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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尋寶 第三章 麗賽和銀鏟子(蓄勢待發)

第一部 尋寶

第三章 麗賽和銀鏟子(蓄勢待發)

「夫人?我剛才說的話你聽懂了嗎?」
麗賽本來正要伸手拿條抹布擦手,聽到這句話手立刻停在半空中。她認得那個聲音,當然認得,她每星期都會聽到三四次。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有個聲音陪伴畢竟不是什麼壞事。只不過她才剛想到那把鏟子,那聲音就立刻出現,這也未免太快了……
「下下星期,不過我絕對不會打電話給他的——他現在拚命賺錢,就是為了明年冬天我們可以到聖巴特去度假。他一定不希望有人吵他。這件事我們自己處理就行了。」
「扎克?」麗賽很小聲地叫他一聲。
她邁開大步,把衣服夾在腋下,赤|裸著身子走回屋裡——後院之所以搭起高高的木板圍牆,道理就在這裏。
「馬庫爾。」
「電信公司的接線生告訴我的。」這麼說來,這個號碼確實登記在黃頁上。所以他才會知道。也許吧。「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你想聽聽看嗎?」
「麥特到蒙特利爾去了吧?他什麼時候回來?」
一聽到這句話,黛拉立刻止住笑聲。麗賽聽到黛拉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你知道嗎,給她看病的那個精神科醫生已經搬走了。她好像叫惠勒吧?就是那個老戴珍珠項鏈的女人,你還記得嗎?如果我沒記錯,她好像搬到阿拉斯加去了。」
不過,不管是現在去找姐姐,或是未來要把那些稿子全丟到後院燒掉,這把鏟子都派得上用場,她決定將鏟子隨時帶在身邊。
麗賽把電話線接回去,然後在電話鈴響起之前匆匆走出辦公室。穀倉外,太陽已逐漸西沉,西風強勁。剛才她接了兩通令她肝火上升的電話,而第一通是她姐姐打來的。她正要打開門進辦公室接電話時,四周忽然颳起一陣怪風。現在她終於知道那陣風是哪來的了。小寶貝,那陣風不是什麼鬼魂作祟。今天真是漫長,彷彿一個月已經過去了。然而此刻,風吹在身上,感覺卻如此和煦,如此清新舒暢,讓她想起昨晚夢中的風。她從穀倉走回家中廚房時,並不擔心「扎克·馬庫爾」會突然從附近某處突然冒出來。麗賽知道他不是用手機打的。如果有人用手機在附近打電話,那種聲音她一定聽得出來。電話里一定會出現吱吱喳喳的雜音,而且音訊會斷斷續續。斯科特跟她解釋過,手機信號必須通過電力線通信網路(斯科特喜歡稱之為「飛碟加油站」)傳送。而那位「扎克」老兄的聲音聽起來太清楚了。我們這位「密碼解讀人」一定是用市內電話打的。這麼說來,他不可能是在這附近打的,除非她家附近的鄰居開門讓他進去借電話用,當場聽他恐嚇麗賽。
「夠了!」麗賽懊惱地大喊一聲,「我及時救了他,我及時趕上了。我沒錯,那個神經小子只打到了他的肺。」只可惜,昔日景象始終在她腦中陰魂不散。此刻,麗賽又看到,那把女用手槍開始慢慢轉向。那一剎那,她按住池邊,用盡全身力氣從游泳池裡竄出,想借這激烈的動作驅散腦中的影像,而影像也真的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她到更衣室里沖了個澡,然後用浴巾擦乾身體。就在這時,那金毛小子再度浮現眼前,那個殺手又回來了。她彷彿聽見他說,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她又看到一九八八年的麗賽抓著那把銀鏟子猛力一揮,可是這次,在那時間凝滯的世界里,該死,空氣突然變得好濃好濃,鏟子揮舞的速度變慢了,來不及了。那一瞬間,就差那麼一點點,她看到槍口冒出火焰,只不過這次火焰沒被鏟子擋住。她看到的是一團完整的火花,而不是局部。這次,斯科特休閑外套的左胸口立刻破開一個漆黑的洞。這次,那件休閑外套變成了壽衣——
「怎麼樣,夫人。」他也跟著變得小聲起來。說不定他以為這是種共謀的意思。
麗賽忽然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時間,她被對方囂張的氣焰嚇住了。要是斯科特在這裏,他一定會說,這真是……
還有,納什維爾。
「蘭登夫人?」
「夠了!」麗賽大吼一聲,氣沖沖地把浴巾甩進籃子里。「可以了!」
麗賽轉念一想,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斯科特喜歡把音樂放得很大聲,事實上,在他聽來正常的音量,卻可能會讓別人耳聾。而放電話的房間牆上又鋪了隔音軟墊。斯科特曾開玩笑說,那地方就叫「我的神經病安全室」。所以難怪她在樓下聽不到電話鈴響。不過好像沒必要跟姐姐解釋這麼多。
「麗賽怎麼樣?」麗賽不太高興了,「麗賽怎麼樣?你打算搬進去跟她一起住嗎?萬一她下次發作,拿起刀子要在自己胸口刺上查理·克里夫的名字,誰要阻止她?是你嗎?還是你覺得坎塔塔願意擔起這項責任?」
斯科特書桌的抽屜,還有樓上最大的那個檔案櫃裡頭也塞了很多手稿。麗賽心裏明白,那些當然不可能是「秘寶」,其中有些是出版過的短篇小說存稿,有些是改寫的版本。斯科特幫他的一張書桌取了個綽號叫「垃圾堆」,麗賽在那張書桌里看過三本未完成的小說,還有一篇未完成的中篇小說——伍伯迪看了一定會口水直流。此外至少還有五六篇已完成的短篇小說,不過斯科特好像不怎麼在乎那幾篇小說,從來沒想過要寄去出版。從字體上看,那幾篇小說已經是多年前的舊作了。麗賽實在沒有能力判斷,這些小說中哪一篇是傑作、哪一篇是垃圾,不過她倒是可以確定,隨便哪一篇都足以讓那些「蘭登學者」趨之若鶩。然而,這些……套用斯科特的字眼,這些「秘寶」……
「黛拉,這次到底多嚴重?你老實說。」
有兩間馬廄里堆滿箱子,其中多半是用來裝酒瓶的紙箱。在那些箱子里根本看不到任何挖掘工具,更不用說什麼銀鏟子了。從前用來養雞的那間馬廄里有張雙人床,床上還鋪著床單,那是他們當年的「德國實驗」留下來的唯一紀念品。當年他們在德國住了九個月,那張床是在德國不來梅買的,後來因為斯科特堅持,他們花了一大筆嚇死人的運費將床運回美國。這些年來,麗賽早就把那張床忘得一乾二淨,直到現在看到了才想起來。
她走到辦公桌旁,不懷好意地看著電話機,臉上露出既害怕又生氣的表情……嚴格說來,生氣的成分比較多。會不會是阿曼達又發瘋了,決定效法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或者她想拿刀割斷自己的喉嚨或者大腿、手臂?麗賽仔細想想,覺得不太可能,應該只是黛拉的老毛病又犯了。所有姐妹中,最有可能在掛了電話后,隔三分鐘又打來,然後告訴你:「對了,剛剛忘了告訴你……」的就是黛拉。
(你該明白的)
那人滔滔不絕,好像在背誦事先編好的台詞。麗賽聽到一半,不知不覺閉上眼睛。她感覺到溫熱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可那是憤怒的淚水,還是……
「麗賽——真的是你!」
去把那銀鏟子找出來。找出來后這些討厭的東西就會消失了……就好像,南風吹來時,磨坊的氣味就會消散。還記得嗎?
「麗賽,很抱歉……我只是——」
(關你屁事)
麗賽突然想到斯科特最喜歡的「最後一場電影」。她想到的是電影里男主角的沙啞聲音。另外她也想到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的沙啞嗓音,彷彿聽到了他在演唱那首輕快的《強巴拉亞》。接著麗賽說:「我要掛電話了,再見,祝你愉快。」雖然她嘴裏這麼說,但話筒卻沒離開耳邊。時候還沒到。
「怎麼了,黛拉?」
艾克衣錦還鄉,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大爆炸」的意思是她又大發脾氣了。
麗賽開始覺得苗頭不對了(可能比她想象的嚴重)。她感覺得到她姐姐想拚命忍住不要哭出來。「黛拉!深呼吸,然後老實告訴我。」
「好啊,」黛拉鬆了口氣,「太好了。」
這時她彷彿聽到斯科特說,他媽的,小寶貝,你應該知道怎麼對付他的。
麗賽掛斷電話,然後走到辦公室東北邊牆角,伸手去摸那把銀鏟子的握柄。那一瞬間,她覺得這彷彿是她第一次拿這把鏟子。為什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感覺?當年斯科特把鏟子交給她時,她只覺得那個銀鏟片上刻著幾個字,看起來很好玩。後來,事件發生的那一刻,她揮起鏟子朝那傢伙打去,但那彷彿是她的手的自主行動……好像是。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彷彿有個最原始的區域具有獨立的求生意志,而就是這個區域在指揮她的手。這個區域在保護麗賽,保護現在這個麗賽。
麗賽!
九九藏書「要是被她聽到你在笑,等一下她再發作時刀子就不是刺在她自己身上了。」
「那個法國佬,」麗賽說,「真是王八蛋。走了也好,眼不見為凈。」
你看吧,看看你當年幹了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麗賽想想覺得很得意,然後大喊著:「這鬼玩意兒已經在這爛雞舍里窩了二十幾年了,斯科特,要是你真以為我會睡這張床——」
斯科特·蘭登著
有那麼一會兒,電話里沒有任何聲音。她正要再說一次「喂」時,對方忽然開口了。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困惑,不過還是老樣子,麗賽立刻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光聽一個字就夠了,就像你絕對不會聽錯自己的聲音。
麗賽假裝沒聽到最後那句話。「斯科特過世后很多人來找過我,他們都想看看我先生留下的稿子。」她暗暗祈禱,希望電話里那傢伙沒那麼敏銳,不會察覺到她的心跳有多厲害。「對那些人,我說的都是同一句話:過些時候,等時機成熟了,我就會讓他們看——」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一個飛到南)
「還是你要把你的寶貝兒子比利從學校叫回來照顧她?我記得他好像年年拿獎學金,對不對?」
「你講話聲音好像有點小,不過……怎麼樣,夫人?」
「哇,那你不就是電視名嘴嗎?如果你是扎克·馬庫爾,那我就是伊麗莎白·泰勒了。」
死亡已經逼近。
「算了吧,小朋友。」她自言自語道。她把盤子用水沖沖,塞進空蕩蕩的洗碗機。「也許斯科特應該在他哪本小說里加點這種元素,不過他還真不是寫這種狗血小說的料,不是嗎?」接著,她「砰」的一聲用力蓋上洗碗機。機器加水的速度真是慢,大概要等到七月四日國慶才會開始洗。「好了,要是你真想去找那把鏟子,現在就可以去了,不是嗎?」
麗賽當然知道。之前阿曼達有過三次嚴重發作,她的精神科醫生珍·惠勒稱之為「誘發性半緊張症」。只不過,那種狀況和很久以前……

