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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尋寶 第四章 麗賽和血秘寶(邪)

第一部 尋寶

第四章 麗賽和血秘寶(邪)

「麗賽,你醒醒!」
「真的。眼前的一切只屬於我們兩個,你和我。只有這個才有意義。」
「很討厭。」麗賽含含糊糊地咕噥著。她越來越困,越來越昏沉,已經快要不省人事了,能說出這三個字,已經很不容易了。
親愛的小麗賽,你自己今天也受了不少罪。
「可是里斯本瀑布鎮的那個小傻瓜還是不知死活嫁給了他。」她不自覺地笑起來,嘴裏喃喃嘀咕。接著她踩在油門上的腳忽然鬆開。「帕特超市」到了,就在馬路左邊。門口廣場上有家自助式加油站,招牌燈光很刺眼,而黑色的店名字母看起來反而更鮮明。那一剎那,她發覺自己突然起了股強烈的衝動,很想把車子開進去,到店裡買包煙。記憶中的賽倫淡煙的滋味多美妙啊。此外說不定還可以順便買幾個甜甜圈。阿曼達喜歡甜甜圈,特別是南瓜口味。還有,乾脆順便買幾個奶油卷心蛋糕犒賞一下自己吧。
「想……回來。」接著麗賽叫阿曼達站起來,這樣才能幫她把那件卡其褲脫掉。阿曼達立刻乖乖站起來,不過她起身時,顯然一直打量著客廳的電燈。那位精神科醫生說過,阿曼達的毛病是「半緊張症」。此刻阿曼達的舉動就是「半緊張症」嗎?如果不是,那麗賽就要擔心了。阿曼達忽然又開口說:「我們不是要……出去嗎?那你……為什麼……還要脫……我的衣服呢?」這聽起來比較像正常人在說話了,麗賽立刻鬆了一大口氣。
她會不會真的發神經了?管他的,是又怎樣?
斯科特剛才並不在床上。
那些「邪」話?這大概又是他自己小時候發明的字眼。她特別記住這個字眼,不過決定暫時先不管它,等以後再研究。
她一聲不吭地轉身走回廚房,回去聽她的收音機。這時,收音機里是一票男人在合唱《噓——隆隆》這首老歌。斯科特也跟在她身後走進廚房。她知道斯科特一定會跟來,故事都是這樣。她感覺得到自己有一肚子話想說,鯁在喉嚨不吐不快。那些話很難聽、很惡毒。這時她腦中彷彿有個寂寞而又恐懼的聲音在告訴她,不要說出那些話,不要對這男人說那種話。但她奮力把那聲音揮開,她實在氣壞了,再也按捺不住了。
「好吧,沒事了就沒事了。」麗賽很不高興地說。「老媽以前說過,那些喜歡自言自語的人通常都很有錢。」而她確實很有錢,這要歸功於斯科特。她目前的資產大概在兩千萬美元左右。至於是兩千多萬,還是不到兩千萬,那就得看今天的證券市場行情,看看她手上的美國國庫債券和幾支股票今天行情如何。
「什麼意思?」麗賽皺起眉頭問。
「等一下要帶你去找醫生包紮傷口。我勸你見到醫生最好把嘴巴放乾淨點,如果你還想回家的話。」
「他們可以未經同意就做這種事嗎?」
麗賽上完廁所,把馬桶坐墊掀起來,因為怕斯科特半夜起來上廁所時,迷迷糊糊忘了掀坐墊。然後她就回床上睡覺去了。才剛爬上床,她就已經昏昏欲睡,此刻,斯科特就躺在她身邊。這才是重要的,真的,這才是重要的。
「我什麼時候會找到?真該死,什麼時候?」她開始大叫,猛搖那個人的肩膀。她搖得好用力,那個人的頭髮被她搖亂了……可是那個人還是沒有回答。這時麗賽終於發火了。「斯科特,不要這樣折磨我,告訴我,究竟什麼時候?」
老爹的這台收音機只有AM頻道。專播老歌的WGUY電台已經很久沒有播音了,倒是WDER正在播放幾首老歌。此刻她站在水槽前洗那個酒杯,收音機里五十年代的某個天王巨星正娓娓唱出一段昔日年少時的戀情。後來她回到客廳時,斯科特出現了。斯科特站在門口,手上拿著一罐啤酒,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微笑。大概是因為剛才收音機在放音樂,或是因為她頭痛,或是因為頭痛加上音樂,所以麗賽才沒聽到他那輛福特開上車道的聲音。

