並不是因為什麼低氣壓,當然也不是因為等一下又要坐飛機。後來她走進浴室,打開洗手台上方的燈。他們已經在蘇克塔丘住了八年,也就是大約三千個日子。這八年來,除了少數出門在外的日子,她每天都會重複這個相同的動作,自然而然地走進浴室把燈打開。然而那天她刷牙時,手背卻突然撞到裝著他們牙刷的玻璃水杯,杯子掉到瓷磚地板上,摔成大約三千片該死的碎片。
斯科特在她手上捏了一下,意思是別再說了。這時二〇〇六年的麗賽心想,就是這時候,他告訴我,他在一個黑暗的世界里,找不到方向,而我拿了冰塊給他。
斯科特的眼睛就要閉上,不過嘴倒是張開了。她抓著滿手冰塊,先擦擦他的嘴唇。一小塊快融掉的冰屑掉在他血紅的舌頭上,那一剎那,他的顫抖立刻停住了。老天,真是神奇。麗賽立刻精神振奮。冰塊融化的水從她手上滴下,她用冰冷的手輕撫著斯科特的臉,從右臉頰到左臉頰,然後移向額頭。混著冰水的棕色可樂滴在他眉毛上,然後流到鼻子兩側。
當斯科特發覺觀眾安靜下來,可以聽得見他講話時,他又鏟了一勺土。「這鏟獻給葉芝!」他大喊:「我們的杜鵑窩英雄!接著,這一鏟獻給愛倫·坡,也有人叫他『巴爾的摩的埃迪』。接著,這鏟要獻給阿爾弗雷德·貝斯特,如果你還沒讀過他的小說,那實在太丟臉了!」這時麗賽開始有點擔心,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喘不過氣了。天氣實在太熱,她努力回想,他中午吃了些什麼——是清淡的還是重口味的?
斯科特也笑著說:「來,拍一張。你老闆也許不想用這張照片,不過我敢跟你打賭,你一定希望能把這張照片擺進作品集里。」
「達西米爾!」麗賽在空蕩蕩的工作室里喃喃自語,然後不自覺地握起拳頭。她死盯著那本燙金書脊的精裝書,彷彿只要視線一離開,那本書就會立刻憑空消失。「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小南方佬叫達西米爾,他跑得跟兔子一樣快。」
然而他溫和的語氣卻讓達西米爾有點焦慮,他告訴斯科特:「不過,偶希望你對破土典禮的致詞能夠簡短一點。」這時兩人已逐漸靠近繩子圍出的那片區域。那堆泥沙前面是空地,可是四周已擠滿等候的人潮,幾乎就要擠到停車場上了。此外達西米爾和蘭登夫婦從英曼廳出來時,後面也跟了一群人。那個人群更加龐大,這兩群人很快就會匯合成更大一群人。平常麗賽並不害怕人群,就像她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中不怕亂流,然而眼前的景象令麗賽有點擔心。她忽然想到,天氣這麼熱,人這麼多,說不定空氣會被吸光。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念頭,可是——
這聲吶喊發揮了作用。她彷彿忽然從凝結的時間中掙脫出來,閃電般沖向前去。整個世界一片嘈雜,熱氣瀰漫,汗流浹背的人潮互相推擠。那條該死的內褲陷在兩片該死的屁股中間,她伸手去抓左邊的屁股,把內褲從夾縫裡拉出來。那一剎那,她暗自感謝,感謝時間終於恢復了正常。今天這鬼打架的日子,什麼都不對勁,不過至少內褲拉出來了,好歹解決了一個問題。

6

當時麗賽只注意到那傢伙有一頭凌亂的金髮。今天她沒什麼興趣看人,只希望典禮趕快結束,然後他們就能趕快到停車場對面的英文系,找間廁所把那件跟她過不去的內褲脫掉,她已經開始想噓噓了。然而此刻她也只能先忍忍。

7

「我去拿。」她一邊說,一邊把那件外套墊在斯科特的頭下。「我會去拿,斯科特。」同時麗賽心想,謝天謝地,還好他穿的是夏季外套。這時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麗賽轉向那個蹲在旁邊哭的女孩,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臂。「你叫什麼名字?」
他是普利策獎得主,人稱「恐怖小子」,二十二歲就出版第一本小說。如今,他走了,就像俗話說的,「掛了」。
「沒關係,等一下會給你一點葯止痛,」她說,「不過現在,你想不想——」
她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只覺腦袋一片空白,全身都是冷汗,彷彿剛從一場意外中僥倖逃生,然後她又說:「閉嘴,夠了。」
她告訴自己,我沒有能力想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是那塊料。

「就像白天過後就是晚上。」斯科特喃喃說道。
儘管那天下午,他太太才用一把銀鏟子猛敲那瘋子的腦袋,救了他的命,但此刻他只是對他太太說:「好熱喔,對不對?」語氣輕描淡寫,表情淡然,完全就是日常對話。過了一會兒,紅燈忽然變亮,儀器發出驚心動魄的嗶嗶聲。二〇〇六年的麗賽在門口附近的半空中飄浮,看著底下的一切。她看著那個更年輕的自己,看著那個麗賽的肩膀忽然開始顫抖。雖然抖得不厲害,但確實在顫抖。她看到那個麗賽的左手食指突然一松,放開了九九藏書那本平裝版《野蠻人》。
接著她又開始打量那堆書報雜誌,一大堆沿著南面牆邊堆得參差不齊,共三十英尺長,平均約四英尺高。要不是看在阿曼達辛苦半天的份上,她可能連看都不會再多看一眼就找幾個水果紙箱把雜誌全塞進去。她甚至懶得再去想斯科特為什麼要留下這一大堆玩意兒。
「——接下來,你就要跟大家說幾句話。」達西米爾等斯科特說完,又接著把剛才被打斷的話接上。圖書館預定地點的另一邊是片最近剛鋪好的停車場,平坦的柏油地面和耀眼的黃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麗賽看到停車場遠處邊界上彷彿有片波光粼粼、海市蜃樓般的水面。
「我今天不是來傳道的。」斯科特說。一聽到這句話,麗賽很快認出那是一本科幻小說里的台詞。那是斯科特最喜歡的小說,書名叫《群星,我的歸宿》,作者是阿爾弗雷德·貝斯特,書中主角古利·福伊爾常把這句江湖術語掛在嘴上。接著,斯科特又說:「這種大熱天不是傳道的好日子。」
「或者談談我們自己的國家吧。今年七月,我們判斷錯誤,結果把一架伊朗的民航機打下來,機上有兩百九十位平民,其中有六十六個兒童。
照片底下的說明文字是這樣寫的:
——早上碎玻璃,晚上碎了心。
「冰塊來了,斯科特。不過現在能不能拜託你不要再說話了。」
「放在能讓我熱情如火的地方。」她嘴裏喃喃嘀咕,然後用手揉揉臉頰,不禁笑了起來。
——好熱,對不對?
「別說話。」她伸出一隻手按在斯科特的胸口上。老天,他的襯衫已經被鮮血濕透了。她感覺得到斯科特心跳好快,可是很微弱。那簡直就是小鳥的心跳,不是人類的。麗賽心想,他的脈搏弱得像鴿子一樣。就在這時,那個肩上有蝴蝶結的女學生忽然倒下來,壓在她身上。本來她可能會壓在斯科特身上,但麗賽出於本能反應,用背部擋住了她,撐住她全身的重量(「嘿!狗屎!媽的!」那女孩嚇得大叫起來)。麗賽看到那女孩飛快伸出手撐住地面以免跌倒。她又想,年輕真好,身體就是這麼有彈性。不過她似乎忘了,她自己今年才三十一歲,也沒那麼老。接著,那女孩手一碰到熱滾滾的柏油地面,又立刻尖叫起來:「噢!噢!噢!」
托尼·艾丁頓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沒有吭聲。到目前為止,他唯一一次開口說話,是叫出那個攝影師的名字。他說,那個滿場蹦蹦跳跳的攝影師就是《納什維爾美國人報》的斯蒂芬·昆斯蘭——而且他是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八十五屆畢業生。他們開始走向預定地點時,托尼·艾丁頓對斯科特說:「希望你們能幫他個忙。」
她心裏想,此刻的「現在」感覺好多了,只不過,她心裏明白,此刻並非「過去」,也不是「現在」,而是在夢裡。此刻,她應該是躺在那張雙人床上,躺在……
——歡迎大家把東西寄給我,照片、學術刊物上的文章或評論、大學系刊報道,諸如此類,什麼都可以。我都很有興趣。我工作室的地址是,緬因州,城堡岩鎮,蘇克塔丘路,免費郵政信箱二號。寄件人免付郵資。郵政編碼等一下麗賽告訴大家,我老是記不住。
第二天早上,麗賽走進斯科特的「記憶角落」,盤腿坐在地板上,愣愣地看著南牆邊那堆積如山的東西。其中有雜誌、學術論文、英文繫系刊,還有大學期刊。她還沒看過裏面的照片,因此那些照片一直鬼鬼祟祟盤踞在她腦海中,不斷喚起她的好奇心。她心想,就這樣坐在這裏看看,或許就足以驅散那想看照片的衝動。然而她真的坐下來才發覺自己是異想天開。此外,她發覺自己根本不需要阿曼達那本破破爛爛、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筆記本。那筆記本被丟在旁邊的地板上,麗賽伸手撿起來,塞進牛仔褲后口袋。她那腦袋有點問題的姐姐把這筆記當寶,但這東西讓麗賽很不自在。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
當然,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別的原因。麗賽覺得,達西米爾似乎認為如果這世界能更公平更真實,那麼他和斯科特的角色應該互換。也就是說,在那樣的世界里,他——羅傑·達西米爾——才應該是文化圈裡眾所矚目的焦點,他才該是學生整天圍在身邊巴結的對象,而斯科特·蘭登才該在校園裡做牛做馬,還有他那膽小如鼠的老婆。要是放屁會送命,那他老婆鐵定連屁都不敢放。在那樣的世界里,應該是他們必須到處逢迎巴結,隨時留心系裡的政治風向,四處奔走尋求加薪水。
這種恐懼感令她十分訝異,因為平常她很喜歡旅行,尤其是跟斯科特一起到外地去。在飛機上,兩個人會並肩坐在一起,各看各的書。有時斯科特會讀一小段他的書給她聽,有時她也會禮尚往來讀一小段。有時候,她會摸摸斯科特,抬頭看看他的眼睛。而斯科特總是一臉嚴肅地看看她,彷彿在他眼中,麗賽一直是一團謎。
這時金毛小子已經倒下去了(因此不在攝影師的取景框之內),一隻眼睛露出困惑的神色,另一隻眼睛血流如注。此外,他嘴裏也不斷冒出鮮血。要過很久之後,他的嘴巴才有辦法再度說話吃東西,赫弗南隊長完全沒有看到事件經過。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達西米爾拉大嗓門說,「很榮幸有這個機會向大家介紹斯科特·蘭登先生。他就是普利策獎得獎作《聖物》,以及國家圖書獎作品《船常之女》的作者。他在夫人的陪同下,千里迢迢從緬因州趕來,為我們的謝普曼圖書館主持破土典禮。是的,我們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各位納什維爾的父老鄉親,這位就是斯科特·蘭登先生,請大家報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的蒞臨!」
「那是我的榮幸。」斯科特說。
「沒問題。」斯科特答道。說到這裏,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多說什麼了,因為他們已經走到了那裡。
斯科特躺在床上,臉色慘白,沒半點血色,不過還好他後來總算漸漸恢復了。當時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聊著,沒什麼特殊的表情。想到這裏,麗賽忽然顫抖了一下。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了,蘭登太太已成了寡婦。
那是她小時候的記憶。她看著斯科特,但斯科特卻一直在跟達西米爾講話,而達西米爾卻一直看著斯蒂芬·昆斯蘭。達西米爾看起來很不高興,那表情彷彿在說,我受夠了!已經拍了一整天了!謝謝你!夠了!昆斯蘭低頭調整相機,而那位安托尼·「東溺」·艾丁頓則埋頭做他的筆記。接著,她瞄向那位老校警。那位老先生穿著卡其制服,身上掛著一條「大得嚇死人」的彈帶,眼睛盯著那些觀眾。然而,這正是整個過程中最詭異的地方。她看到斯科特,看到達西米爾,看到斯蒂芬,看到托尼,看到那金毛小子,但奇怪的是,她怎麼可能把每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偏偏就有這本事,她真的都看到了。她甚至看得到斯科特的嘴型,看得出他正在說:我覺得整個場面看起來還不錯。他每次參加這種典禮,都會試探性地發表一下這種意見。噢,老天,噢,耶穌聖母,她想拚命大聲喊出斯科特的名字,可是喉嚨又干又澀,完全哽住,根本喊不出聲音。那個金毛小子抓住那件特大號白襯衫的下擺,把襯衫掀起來。他的褲子上沒有皮帶,露出光禿禿的蒼白啤酒肚。她注意到,他肚子蒼白的皮膚上露出一截槍柄,而他的手就握在槍柄上。他正從右邊逐漸靠近斯科特。她聽到金髮小子嘴裏念著:「只要讓那鐘聲消失,任務就完成了。對不起,爸爸。」
斯科特繼續拉扯她那件藍色絲質罩衫,他的眼眶發黑,兩眼卻仍舊炯炯有神,露出狂熱的神色。他好像想說什麼。她湊上前去,聽聽他要說什麼。他輕輕吸了口氣,感覺很像在喘氣。他的喘氣聲很大,湊近他后麗賽十分害怕,因為血腥味更重了。那氣味聞起來很不舒服,很像礦物。
——東溺。
喀嚓一聲。