麗賽突然感覺胸口和胃陡然一沉,阿曼達和黛拉從小就一直是死對頭,她們為了搶東西不知道激烈地廝打過多少次——搶洋娃娃、搶圖書館借來的書、搶衣服。最後一次,也是最慘烈的一次,是為了一個叫李奇·斯坦奇菲的男生。那次傷亡慘重,黛拉左眼裂開一個很深的傷口,被送進緬因州中央總醫院急診室,總共縫了六針,到現在還留著蒼白的傷疤。長大后她們倆的關係雖然略有改善,不過也只勉強維持著「文明」的敵對狀態:她們還是經常爭執,不過已不再讓彼此挂彩。她們會想盡辦法不跟對方碰面。她們家的姐妹每個月會有一兩次「周日聚餐」(攜伴參加),一起到餐廳吃晚飯或中飯。在這種場合,兩人一定隔得遠遠的。但就算有麗賽和坎塔塔夾在中間,氣氛還是很詭異。而現在,黛拉居然會從阿曼達家打電話給她,恐怕大事不妙。
(我不會說的)
……抽根煙。不過抽煙還不是她最渴望的。她最渴望的是從前那些記憶立刻統統消——
(噓,不要說)
(於是,那把槍口還冒著煙的女用手槍對準斯科特的左胸)
而斯科特竟然什麼都不告訴她。這又讓她想到另一個問題:就算斯科特告訴她了,她會相信嗎?她第一個反應一定是說不會——她一定會告訴自己,我是個很實際的人,每次他要出門,我都會幫他檢查行李,看看他內褲帶得夠不夠,並且提醒他要先打電話查詢,看看班機是不是準時起飛。然而,她還是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滿嘴都是血,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小丑。她還記得,有一次斯科特告訴她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可是說話時神智似乎很清楚。他說,太陽下山後,最好不要吃任何新鮮水果,因為那樣很危險。還有,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六點這段時間,什麼東西都不要吃。斯科特解釋說,「夜裡的食物」通常都有毒。他似乎言之有理。因為——
接著風停了,麗賽回過神來。她不是阿曼達,不是坎塔塔,不是黛拉。她當然不是……
那一剎那,她的手臂上忽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麗賽沉默了好一會兒,半句話也沒說。她想到這個人剛剛講到「老公」這兩個字時口氣很奇怪,似乎有點粗魯。還有,他叫她「夫人」時腔調也很怪。聽得出他不是緬因州人,也不是紐約人,而且似乎沒受過什麼教育。至少斯科特會稱呼某某夫人,不會只叫人家夫人。她心想,這位「扎克·馬庫爾」一定沒念過大學。而且她感覺到,已經開始吹南風了。她已經不害怕了,相反,她開始感到憤怒。非常憤怒,像頭被惹毛的母獅子。