8

麗賽看看阿曼達的臉,她雖然披頭散髮,不過勉強看得到她的臉。「阿曼達。」麗賽叫了她一聲。
「你想喝點可可嗎?這樣等一下比較容易睡著。」
還好,他沒割到手腕上的動脈,只差一點點——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奇迹。不過他在自己的手掌上割出了四道很深的傷口,整片皮膚像壁紙一樣掀開並垂掛下來,另外有三根手指也割傷了。最嚴重的傷在他的小臂上,那個恐怖的傷口上還有一片三角形的綠色玻璃突出來,乍看之下很像鯊魚的背鰭。斯科特把那片玻璃拔|出|來時,麗賽聽到自己很無助地驚叫一聲。然而斯科特拔出玻璃那一剎那面不改色,然後隨手把那片玻璃丟進垃圾桶。
「麗賽。」
剛才我是不是在做夢,夢見他不在?
「很多嗎?」
「你把刀拿走了嗎?」她輕聲問黛拉。
「呃,是沒錯——」
「這不是我的點子。是保羅的。」他很興奮,臉色開始恢復紅潤。麗賽心想,看他那樣子,好像已經完全忘了剛剛才把自己割傷。

12

這次麗賽也跟著笑起來,然後又點點頭。斯科特沒有直接跟她談到過那些池子,不過她曾經聽斯科特在朗讀作品時提過。斯科特曾經很熱情地邀請她去聽他演講。有好幾次,她坐在演講廳的後排座位上,聽斯科特提到所謂池子。他每次講到池子,總是伸出手,彷彿要把手伸進池子里,或是要從池子里把東西拖出來——彷彿池子里有語言之魚。
她簡直不敢相信,因為斯科特實在比她聰明得多,也更有才氣(對麗賽來說,善良的心比聰明和才氣重要多了)。然而她相信斯科特真的對她有心。而且斯科特說話時會用些很奇特的字眼。從一開始,麗賽就如饑似渴地想弄懂他那些獨門語彙,那不像她們德布夏家人說的話,但她卻覺得非常熟悉,感覺一模一樣——彷彿她曾在夢裡說過那些話。
斯科特摟住她的腰——用左手。麗賽開始覺得他的左手就是血秘寶,這是斯科特送她的禮物。這是他在這個他媽的該死的周五晚上送她的禮物。
「這是要獻給你的。」他說。這時麗賽飛快脫掉上衣,把那隻血淋淋的手包了起來。她感覺得到鮮血立刻浸透了衣服,感覺到一股溫熱,而且那一剎那,她忽然明白自己腦中那個聲音為什麼聽起來那麼害怕,一直叫她不要說出那些話。彷彿那個聲音一直都知道:這個男人不但愛她,而且也愛死亡。而且他非常敏感,只要有人對他說了難聽的話中傷他,不管是誰說的,他都會信以為真。
阿曼達,你剛才跟我說話了嗎?你想要什麼嗎?是不是想喝水?你是不是想找片溫室玻璃割自己的手腕?
(狗屎)
於是她們兩個就喝起可可來了。阿曼達沒辦法拿杯子,麗賽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在廚房碗櫃里找出一根扭得亂七八糟的吸管給她——那根吸管倒是很像整人玩具店裡的玩意兒。阿曼達正準備喝那杯可可時,忽然把那根吸管舉起來,在麗賽眼前晃了晃(她用兩根手指夾著,就像醫生交代的那樣)。接著,阿曼達說:「麗賽,你看,我的腦袋瓜就像這樣。」
那是她的第一個「血秘寶」。
「你一點也不笨。」
斯科特的聲音說:那部電影叫「回到未來」,我們一起去看的,你忘了嗎?
「噢,她死不了,可是裡頭亂七八糟,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黛拉終於忍不住哭出來。麗賽心想,是哦,我一來你就不管了。說不定咱們家這位小麗賽自己家裡也有一堆問題,難道你們從來沒想過嗎?
「我知道,我也愛你,不過這不是關鍵。」
麗賽心想,也許吧。此刻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她心裏是滿滿的感動。就算明天一早她可能後悔,但她忽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答應斯科特。「我們明天再談好不好?」她邊說邊把斯科特的煙灰缸拿過來,放回地板上,「你可以等明天早上再問我一次,如果你還想問的話。」
「一罐飲料。」那個聲音立刻回答她。
她本來以為太陽應該已經出來了,沒想到一睜開眼,卻發覺房間里還是一片漆黑。
麗賽沒吭聲。
她拚命耐著性子聽黛拉發脾氣,可是到後來終於按捺不住了。結果兩人隔著一百四十英里的距離在電話里互相叫罵,把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也搬出來說。要是斯科特聽到她們倆在吵什麼,鐵定會說那真是「狗屁倒灶」。