2

這時他那修長蒼白的手指頭開始伸向白襯衫的下擺。那一剎那,麗賽終於明白他想幹什麼了,那一剎那,麗賽腦中忽然浮現出很久以前的某些電視畫面。
這次麗賽大聲將這句話說了出口。雖然空蕩蕩的工作室里感覺很暖和,但話一出口,她就突然打了個冷顫。她始終搞不懂這句話有什麼含意,可是她記得很清楚,就在他們結婚前夕,斯科特說過「親一下,這是爸爸給你的獎品」這句話。他還說,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又說,大家都不明白,每個人最欠缺的,其實是安全感。她盡全力讓斯科特得到安全感。只可惜到最後,斯科特害怕的那個東西終究還是回來找上了他——有時候,在鏡子里,或是水面倒影上,他會瞥見那個東西。那個身上有無數斑紋的東西。那個「高個子」。
斯科特,你真該死,你為什麼要離開我?而且——
因為斯科特高人一等?
她只是隨便問問,並不抱什麼希望,沒想到麗賽·蘭克竟馬上點頭,令她喜出望外。「那邊有家賣零食的小店,裏面有台可樂販賣機。」她一面說著,一面指向「尼爾森廳」方向。然而人群擋住了視線,麗賽根本看不到那棟建築,只見眼前一雙雙裸|露的腿,毛茸茸的腿、光禿禿的腿、雪白的腿、古銅色的腿,還有黝黑的腿。她知道自己被徹底困住了,知道自己的丈夫快死了,而她卻彷彿被封在一個巨大的膠囊里。她看著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感到驚慌。好像有個心理學術語叫「開放空間恐懼症」,是不是?斯科特一定知道。
接著,她又翻開那本評論集,忽然有張折起來的剪報掉出來。那張剪報已經發黃變脆,一碰就裂開了。她把那張剪報攤開,發現上面是張顆粒很粗糙的照片,底下還有一排說明文字。照片里是個年輕小夥子,看起來大概二十三歲左右,不過,他好像受到什麼驚嚇,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他右手拿著一把短柄小鏟子,鏟片銀光閃閃,上面刻著幾個字。雖然從照片上看不清楚那幾個是什麼字,不過麗賽親眼看過那把鏟子,到現在還記得上面那幾個字:「謝普曼圖書館破土典禮」。
此刻——在那時間凝結的世界里,一切動作還是很慢很慢——看著斯蒂芬·昆斯蘭那張得獎照片,看著照片捕捉到的細節,她腦中開始拼湊出整個事件的經過。
那駭人的高溫是從地面蒸騰上來的。她本來有點希望自己能適應這高溫,就像洗澡時覺得水太熱,但過一會兒就不覺得熱了。可惜她沒能適應。她豎耳聆聽,想知道有沒有救護車的鳴笛聲,但聽了半天卻什麼都沒聽到。接著她聽到了,她聽到斯科特在叫她,但那聲音聽起來低沉而沙啞。他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扯著她的無袖罩衫的衣擺(那件絲質罩衫已被汗水浸透,底下兩團胸罩圓鼓鼓的非常顯眼,彷彿兩片腫起來的刺青)。她低頭,看到自己最不願看到的景象。斯科特在笑,他的嘴唇四周都被鮮血染紅,他的模樣很像小丑。沒人喜歡三更半夜看到小丑,她忽然想到這句話,卻一時想不起是從哪裡知道這句話的。後來斯科特住院,她獨自住在汽車旅館。漫漫長夜輾轉難眠時,她聽著屋外此起彼落的狗吠聲,彷彿在這八月的炎熱夜晚,全納什維爾的狗同時朝著月亮狂吠。那時她才想到那是斯科特第三本小說里的一句話。那是斯科特唯一一本能讓她和書評都很討厭的書,不過那本書——《空虛的惡魔》卻讓他們發了大財。
麗賽幾乎可以斷定,他真的忘了。他忘了自己當時躺在地上,而且他們倆都認定,這次他是再也救不回來了。他忘了當時自己已經快死了,當時他們所說的話,將是他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說話,於是突然間他們彷彿都有千言萬語想向對方傾訴。後來麗賽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找那個神經科醫生談了一下。醫生說,一個人在遭到意外傷害的那一刻會遺忘某些事情,接下來,受害人逐漸複原后通常都會發覺自己腦中的部分記憶已經毀損,彷彿放映中的電影膠捲被高溫燒焦一樣。那段毀損的記憶可能超過五分鐘、五個鐘頭,甚至五天。有時候,在幾年,甚至幾十年後,某些片段記憶會重新浮現腦海,精神科醫生稱之為「防衛機制」。
這時她開始往前沖,可是卻跑不動,因為她的腳彷彿突然變得「大得嚇死人」,彷彿突然黏在地上,而且前面有人擋住她的路。其中有個高大魁梧的女學生頭上綁著一條很寬的白絲緞帶,帶子上還用藍底紅框的字寫著「納什維爾」(你看,連這種小細節她都看得那麼清楚)。麗賽用她拿銀鏟子的那隻手推開那個女學生,那個女學生大叫一聲:「嘿!」然而聽在麗賽耳里,那聲音卻變得好慢,拖得好長,彷彿是四十五轉唱片速度的錄音,結果卻用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轉、甚至十六轉的速度播放。整個世界彷彿突然凝結成一團火熱的柏油,而那高大的女學生也彷彿一直擋在麗賽前面一動不動,她頭上那條寫著「納什維爾」的緞帶擋住麗賽的視線。麗賽看不到斯科特,只看得到達西米爾的肩膀,還有托尼·艾丁頓在翻那他媽的筆記本。
「死不了。」她自言自語嘀咕著,那本《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九八年評論集》攤開在她大腿上。她用手掌輕撫著光滑的紙面。在那張照片里,斯科特一腳踩在那把爛鏟子上。接著,她「啪」的一聲把那本書合起來,丟回滿是灰塵的書堆里。今天她已經沒胃口再看照片——也不想再陷入往日回憶里。她的左眼窩在抽痛。她想吃點止痛藥,不過她可不是想吃什麼狗屁「泰諾」,因為她老公在世時說吃那東西「會變白痴」。斯科特一直吃「伊克賽錠」。如果家裡剩下的還沒過期,麗賽拿幾顆來吃就行了,然後到他們的房間躺一下,等頭痛過了再起來。說不定可以小睡一下。
麗賽湊近斯科特。斯科特的體溫高得令她害怕,此時麗賽只覺得體內充滿對斯科特深深的憐惜。斯科特發著高燒,全身發抖。麗賽用一隻手費力地脫掉他身上的外套。「對,你中彈了,現在不要講話,不要……」
不是因為天氣太熱,也不是因為坐飛機,甚至不是因為達西米爾那傢伙。那傢伙最後只跟斯科特握手寒暄了一下,然後就匆匆趕回醫院去了,因為前一天英語繫系主任才十萬火急地動完膽囊切除手術。一切都是那個摔破的……該死……那個摔破的玻璃漱口杯惹的禍,再加上愛爾蘭老奶奶的預言。這整件事是多麼荒唐可笑(就像斯科特後來在那張剪報上寫的)。但這件事也足夠令她緊張,按捺不住。
(斯科特,你這老傢伙)
接著,彷彿奇迹出現,從前的她好像聽見了……她知道從前的自己聽見了。一九八八年的麗賽在椅子上顫抖了一下,那本書從手上滑掉,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可是,從前的她還來不及轉頭看看四周,斯科特已經先看到了。他凝視著在門口半空中飄浮的女人。接著,他又噘起嘴唇,彷彿又要發出那種嚎叫聲。不過他沒有叫,而是吹了口氣。然而嚴格說起來,那實在算不上吹氣,因為以當時的身體狀況,他怎麼可能吹得出氣呢?不過,就這麼輕輕一口氣,已經把那片「皮爾斯布里」魔毯吹得往後飛,陡然往下一沉,彷彿一朵被龍捲風吹得翻飛的芒草花。魔毯翻騰飛舞,她拚死命抓住魔毯,只見旁邊的牆壁飛閃而逝。接著,魔毯猛然一斜,她終於還是掉下去了……

5

是的,那天真的很熱,而且不光熱,還很——
是真的嗎?
一定要拿給麗賽看!她一定會笑死!
而且這感覺越來越強烈。一定是因為感覺太強烈,所以她特別留意經過的每個小地方。她想,等他們走到有冷氣的房間后,等她把黏在屁股上的那件噁心的小內褲脫掉后,這個世界就會恢復正常了。
「如果一切順利,那麼在謝普曼圖書館開幕那天,你一進門第一本想找的書是哪一本?我的意思是,那本書的作者就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了。這一鏟,就是要獻給大家心目中的那位作者。」說著,他鏟起最後一勺泥沙,然後轉身看著達西米爾。先前達西米爾叫斯科特即興演出,而斯科特也真的來了場精彩演出。照理說,看到斯科特的表演,達西米爾應該很高興才對。但他很激動,而且氣炸了。「我想這樣應該可以了。」斯科特邊說邊將那把鏟子拿給達西米爾。
當時,麗賽就站在斯科特身後稍微偏右。她一臉正經地鼓掌,眼睛看著斯科特。她看著他一腳撐在地上保持平衡,另一腳踩在那把爛鏟子的鏟片上,鏟片有一半插在泥沙里。那堆泥沙是為了典禮專程送來的,事先已經挖鬆了。那天熱得嚇人,潮濕滯悶得讓人受不了,而看到現場圍觀的人群只會讓人更難受。他們和那些貴賓不同,他們穿的是牛仔褲、短褲、五分褲。雖然在那悶熱潮濕的天氣下,那樣的打扮也不見得舒服到哪裡去,不過已經夠讓麗賽羡慕的了。當時是田納西州的午後,麗賽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塊烤爐里冒著油的肥肉。她身上穿的已經是最涼爽的夏季服裝,但站在那裡,她不禁開始擔心,她穿在外面的亞麻布上衣是米黃色,但裏面的人造絲胸罩卻是藍色。萬一她的外衣被汗水浸透了,胸前就會露出兩團黑黑圓圓的形狀。那件胸罩已經是夏天穿起來最舒服的了一件,可是乳|房下方還是像針扎一樣刺痛。小寶貝,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
麗賽越靠越近,聞到了那股夾雜著汗臭和血腥的氣味,不由自主地顫抖。麗賽靠得更近些,聞到了一股香氣。那是斯科特早上用的洗髮水和剃鬚膏的香氣。麗賽靠得更近,將嘴唇湊到他耳邊。麗賽輕聲說道:「別再說話了,斯科特。我求你,這次你要聽我的,這輩子你只聽我這一次就好,不要再說話了。」
斯科特接受眾人鼓掌喝彩——有幾個傢伙吼得特別誇張,聲音都啞了。然後他露出數百萬冊小說封面上都能看到的「斯科特·蘭登」招牌笑容。這段時間,他的一隻腳一直踩在那把爛鏟子的鏟片上,讓鏟尖慢慢沒入那堆泥沙中。他保持這個姿勢十到十五秒,讓掌聲持續了十到十五秒。為什麼是十到十五秒呢?那是他的直覺(而且他的直覺一向很准)。接著,他把https://read•99csw.com鏟子連著泥沙往旁邊一撥。那一剎那,現場立刻爆出滿堂彩,嘩啦嘩啦,真是酷斃了。
但片刻之後那不祥的預感又回來了。
這一切,二〇〇六年的麗賽都知道。不過這究竟是她回想起來的,還是她感覺到的呢?這不重要。此刻麗賽坐在那張「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魔毯上,心想:他睜開眼睛了。他在看我。他說:「我迷失在黑暗中,但你找到了我。我好熱——好熱好熱——幸好有你拿冰給我。」
在麗賽的答錄信息和嗶聲之間有段很長很長的停頓,彷彿佔據了整卷錄音帶的長度,就算錄音帶還有剩,打電話來的人大概也會等得不耐煩而掛斷電話。過了很久,隔著那扇關著的門,她聽到有個女人在答錄機里說(或者應該說是大聲叱喝):「如果你還是想打來……那,就打到電信局找總機小姐吧!」好在當初她總算沒加上「媽的」或「狗屎」之類的髒話,不過麗賽還是覺得,套句斯科特的話,那是她的「潛台詞」。
熱得像烤爐。
現場觀眾立刻揚起一片掌聲,熱烈的掌聲。我們的蘭登夫人跟著大家一起鼓掌時,眼睛看著達西米爾,心想,榮獲國家圖書獎的作品叫《船長之女》,不是《船常之女》,而且我認為你不可能搞錯。我覺得你他媽是故意的。你這小鼻子小眼睛的傢伙,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有次斯科特問她,你是喜歡像A片里那些傢伙一樣站在旁邊看嗎?她冷冷一笑,暗示他這句話快踩到她的紅線了。她回答說,大概吧,親愛的。
他們懂。每個人都看著他,而每個人的表情彷彿都在說,我懂。
「麗賽。」斯科特氣若遊絲地叫了她一聲。老天,他吸氣時居然會像空氣通過管子一樣發出嘶嘶聲。
「是該有人介紹一下。」斯科特說。
「不管怎樣,反正他就是不喜歡斯科特,而這張剪報就是他用來報復斯科特的東西,」穀倉樓上陽光燦爛,她獨自朝著這幾間空蕩蕩的房間嚷道,「這……這張剪報上寫的這些話實在很惡毒。」
接著,麗賽又看看他的眼睛,發現他的眼神變了。他眼中那股狂熱的神色已經消失。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不過,也許沒什麼關係,因為他的神智好像恢復了正常了。「麗賽?」
可是達西米爾卻說:「等一下你要致辭。你致完辭后,大家會再鼓一次掌。到時候,蘭登先生——」
其實,她根本就沒打算要想這件事。如果可以的話,她寧可永遠不要再想到這件事。自從和斯科特在一起后,她遺忘了許多事情。麗賽希望自己能夠忘掉那個拿著槍的他媽的兔崽子,就像忘掉從前那些事情一樣。
「很潮濕,」麗賽說,「而且很悶。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有不祥的預感。」