1

小寶貝,我在筆記里留了線索給你。
匹茲堡大學圖書館一直在為他整理一套「斯科特·蘭登文集」。那麼,他將這些「雜碎」校對過後,不是應該都已寄到那裡去了嗎?換個說法,不是應該都已寄給那些遺稿狗仔,讓他們邊看邊流口水,不是嗎?而且樓上有個柜子,上面標示著「留存手稿」,早期小說的手稿都保存在那裡。如果這幾個箱子里的稿子是早期手稿,那麼樓上的柜子里怎麼可能還會有早期的手稿?想到這裏,麗賽又想到舊雞舍兩邊那幾間馬廄,那裡放的又是什麼東西呢?
這時麗賽的火氣越來越大。她喜歡這種感覺。「別跟我裝傻了。是那個約瑟夫·伍伯迪教授派你來的吧?那個遺稿狗仔大王。是他叫你打電話來恐嚇我……他怎麼說來著?要我把我丈夫工作室的鑰匙交出來,這樣他就可以清查斯科特的手稿,愛拿什麼就拿什麼,是不是?他就是這麼……難道他真以為……」講到這裏,她忽然說不下去了。沒她想得那麼容易。她是真的很生氣,可是講話的語氣卻不夠凶,太斯文了點。她得裝凶一點。「你給我說清楚,扎克,是不是他?是那個約瑟夫·伍伯迪教授叫你來的嗎?」
「夫人,你可以叫我扎克。這名字應該還不錯吧?這樣可以嗎?」
(這個不能說)
「我們行嗎?」
好一會兒,電話里沒有半點聲音。接著,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蘭登太太嗎?」她好像在哪裡聽過那聲音。
「麗賽,我不是那個意思——」

6

屋子要鎖,穀倉和工作室也要鎖。
「夫人,我是誰找來的關你屁事。」

5

真的,她很難得這麼想抽煙,來根賽倫淡煙最好了。當年他們在緬因州大學相識時,斯科特抽煙。當年他還在念研究生,同時也是所謂的「全世界最年輕的駐校作家」。而麗賽在市中心的帕特小館當服務生烤披薩和漢堡,同時在大學里選修課程(不過並未堅持多久)。她會抽煙是斯科特教的,他是全美國最老牌的賀伯·泰雷登香煙的忠實客戶。後來他們倆互相鼓勵,一起戒了。那是一九八七年。到了第二年,那個名叫格德·埃倫·科爾的殺手用驚天動地的方式證明了一件事:足以對人類肺部造成傷害的不是只有香煙。那次事件發生后的這些年,麗賽有時會連續好多天想不到香煙,但有時又非常渴望想抽煙。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想抽煙也可算是一種進步。因為想抽煙總比想到……
然而,這可是本厚達一千多頁的小說啊。如果是長篇小說,他怎麼可能從來沒提過呢?所以說,我敢打賭,那一定是篇短篇小說,而且他自己一定不喜歡。如果是短篇小說,那麼底下的稿子和塞在旁邊那些稿子又是什麼呢?說不定是他早年幾本小說的手稿。也可能是他稱之為「雜碎」的印刷校樣稿。
電話鈴聲幾乎立刻又響了起來,可是麗賽已經沒興趣再跟那個「扎克·馬庫爾」說話了。她想,自己應該不會再跟那個電視名嘴「對話」了。而且這樣的「對話」可不是她自願的。另外她甚至也不想在錄音機里聽到那人的聲音。想也知道,他的口氣不可能再像剛才那樣假裝斯文了。他一定會破口大罵麗賽是賤人、臭婊子、爛貨。她沿著電話線找到牆上的插孔——就在那些紙箱旁邊。她一把扯掉電話線。那一瞬間,電話正好響到第三聲,然後就沒聲音了。「扎克·馬庫爾」的問題到此結束,至少目前暫時結束。也許麗賽還是得對付他,不過眼前得先處理阿曼達的問題。更何況此刻黛拉正在等九九藏書她過去。沒有麗賽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要立刻到廚房去,把掛在牆上的車鑰匙拿下來……然後,她大概得花個兩分鐘,把整間屋子的門都鎖起來。其實白天她本來是懶得鎖門的。
那間一直沒有完工的辦公室對面是排馬廄,裡頭黑漆漆的,有股霉味。現在的蘭登家,很久很久以前叫做「蘇克塔農場」,而那些馬廄從前是用來當儲藏室的,裡頭放滿各式各樣的工具、繩索,還有些農耕機具的備用零件。而最寬敞的那間馬廄從前是用來養雞的,雖然後來有家專業清潔公司徹底清洗過,被粉刷成了白色(是斯科特親自動手的)。大概是《湯姆歷險記》給他的靈感,可是裡頭還是有股長年累積下來的淡淡尿騷味。麗賽覺得那味道似曾相識,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家裡也有那股氣味。她痛恨那種氣味……可能是因為德布夏家老奶奶的關係。她就是在餵雞時,突然跪倒在地,就此一命嗚呼。
什麼筆記?
此時麗賽腦中想到的不是小時候玩過家家的情景——她們穿著老媽的高跟鞋,叮叮咚咚走來走去。那一剎那,她想到的是納什維爾那個燠熱的午後,當時斯科特倒在停車場上,渾身顫抖,滿嘴是血。沒人喜歡三更半夜看到小丑。
「怎麼可能?我剛剛才打過那邊的電話。」
接著,麗賽把話筒重重摔到電話機上,由於力道實在太猛,話機上的灰塵漫天飛舞。
麗賽把手擦乾,將抹布放回橫杆上晾著。接著她向後一轉,背靠水槽,看著眼前的整個廚房。夏日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整個廚房燦亮無比(當然廚房裡還瀰漫著漢堡餡的香味,只不過她已經吃飽了,那氣味聞起來沒那麼香了)。她閉上眼,從一數到十,然後猛然睜開眼睛。那一剎那,她感覺午後的陽光籠罩著她,彷彿穿透了她的身體。