2

「阿曼達兔寶寶?」
「是可口可樂?還是皇冠可樂?」
當時麗賽還在滔滔不絕地罵著,罵他指甲老是髒兮兮,而且看書時喜歡邊看邊啃指甲,活像只老鼠。罵到這裏,她忽然停了下來。這一瞬間,她發覺四下忽然變得靜悄悄的,鎮上的飯店和磨坊那裡的嘈雜車聲都消失了,也聽不到輪胎高速摩擦地面的吱吱聲,甚至連舞廳那裡隱隱約約的樂團演奏聲都停止了。剎那間萬籟俱寂,她開始懊悔了,不想再罵下去了,可是卻怎麼也停下來。其實有一句很簡單的話——可是,斯科特,不管怎樣,我還是愛你,我們去睡覺好不好。只可惜,她事後才想到這句話,也就是說,一直等到「秘寶」出現之後她才想到。
「我的手又流血了。」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必須把你姐姐的狀況列入病歷記錄。我本來想多聽你說些你姐姐的狀況,可是現在實在分不開身。我已經打電話請人來幫忙,可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今晚大概不好過了。」
聽到姐姐憤怒的口氣,麗賽還蠻高興的,不過,她倒是立刻回嘴,而且和姐姐一樣,口氣很差。儘管兩人都脫得赤條條的,阿曼達大概也不敢指望麗賽的口氣會有多好。麗賽說:「哇,請你多包涵,不過拿破盤子割自己手的人可不是我。」
「因為剛才我不敢跟我姐姐大吼大叫。」她說。這實在有點扯遠了,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於是大笑起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那種狂笑卻讓她自己都覺得心驚,然後她突然又哭了起來。後來她忽然覺得有點頭重腳輕,於是趕快坐下,坐在台階上。她覺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她會怎麼樣?會嚇得尖叫起來嗎?她的尖叫聲會有多凄厲?會像俗話形容的那樣,把死人都吵醒嗎?這念頭確實很荒唐,可是——
「哦,不過……小寶貝,幫我點根煙好不好?」他那包煙就放在地上那個煙灰缸里。那是麗賽特別幫他準備的煙灰缸。麗賽把煙灰缸遞給他,然後塞了根煙到他嘴裏,幫他點火。斯科特接著又說:「至少你還會關心我有沒有刷牙——」
然而要是沒人可以說話,要是沒人在你哭泣時安慰你,那就算說話方式再怎麼特別,又有什麼用呢?特別是今晚,她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可以哭訴的人。她從來沒有跟他提過自己那群瘋狂的家人——噢,抱歉,這樣說還不夠傳神,應該說那群天殺的瘋狂家人。今晚,她決定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他。她覺得自己非說不可,否則她就會被那悲慘的情緒碾碎。然而他偏偏就挑今晚遲到。
「挪威南方巴黎」是牛津郡的一個小鎮,當地人都簡稱「挪南巴」。開車到那邊用不了一天,沿途會經過幾個名字充滿異國情調的景點,譬如墨西哥、馬德里、基列山、中國、柯林斯等。斯蒂芬紀念醫院是個偏僻的小醫院,和波特蘭或魯威斯頓的大醫院不太一樣。
可是現在,他明明就在床上,睡在床的內側。要是她懷疑,可以把他臉上那撮頭髮拉起來,感覺一下它的重量。
他搖搖頭,動作不快,但態度很堅定。
「我愛你。」他無限溫柔地說。
當時她坐在那裡,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聽聽看那位「夢幻少年」來了沒,聽聽看有沒有那輛七三年福特寶雲的引擎聲——那低沉洪亮的怒吼聲,那種消音器特有的空洞回聲麗賽是絕對不會聽錯的。接著,她也想到黛拉說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永遠都不會改變」,說得真好。
為了陪他看那部電影,麗賽下班后只草草吃了份快餐色拉,以為等一下看完電影后斯科特會帶她到熊屋去吃個大漢堡(要是斯特克沒帶她去,麗賽帶他去也沒關係)。後來,電話鈴聲響了,她真希望是斯科特打來的,希望他已經改變心意,決定帶她去看勞伯·瑞福的那部院線片(不過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說要去舞廳跳舞,因為她上班已經站了整整八個鐘頭了)。
只可惜,站在這裏看著血淋淋的廚房,就算你拚命想著錢也無濟於事。麗賽突然很好奇,阿曼達之所以沒用大便把廚房噴得到處都是,是不是只因為她沒想到。萬一哪天她心血來潮,突然想到可以用大便,那就真要謝天謝地了,不是嗎?
「而且,你還會關心我洗髮水用得對不對,是真的能夠去頭皮屑,越洗頭皮屑越多——」