「管它熱得像什麼。」她自言自語道,接著突然笑得渾身發顫。

3

一九八八。「瘋狂怪客」就是那年出現的。
她完全了解他在說什麼。
「接著,這鏟……」說到一半,他忽然把鏟子往泥沙里一丟。此刻,那片小小的長方形區域只剩下一小撮泥沙,底下的草坪露了出來。他身上那件襯衫的前襟已經被汗水浸透。「這樣吧,在場各位都回想一下,你這輩子讀過的第一本好書是哪一本?作者是誰?我的意思是,那個人必須有種魔力,而他的書就像魔毯一樣,可以載著你騰雲駕霧。大家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他把頭轉向旁邊,把一團半凝固的血吐到熱騰騰的柏油地面上,然後又轉回頭看著麗賽。「這樣……就可以把它叫過來,」他有氣無力地說,「它快來了。然後,那種……從來沒停過的……顫抖……就要結束了,你也可以解脫了。」
(一九七二年,阿瑟·布雷莫槍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喬治·華萊士。)
照片左邊有一大段長長的註記,看不出是誰的字跡。照片右邊有兩行斯科特零亂的手寫字跡,第一行的字體比第二行稍大……而且還有個小箭頭,老天,箭頭指向那隻鞋!她知道斯科特為什麼要畫那個箭頭。他一眼就認出那隻鞋了,因為他知道那隻鞋的來歷,而且他還知道他太太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那故事可以稱之為「麗賽和瘋狂怪客」,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所以他什麼都明白。那麼他會不高興嗎?不會,因為他知道他太太並沒有不高興。他知道麗賽覺得很好玩,而且那確實很好玩,一場他媽的大混亂。既然如此,她為什麼會突然有點想哭呢?這輩子她從來沒有這麼驚訝過,覺得彷彿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被自己的感情擊垮了,彷彿回到了斯科特過世前的那段日子。
——麗賽,你一直在救我。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你公寓過夜的事嗎?
沒錯,這就是德布夏家老奶奶的經典名言。整個德布夏家至少還有個小女孩記得這句話。老奶奶對小麗賽說完這句話后第二天走到養雞場時,便突然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當時她的喉嚨發出咯咯聲響,腰上那條圍裙的口袋裡裝滿了雞飼料,手上那包吃剩的嬰兒食品撒在衣袖上。
所以說。
這時她對面那個金毛小子小心翼翼地撥了撥頭髮,把蒼白額頭上那幾撮凌亂的頭髮撥到後面。他的手像額頭一樣蒼白。麗賽心想,這隻小豬可能常待在屋子裡吧,一隻寵物豬。好像蠻有可能的,不是嗎?他真的需要多到外頭吸收點稀奇古怪的新知識。
黃澄澄的夕陽餘暉從窗口流泄進來,整間病房染上一抹淡淡的紅暈,浪漫迷人,卻又瀰漫著不祥的氣息。一九八八年的麗賽已經精疲力盡,人累了,心也累,她已經快受不了南方這種鬼地方了。假如再有人用南方腔對她說「泥好」,她一定會放聲尖叫。那麼有什麼好消息嗎?有,她不用像這些南方人一樣一輩子待在這鬼地方,因為……呃……她對斯科特的身體複原能力有信心,就這樣。
那是死亡。那是死亡的氣味。
沒想到嗶聲后,她竟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人只講了一句話。照說,她沒理由要害怕那句話,但她卻立刻覺得毛骨悚然。那人說:「我會再打。」
斯科特躺在床上,籠罩在夕陽餘暉的光暈中。他睜開眼,看到太太正在看書。他呼吸時已不再發出那種嘶嘶聲。他深深吸了口氣,叫了麗賽一聲。他吸氣時,還是會發出隱約的咻咻聲。他的聲音很嘶啞、很微弱。床邊那位一九八八年的麗賽立刻放下書看著他。
後來,那個女學生終於被她推到旁邊去了。這時候,她終於清楚看到達西米爾和她丈夫了。麗賽看到達西米爾猛然抬起頭來,擺出戒備姿態。這一切全發生在一瞬間。麗賽看到了達西米爾看到的東西。槍已經到了那小子的手上,指著她丈夫(事後的調查顯示那把槍是韓國生產的點二二口徑女用手槍,是他在南納什維爾市一場車庫拍賣會上花三十七塊錢買的)。斯科特察覺苗頭不對,立刻站定不動,麗賽則覺得周遭的世界彷彿凝結了,時間變得很慢很慢。她沒有真的看到子彈從那把點二二手槍的槍口飛出,不過倒是聽到斯科特說:「別衝動,我們聊聊,好不好?」在那個時間凝結的世界里,麗賽感覺斯科特的聲音很輕柔,速度好慢好慢,彷彿拖了十到十五秒。接著,她看見鍍鎳槍管冒出刺眼的金黃火花,聽到「砰」的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很像有人把個鼓脹的紙袋打破。她看到達西米爾——那個南方炸雞小混蛋——像兔子一樣立刻往左一跳。她看到斯科特的腳還在原地,身體卻猛然往後一彈,同時頭卻往前一俯,這套動作看起來很優雅,就像在跳舞。接著,她看到斯科特那件夏季薄外套的右胸口上迸開一個黑色的洞。「年輕人,你一定不是真的想這麼做。」在那時間凝結的世界里,麗賽感覺斯科特的聲音拖得好長,但仍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他說的每個字聽起來都悶悶的,好像試飛員在高空機艙中的說話聲。然而麗賽認為斯科特還不知道自己中槍了。關於這一點麗賽幾乎可以完全確定,因為他伸出手,彷彿還想阻止那個殺手。那一剎那,她還發現了兩件事。第一,他外套里的襯衫已經開始泛紅,第二,她自己終於可以跑了。
格德·埃倫·科爾彷彿要反駁她似的,再度開口說話:「除非你倒下去,否則這一切永遠不會結束。老小子,這些沒完沒了的事情都是你的錯。你是地獄來的惡魔,你是畜生,現在,我要親手料理你這畜生。」

當時他們被四周嘈雜的人聲淹沒了,斯科特根本沒聽清楚托尼寫報道的事。他面向舞台前方,面對那些專程前來拜會他的人。每當他面對群眾,就會不自覺地擺出這種姿勢,這是他多年來訓練出的一套類似政客的本領。人群越聚越多,七嘴八舌搶著發問。斯科特一邊仔細聆聽問題,一邊已經開始思考,到了什麼時間點就截住他們的話頭,開始回答。問答時間他彷彿散發出一股魔力,震懾住全場聽眾,接著,那股魔力會增強兩倍甚至三倍,再迴流到他身上。他熱愛這樣的交流,但麗賽認為,他其實更喜歡截住問題的那一瞬間。他會先假裝思考一下,然後再回答。
「叫我斯科特就行了。」
——可以用快遞寄給你。
嘿——煙斗……你聽著……想不想體驗一下做白日夢的真實感?想不想跟夢遊仙境的那個愛麗絲一樣,掉進兔子洞,或是親眼看看那個戴著高禮帽、開古董車的蟾蜍?如果你想,就仔細看看這個吧,就在照片右邊。
田納西州立大學納什維爾校區
「斯科特,冰塊來了。」
她告訴自己,這一切差不多要結束了。然而人生是多麼令人啼笑皆非——偏偏就在這時候,整個世界開始天翻地覆。
不過她還是試著再次大喊一聲。二〇〇六年的麗賽坐在那張魔毯上,彎身向前,集中所有意志力對著從前的自己拚命大喊,他是裝的!斯科特從來不曾忘記任何東西!
「你能不能幫忙拿些冰塊給他?如果可以的話,拜託你。」麗賽說,「而且求求你快一點。」接著她又轉身面對那個校警。校警好像在幫斯科特量脈搏,不過在麗賽看來,那根本是多此一舉。此時此刻,不是死了就是活著。「你能不能叫那些人往後退?」她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像在哀求。「這裏太熱了,而且——」
斯科特舔了一下嘴唇。麗賽看到他血紅的舌頭,忽然覺得一陣噁心,但她還是守在斯科特身邊。她想,接下來會怎麼樣?是否就這樣守在他旁邊,等救護車來把他運走?或者,他會不會很快斷氣,死在距離剛才轟轟烈烈的表演之處一百碼外的滾燙地面上?如果是第二種結果,她心想,要是她熬得過去,那麼天底下就沒有她熬不過的事了。