4

這是長篇小說嗎?還是短篇小說?就這樣看著箱子根本沒辦法判斷,不過裡頭至少有上千張稿紙。絕大多數稿紙摞成一整堆,書名頁在最上面,不過另外還有些稿紙分別豎起來塞在兩邊,感覺上好像是為了夾住那堆稿紙。如果那是本長篇小說,而這整箱都是那本小說的稿子,那它鐵定比《飄》還要厚。有可能嗎?在麗賽看來,是有可能的。斯科特每寫完一本小說都會拿給她看,而且就算是寫到一半的小說,如果她開口說想看,他也都很樂於讓她看(這可是麗賽獨享的特權。就連跟斯科特合作多年的編輯卡爾森·弗里也享受不到這種待遇)。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她沒開口,那他通常就隱而不宣。從他開始寫作一直到他過世為止,他的產量一直相當驚人。無論出門在外或在家裡,他的筆從沒停過。

接著她抓住那把銀鏟子的握柄,緊緊地攥著。她突然覺得,這世界越來越像蜘蛛網般糾纏不清。而在這樣的世界里,只剩那把鏟子能給她真實感。她再度睜開眼,自言自語說道:「斯科特,這隻是惡作劇嗎?或者你還在跟我過不去?」
——那你一定是瘋了!麗賽本來想接著說這句話,最後卻說不出口,反而狂笑起來。老天,真是跟錢過不去!真他媽跟錢過不去!這張床花了多少錢買的?是一千塊美元嗎?差不多就是一千塊。那運回來又花了多少錢呢?又一千塊嗎?差不多吧。斯科特可能會說,老天,搞了半天,結果竟然把它塞在這陰森森的鬼地方。老天,它大概會永遠窩在這裏,一直到世界末日,被天火毀滅,或是被冰河淹沒。在德國那段時間,所有事情都一塌糊塗,斯科特根本沒什麼東西好寫。斯科特和房東為了小事爭執,最後大打出手。連他的演講也不太順利,觀眾不是缺乏幽默感,就是根本聽不懂。還有——

3

電話里,黛拉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說:「我在阿曼達家。我在她的電話簿里找到這個號碼,她有你的四個電話號碼。我剛才一個個打,這是最後一個。」
(動作和緩)

麗賽獃獃看著那張紙,愣了好一會兒,幾乎忘了自己還得去個地方,還有事情要辦。她又開始起雞皮疙瘩了,不過這次應該是因為心情愉快……不對,不能說應該是,是真的很愉快。她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自從她開始動手清理斯科特的工作室后……不對,正確的說法是,她開始發神經,把斯科特口中的「記憶角落」搞得亂七八糟后。反正從那時候起,她就一直感覺得到斯科特的存在……但從來不曾像這次一樣,感覺那麼接近,那麼真實。她把手伸進箱子里,用大拇指翻翻那一大沓稿紙。其實她早有預感會看到什麼,果然不出所料,那沓全是空白稿紙。接著,她順手翻翻塞在旁邊的兩沓稿紙,結果也全是空白的。斯科特小時候發明了幾個字眼,其中,「秘動」是指瞬間移動,至於「秘寶」……呃……這個意思就比較複雜了。不過從第二頁稿紙看來,意思應該是開玩笑,或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反正這一大沓冒充的小說就是斯科特·蘭登的「冷笑話」。
「我知道。」其實麗賽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累了,知道自己很困惑,知道自己對這種跋扈的態度很慚愧。「總會有辦法的。我現在馬上過去好不好?」
她用腿緩緩踢著水,濺起淺淺的水花。斯科特很喜歡這個游泳池,儘管他很少真的下去游。他是只書蟲,喜歡喝啤酒,沒有游泳圈就不敢下水。他就是這種人,只要沒到外地去時,在家裡就是這副德性。有時他會窩在書房裡寫小說,音樂放得震天響。有時在凄冷的冬夜,寒風從北極席捲而來,屋外狂風怒號,他會在凌晨兩點獨自窩在客房的搖椅上,瞪著大眼,將全身從腳底到下巴緊緊裹在「德布夏大媽」的阿富汗羊皮大衣里——這是斯科特的另一面。一個飛到南,一個飛到北,然而老天,這兩個斯科特都是她深愛的,一切都是老樣子。
「夫人,前陣子有人來找你,說想看看你先生留下的稿子。噢,對了,請你節哀。」
「我會儘快趕過去,」麗賽說,「還有,黛拉?黛拉?」
麗賽突然又緊張起來。「你說什麼?她清醒的時候?這是什麼意思?你剛才不是說她沒事嗎?」
「怎麼樣,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這時麗賽發現自己又露出作威作福的口氣。她很討厭自己這樣。這就是錢的力量,如果你很有錢,那麼過了十年二十年後,你就會變成這副德性——你會開始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天大的麻煩都能用錢擺平。她還記得斯科特說過,不能買太大的房子,房子廁所不能超過兩間。沒人夠資格擁有那種大房子,因為那種房子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大人物。她又看看那把鏟子,突然覺得那把鏟子彷彿正凝視著她,彷彿在安慰她。你救了他的命。那不是你的錯。真的嗎?她想不起來了。難道那又是另一件她想刻意遺忘的事嗎?她也想不起來了。真可笑。可笑又可悲。
還有,媽的又來了,她又開始想了。

麗賽,我的小麗賽,你聽著,我學它的聲音給你聽。雙眼四處掃射時,它會發出一種奇怪的號叫聲。
「夫人,我叫什麼不重要。」那人用一口南方腔答道。這時她腦中忽然閃過格德·埃倫·科爾的影像。她彷彿看到科爾的嘴唇喃喃嘀咕著什麼,好像在禱告。不過這次,她倒是沒看到科爾那詩人般秀氣修長的手指,沒看到他手上拿著槍。她心裏吶喊著,老天保佑,但願這傢伙不會又是另一個神經病。但願這傢伙不會是第二個金毛小子。然而她發覺自己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又抓著那把銀鏟子,剛才她接起電話時,手就已抓在鏟柄上了。這意味著,不太對勁,真的不太對勁。
「麗賽,你要過來嗎?剛剛她清醒的時候,一直說要找你。」
「趕快過來吧,越快越好。」
「黛拉?」
……用力把盤子推開。老天,她好想……

「很清楚。」她邊說邊盯著那把銀鏟子,腦中又浮現出格德·埃倫·科爾的影像。她想到他當時說: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
「瓊斯太太聽到她在屋子裡慘叫,大吼大叫,亂摔東西。她又『大爆炸』了。」
……不是那個飛到邁阿密的喬德莎。她是貨真價實的現在的麗賽,二〇〇六年的麗賽,斯科特·蘭登的遺孀。天底下沒有鬼魂這種東西,只有孤零零的麗賽。
她很https://read.99csw.com清楚自己想跟他說什麼,不過他可能聽不懂。所以麗賽決定換種簡潔有力的表達方式。
(不可以這樣,小寶貝)