「我知道那是玩笑話,我沒那麼笨——」
到了半夜她突然醒來,窗外的天空沒有月亮,時間是半夜十二點。她並沒有真的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也沒察覺到自己整個人貼在阿曼達溫暖的背上,膝蓋伸在阿曼達的腿彎里。很久很久以前,在別的床上,她也曾這樣貼在斯科特背後——在一百家汽車旅館里。要命,可能有五百家吧?甚至七百家?會不會是一千家?哪個人告訴我一下,是不是一千家?此刻,她想到「秘寶」,想到「血秘寶」。她也想到「靜動」。她也想到,有時候我們也只能靜觀其變,等待南風吹起。她也想到,如果黑暗愛上了斯科特,而斯科特也愛黑暗,那麼她和斯科特之間怎麼還會有真愛呢?在漫長的歲月里,斯科特和黑暗共舞,直到有一天,黑暗終於遺棄了他。
「其實我也是——」
沒時間想這些了,連問個問題的時間都沒有了,因為一道紅紅的曙光已經從窗口|射進來。麗賽清楚地感覺到,她又回到了「現在」。這時她還是很害怕,卻也非常後悔。
「別說那些,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叫蒙塔諾,他現在應該在家。他家的電話沒有登記在黃頁上,我記在電話簿里,可是我的電話簿擺在家裡。這樣吧,我們送她到挪南巴的斯蒂芬紀念醫院去,那就沒問題了。」
(爸爸告訴過保羅和我不知道多少次)
「別忘了我們剛才說好的,」黛拉說,「你告訴醫生,你男朋友跟人跑了,你氣瘋了,就拿刀割自己。不過現在好多了,你已經熬過去了。」
「呃,沒錯,我是有點擔心,不過我相信你,另外我也相信她。她已經是成年人了,而且從各方面來看,她顯然不是意圖自殺。」他本來低頭看著寫字板,這時突然抬起頭盯著麗賽,眼神十分銳利,令人不安。「應該不是吧?」
「這是獻給你的。我要跟你說對不起,因為我忘了我們的約會,而且我保證以後不再發生了。這是一份秘寶。我們——」
阿曼達斜著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從大拇指下方一直劃到小指下方,切斷了掌紋的感情線、智慧線、生命線。在麗賽的想象中,割第一隻手掌應該不難,可是她怎麼有辦法割第二隻手呢?阿曼達真是倒霉透了(根據傳說),反正不管怎樣,她辦到了。然後阿曼達繞著廚房晃來晃去,把血灑得到處都是,就像個把血當糖霜,把地板當蛋糕的瘋婆子——嘿,大家看!大家看!誰敢說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神經病!我才是天下第一!阿曼達是天字第一號神經病,如假包換!而且就在黛拉去上廁所那一會兒工夫,她已經像擠檸檬似的擠了滿地的血。阿曼達,真有你的,你不但是天字第一號神經病,還是天字第一號閃電俠。
這時麗賽忽然轉過來對他說:「我上班站了八個鐘頭,晚上又等了你五個鐘頭,你以為我還有心情管他媽收音機里是誰在唱歌?已經十點十五分了,你現在才來,而你竟然還笑得出來,手上竟然還拿著啤酒,還跟我鬼扯什麼已經死掉的詩人。在你心中那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傢伙比我重要嗎?」
麗賽,那是秘寶!
「你要嫁給我嗎?」斯科特問的時候,口氣還是跟昨晚一樣興奮,而且邊問邊用沒受傷的右手把蛋殼敲破,然後把蛋黃蛋白撲通一聲丟進鍋里。
那一瞬間,麗賽忽然尿意全消,一陣恐懼襲上心頭。她很怕斯科特痛醒之後,忽然又想到自己對她說了什麼,然後就崩潰了——查克那本《驚爆內幕》里那篇文章是怎麼說來著,對了——被「恢復的記憶」擊垮了。
她拚命趕開那些紛亂的思緒。「她上次發作,就是斯坦所說的『釋放』,斯坦用的就是這個術語,對吧?釋放?」她還能維持語氣平靜,但她感覺得到的太陽穴已經開始冒汗了。其實她心裏明白,她腦中那個聲音說對了。「釋放」也罷,「血秘寶」也罷,根本沒有差別。一切都是老樣子。
「麗賽·蘭登,」他說,「怎麼樣,聽起來還習慣嗎?」
「自從上次阿曼達……自從她出現斯坦先生所說的……我先生就去買了這本書。」
但只等片刻。
也許聽起來有點陳腔濫調,不過當斯科特把她摟在懷裡時,她的確會有種安全感。那種安全感是另外那些傢伙沒辦法給她的。跟那些傢伙在一起,她老會覺得很不耐煩,或是會提心弔膽(不過有時倒是會有那種一閃而逝的肉|欲激|情)。然而她在斯科特身上看到的卻是顆善良的心,而且從一開始她就感覺到斯科特是真的有心——對她有心。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心愛的小寶貝。」
蘭登家的人受傷都會很快痊癒。他們非痊癒不可。
「你去拿就好了,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22