1

她頭也不回地說:「死不了。」
一九八八。就是斯科特本來打算用土搖滾為題材寫本小說,卻終究沒有完成的那一年。
當年在納什維爾,也許真是這樣。然而到了最後,她還是救不了斯科特。
說著,斯科特又把那充滿象徵色彩的鏟子舉起來,彷彿又要開始表演旋轉特技。這時觀眾滿懷期待地屏住氣,然而斯科特只是在逗他們。他的左手滑到鏟柄頂端的握環,然後把鏟片深深插|進泥沙里,耀眼的光輝瞬間淹沒在泥沙中。接著,他把那鏟土鏟到旁邊,然後大吼一聲:「我宣布,謝普曼圖書館此刻正式開張!」
但她不認為真會出現暴力場面——這「金毛小子」想效法馬克·戴維·查普曼,對她丈夫下手。她或許這樣告訴過自己,這不是我的思考模式。我只是不喜歡那小子的邪惡笑容。
「噢,麗賽,我好像在天堂。」他的聲音雖然還是有點嘶啞,不過講起話來好像比較正常了……神志清楚多了。這時救護車到了,停在人群左邊,警笛聲漸漸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聽到有個男人很不耐煩地大喊著:「急救人員!讓開!我們是急救人員!麻煩大家讓個路,讓我們過去!請讓開!」
可是斯科特根本不理她。他又深深喘了口氣,噘起血紅的嘴唇,發出一種低沉的呼呼聲,令麗賽毛骨悚然。然後他的喉嚨一陣抽搐,口中突然噴出一大片血霧,瀰漫在熾熱的空氣中。有個女孩看到這一幕,嚇得尖叫出聲。不用校警吆喝,群眾自動退開到四英尺之外,讓麗賽、斯科特和赫弗南隊長有充足的活動空間。
「不過我相信,堅決相信,每本書就像黑暗中的一絲火花,因為不管我寫的好不好,寫出來的書是不是陳腔濫調,至少我寫了書,不是嗎?如果每本書就像黑暗中的一絲火花,那麼每座圖書館就像一堆永不熄滅的巨大營火,而每一天每一夜,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圍繞著這堆營火取暖。不過我說的可不是《華氏四五一度》。各位,想象一下,這堆火的溫度高達華氏四千度,因為這可不是廚房裡的火爐,而是我們腦子裡的高溫鍊鋼爐,裡頭裝滿了火紅的智慧鐵漿。今天下午,我們聚集在此,就是為了慶祝我們點燃了一堆火,而我很榮幸能和你們共襄盛舉。我們在這裏唾棄善於遺忘的本性,一腳踢中無知又老又皺的蛋蛋。嘿,攝影師呢?」
這時她忽然想到,我到現在還覺得那是「我們的」房間。想到這裏,她覺得有點好笑。當時她正朝樓梯走去,準備到樓下的穀倉。其實穀倉早就已經被隔成一間間小儲藏室,根本不能算是穀倉了……不過這裏仍舊殘留著像乾草、繩索、曳引機的機油等舊日農場的美好氣味。都兩年了,但這一切仍是「我們的」。
麗賽的頭在枕頭上猛力一甩,彷彿有隻無形的手甩了她個大耳光。閉嘴!別再說了!
對了,在某座山的山腳下。「你……你知道……不要……侮辱我的智慧。」他說著又嘶嘶地喘了口氣。「也不要侮辱你自己。」
「不對,」麗賽說,「不對,他不是叫他托尼,他叫他——」
她話都還沒說完,校警就已經像彈簧般跳起來,放聲大喊:「麻煩各位往後退!讓這女孩過去!往後退!讓這女孩過去!麻煩大家,這裏的空氣需要流通,麻煩大家。」
親愛的斯科特(希望你不介意我這樣稱呼您):我們覺得您也許會想要這張安托尼·艾丁頓三世(也就是「托尼」)的照片。他就是救了您的那位研究生。當然,田納西大學一定要頒獎表揚他。我們想,也許你也希望和他取得聯絡。他的地址是:田納西州,納什維爾郡,北納什維爾市,科德維路七百四十八號,郵政編碼三七二三五。艾丁頓先生是位傑出的青年詩人,他出身田納西州南部的家庭,「家境貧困,但品格高尚」。我相信,您一定希望用您自己的方式親自向他致謝(說不定您甚至會想給他一點實質的回饋)。
——有位東溺先生寫了篇報道——
「該死,你在幹什麼!」她大叫一聲,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而且很不高興,暗罵自己怎麼那麼……因為她並不相信預兆之類的東西。她是麗賽·蘭登,名作家的太太,她不會相信這種東西。她來自里斯本瀑布鎮的沙巴特斯路,她是德布夏家的小麗賽,她不會相信這種東西。只有那些住在破木屋裡的愛爾蘭人才會信這種鬼東西。
「斯科特,不要——不要再說了。」
此刻,麗賽坐在那堆高低起伏的雜誌前,那本《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一九八八年評論集》攤開在腿上。她腦中突然閃過一幕鮮明的畫面,看到當年在老家時,徳家老奶奶餵雞的模樣。「我在浴室里就開始感覺不對勁了。因為我打破了——」
沒錯,小寶貝。她那已不在人世的丈夫說。只要時機一成熟,立刻就做。
照片里,那個春風滿面的校園警衛好像在跟那個一臉茫然的年輕人握手。當時,我們的小麗賽·蘭登看到了嗎?沒有,不過……嘿……
接著,她忽然想通了。她不希望自己的嘴巴會說出那個詞(那是金毛小子的語言),但那是面對魔鬼時不得不說的詞——老爹丹迪也說過。那麼……
「沒錯。」她自言自語道。這時她已經走到樓梯最底下了。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就算在納什維爾,這樣的八月天也真夠熱的了。你覺得呢,東溺?」
麗賽把手伸進杯子里,讓裏面的可樂滿上來溢出杯口。那冰涼的感覺好刺|激,舒服極了。她抓了滿滿一把冰塊,心裏忽然覺得很諷刺:從前她每次和斯科特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停車休息,她都不找那種罐裝飲料販賣機,反而比較喜歡買紙杯裝飲料的販賣機。而且她每次都會按那個「不加冰塊」的按鈕,覺得這樣才不會吃虧——別的客人都不會這麼做,結果一杯飲料里往往有半杯是冰塊。不過我們的小麗賽絕對不上這個當。她可是德布夏家老戴維的小寶貝。我們德布夏家老爹是怎麼說來著?我可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她希望冰塊能多點,可樂能少點……儘管她並不認為多幾個冰塊就能怎樣,不過,她還是希望這杯可樂會有奇迹出現。
現場觀眾跟著那幾位大人物往停車場方向移動……可是,有個人沒動。那個「金毛小子」沒有跟著大家往停車場方向走。他站在典禮會場靠停車場那邊,一動不動。有幾個觀眾擦撞到他,他只好往後退,退到那堆被太陽曬得硬邦邦的泥沙上。到了一九九一年,這堆泥沙上就會出現一座「謝普曼圖書館」(如果主要承建商的承諾可信的話)。接著,他開始在人潮中逆向前行,伸出手擋在身前,推開那些擋住去路的人。他把一個女生推到左邊,然後又把一個男生推到右邊。他嘴裏好像一直嘀咕著什麼。一開始麗賽還以為他又在read.99csw.com暗自禱告,可是後來,她斷斷續續聽到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像詹姆斯·喬伊斯寫壞的夢囈式文字。這時候,她真的開始感覺不對勁了。金毛小子那雙藍眼睛死死盯著斯科特,而麗賽感覺得到,那小子並不是想和她丈夫討論什麼「遺迹」,也不是想討論斯科特小說里隱藏的神秘信息。這小子不是那種「宇宙密碼狂」。
聽到自己自言自語,她嚇了一跳。這些話聽起來好像無意義的夢囈。剛才看了那張照片后,往日記憶栩栩如生地浮現眼前,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盡,一陣沮喪再度湧上心頭。但至少還有件事值得慶幸:那堆期刊雜誌里不可能再有另一張那樣的照片了。那樣的照片會勾起太傷痛的回憶,而斯科特只拍過一張這樣的照片。也不會有其他大學寄那種照片給他,那種幻……
「為什麼?」她對著空蕩的房間自問,聲音在房中迴響。她拿起床頭桌上的時鐘湊近眼前。她以為自己至少睡了一個鐘頭,或者兩個鐘頭。但她看到時鐘嚇了一跳。她竟然只睡了十二分鐘。她把時鐘放回床頭桌,然後伸手在自己上衣前襟一抹,彷彿剛才拿的是什麼沾滿細菌的髒東西。「為什麼要找那東西?」
有那麼一剎那,麗賽忽然害怕起來,轉頭看看工作室四周。不知此刻那個「高個子」是否正躲在什麼地方偷看著她。
——好熱,對不對?
敬請台安
「我中槍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有個小鬼。管子。後退。好痛。」
「這個世界越來越黑暗。葉芝筆下的紅潮已經開始泛濫,越漲越高,越漲越高。」
她和斯科特中間隔著一排擁擠的人群,只剩一道狹窄的人縫,有個女學生正好擋住她的去路。那個女生身上穿著一件圓領無袖罩衫,肩帶上打著個大大的蝴蝶結。麗賽整個人趴了下去,像滑壘般從那女生胯|下穿過。當時她並未察覺自己的膝蓋已經磨得皮破血流,而且起了水泡。直到後來她到了醫院,有個好心的護士發現了,才幫她消毒塗上藥水。護士幫她上藥時,她心頭忽然一陣溫暖,整個人隨即放鬆,差點哭了出來。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此刻,在停車場旁邊,她感覺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她和斯科特兩個人。這片熱得嚇人的停車場鋪著黑色柏油,畫著黃線,溫度至少有攝氏五十四度,甚至可能高達攝氏六十五度。她腦中浮現出一個畫面,彷彿看到媽媽那黑色鐵鍋里正煎著荷包蛋,她拚命揮開腦中的想象。
「馬上來了。」麗賽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大話了,不過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冰塊很快就來了。」還好這時她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朝著這邊過來了。太好了。
那又怎樣?有什麼不對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們後來一直沒再提起,也沒告訴任何人。因為那太可怕了。所有婚姻關係都有兩個核心,一種是光明之心,一種是黑暗之心。而那件事就是他們倆的黑暗之心,一個真正的秘密,可怕的秘密。她趴在滾燙的地上,湊近斯科特。他真的快死了,可是麗賽無論如何都要讓他撐下去。如果為了救他而必須和那「高個子」對抗,就算手無寸鐵,只能以指甲當武器,麗賽也不會猶豫。
英語系助理教授
當時的景象深深烙印在麗賽的腦海中。那堆長方形的泥沙四周圍著一圈繩子,有位校警把對面那邊的繩子拉起來。他看起來比另外幾位校警來得老一點(十八年後的此刻,當她看著昆斯蘭當年拍的照片,終於認出那個老校警就是赫弗南隊長)。她只記得當時隊長穿的那件卡其襯衫肩上套著的彈帶,那條彈帶可能會被斯科特嘲笑說是「大得嚇死人」的玩意兒。斯科特和身邊那兩人彎腰從繩子下方鑽過,動作整齊劃一,簡直就像預先排練過似的。
還是因為斯科特這渾球實在太有創造力,他只要到這裏說幾句激勵人心的話,拿把鏟子挖一下泥巴,輕輕鬆鬆一萬五千塊就入袋了。說不定連那些泥巴都已經事先挖鬆了。
那個念頭在她腦中盤桓片刻,然後她突然用雙手按住胸口上方,大笑起來。
麗賽彎腰低下頭,鼻子就快碰到那張發黃的剪報了。那張剪報是從《納什維爾美國人報》上剪下來的。斯科特最大的那張書桌中間有個很寬的抽屜,裡頭有個放大鏡。麗賽看過好幾次,那個抽屜里有兩樣非常珍貴的古董:一包未拆封、全世界最老的「賀伯·泰雷登」煙,還有一本美國最古老的「S&H」郵票冊。放大鏡就在這兩樣東西中間。她本來可以去拿放大鏡來用,但又懶得去拿。她很清楚自己要看的是什麼,根本用不著放大鏡。那是只鞋跟很淺、只能看到一半的西班牙哥多華上等皮革棕色平底鞋。她對那雙平底鞋印象非常深刻,因為穿起來非常舒服。那天她穿的一定是那雙鞋,不是嗎?她不記得那天看到過那個笑眯眯的警察,也不記得看到那個發愣的年輕小夥子(她可以確定,他就是「東溺寫了篇報道」的那個托尼)。此外,事情發生的那一剎那,她也不記得看到了達西米爾,那個炸雞吃太多的南方混蛋。那些人,他媽的那伙人,她根本完全不在乎了。那一剎那,她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只有斯科特。當時,斯科特離她只有十英尺遠,然而她心裏很清楚,要是她沒有立刻衝到他身邊,群眾就會把她擋在外面……而一旦她被擋在外面,那些群眾可能會害死他。他們的愛很危險,他們的熱情橫徵暴斂,足以害死他。更何況,他媽的,紫羅蘭,他可能已經快死了。要是他真的快死了,那麼他斷氣時,她一定要陪在他身邊。換成她爸媽那代人的說法,斷氣應該要說成「咽下最後一口氣」。
麗賽心想,什麼字字珠璣,根本就是對豬彈琴,一群汗流浹背的豬。但她突然又想到,她爸爸不是說過豬不會流汗嗎?
「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格德·埃倫·科爾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中充滿苦惱。「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那一瞬間,麗賽突然明白,一旦斯科特死了,該死的人死了,這金毛小子可能會自殺,或者至少會企圖自殺。但此刻任務還未完成,他得先殺了這個大作家。金毛小子的手腕略微轉了一下,將那把槍口還冒著煙的點二二手槍轉向斯科特的左胸。在麗賽眼裡,時間變得很慢很慢,金髮小子的動作也變得很慢很慢。殺手已經射穿了斯科特的肺,接下來他要朝斯科特的心臟開槍了。麗賽心裏明白,她一定要在科爾扣下扳機前阻止他。只要這個神經病不再把子彈射進斯科特體內,斯科特就還有活命的機會。
——那天晚上結束后,你很快就睡著了,我卻毫無睡意。我一直聽著你床頭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聽著屋外風聲呼號,心裏忽然明白,我已經到家了。躺在這張床上,你依偎在我身邊,我忽然明白這裏就是我的家。黑暗中本來有某種東西一直朝我逼近,但此刻它突然消失了,被趕走了。我心裏非常清楚,它還會再回來,它有辦法找到我。不過它沒辦法逗留,所以我終於能夠好好睡覺了。我感覺內心滿是感激,心情無比激蕩。我想,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感激。我躺在你身旁,淚流滿面,淚水沿著臉頰滴到枕頭上。那天晚上,我愛上了你。此刻,我依然愛著你。從那一夜起,直到此刻,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對你的愛從未停止。我不在乎你是否真的了解我。大家都很計較別人是否了解自己,只不過,了解與否其實並不那麼重要。大家都不明白,每個人最欠缺的,其實是安全感。當那個東西漸漸遠離,遠離我所在的黑暗世界,那一剎那,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我永遠忘不了。
「今年三月,奧利弗·諾斯和海軍中將約翰·龐德科斯特涉嫌圖利——這就是『伊朗軍售事件』建構出的美好世界,槍杆子出政權,金錢統治世界。