2

這樣就說得通了。以阿曼達家為中心,沿著十九號公路往北走一英里,就是坎塔塔和理査的家,而往南大約兩英里路就是黛拉家。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應驗了她們老爸當年的口頭禪:一個飛到南,一個飛到北,一個永遠不知道閉嘴。至於麗賽,她家距離阿曼達家大約五英里。阿曼達家是棟經過防風雨強化處理的鱈魚角式小屋,瓊斯太太就住在馬路對面。她之所以懂得先打電話給坎塔塔,並不光是因為坎塔塔住得比較近,也是因為她對她們姐妹的狀況略知一二。
「但對我來說很重要。」她暗自吃驚,沒想到自己的語氣竟能這麼不動聲色。她心裏緊張得要命,但沒想到自己講起話來竟然還能這麼犀利而冷靜。接著,一個閃電般的念頭忽然閃過腦際。她忽然想到在哪裡聽過那聲音了。就在今天下午,就在連著這台電話的錄音機上。而且難怪她剛接起電話時,沒有立刻認出那聲音,因為那個人在錄音機上只說了短短一句話:我會再打。接著她又說:「請你現在立刻表明身份,否則我就掛電話了。」
艾克歸鄉
游完泳后,麗賽肚子餓了。說得更貼切點,她快餓昏了。雖然還不到下午五點,她還是決定立刻弄份「懶人餐」大快朵頤。德布夏家的老二黛拉一定不會說那是「懶人餐」,而是「安慰餐」。而斯科特一定會不屑地說那是「垃圾食品」。冰箱里有一磅牛絞肉,另外冷藏櫃里還藏著其他好料:乳酪口味快餐漢堡餡。麗賽把牛絞肉和漢堡餡一起丟進炒鍋,用小火慢煎。鍋煎著肉的時候,她倒了杯罐裝檸檬汁,加了很多糖。五點二十分,整間廚房已瀰漫著鍋里肉的香氣,而腦中殺手的畫面也已煙消雲散。至少此刻,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大餐,那個殺手已被她拋到腦後了。她足足吃了兩人份的「大鍋炒」,兩大杯檸檬汁也喝到只剩杯底未溶化的糖渣。吃飽喝足的那一剎那,她打了個驚天動地的響嗝,然後說:「媽的,要是有煙可抽該有多好。」
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
(初期!)
電話響到第二聲時,她轉身穿越昏暗的中央走道。響到第三聲,她走到門口。她拉開那道老式門閂,輕易將門打開,不過長年未曾轉動的鉸鏈發出微弱的嘎吱聲。那種感覺就像我們的小麗賽來到一座陰森森的墓穴,彷彿裡頭會有個聲音「嘿、嘿、嘿」地笑幾聲,然後說我們等你好久了。這時四周突然捲起一陣風,麗賽的上衣立刻被風吹得貼在背脊上。她立刻伸手到牆上摸索,摸到電燈開關,然後啪的一聲打開。她實在沒把握燈會不會亮,不過還好,天花板上的燈亮了。當然會亮。緬因州中央電力公司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顧客。這裡是「蘇克塔丘路,免費郵政信箱二號,工作室」,登記在案的地址,對電力公司來說,樓上樓下一視同仁。
那個箱子里放滿了紙。在她看來,那很像手稿。最上面的標題頁已經發黃了,頁面中間是手稿標題,字體很大,底下還劃線。標題底下的第二行字是斯科特的姓名。她一眼就認出那字體,那種感覺就像她永遠認得斯科特的獨特微笑。當年他還很年輕時,當年麗賽剛認識他時,那種字體就是他的註冊商標,一輩子都沒變過。她一眼就能認出他的字體,可是她卻從沒見過那個書名:
麗賽!把那把鏟子找出來!
「請問你是哪位?」她問。
沒人回答,當然不會有人回答,此刻她得趕快去照顧那兩個姐姐。哪一天,等時候到了,她會把這些東西全丟進後院的火爐,她相信斯科特一定會明白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憋住。她開始想象那人的模樣,想到他滿嘴什麼夫人老公的,連文法都會搞錯。她想象得到,那人現在一定讓電話緊貼著耳朵,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她要說什麼。他的模樣彷彿真的浮現在麗賽眼前了,那一剎那,麗賽用盡吃奶的力氣朝著話筒大吼一聲:「操你媽的去死吧!」
「噢,當然知道。好像是鎮上有很多傳言。我本來不知道,是瓊斯太太後來在電話里告訴我的。」
這下輪到麗賽猶豫了。那一瞬間,她腦中閃過幾個男人的名字。其實這些年來,她認識的男人已經沒幾個了。當你老公過世后,你會很驚訝地發現,你認識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她想到雅各布·蒙塔諾。他是他們家的律師,住在波特蘭。她想到阿瑟·威廉斯。那個寧死一毛不拔的傢伙是他們家的會計師,住在紐約。她想到戴克·威廉斯。他是個營造商,住在布賴頓。就是他把穀倉樓上空蕩蕩的秣草棚改建成了斯科特的工作室,就是他改建了他們家二樓,把那幾間陰森森的房間變成陽光燦爛的童話世界。哦,對了,他和前面那位阿瑟·威廉斯沒有任何親屬關係。她想到斯邁利·法蘭德斯。他是個水電工,住在莫登附近。那人妙語如珠,彷彿有永遠講不完的笑話,而且葷素不拘。她想到查理·海登菲爾。他是斯科特的經紀人,常會打電話來談公事(主要是海外版權和短篇小說選集的授權)。除了這些人,只剩斯科特的幾個朋友還和她保持聯絡。只不過就算這個號碼登記在電話黃頁上,這些人也不可能打。當時登記了嗎?她已經想不起來了。不管怎麼樣,這個聲音不屬於前面提到那幾個她認識的人(或是她自以為認識的人)。可是,真該死——
她抬頭往上看,彷彿她忽然變成了有透視眼的神力女超人,可以看穿天花板,看到那個柜子里的東西。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忽然又響了起來。
(不可以這樣,麗賽)
就這樣,沒別的了。
是的,她很清楚。面對這種場面,要麼「上緊發條」,要麼投降。儘管她從來沒有真正碰過這種場面,不過還是很清楚該怎麼做。
(英年早逝)
「麗賽?」黛拉突然再度開口。現在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煩惱了。那一剎那,麗賽立刻又回過神來。難怪黛拉會煩惱,因為坎塔塔人在波士頓,而且會在那邊待上一整個星期,甚至更久。她老公在馬爾登和林恩市一帶忙他的汽車批發生意——收購中古車、拍賣車,還有淘汰的計程車。坎塔塔在老公做生意時,只好上街血拚。而黛拉呢?她老公麥特到加拿大演講,題目是「北美印第安人的遷徙模式」。黛拉告訴過麗賽,她老公的巡迴演講很有賺頭,只不過現在再多的錢也救不了她們。此時這裏只剩她們兩個弱女子,好一對苦情姐妹花。「麗賽,你在聽到我說話嗎?你還在——」
「她沒事……她應該沒事。」說到這裏,黛拉遲疑了一下,接著又說:「她一直說要找你,而且說想喝茶。我泡了些茶給她喝,她也喝了。還不錯吧?」
「當然行。」
「扎克?那你姓什麼?」
「我沒事。我只是……今天很不好過。」
什麼筆記?
她在屋子裡慘叫,大吼大叫,亂摔東西。
「你在哪裡?」
現在是初夏,雖然已近黃昏,不過天色還很亮。麗賽決定馬上去找那把鏟子。不管世上有沒有鬼,一旦天黑,她就不想再進穀倉了,包括穀倉樓上的工作室。
「麗賽,他們結婚了。」黛拉說。這時麗賽聽到電話中傳來一陣喉嚨哽住的咯咯聲。起初她以為黛拉強忍著不敢哭出來,後來才發現她姐姐是在偷偷地笑,她怕被阿曼達聽見,所以壓低了笑聲。天知道阿曼達在不在她旁邊。
這人倒是伶牙俐齒。「那麼扎克,這個號碼是誰告訴你的?」
她把桌子清理乾淨,然後把吃剩的東西連盤子一起收進冰箱。其實她心裏明白,既然那令人發狂的影像已經消失了,她就不可能再去吃那些東西,可是東西實在太多了,水槽里的垃圾處理機恐怕會被塞爆。她身上畢竟流著「德布夏家老媽」的血,而老媽持家的風格仍在她腦海中陰魂不散。要是老媽在天之靈看到她把這麼多吃剩的東西倒掉,鐵定會抓狂。所以,最好還是先把東西收進冰箱,擺在蘆筍和酸奶後面。最後一定會擺到餿掉,到時再處理吧。她收拾東西時腦中忽然閃過一絲疑惑。老天,聖母瑪利亞耶穌基督,找到那把爛鏟子,她的內心就能得read•99csw•com到平靜了嗎?這兩件事怎麼能扯得上關係呢?難不成銀鏟子本身有什麼魔力嗎?她忽然想到小時候有一次和黛拉、坎塔塔一起看午夜電視劇,那天演的好像是狼人之類的恐怖片……不過三個人中只有麗賽覺得那沒什麼好怕的,那個電視劇與其說恐怖,倒不如說悲傷。更何況——影片的拍攝手法還滿粗糙的。看得出偶爾會拍到一半停下來,關機幫狼人補妝,然後再開機繼續拍攝。應該讚賞他們的用心,可是老實說,他們拍出來的東西很假。不過平心而論,故事還算有趣。故事開頭是一家英國酒吧,裏面有很多看起來怪怪的老頭在喝酒。有個老頭說,只有銀子彈才能殺死狼人。這時她突然想到,那個叫格德·埃倫·科爾的殺手會不會是狼人?