靜動?靜動是什麼意思?
「可以,」她說,「當然可以。」可是她心裏想的是:你根本不是要說這個。
「對我來說,你就像……」說到一半,斯科特忽然停下來,對她微微一笑。斯科特的笑容看起來好真誠,露出一嘴歪扭的https://read.99csw.com牙齒。「你就像那個池子,那是屬於我們倆的池子,我告訴過你池子的故事嗎?」
她越來越覺得嫁給大人物有很多困擾,這又是另一個令她困擾的地方。已經兩年了,大家居然還在請她節哀。如果她猜得沒錯,再過兩年可能還是一樣吧。搞不好十年後還是一樣。想到這個,她突然覺得很沮喪。「謝謝你,孟辛格大夫。」
「我們到了那裡之後,他們大概會幫她把手消毒包紮一下,然後我們就可以帶她回家,不會有別的麻煩。」麗賽停了一下,然後又補上一句,「假如……」
「她恐怕得趕快再找個醫生了,你明白嗎,蘭登太太?而且要快。自殘傾向和厭食症一樣,都不是自殺行為,可是都足以致命,你懂我的意思嗎?」說著,他從白袍口袋裡掏出一本便條紙,然後在上面寫了起來。「我要推薦一本書給你和你姐姐。那本書叫《自殘行為》,作者是——」
這時護士跑出來了。「孟辛格醫生已經在等兩位,兩位要一起進去嗎?一次進去一個也可以。」聽她的口氣,好像時間很緊迫。她們三個坐在椅子上,麗賽和黛拉把阿曼達夾在中間。那一剎那,麗賽和黛拉對望一眼。阿曼達沒注意到她們倆的動作,因為她顯然對候診室另一頭那些人很感興趣,一直打量著他們。
她的內心說:這不是電影,這是我們的人生。