「我想你的確有過這種感覺。」她茫然地自言自語。
夢中景象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夕陽發出的紅暈。但她會驚醒過來,是因為腦中突然浮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她想到一件非做不可而且十萬火急的事:她一定要找到那把該死的鏟子。那把銀鏟子。
這時,麗賽忽然把那張剪報丟在書堆上,因為她很怕眼淚會突然滴下來,把那張剪報像口水溶掉滿嘴的棉花糖一樣吞沒。她兩手弓成杯狀捂住眼睛,等著眼淚掉出來。當她發現自己沒有掉眼淚后,總算安下心來,於是又撿起那張剪報,看看斯科特寫了些什麼。
到目前為止,他說過的話當中,只有這幾句話麗賽能聽得懂。而且他開口說話,正好讓麗賽有時間採取行動。那一剎那,麗賽握緊手上的銀鏟子,用力往上揮——那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在動手前,麗賽早已握住那四十英寸木柄的尾端。但這畢竟仍是千鈞一髮的危急時刻,假如是在賽馬場上,那顯示板上一定會亮起「等待起跑信號」這個信息。只不過眼前這場攸關生死的時間競賽,一方是個持槍男子,另一方是個拿鏟子的女人,用不著等起跑信號。在這時間凝結的世界里,她看著銀鏟片擊中那把槍,槍口被打得向上揚起,同一瞬間槍口冒出火花(這次她沒有看到完整的火花,因為槍管被鏟片遮住了)。那第二槍射向八月的天空,沒有造成任何傷害。那一剎那,她看著鏟片繼續往前揮,然後向上揚起。她看著那把槍脫手而出,緊接著,在鏟片打中金毛小子臉部的前一瞬間,她居然還有時間想到,老天!這一記打得真是漂亮!銀鏟片雖然被他的手擋了一下(他修長的三隻手指即將被打斷),但還是結結實實打在他臉上。他的鼻樑斷了,右顴骨被打碎,右眼窩的骨頭也碎了,連牙齒都被打掉了九顆。就算讓黑手黨戴著銅指環,恐怕也不見得能把他打得更慘了。
此刻,她站在辦公室緊閉的門口,右眼眶裡忽然陣陣抽痛。心臟每跳一下,她就痛一下。她聽著那電話鈴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響到第五聲時,喀嚓一聲,然後她自己的聲音在說,不管你是誰,這裡是七二七五九三二。為了避免對方有錯誤的期待,她的答錄信息中沒有提到會回電,甚至也沒說聽到嗶聲后請留言之類的話。好了,言歸正傳,她為什麼要留下那種信息呢?還有誰會打電話到這辦公室來找她?斯科特已經死了,這地方已失去生命力,徒剩軀殼了。這裏只剩下里斯本瀑布鎮德布夏家的小麗賽,斯科特·蘭登的遺孀。現在只剩下我們小麗賽獨自住在這大得嚇人的房子里,她不寫小說,只寫購物清單。
是的,有時飛機會碰上亂流,但她很喜歡那種感覺,彷彿小時候和幾個姐妹到嘉年華會遊樂場上騎電動馬,坐碰碰杯,開碰碰車。而斯科特也從來不把亂流當回事。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丹佛之行——那天狂風呼號,雷電交加,那架渦輪引擎小飛機彷彿在要命的天空中和死神玩捉迷藏。然而她卻親眼看到斯科特就像個急著上廁所的小孩,在座位上又彈又跳,露出齜牙咧嘴的狂亂笑容。其實,斯科特並不怕這種亂流,他怕的是夜半時刻緩緩沉入亂流般的夢魘。他偶爾會告訴麗賽一些事,說得正兒八經,甚至面帶微笑。然而那些事十分詭異,彷彿在一台壞掉的電視機上突然看到某種畫面。或者當你拿著一個小酒杯,斜斜舉在眼前時,透過某個特定角度,就能在上面看到某種畫面。他每次講那些事都能把麗賽嚇得半死,因為那些事聽起來太瘋狂了,也因為她聽得懂斯科特在說什麼,儘管她並不想懂。
……房間里,天花板上的吊扇緩緩旋轉。浴室的葯櫃有個角落專門用來擺斯科特的葯,她從那裡拿了兩顆「伊克賽錠」(有效日期至二〇〇七年十月)吞下。儘管那兩顆葯的咖啡因量合計達一百三十毫克,但她很快地睡著了。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在做夢,只要轉頭看看四周就知道了——此刻展現在她眼前的是納什維爾紀念醫院加護病房區三樓。而且她移動的方式很特殊,她發覺自己飄蕩在一塊巨大無比的布面上。布面上印著密密麻麻的「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她很高興再次看到這個景象。這條看來平凡無奇的魔毯,四個角像手帕般打了結。她坐在上面,雙臂交抱在胸部下方,姿態宛如帝王般莊嚴。她飄得很高,幾乎就要碰到天花板。那幾座吊扇緩緩旋轉(夢中的吊扇看起來和她房間里的幾乎一樣),「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魔毯從其中一座吊扇下方飛掠而過,她不得不平躺下來,以免被葉片打中。葉片散發著光澤,緩慢而莊嚴地旋轉著,「咻、咻、咻」的聲音綿延不絕。坐在魔毯上往下看,只見護士來來去去,鞋底踩在地面上,發出嘎吱嘎吱聲。有幾個護士身上穿著色彩鮮艷的罩袍,不過大多數護士還是穿著普通白色制服、白色長襪,和老是讓麗賽覺得很像鴿子填充布偶的護士帽。要到很多年後,那種有色的護士罩袍才會逐漸成為護士制服主流。兩個醫生站在飲水機旁聊天——雖然那兩人看起來連鬍子都還沒開始長,不過一定是醫生沒錯。牆上的瓷磚是淡綠色的。白天的酷熱似乎無法侵入醫院。醫院里除了風扇外,大概還有冷氣吧,不過她聽不到冷氣機的聲音。
我一直在想,先前他受重傷時說了什麼,還有,我又說了什麼,這些他都忘光了。他忘了他說過,他愛怎麼稱呼那東西都隨他高興。他還說,如果我想跟他一起走,他可以把那「高個子」召喚過來。另外他也忘了當時我叫他不要再說話,不要管那東西……如果他能他媽的不要再說話,那東西就會消失了。可是他是真的忘了呢,還是假裝忘了?有人開槍射殺他,而他竟然忘了。我開始感到困惑,人真的會忘記這種事嗎?還是說,那並非尋常的遺忘,而是刻意把不愉快的記憶丟進一個盒子里,然後把盒子緊緊鎖上。其實只要他別忘了讓自己好起來,他有沒有忘了那件事,有那麼重要嗎?
不用想那麼多。她沒說話,這是斯科特的聲音。這陣子斯科特很少能把話說得這麼清楚,但這次真的很不一樣,你聽聽,聲音好大,清清楚楚。那不關你的事,反正你把那個找出來就對了,然後把它放在……呃,你知道的。
人死不能復生。
而她也在腦海中吶喊:
「不用給我,尼留著吧,」達西米爾說,「就當作紀念品,也代表偶們的謝禮,當難,等一下還會加張支票。」他笑得很像在齜牙咧嘴,臉上的肌肉好像有點斷斷續續地抽出。「走吧,『偶』們去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好不好?」
「一個飛到南,一個飛到北。」他嘶啞著嗓子說了最後一句話,然後乖乖閉嘴。也許是因為他把想說的都說完了。有話一定要說,這就是斯科特·蘭登的風格。
斯科特的手本來抓著她的衣服,這時,他忽然掐住她的腰,掐得很用力。難得他的手還這麼有力氣。後來她回到汽車旅館,掀開衣服發現腰部腫起一塊淤青,乍看之下彷彿親熱時被種了草莓。
也許是早上打破那個玻璃漱口杯讓她仍心有餘悸——一種不祥的預感。此刻,麗賽忽然覺得那堆卡車載來的泥沙看起來很像墳墓,一個用來埋葬巨人的超大尺寸墳墓。兩堆觀眾匯聚成一大群,圍繞著那堆泥沙,那一刻,土堆正中央彷彿變成熱烘烘的烤爐,令人窒息。泥沙堆四周用天鵝絨繩圍成長方形,四個角落各自站著校警,達西米爾、斯科特和「東溺」·艾丁頓三個人從繩子底下鑽過去。攝影師昆斯蘭還是滿場跳來跳去,手上拿著台斗大的尼康相機遮在臉孔前方。麗賽心想,攝影大師再世。這時她突然明白,她很羡慕攝影師。他是那麼自由自在,在酷熱中像蚱蜢一樣跳來跳去。他今年二十五歲,耳聰目明手腳靈活。可是,達西米爾看著他時臉上的表情越來越不耐煩,而昆斯蘭則裝作沒看到。不過後來,當昆斯蘭好不容易拍到達西米爾想要的照片后,達西米爾臉上那不耐的表情就消失了。麗賽覺得,達西米爾想要的是那張斯科特的獨照。在那張照片里,斯科特一腳踩在那把破銀鏟的鏟片上,一頭長發在風中往後飛揚。總之,這位攝影大師再世的小夥子最後終於放下手上的相機,往後退到人群邊緣。昆斯蘭往後退時,麗賽一直盯著他,也就是這時候,她第一次看到那個「瘋狂怪客」。事件發生后,當地記者曾這麼描述那人的長相:「他看起來就像約翰·列儂晚年吸食海洛因時的模樣——眼神空洞、充滿戒心,和他以往孩子氣的渴慕神情有著天壤之別。」
「我好熱,」斯科特說,「我好想嚼個冰塊……」
麗賽知道他是認真的,而且有那麼一剎那,她相信這一切真的會發生(這當然是因為他眼中散發出的魔力)。到時候他會再度發出那嚎叫聲,不但更大聲,而且嘴裏還喃喃嘀咕著「高個子」。不眠之夜的王,它靜默無聲而又饑渴地轉過頭來了。用不了多久,斯科特·蘭登就會在這片滾燙的地上渾身顫抖著死去。也許死亡證明書上會有些合理的解釋,可是麗賽還知道另外一種解釋:那來自他內心黑暗世界的怪物終於看到他了,它即將找上他,將他生吞活剝。
等一下她就會回汽車旅館去,想辦法續租他們前一天住的那個房間(每次出門在外,斯科特總喜歡住隱秘點的旅館,就算旅館廁所爛到像他形容的那種「老式糞坑」也無妨)。然而她有種預感,恐怕是租不到了——在南方,女人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完全要看有沒有男人在身邊,不管你的男人是不是大人物,有沒有男人待遇就是會有天壤之別。可是這家旅館地點很理想,離醫院和大學都很近,而且眼前她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處理,所以她管不了能不能續租到同一間房了。薩德維醫生是斯科特的主治大夫。他告訴麗賽,今晚和往後幾天麗賽最好從後門離開醫院,這樣才能避開那些記者。他告訴麗賽:「只要你跟櫃檯的麥金利太太打個暗號」,她就會幫麗賽叫輛計程車,讓車子在醫院後面的餐廳卸貨平台等著。麗賽本來早就想回汽車旅館去了,可是在過去的這個鐘頭里斯科特一直睡得很不安穩。薩德維醫生說,斯科特會一直昏迷到半夜,只不過薩德維不像她那麼了解斯科特。接近黃昏時,斯科特就已斷斷續續醒來好幾次。麗賽對此一點都九九藏書不意外。有兩次他認出了麗賽,另外兩次他甚至開口問麗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麗賽告訴他,有個瘋子開槍射他。她第二次告訴他時,斯科特只開口說了一句:「嘿——你——他媽的銀色」,然後很快又昏了過去。她聽了開始大笑,忽然很希望他趕快再醒來一次,告訴他,她暫時還不會回緬因州,她會先住在汽車旅館,明天早上再來看他。
麗賽似乎被困在那要命的凝滯時間里,拚命想掙脫出來。她非掙脫不可,因為要是她沒搶先衝到他身邊,後果將不堪設想。一旦那些觀眾把他團團圍住,她就會被擋在外面,接著這些關心他的人反而會害他送命。他會窒息而死。
然而達西米爾已經轉身走開,他好像很受不了眼前的一切,想儘快把整件事拋到腦後。他沒再吭聲,重重踩過那堆長方形泥沙。斯科特剛剛鏟了最後一大鏟土,在那個土堆里剷出一個小土坑,底下的草坪露了出來。達西米爾繞過那一小片草坪,每用力踩出一步,亮晶晶的黑皮鞋就會陷進泥沙,他那副架勢彷彿在說,助理教授來了,別擋路。他用力踩著腳步,結果卻走得搖搖晃晃,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麗賽看著他那副模樣,心想就算你踩得再用力,顯然心情也不會變好。托尼·艾丁頓走在他旁邊,看起來心事重重。斯科特遲疑了一下,彷彿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接著,他迅速奔上前,走到典禮主持人和臨時客串幫他寫報道的人中間。後來,麗賽也跟了上去,這已經成了習慣動作。剛才斯科特的表演逗得她很開心,讓她幾乎忘了腦中的不祥預感。
他把驚嘆號底下那個點畫成七〇年代流行的燦爛笑臉圖案,彷彿在對她說早安。麗賽真的懂。儘管已經事隔十八年,但那又怎樣?記憶本來就是相對的。
「艾滋病殺害了成千上萬的人,感染人數……呃,無法確定,對不對?幾十萬?幾百萬?
「是誰推我?」那個蝴蝶結女孩大聲質問。她蹲在地上,頭上的馬尾散開,散亂的頭髮刺到眼睛。她一方面受到驚嚇,同時被撞得很痛,又覺得很丟臉,於是大哭起來。
然後一片寂靜。
她聳聳肩。「應該沒什麼不對吧。」
不過麗賽真正難以忍受的是這個達西米爾對她先生不懷好意。這點麗賽立刻就察覺到了(一點都不難,因為絕大多數人都喜歡他,對比十分強烈)。接著她終於明白自己心裏為何一直隱隱感到不安了。自從來到這裏后,她就一直覺得不安,非常不安。她拚命安慰自己:那種不安只是因為天氣太潮濕,只是因為西邊天際的烏雲越來越濃密,好像預告著午後將有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或甚至颳起龍捲風之類的低氣壓產物。只不過她那天早上六點四十五分起床時,緬因州似乎並不像有低氣壓的樣子。
他們每抵達一個地方,他都會把麗賽介紹給大家認識。中途如果有必要,他會再介紹麗賽,只不過這種機會實在微乎其微。學術圈的那些傢伙對本行以外的任何事物根本毫無興趣。他們大多數人只是很高興能看到《船長之女》(國家圖書獎)和《聖物》(普利策獎)的作者。後來大概有十年期間,在眾人眼中他有如神明,有時甚至連他自己也這麼覺得。不過麗賽可沒這種感覺。因為她可是那個斯科特上完廁所發覺衛生紙用光時,拿卷新的衛生紙給他的人。舞台上沒有發電裝置,但是他站上舞台拿起邁克爾風的那一剎那,他和聽眾之間便彷彿產生了一種無形的連結,這點連麗賽都感覺得到。那是種電流般的魔力,彷彿他和聽眾之間真的連接著電線。這種魔力可能有一小部分來自他的作家身份,來自他的作品。然而也有可能根本與這些無關。那股魔力似乎和斯科特本身的特質有關。聽起來有點瘋狂,不過卻千真萬確。那種魔力似乎並沒有改變他,也沒有傷害到他。只不過後來——
「這位太太?蘭登太太?」是那個校警在叫她,那個身上掛著「大得嚇死人」彈帶的校警。他正用肥碩的手肘一路擠開人群朝麗賽跑來。他跑到麗賽旁邊蹲下,膝蓋發出「啪」的一聲。聽到那聲音,麗賽想,比那金毛小子的槍聲還大聲。他手上拿著對講機,小心翼翼地對麗賽說話,說得很慢,彷彿在跟個心情很沮喪的小孩說話。「蘭登太太,我已經通知學校醫務室了,救護車已經過來,等一下會把你先生送到納什維爾紀念醫院去。你明白了嗎?」
當時,斯科特仍是一隻腳撐在地面保持平衡。偶爾一陣熱風襲來,他腦袋後方的長發就會隨風揚起。他的頭髮實在太長,真該剪一剪了。她知道他是刻意把頭髮留長,因為覺得這樣看起來很像搖滾明星,只可惜,她卻覺得他那模樣看起來很要命,簡直就像伍迪·格斯里歌里描寫的流浪漢。他天生就是媒體的寵兒,很懂得應付將他團團包圍的攝影師。他真的很有一套。站在他左邊的人是托尼·艾丁頓。這傢伙好像正在幫什麼勞什子校刊寫什麼勞什子報道。
——哦?那還用問嗎?當然想。
當時她多渴望逃離那個熱得要命的鬼地方。不過只要那念頭一停,她就會一直想到玻璃。那些該死的碎玻璃。