……一九九六年,斯科特也出現過類似的狀況。兩人狀況不同,但相同之處是都非常嚇人。阿曼達那三次發作,事先都曾出現興奮的跡象。這時麗賽突然想到,先前在斯科特的工作室里,阿曼達就有那種興奮的樣子。一開始是興奮,然後就是歇斯底里,接著就是自殘,雖然自殘時間只是短暫的一瞬。但有次發作時,阿曼達顯然企圖割開自己的肚臍。那一次她在肚臍四周留下一個淡淡的環狀疤痕。麗賽想過幫她安排整容手術。雖然她不知道這種手術有沒有效,不過她向阿曼達表示過,如果阿曼達願意考慮的話,她願意負擔手術費用。但阿曼達用十分嘲諷的姿態拒絕了她的好意。「我喜歡這個疤痕,」她說,「如果下次我又想自殘,說不定一看到那個疤我就會停手了。」
此刻,牆角那把銀鏟子閃閃發亮……當年它沒被敲壞嗎?她很確定那把鏟子一定被她敲壞了。可是當年她真的及時出手了嗎……有時候她會在三更半夜猛然驚醒,汗流浹背,以為自己晚了一秒出手。而後來那幾年兩人一起生活的情景其實只是場夢……
「我聽到了,」麗賽說,「不好意思,剛才有點恍神。可能是電話的關係——這太電話在穀倉樓下,已經很久沒人用了。我本來要拿這個房間當辦公室的,可是後來一直沒裝潢好,好像是斯科特過世前的事吧。」
羞愧的淚水?難道她真是因為覺得丟臉而掉淚嗎?是的,親耳聽到陌生人對她說出那種話,確實很丟臉。感覺就像到了所新學校,第一天就被老師當眾訓斥。
她差點脫口而出叫黛拉上緊發條,不過她姐姐一定會聽得一頭霧水。麗賽心裏明白,不管黛拉接下來要說什麼,那鐵定都是廢話。這點光聽黛拉講話的語氣就知道了。打從還在吃奶的時候起,麗賽不知道聽過黛拉這種語氣多少次了,因此她已經開始做最壞的打算。她靠在辦公桌上四下張望……老天,就在牆角,在一堆裝酒的紙箱旁邊(紙箱上貼著「斯科特!初期!」標籤)。該死,那把銀鏟子就這麼大剌剌地放在辦公室東北邊牆角。她沒想到自己眼睛這麼大,進門時竟然沒看到。要不是她急著接電話,免得電話錄音機啟動,說不定早就看到了。她靠在辦公桌旁,遠遠就能看到鏟片上的幾個大字:「謝普曼圖書館破土典禮」。那一瞬間,她彷彿又聽到那個南方炸雞小混蛋在說話。他正在告訴斯科特,那位「東溺」要為他寫篇報道,準備登在年度評論集上,問他需不需要寄一本給他。斯科特回答說——
「剛才你叫我告訴你個名字,我只好隨口說一個。」
(格德·埃倫·科爾煩躁不安,一字一句地說得清清楚楚,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接著,他輕輕轉動手腕)
不過她倒不是真的指望斯科特會回答——她可是當年看狼人恐怖片和遇到暴風雨時不但不怕,反而大聲歡呼的小麗賽·德布夏。她並不真的把斯科特的聲音當一回事,只覺得那就像沒拍好的定時連續攝影。接著,突然有陣狂風從水槽上方的窗口灌進來,把窗帘吹得劈啪作響,把她濕濕的頭髮吹得飛起。一陣令人心碎的花香隨風吹進來,瀰漫整間廚房。這陣風彷彿是斯科特對她的回答。她又閉上眼,彷彿隱隱約約聽到一陣旋律。不是風鈴聲,而是漢克·威廉斯的一首鄉村老歌:別了老喬,我將遠走他鄉……
電話里,那人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夫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處理?」
麗賽用吸塵器把還很乾凈的客廳地板清了一下,然後把不到洗衣槽一半高的臟衣服拿去洗。放臟衣服的籃子總要好久好久才放得滿,因為家裡只剩她一個人了。兩年了,她到現在還是很不習慣。後來麗賽穿上那件很舊的連身泳裝到後院游泳池遊了幾趟:五趟,十趟,十五趟,游到第十七趟時,她氣喘如牛。後來她攀在淺水區池邊,身體浮在水裡,兩腿在後面踢著水,拚命喘氣。烏黑的頭髮黏在臉頰、額頭和脖子上,乍看之下她彷彿戴著一頂閃閃發亮的黑色頭盔。
冰箱里有塊先前買的雪藏蛋糕可以當點心,還有一罐液態鮮奶油可以擠在蛋糕上。液態鮮奶油可算是最可怕的「垃圾食品」。不過麗賽吃得太飽,暫時還不想吃那塊蛋糕。可是她忽然發覺,明明剛才吃了滿肚子的高熱量食物,那些要命的昔日記憶還是立刻又開始回籠了。她覺得很沮喪,覺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退伍老兵的感受了。那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戰爭,可是……
「查理·克里夫又回鎮上了,」說著,黛拉突然壓低聲音繼續說,「那個人見人愛的青春痘銀行家。這次他還帶了個女人一起回來,聽說那個女人之前是聖約翰谷那裡的AV女|優。」她故意用很重的緬因州口音講聖約翰谷這幾個字,聽起來很像「聖強谷」。
黛拉深深吸了口氣。麗賽聽著她深呼吸的聲音,彷彿聽到一陣風沿著電話線吹來。接著黛拉說:「她嘴上不承認,可是我覺得她……呃……這次,她好像喝了自己的血。麗賽——我一進門就看到她的嘴上和下巴上全是血,可是她嘴裏沒有傷口。我忽然想到,小時候老媽給過我們一支口紅,我們亂塗一通的樣子。」
接著,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第四聲。響到第五聲錄音機就會啟動。就在第五聲快響起的瞬間,麗賽搶先抓起話筒。「喂?」
「我差點就相信他了,好了,夠了。」她自言自語嘀咕道。她以為自己又要掉淚了,於是趕快低下頭,閉上眼睛,以免眼淚掉出來。其實她眼裡根本沒有眼淚。剛才那個「扎克·馬庫爾」的那些話氣得她掉眼淚,但現在她的眼睛卻幹得像沙漠一樣,該死的眼睛!
是的,特別是工作室。工作室幾乎是斯科特的一切,裏面是他畢生心血的結晶。儘管她不像斯科特那麼懂工作室有多重要,不過還是得鎖起來。對了,談到斯科特畢生心血的結晶……
「噢,麗賽!」黛拉的口氣像足了她們老媽。
那一剎那,當年的景象忽然又回到眼前。她看到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慢慢轉動,看到那把史密斯女用手槍也跟著轉動(那把槍的名稱充滿女性生殖器那種淫穢又致命的意味。一旦你聽過那名字,就很難再把它當成普通手槍了),看到那個小黑洞也跟著向左移動。她感覺得到,死亡就隱藏在那個黑洞里。當時她感覺手上的鏟子有如千斤重,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來得及,不可能比那瘋狂殺手更快。
夢中的景象如此鮮明,然而這個夢卻完全無法幫助麗賽擺脫當年納什維爾那夢魘般的記憶,特別是殺手調轉槍口那一幕。殺手先開槍射穿了斯科特的右肺,然後調轉槍口對準斯科特的心臟。被子彈射穿肺部或許還有救,可是一旦心臟被打中,那就真的救不了了。事件發生的瞬間,整個世界彷彿突然慢了下來,那調轉槍口的動作如此「和緩平穩」,彷彿槍是架在航海羅盤的平衡環上。那幕畫面總是一次次在她腦海中猛然竄出,彷彿暴牙的人舌頭老是會不經意從牙齒間冒出來。
是斯科特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如此清晰,正等著她回答。此刻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大聲回答:「怎麼了,親愛的?」
「黛拉,你怎麼知道這個號碼?還有你怎麼會打來?出了什麼事嗎?」