6

「你等一下。」他說。
「別說話,我們要看看蜀葵。」
阿曼達沒反應。
後來她關了電視,端著那杯紅酒走進廚房,然後把杯子里的酒倒進水槽。她已經不想再喝了,紅酒在嘴裏越來越苦澀。她心想,是你讓酒變得越來越澀,因為你火氣太大了,她自己很清楚這一點。一台老舊收音機擺在水槽上方的窗台上,好像不是很穩,隨時會掉下來。那是台很老式的收音機,外殼已經裂開。她之所以把這台收音機擺在窗台上,是因為只有擺在這裏才收得到當地電台的信號。那台收音機本來是丹迪老爹的,從前他把它擺在外面的穀倉里,一邊幹活兒一邊聽。這是麗賽手上僅剩的一樣老爹留下的東西。
「不是。」
那就別再考慮該叫她哪個名字了。不用再管旁邊這個穿著睡袍的人是誰了。
「要命的寶,那當然。如果他心裏有些說不出口的『邪』話,他就會開始做秘寶。保羅藏的秘寶就很棒了,很好玩的秘寶,就像玩尋寶遊戲一樣,追蹤線索。『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然後就可以拿獎品了,比如說糖果或者一罐汽水。」說到這裏,煙頭上的煙灰又掉了下來。斯科特還是盯著臉盆里血紅的茶水。「不過,爸爸的獎品只是親我們一下。」說到這裏,他凝視著麗賽。那一剎那,麗賽忽然明白了,原來斯科特一直都知道她不太好意思問的問題是什麼,而現在他就是在盡量回答她的問題。只要他敢說的,他都說了。「這就是爸爸的獎品,找到秘寶的時候,他就會親我們一下。」