4

「他忘了發生過什麼事。」她自言自語道。
(夜晚碎了心)
她告訴自己,那還用說,這是在夢裡,當然聽不到。這似乎說得通。前面就是三一九號病房了。體內的子彈被取出后,斯科特就被送到這個房間休息。她順利飄到門口,可是到了門口卻發覺自己飄得太高,進不了門。她很想進去。她一直沒機會告訴斯科特,你可以等以後再對付這鬼東西,可是真有必要對他說嗎?斯科特·蘭登可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麗賽非常想知道,正確的咒語是什麼。她必須說出什麼字眼,才有辦法讓這面「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魔毯降下來?
她明白,而且很感激(麗賽忽然覺得這個校警好像沒有她想得那麼「沒什麼鳥用」),此刻感激涕零的感覺和對斯科特的憐惜一樣強烈。此刻,她先生躺在熱騰騰的柏油地面上,渾身發抖,彷彿發燒的小狗。麗賽抽抽噎噎地哭著。這是她第一次哭,後來她在斯科特上飛機回緬因州前又哭了好幾次——後來,他們並不是搭達美航空的班機,而是搭私人飛機回緬因州,而且機上有位特別護士。當飛機在波特蘭民用機場降落時,救護車和另一位特別護士已經等在那裡了——她回頭對那姓蘭克的女孩說:「他在發燒——小姐,有冰塊嗎?你知道哪裡有冰塊嗎?這附近哪裡有?」
——我在一個黑暗的世界里,而你找到了我。你救了我。
那女孩瞪大眼睛看著她,以為她瘋了,不過還是答「麗賽·蘭克」。
麗賽覺得很有道理。
麗賽躺在床上(此刻,她正坐在那張魔毯上神遊夢境),翻來覆去睡得很不安穩,拚命想對從前的自己大叫,想大聲告訴她,那件事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不要放過他,不能讓他忘記!她拚命想大喊。你不能永遠想不起來!但這時,她忽然想到從前有人說過另一句名言。那些年的夏天,他們到安息湖畔度假時,都會玩橋牌玩個不停。每當有人只是想丟掉手上沒用的牌,不想把這圈牌打得漂亮點時,那個人就會大喊一聲:不準碰!人死不能復生!
「禪你個頭。我只是有點好奇我們那位托尼先生最近好不好。我對這位解救了大名鼎鼎的斯科特·蘭登的大英雄有些興趣。」說著,她笑了起來,凝聚在眼角的淚水開始沿著臉頰流下。
笑了一會兒,她漸漸靜下來,開始把那本評論集從頭到尾翻了一次,很快找到了她想看的那篇文章:《美國最知名的小說家蒞臨主持圖書館破土典禮,正式啟動一個長久以來的夢想》。作者是安托尼·艾丁頓,也就是那位「東溺」。麗賽把那篇文章迅速瀏覽一遍后,忽然覺得很生氣,甚至憤怒。文章里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那天的典禮是怎麼結束的,也沒提到那次事件中作者一廂情願幻想出的英雄行徑。那篇文章一直到最後幾行才透露出一點蛛絲馬跡,讓人感覺發生了很嚴重的事。「典禮結束后,蘭登先生本來打算當天晚上在學生交誼廳發表演說,並朗讀他的作品,不過該場活動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而臨時取消。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這位美國文壇巨人能夠很快再度光臨我們的校園。也許到了一九九一年,謝普曼圖書館開幕那天,他可以再度蒞臨,為我們主持剪綵儀式!」
「嘿,你又醒了,」她說,「我來考考你的記憶力,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出了什麼事?」

她離開醫院后,回到下榻的汽車旅館。那個房間實在不怎麼樣,後院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一道木籬笆。四下一片寂靜,只聽得到此起彼落的狗吠聲,彷彿有上百條狗同時吠叫著。儘管如此,她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她的丈夫在校園裡遭到槍擊,當然,她很不願再想到和那所大學有關的任何東西。她踢掉腳上的鞋子,倒在那張硬邦邦的雙人床上,心想:黑暗愛他。
沒錯,這就對了。他叫他東溺。