她當然記得。當年她在緬因州立大學奧蘭諾分校念書,她住的那棟公寓就在奧蘭諾旁邊一個叫「克里夫磨坊」的小鎮。其實當年麗賽住在那裡時,鎮上並沒有磨坊,不過北邊老城區那裡倒是真有不少磨坊。每當北風吹起,尤其在濕氣很重的陰天,那股隨風而來的臭味真的很令人作嘔。然後等到風向一變……老https://read.99csw.com天!你就聞到一股海洋的清新氣息,那種感覺就像你又重新活過來了。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等南風吹來時」這句話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私房話」。他們之間有很多「私房話」,比如「上緊發條」,比如「伺機而動」。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開始覺得那些私房話越來越沒意思了,而她也很多年沒再想到那些話了。「等南風吹來時」的意思是,親愛的,你要忍耐,要撐下去。別那麼快放棄。不過大概只有結婚沒幾年的夫妻才會這麼樂天吧。天知道,斯科特談到這種問題說不定就是有本事說得頭頭是道。當年,他們還沒發跡時……
……他還曾寫過日記,每天傍晚寫個十五分鐘。那段時間,她不是在看電視上的情境喜劇,就是在處理家中賬務。不過有時她也會突然不想看電視,也不記賬,就這麼愣愣地看著斯科特。她喜歡看斯科特那時候的模樣,他埋頭在活頁筆記本上振筆疾書,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頭上,在他臉頰下方拉出三角形的陰影。那些年,他頭髮比較長,也比較黑。後來一直到過世前那陣子,他頭上才開始冒出几絲灰白。她喜歡斯科特的小說,不過也同樣喜歡他當年的模樣,喜歡看他的頭髮籠罩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總是覺得,那模樣本身就是個故事,只是斯科特自己不知道罷了。她喜歡撫摸斯科特的肌膚,喜歡那種觸感。不管是額頭,還是包皮,摸起來感覺都好舒服。而且兩者缺一不可。她必須摸摸他的額頭,再摸摸那裡,才會有感覺。
麗賽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很低沉,彷彿喉嚨哽住了,她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了。她說:「他叫伍伯迪。你說的就是他,對不對?約瑟夫·伍伯迪。那個遺稿狗仔,那兔崽子。」
斯科特·蘭登 著
「當然是我。」
「不要再說了。」她自言自語嘀咕道,然後很粗暴地……
「斯科特?」麗賽叫了一聲。剎那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大姐阿曼達,意思就是,精神有點問題。「你不會是顯靈了吧?」
「她……她目前應該還好,」黛拉說,「不過她剛才又發作了一次。她的手臂受傷了,大腿上也有好幾處傷口。那個……你知道的。」
那麼,另外那兩個箱子里也是「秘寶」嗎?還有,走道對面那幾間馬廄和那箇舊養雞場裡頭也堆了很多紙箱子。難不成那些箱子里也都是「秘寶」嗎?開玩笑有需要費這麼大的功夫嗎?如果真是玩笑,那斯科特究竟是想跟誰開玩笑?她嗎?還是伍伯迪之類的遺稿狗仔?應該是他們沒錯。斯科特一向很喜歡消遣那些傢伙。他都說那些傢伙是「文本狂」。可是,這種玩笑本身卻暗藏著另一種可怕的假設:他可能早就有預感……
「夫人,那個人在你老公的母校教書。他說交給他們是最合理的,從各方面來看,他們最有資格處理那些稿子。」
她抓起車鑰匙,然後把鑰匙塞進牛仔褲旁的口袋裡(她沒有察覺阿曼達那本小筆記本還在她的后口袋裡,不過一會兒之後她就會發現了)。除了車鑰匙,她還拿了更大的一串鑰匙環,上面有「蘭登王國」各個出入口的鑰匙,而每一把鑰匙上都有標籤貼紙,貼紙上有斯科特·蘭登清秀的字跡。她把房子鎖起來,然後鎖上穀倉側門,再從穀倉外的樓梯走上二樓斯科特工作室門口,把那道門也鎖上。等所有門都鎖好了,她把鏟子扛在肩上,朝車走去。六月的夕陽餘暉的紅暈映照著她,她長長的影子拖在庭院的泥地上。
麗賽記得她好像搬到了蒙大拿州,不過,管他的。「噢,我們先看看她狀況怎麼樣再決定。斯科特以前去過一個地方療養……綠茵,離雙子城不遠——」
「很不錯,」麗賽說,「黛拉,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發作?」
麗賽突然覺得好奇,她轉念一想,看看應該沒關係吧,花不了一兩分鐘。於是她彎下腰把銀鏟子靠在牆上,把那張書名頁拿起來,看看底下是什麼東西。第二頁上面寫著:
「麗賽——」
「噢,我明白了。」黛拉顯然一頭霧水。麗賽猜,黛拉現在一定心想,真他媽聽不懂她在講什麼。「你現在聽得見我說話了嗎?」
她不自覺地又低頭看看最上面那個紙箱,她剛才沒把箱口蓋上,所以裡頭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她還是想找到那把銀鏟子。多虧那把銀鏟子,她才能在緊要關頭救了丈夫,讓他多活十六年,多寫七本小說。此外,一九九二年,《新聞周刊》為斯科特做了篇專題報道,把斯科特奉若神明。封面字體是動畫大師彼得·馬克斯設計的,標題是「魔幻寫實主義與蘭登熱潮」。她很好奇,不知道那個「動如脫兔」的羅傑·達西米爾看了會作何感想。
「我聽得到你的呼吸聲,所以我知道你聽得很清楚。很好。夫人,一旦我收了人家的錢辦事,就絕對不會只是試試看,我一定會幹到底。是的,你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沒辦法,那就是你吃虧的地方,我佔上風。我可……我可不是吹牛。我辦事不會只試試看。我一定會幹到底。所以,我要什麼,你就給我什麼,知道嗎?我會打電話給你,或是發電子郵件,用我們現在這種方式溝通,然後有天我會告訴你:『沒事了,我要的東西拿到了。』萬一結果不是這樣……萬一我沒有在限定時間內拿到我要的東西,那我就會到你家來找你。我會好好整治你。想想當年你參加學校舞會時身上什麼地方不準男生碰,我會讓你那個地方痛到死。」
說不定?這字眼還真讓人安心。
她聽到那人嘆了口氣。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而且友善。「夫人,別為難我好嗎?我只希望能幫上你的忙。真的。」
她沒來得及回答自己這個純粹只是修辭學上的發問,斯科特的聲音便冒了出來——這聲音彷彿一直潛伏在她腦子最外層,準備隨時冒出頭。
「斯科特以前的工作室。」
「我馬上過去,待會兒見。」
「什麼?你給我上……你老實說。」
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鈴聲是馬廄對面傳過來的,就在掛著「高壓電!」牌子的那扇門內。麗賽愣住了,一動不動,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她忽然覺得電話響起好像是種莫名的宿命,彷彿她到這裏不是為了找那把銀鏟子,而是為了接電話。
「什麼事?」其實麗賽早就心裡有數。
她一手沿著光滑的握柄往下摸。她喜歡那種滑溜溜的感覺。她彎下腰時,眼睛又看著那三個堆著的紙箱子。紙箱一側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幾個斗大的字:「斯科特!初期!」其中有個紙箱本來是用來裝琴酒的,箱口沒用膠帶封住,只是交疊蓋著。麗賽拍拍箱子上的灰塵。她心中暗暗吃驚,因為灰塵厚得嚇人,而且她突然想到最後摸過那個紙箱的人是誰。當年那個人把箱口|交疊蓋好后,把箱子放到最上面,而現在,那個人卻已長眠地下。
「還有,我辦事不會只試試看。我一定會幹到底。」講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然後又說:「意思是,我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好了,夫人,從現在開始,給我閉嘴,給我仔細聽好。聽清楚了嗎?」