9

好了,那位大人物開口說話了,肅靜。給我聽著,不準跟我辯。不行,麗賽,你等一下。
斯科特忽然倒地,她立刻沖向丈夫身邊。那位報社攝影記者也立刻捕捉到那一瞬間的畫面。他本來只是來拍些例行的官方照片,比如說,學校的幾個領導,一位蒞臨訪問的知名作家,他們聚在一起,用一把銀鏟子「鏟起第一勺土」,為一座圖書館進行破土典禮。結果他拍到的卻是更戲劇性的畫面,不是嗎?這是張足以登在報紙頭版的照片,甚至堪稱歷史經典畫面。假如你正在吃早餐,正舀起一匙麥片粥往嘴裏送,這時忽然看到這張照片,那你一定會目瞪口呆。湯匙舉在半空中,麥片粥還往下滴,滴到報紙的分類廣告欄上。看到這張照片,感覺就像看到暗殺肯尼迪的奧斯瓦爾德臨死前的那張照片。他雙手按著肚子,嘴巴張得大大的,彷彿想發出一聲垂死的呼號。那種靜止畫面會讓你一輩子忘不了。只有麗賽本人才看得出來,那張照片里還有那位作家的太太,或者,嚴格說來,應該只能算是那位作家太太腳上的鞋跟。
此刻,麗賽坐在地上,那本書攤開在她大腿上。她微微一笑,心想,我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自己喝了一肚子薄荷杜松子酒,弄得胃酸酸的。而且一開始,他有點障礙,無法持續勃起,還好後來他漸漸恢復正常,當時她還以為那是因為他酒喝多了。接下來,他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夜。很久以後,他才告訴她,其實在遇見她之前,他一直都是不行的。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從前他編了很多故事,說他年輕時性經驗是如何轟轟烈烈,跟男人上床也跟女人上床,但其實都是鬼扯。那麼,麗賽呢?那天晚上,她的感覺是,斯科特彷彿是她一項未完成的使命,她必須在睡覺前做好這件事。她要幫這位炙手可熱的年輕作家吹喇叭,直到他堅挺起來。那感覺就像是應付那台老爺洗碗機,一開始會卡住,發出震耳欲聾的嘎吱聲,必須拍拍才會恢復正常。也像砂鍋里幹掉變硬的食物殘渣,必須先泡泡水才好洗。
(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
現場觀眾立刻爆出滿堂彩,一片歡聲雷動。跟現在比起來,開場時那次簡直就像貴族中學網球賽現場觀眾禮貌性的鼓掌,根本是小巫見大巫。麗賽不確定這位昆斯蘭先生有沒有捕捉到剛才開場鏟起第一勺土的畫面,不過剛剛斯科特像奧運選手一樣耍著那把銀色爛鏟子時,昆斯蘭確實拍到一張,而且按下快門的剎那還笑得很開心。斯科特故意多耍了一會兒。當時麗賽正好瞥見達西米爾,看到他對那位「東溺」·艾丁頓先生翻了翻白眼。接著他把鏟子放下,雙手抱在胸前,咧嘴笑著。他的臉頰和額頭上冒出斗大的汗珠。這時觀眾以為典禮結束了,鼓掌喝彩聲也開始安靜下來。不過麗賽認為,剛才他只是開了第二槍,後面還沒完。
每次介紹到麗賽時,除了「郵政編碼等一下麗賽會告訴大家」這句話,別的就什麼都沒有了。阿曼達要是也在場,看到這種場面鐵定會發飆!不過每次跟斯科特到外地,不管是什麼場合,麗賽倒希望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她,她喜歡冷眼旁觀。
那一剎那,斯科特正好走進房間,帶著兩杯咖啡和一盤奶油土司。他當場愣住,立刻停下腳步。「小寶貝,你打破了什麼?」
她挪動一下身體,把重心移到另一隻腳上。這時她感覺那條絲質內褲彷彿在她兩片屁股中間嘎嘎吱吱地摩擦著。噢,她快瘋了!她立刻把那金毛小子拋到腦後,開始盤算,在斯科特致辭的時候……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太鬼祟了,不太好……
「天使街上傳來陣陣教堂鐘聲。」金毛小子——格德·埃倫·科爾嘴裏喃喃嘀咕著。事件發生后,大家才知道金毛小子的背景來歷。過去十七年中,他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弗吉尼亞州一家高級精神療養院接受治療,後來院方認為他已痊癒,把他放了出來。他嘴裏念的每一句話,麗賽都聽得清清楚楚。他的聲音彷彿刀子切過鬆軟的蛋糕,穿透周遭群眾的嘈雜聲,傳進她耳里。「那鐘聲實在太刺耳,簡直就像大雨打在鐵皮屋頂上!污穢的花,骯髒卻又甜美。那可怕的鐘聲傳進我的地下室,難道你不知道嗎?」
也許吧,不過你的記憶力勇冠三軍,腦袋裡記得的東西可不少。
——有位托尼先生想寫一篇報道,刊登在……(我忘了那是什麼勞什子雜誌,不管了)蘭登先生,您想要一份看看嗎?
他的口氣輕鬆愉快,可是達西米爾忽然皺起眉頭,彷彿被人莫名其妙數落了一頓,蒙受了什麼不白之冤似的。接著,他深深嘆了口氣,又繼續說:「介紹完后,大家會開始鼓掌——」
「呃……麗賽?」他臉上還是那猙獰可怕、意味深沉的笑容。「你……覺得……怎麼樣?」
她當然知道。
(早上碎玻璃)
她提醒自己,這是本大學刊物,而且老天,他們花了大把鈔票把一本大學刊物印成富麗堂皇的精裝本,就是為了寄給那些想必很有錢的校友,讓他們慷慨解囊。而且他們應該也希望藉此平息她的怒氣。她自問,你該不會真的認為《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一九八八年評論集》讓旗下寫手寫這篇文章,目的是為了激怒你,讓你重溫一次當天那場低級鬧劇吧?而且要是惹毛了你,他們還能指望從這傻瓜校友身上募到多少錢呢?而且她提醒自己,斯科特似乎認為這篇文章很好玩,應該有助於……可惜沒什麼效。畢竟斯科特已經不在她身邊了,再也無法摟著她,親親她的臉,輕輕捏一下她的乳|頭,逗得她意亂情迷,然後在她耳邊低語:人世間的一切就像四季的變換——什麼季節該播種,什麼季節該收割,什麼時候該好好把握,什麼時候該放手。人生就是如此,千真萬確。
那個年輕小夥子好像在……呃……盯著那把鏟子。但麗賽看得出來,那小夥子眼睛雖然看著鏟子,可是好像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這點不但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就連他的動作也透出一些端倪。他那竹竿般瘦長的身體姿勢很怪異,彷彿有點不知所措。說不定他以為自己手上拿的是炮彈殼或是一株小盆栽,或是一根輻射探測器,或是一隻陶瓷小豬存錢罐。也可能是根「那話兒」,或是個象徵不朽愛情的護身符,或是頂土狼皮做的鍾形女帽。也可能是希臘抒情詩人品達的陰|莖。總而言之,這傢伙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而且她敢打賭,他一定沒發覺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了。從顆粒粗糙的照片里還看得出來,握住他左手的那個人,身上穿的好像是化妝舞會式的公路巡警制服,沒有配槍,卻掛著一條武裝腰帶,從肩頭垂掛到腰際。照片里的斯科特瞪大眼睛笑著。他一定會說那是「大——得——嚇——死——人的一個洞」。其實,斯科特臉上的笑也是「大——得——嚇——死——人」的笑,笑得牙齒都露出來了。那笑容彷彿在說,謝天謝地,小子,等會兒到另一家酒吧去,你根本不用再花錢買醉了,因為我也會去,而且身上正好有一塊錢,足夠請你再喝一杯了。她看到達西米爾也在照片的背景里。那個逃之夭夭、一臉正經的小南方佬。她忽然想到,那個人名叫羅傑·C.達西米爾。他名字中間那個字母C鐵定是「混蛋」(chickenShit)的意思。
「帶我們一起走吧!」忽然有人聲嘶力竭喊出一句小說里的台詞。停車場旁邊擠了好幾排觀眾,那個人好像站在第五排還是第六排。現場觀眾立刻爆出一陣大笑,滿堂喝彩。
可是,她看得懂嗎?(根據我們的研究,她一定看得懂。)
斯科特正看著她。他眼睛凝視著上方,臉色慘白,褐色眼珠下方的眼袋卻開始出現黑色斑點,右邊嘴角開始湧出一道血流,流到下巴。「麗賽!」他的聲音很微弱,聽起來悶悶的,「那傢伙真的開槍打我了嗎?」
「當然好。」斯科特說。他似乎有點想笑,然後他把鏟子遞給麗賽。過去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已拿過多少東西給麗賽。都是些他不想要的紀念品,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例如典禮用的船槳,例如幾頂裝在透明樹脂盒裡的紅襪隊球帽,例如哭臉笑臉面具組……不過最多的還是對筆禮盒。五花八門的各種牌子,多到數不清,例如派克、西華、萬寶龍,只要你叫得出來的,應有盡有。她看著那把鏟子,看著閃閃發亮銀色鏟片,忽然發覺自己也和深愛的人一樣(到現在他還是她深愛的人),覺得很好笑。鏟片上刻了幾個字:「謝普曼圖書館破土典禮」。麗賽看到那幾個字上沾了些泥巴,於是用力把泥巴吹掉。這種不太像手工藝品的手工藝品應該收在哪裡好呢?一九八八的那個夏天,斯科特的工作室還在施工。不過穀倉的地址已經獨立出來,而且斯科特也開始在穀倉一樓的馬廄里堆東西了。他在好幾個紙箱上用平頭奇異筆寫了幾個斗大的字:「斯科特!初期!」這麼看來,那把銀鏟子倒是最適合放在那些https://read.99csw.com紙箱里。在黑漆漆的紙箱里,就算是銀鏟子也一樣黯淡無光。說不定她應該親自把鏟子收在穀倉一樓,然後在紙箱上寫上:「斯科特!中期!」這幾個字,消遣一下斯科特……或者表明這是他的戰利品。斯科特一向稱這種意料之外的禮物為……
觀眾群中此起彼落揚起一陣笑聲。羅傑·達西米爾本來有點興奮,但沒想到斯科特居然幫大家上起時事課,於是馬上冷淡下來,而那位托尼·艾丁頓則終於開始抄筆記了。
(振作起來,馬上給我振作起來!
斯科特說,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你是我生命中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奇迹,不只那天,而是一生一世。麗賽,是你為我趕走了黑暗。你是我的生命之光。
她的視線在那堆書刊雜誌上游移,過了一會兒,她被一本精裝書吸引住。書脊上用燙金字體印了幾個字:《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八八年評論集》。
可是,這真是斯科特說的嗎?事情經過真是這樣嗎?難道事情經過不是這樣嗎?假如她真的隱瞞了真相——欺騙了自己——那麼,她為什麼要隱瞞呢?
麗賽開口說:「小蒼蘭。」那一剎那,那片色彩暗淡、四角打結的布立刻降了下來,從天花板附近往下降了大約三英尺。門開了,麗賽看看裏面,很快就看到了斯科特。手術大概已經結束五個小時了。此刻斯科特躺在一張窄床上。那張床雖窄,但床架頭尾曲線優雅,看起來很漂亮。監視屏幕發出嗶嗶聲響,聽起來很像電話錄音機。他的床和牆壁中間有根柱子,柱子上掛著兩個透明塑料袋,裏面似乎裝著某種液體。他好像睡著了。他床邊有張直背椅,一九八八年的麗賽就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握住丈夫的手,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本廉價平裝小說。那本小說跟著她一路來到田納西州——而且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那麼多時間,那本小說居然就快要被看完了。斯科特讀的都是像博爾赫斯、托馬斯·品欽、安·泰勒或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這些大師級作家,麗賽看的則多半是梅芙·賓奇、柯琳·邁克爾勒或珍·奧爾(不過她對奧爾的書有些不耐煩了,因為書里的原始人性|欲好像太旺盛了點)這類小說家的作品。另外她也喜歡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最近迷上的則是雪莉·康倫。她帶到三一九號房看的就是雪莉·康倫的最新作品《野蠻人》。麗賽很喜歡這本書,她目前看到的段落正好寫到那些女人被困在叢林里,用萊卡布料胸罩做成彈弓來當武器。麗賽不知道美國的言情小說讀者是否已經進步到能接受康倫這樣的新風格,不過她自己倒覺得這本小說充滿勇氣,而且有種獨特的美感。說到底,勇氣也是一種美,不是嗎?
他抖得越來越厲害,目光越來越獃滯,視線開始渙散,已經看不見麗賽了。不過斯科特還是一直叫她:「麗賽……我好熱……冰塊……」
接著,她瞄向達西米爾身後。這次,她真的注意到格德·埃倫·科爾了。他站在那裡,一頭金髮格外顯眼,凌亂的髮絲遮住了眉毛。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實在太大了,袖子高高卷到上臂。襯衫下擺露在褲子外面,幾乎就快垂到膝蓋,而他那條牛仔褲的膝部已經泛白。他穿著一雙側邊有帶扣的重型機車騎士靴。在麗賽看來,他那身打扮一定讓他熱得半死。那個「金毛小子」沒有鼓掌,而是握住雙手,動作十分拘謹。他的嘴角掛著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兩手緩緩擺動著,彷彿在默默祈禱。他目不轉睛死盯著斯科特。那一剎那,麗賽立刻盯住那金毛小子。在麗賽眼裡,有些傢伙算得上是斯科特的「宇宙密碼狂」——他們幾乎都是男的。這些「宇宙密碼狂」都有很多話要說,他們渴望抓住斯科特的手,親口告訴他,他們看得懂他書里隱藏的信息,他們明白他的書真的能夠引導他們走向上帝,或是走向撒旦,甚至引導他們找到傳說中失落已久的《諾斯底福音書》。「宇宙密碼狂」通常都信基督教「科學論派」,信仰「希臘生命數字」。甚至有個傢伙信仰「楊百翰的宇宙謊言」。有時候,他們很想跟斯科特談談「別的世界」。兩年前,有個「宇宙密碼狂」千里迢迢從德州一路搭便車來到緬因州,目的只是跟斯科特談談所謂的「遺迹」。他說,那些「遺迹」通常都是在南半球的無人島上被發現的。他說他知道斯科特的《聖物》里寫的就是那些東西。他在書中的某些句子底下畫了線,證明他沒說錯。看到那傢伙的模樣——眼珠子幾乎全是眼白,眼神空洞茫然——麗賽緊張得要命。不過斯科特還是跟他聊了一下,請他喝了罐啤酒,跟他討論了一會兒復活島上的石像,收下幾本宣傳手冊,並且拿出一本全新的《聖物》簽名送給那小子,然後送他到門口。然後他可樂了,只是樂而已嗎?他媽的簡直是手舞足蹈。當斯科特上緊發條時,那可真是「驚心動魄」。沒別的字眼可以形容。
(噢,不要說,麗賽,不要說)
「我在一個黑暗的世界里。」此刻,麗賽坐在空蕩蕩的工作室里,手上拿著那本《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評論集》,嘴裏喃喃低語道:「斯科特,這句話是你說的嗎?是你說的,對不對?」
「我好熱。」他抖得越來越厲害了。接下來會怎麼樣?抽搐?他那雙淡褐色的眼睛看著麗賽的藍眼睛,嘴角不斷淌出鮮血。麗賽甚至聞得到那股血腥味。此刻斯科特的襯衫領子都被染紅了。麗賽心想,他的「萬靈茶」恐怕也沒用了。事實上,麗賽已經搞不清楚自己腦袋裡在想什麼了。他這次流了太多血,太多太多了。「麗賽,我好熱,求求你,冰塊給我好不好?」
「在直布羅陀海峽,英國空軍特勤隊成員殺害了三名手無寸鐵的愛爾蘭共和軍。也許他們應該考慮改一下空軍特勤隊的座右銘,把『勇者無敵』改成『先斬後奏』。」
她想不透……想不透……然而,彷彿有個邪惡狡猾的聲音在說:黑暗愛他。他與黑暗共舞,彷彿黑暗是他的愛人。銀色月光遍灑紫色山丘,原本清新甜美的空氣忽然瀰漫著一股腐臭味,聞起來像毒氣。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夏日早晨,蔚藍天空萬里無雲。在主屋和斯科特的工作室之間那片草坪上,草葉點綴著難以數計的露珠,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閃爍著繁星般的點點光芒。要是她爸爸老丹迪·戴維·德布夏看到這樣的天氣,一定會說那是「藍天白雲青菜豆腐,半點不稀奇」。然而她一下床,腳剛踩上房間的橡木地板,就突然想到今天要去納什維爾——八點要出發到波特蘭民用機場,達美航空九點四十分的班機——那一剎那,一陣莫名恐懼忽然湧上心頭。平常剛起床的這個時間,她的胃一向很舒服,此時空空的胃裡卻咕嚕嚕一陣翻攪。
「——刊登在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八八年評論集上,」麗賽說,「他說……」
因為斯科特沒把這位「大文豪」達西米爾放在眼裡,對他視而不見?
麗賽看得出來,今天輪到羅傑·達西米爾頭痛了,只不過她不會因此減少對他的討厭。典禮的場面調度通常都有書面腳本,只可惜就算真的有,系主任海格斯托姆教授(膽囊發炎,去動緊急手術的就是他)現在神志不清,根本沒辦法告訴達西米爾或其他任何人腳本長什麼樣子,收在什麼地方。這樣一來,我們的達西米爾就只剩下一天時間了,他要怎麼調度現場貴賓完成這個典禮呢?而且與會貴賓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他很不喜歡的一位作家。「英曼廳」的宴會結束后,一小群貴賓走出會場,朝謝普曼圖書館的預定地點走去。路程雖然不遠,但天氣卻熱得讓人難受。一路上,達西米爾對斯科特說,他們恐怕得用臨場即興的方式來完成這個典禮了。斯科特聳聳肩,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當然沒問題,斯科特·蘭登本來就是靠即興吃飯的。
麗賽驚醒過來,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額頭和腋下滿是汗水。房間里有風扇,很涼爽,但她還是覺得很熱,熱得像……
田納西大學校區警衛隊長赫弗南向托尼·艾丁頓致謝。就在這張照片拍攝的幾秒鐘前,艾丁頓救了名作家斯科特·蘭登一命。當時蘭登正好蒞臨該校訪問。「他是位貨真價實的英雄。」赫弗南隊長說,「當時他距離蘭登最近,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伸出援手。」(第四版和第九版有補充報道)
麗賽發誓,那傢伙看起來就像小一號的田納西·威廉斯,他的南方口音很重,不但把「托尼」念成「東溺」,還差點把「快遞」念成「怪遞」。沒關係,他不過是口音有點奇怪而已,南方人炸雞吃多了,都會有那種怪口音。還有,他叫什麼名字來著?達西摩?達西曼?達西,達西,名字聽起來有點田徑明星衝鋒陷陣的味道。好了,他的名字叫——
你知道的,親一下,這就是爸爸給你的獎品。
斯科特發出的聲音很短促,可是老天,那聽起來真的很像某種野獸的嚎叫。接著,斯科特猛咳起來,胸口隨著咳嗽劇烈起伏,而胸口每起伏一次,傷口就湧出更多鮮血。接著,他舉起一隻手指比了個手勢,叫麗賽靠過來。麗賽靠過去,撐在地面的手幾乎就要被烤熟。他那深陷的眼睛,還有那煥發出死亡氣息的猙獰笑容彷彿有種魔力,令麗賽不由自主地靠過去。
斯蒂芬·昆斯蘭笑著應了一聲。
就在麗賽出手后一兩秒,那位赫弗南隊長也察覺苗頭不對了。然而他被觀眾擋住,沒辦法立刻衝過來。擋住他的那傢伙很胖,滿臉青春痘、穿著松垮垮的百慕大短褲和T恤,T恤上還印著斯科特·蘭登的笑臉圖案,赫弗南隊長用他寬厚的肩膀把那傢伙撞了開來。
然而,她顯然辦不到,因為她忽然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在那排書刊雜誌前蹲下來。她伸出右手在面前晃了半天,彷彿魔術師在變戲法。接著,她抽出那本《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八八年評論集》。那一瞬間,她心頭怦怦狂跳。那種感覺不是興奮而是恐懼。儘管她腦中有個聲音不斷告訴自己,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往事了,然而她還是控制不住情緒,她的心臟依舊不聽使喚,怦怦狂跳。那個「瘋狂怪客」有一頭淡到接近白色的金髮,那個「瘋狂怪客」是個研究生,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但倒也不完全是胡言亂語。槍擊事件發生第二天,斯科特的情況慢慢恢復穩定后,麗賽曾問他,那個研究生瘋狂怪客會不會也是那種「上緊發條」的人?斯科特有氣無力地說,他不知道瘋子是否真有辦法「上緊發條」。「上緊發條」是種英雄行徑,是種意志力的展現,而瘋子不太可能會有什麼意志力……不過,他問麗賽,你有不同的看法嗎?
「好了!」她喃喃自語道,「麗賽·德布夏·蘭登,別再想那些了。放手讓過去隨風消逝吧。」
多年後,麗賽都用「南方炸雞小混蛋」來代替那人的名字。當時那混蛋低聲對斯科特說:「等一下偶會介紹你。」他們一路走向那一小堆泥沙。那堆濕亮的泥沙在大太陽下被烤得熱烘烘的,那裡就是圖書館預定地點(達西米爾肯定會用南方口音將它念成「土蘇館」)。現場有位攝影師負責把整個典禮的場面記錄下來,成為永垂不朽的畫面。他在現場東奔西跑,像跳蚤般不停跳來跳去,手上的相機喀嚓喀嚓響個不停。麗賽可以看到前面不遠的地面上有片土黃色的長方形,大約九英尺長,五英尺寬。泥沙的顏色已經開始變淡。由此判斷,那堆泥沙應該是今天早上用卡車運來的。顯然沒人想到應該在那堆泥沙上方搭座帳篷,因此那堆新鮮的泥沙已經開始變得灰灰暗暗的。

8

接著,羅傑·達西米爾好像突然想到自己是典禮的主持人,而不是跑龍套的兔寶寶玩偶。他轉身看著艾丁頓和蘭登,一個是他徒弟、一個是令他頭痛的貴賓。在那張得獎照片有點模糊的背景中,正好捕捉到他瞪大眼睛的瞬間表情。
斯科特就是這麼可愛,這麼調皮,喜歡這樣消遣她。她就是抗拒不了斯科特的魅力。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她忘掉的東西更多,而斯科特也一樣。他們倆都遺忘了很多東西,但各有各的原因。斯科特說,她的記憶力勇冠三軍,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可以證明一下呢?於是她開始回想當年在納什維爾的情景。她記得當時有兩個聲音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她很熟悉——是斯科特的聲音,而另一個聲音有點南方腔,而且聽起來似乎有點狂妄。
不對。麗賽可不這麼認為。她想到的是,照片旁邊這段註記筆跡潦草,看了就讓人討厭,然而,說不定那是達西米爾為了報復斯科特所寫的……只是,為了什麼呢?
這時,他忽然低頭看著灰撲撲的泥沙,彷彿底下真的有水慢慢漲了起來。那一瞬間,麗賽忽然開始害怕,以為他又看到那東西了。那個身上有數不清凌亂斑紋的東西。她很怕斯科特會突然失控,甚至崩潰,因為她知道斯科特很怕那東西(老實說,她自己也跟他一樣害怕)。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快要開始狂跳了,這時,他忽然抬起頭咧嘴笑著,那模樣像極了走進遊樂場的小孩。接著,他的手忽然迅如閃電地滑到鏟柄中央。這是個極度炫耀的動作,最前排的觀眾嘩的一聲發出驚呼。但斯科特才剛要開始而已。他把鏟子舉在身前,開始用手指轉動木柄,動作非常靈活,越轉越快。銀色鏟片在陽光照耀下形成一輪光圈,乍看之下簡直就像女生樂隊的領隊在用指揮棒耍花槍,令人目眩神迷。這出乎意料的表演令人驚嘆。她是一九七九年嫁給斯科特的,但這些年來她完全不知道斯科特竟然會玩這麼酷的把戲。(兩天後,她自己一人住在一家簡陋的汽車旅館里,孤零零地躺在房間的床上,聽著外頭的狗群在昏黃月色下狂吠,腦海中思潮起伏。她一直在想,日子在單調乏味的生活中一天天過去,一天天累積,變得越來越沉重,到最後,婚姻生活中所有的奇妙情趣都會磨滅殆盡,而這樣的過程要花上多少年呢?你的運氣得好到什麼程度,你的另一半才有可能活得比你久?)鏟子高速旋轉,形成一輪銀色光環,耀眼的陽光反射到最前面的觀眾群中。現場觀眾熱得昏昏欲睡,汗流浹背,那刺眼的閃光彷彿在高喊:「醒醒吧!醒醒吧!」這時麗賽發覺自己的丈夫彷彿突然成了叫賣商品的小販,臉上帶著非常狡猾的笑容。那一剎那,她忽然鬆了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他已煽起觀眾的情緒,現在,他要開始叫賣那可治百病的仙丹了,希望每個人都買一瓶帶回家。麗賽覺得,不管是不是八月午後的天氣讓他們熱昏了頭,他們都一樣會買。斯科特使出渾身解數時,甚至有本事像那個笑話說的一樣,把冰箱賣給愛斯基摩人……如果語言像一攤水,而大家已經等著要去喝水的話,那麼老天保佑,斯科特一定會在水裡加料(說不定他已經加了)。
「今年是一九八八年,整個世界越來越黑暗了。」他說著,提起那把典禮用的鏟子,倒轉過來,然後稍微鬆開拳頭,讓木柄從手中往下滑。有那麼一剎那,鏟片將陽光反射到麗賽的眼中。接著,鏟片幾乎完全被斯科特身上那件薄外套的袖子遮住,只剩下那根細細的木柄露在外面。他把木柄當作指揮棒,在空中不停比劃,彷彿眼前有許多災難和悲劇,他要一件件指給大家看。
麗賽看了一次、兩次(斯科特可能會跟她開玩笑,說一而再再而三,無三不成禮),這時她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容,但已開始摻雜著驚訝的神色,一種終於恍然大悟的神色。羅傑·達西米爾可能和那個校園警衛隊長一樣,根本搞不清楚整件事的真相。也就是說,天底下只有兩個人知道那天下午的真實經過,一個是麗賽·蘭登,另一個就是托尼·艾丁頓——那個「幫年度評論集寫篇報道」的傢伙。不過,說不定連這位「東溺」先生都搞不清楚那天在典禮上,當他們把第一勺泥沙翻起來后,現場究竟出了什麼事。說不定他根本就嚇壞了,當場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仔細想過之後可能真的以為自己救了斯科特·蘭登的性命。
接著,她的頭又猛然甩向一邊。此刻,八月的天空中,夕陽逐漸沉落到遠方的地平線外,天際籠罩在一片橘紅色的暮靄光暈中。房間外面狗吠聲沸沸揚揚,彷彿全納什維爾那些該死的狗正集體朝著夕陽嚎叫,迎接夜幕降臨。從小媽媽就告訴她,黑暗沒什麼好怕的,而她也一直都相信媽媽的話。有時候,四下一片漆黑,有時夜晚雷電交加,隆隆雷聲劃破寂靜,刺眼強光撕裂無邊的黑暗。在那樣的時刻,她反而興高采烈。比她大好幾歲的姐姐阿曼達嚇得蒙在被子里,而小麗賽卻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邊吸著大拇指,一邊吵著要大人拿手電筒來念故事書給她聽。有一次她把這件事說給斯科特聽,斯科特突然握住她的手說:「麗賽,你是我的光,請你把光明帶給我,好不好?」她也真的努力想把光明帶給他,只可惜——
原來你也叫麗賽,世界真小。麗賽這麼想,不過沒說出口。她說的是:「麗賽,我先生中槍了,能不能麻煩你去……」她忽然忘了那棟建築的名字,只記得那裡是做什麼用的。「……到英文系辦公室去打九一一好不好?叫救護車——」
接著,她把那張照片反轉一百八十度,開始看左邊那一大段更長的註記。
「你……」斯科特嘶嘶地喘了口氣。「你知道……」他又喘了口氣,這次喘得更用力了。他臉上還是掛著那詭異的笑容,彷彿兩人在談論什麼可怕的秘密。一個紫色的秘密。紫色,淤青的顏色。紫色,某種花的顏色。那種花生長在某個……
這時斯科特放開了她的腰,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沒力氣了。麗賽往後退縮——只退縮了一點點。斯科特眼眶發黑,眼睛深陷,凝視著她。斯科特的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炯炯有神,可是麗賽覺得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還有種怪異而無法解釋的喜悅神采(這才是她最害怕的)。他的說話聲還是很微弱。這也許只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聽到,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沒力氣說話了。他說:「麗賽,我的小麗賽,你聽著,我學它的聲音給你聽。那雙眼睛四處掃射的時候,它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嚎叫聲。」
羅傑·C.達西米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