「這樣吧,」麗賽聽到黛拉深深吸了口氣,「她手臂上的傷口不深,繃帶就可以應付了。大腿上的傷口比較深,一定會留下疤痕,不過謝天謝地,傷口的血已經凝結了,也就是說,她沒割到動脈,對不對,麗賽?」
「麗賽……親愛的……」
她冷冷地站在那裡,電話貼著耳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中回蕩著那句話——聽清楚了嗎?
誇張得嚇死人。
黛拉沒有回答。麗賽只聽到電話里一直傳來咯咯咯的聲音。
艾克歸鄉
麗賽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那把銀鏟子,等著黛拉繼續爆料。後面一定還有故事。
「瓊斯太太先打電話給坎塔塔,可是坎塔塔和理査德到波士頓去了。瓊斯太太在坎塔塔的錄音機里聽到她留的聯絡信息后,就趕快打電話給我。」
「這次有多嚴重?」麗賽感覺到自己的語氣很平淡,而且異乎尋常的冷漠。「需要我過去一趟嗎?」當然,這句話的意思是,需不需要我馬上過去?
(壯志未酬)
「黛拉,她出了什麼事嗎?」這個問題實在很蠢。她該問的是,事情有多嚴重。
「我在聽。」她是在聽……不過手上也抓著那把銀鏟子……她在等待南風吹來。這是最重要的,因為情況很快就會產生變化。她全身的每個細胞都感覺到了。
她喜歡鏟子握在手上的那種感覺。
金毛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