4

「可是你非到急診室不可,」麗賽告訴他,「斯科特,你腦袋要清楚一點!人的手上到處都是肌腱和神經。你不怕自己的手廢掉嗎?那不是不可能!你的手真的很可能廢掉!要是你怕他們追問,你可以編個故事矇混過去,編故事不正是你的專長嗎?而且,我會幫——」
麗賽沒說什麼。她不敢說話。
有些東西根本不用打火機點燃,但一樣能給你安慰。
她的內心說:我怎麼會愛上這種……
「不過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斯科特的語氣中有種異樣的安詳,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彷彿他沒有把自己的左手割得血肉模糊。「聽我說,麗賽,人很擅於遺忘,時間久了,什麼都會忘光。」
他們每次吵到最後,黛拉都會說:「算了,隨便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你永遠都不會改變。」
看他的動作,麗賽覺得他真的是要把自己的手當成禮物送給她,就像她敢確定他還有另外一隻手一樣。但此刻,她暗暗祈禱,祈求老天保佑,希望他另外那隻手還在。他現在正在寫一本小說,接下來應該還會寫更多小說,老天保佑,但願他在寫那些小說時,不會只用一隻手打字。
當時麗賽曾問過斯科特,重點是什麼?當時他們兩個剛親熱完,互相依偎著躺在床上。他們剛結婚那幾年換過好幾張床,那張床是其中之一。當時他手上挾著一根賀伯·泰雷登香煙,煙灰缸放在胸口,屋外狂風怒吼。然而她根本想不起來,那年是哪一年,他們躺的是哪張床,那天吹的是南風還是北風,暴風雨有多猛烈。
她發現斯科特的臉幾乎快貼到她臉上了。斯科特已經完全醒了,看起來很激動,不過倒沒有驚慌或痛苦。他說:「我們不能繼續這樣過日子了。」
「你的手傷成這樣,抽煙好嗎?」
麗賽正要伸手解開阿曼達胸罩的鉤子時,阿曼達突然轉過來抓住她的手臂。麗賽發覺她的手冷得嚇人。那一瞬間,麗賽以為這位「阿曼達兔寶寶姐姐」準備要把一切和盤托出,她已經準備把「血秘寶」和所有事情全部告訴麗賽。結果不是。她的眼神看來很清醒,但只是盯著麗賽,然後對她說:「我家的查理娶了另一個女人。」然後她把額頭埋在麗賽肩上哭了起來,她的額頭冷得像冰。
斯科特滿腦子都是這種「語帶玄機」,而我們兩個都「樂在其中」,「各取所需」。他可真是滿肚子學問,而我們還真是「出口成章」。就連兩人親熱都可以說得文縐縐的,像什麼「螞蟻上樹」,什麼「觀音坐蓮」,什麼「吞吞吐吐」,什麼「長驅直入」,還有那句誇張到不行的「屹立不搖」。那可真是他們倆的「夢幻仙境」。
年輕的孟辛格醫生還在看著她,等著聽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老天,麗賽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她到大學霍克體育場外看畫展,後來她隱隱約約聽到文藝廳那裡傳來陣陣音樂,於是心血來潮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斯科特也走進去。斯科特在擁擠的人群中左顧右盼半天,然後走到她坐的那張沙發旁,問她旁邊的座位有沒有人坐。當時麗賽本來已經不想聽音樂了,她想出去趕八點三十分的公交車回克里夫鎮。好險,要是她當時走了,那天晚上就不會有人跟她一起回家,在她的公寓過夜了。想到這裏,麗賽忽然一陣暈眩,就好像站在高樓的窗口往下看。
結果黛拉先開口了:「麗賽,你老公真是個怪人。」
阿曼達清醒過來了,這是好的開始。此外值班醫生孟辛格不是白髮蒼蒼的老先生,這是第二個好的開始。他看起來不像斯科特臨終前的主治醫生約翰遜那麼年輕,不過麗賽很確定他應該只有三十齣頭。至於第三個好的開始,則是斯文登一帶的路上出了車禍,而那幾個受傷的病人也來到醫院,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運氣這麼好。
「雖然我太貪睡,時候到了還不肯出來,不過爸爸說,那不能怪我。他說媽媽應該把我叫醒,可是她沒有,所以我才會長得太大,所以她才會難產死掉。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說完,他笑了起來。這時那截煙灰掉了下來,掉在流理台上,但他似乎沒注意到。他一直盯著泡在茶水裡的手,不再說話。
那個聲音充滿了異樣的、無限的渴望。而且,「蜀葵」這個詞為什麼聽起來這麼熟悉?為什麼聽起來很像某種東西的名字,而不只是一種野草?這是否又是一個藏在「紫色」後面的東西?這個東西是否一直深藏在她的記憶中,而她卻不願去想?
「我知道。」她說。這看起來有點怪,不過她心想,說不定真的可以預防感染,或是可以讓傷口愈合得更快。說不定兩種效果都有。查克·簡德倫是餐廳里的快餐師傅,他是《驚爆內幕》雜誌的死忠讀者。有時候麗賽會把他的雜誌拿起來瞄一眼。就在幾星期前,她在雜誌最後那幾頁讀到一篇文章。文章提到,茶有很多功效,有益身體健康。只不過同一頁還有另一篇文章說,在明尼蘇達州發現大腳哈利。「我知道,你說的應該沒錯。」
「噢,真他媽的。」黛拉垂頭喪氣地詛咒一聲,然後又哭起來。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麗賽知道那個聲音不會回答了。不久前,太陽還躲在地平線下,尚未射出曙光,她內心充滿恐懼和困惑。但此刻恐懼和困惑已經一掃而空,但她越來越沮喪。
接著,他把手伸進剛泡好的茶水裡。那一剎那,他忽然齜牙咧嘴。麗賽發現他的牙齒有點歪,還有點黃。「有點痛,」他說,「不過很有效,麗賽,真的真的很有效。」
接著阿曼達又叫了她一聲:「小寶貝。」
「黛拉,怎麼——」
斯科特看著她,露出懇求的眼神,像孩子般天真,看起來好無辜。此刻的他已經不是個大男人了。他一直看著麗賽,渴求的眼神充滿痛苦。麗賽知道那種痛苦並非因為他割傷了手,可是一時間麗賽不知該說什麼。她已經亂了方寸。她剛才鎮靜地壓住斯科特血淋淋的手掌,幫他止了血,但現在她卻忽然不知所措。她心想,該怎麼說才對?更重要的是,她會不會說錯什麼?她會不會說什麼刺|激到斯科特的話,惹得他又抓狂?
她一直不知道斯科特有個哥哥,不過現在不太方便問這個。還有,她也不想再逼斯科特到急診室去了,至少現在不想。第一個理由是,萬一斯科特答應跟她一起去醫院,她就得開車送他去。可是現在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開車。今晚她受了太大驚嚇。而且,斯科特說對了,他的手已經幾乎不再流血,謝天謝地。
「阿曼達?」麗賽輕輕叫了一聲。
「那就好,」黛拉說,「一想到她上回用杯子——」
「小寶貝。」斯科特終於叫了她一聲。
她看著阿曼達走進浴室,彷彿走過一扇X光檢驗門,身上的胸罩、男性內褲和白色長筒襪一覽無遺,充分顯示出她的反社會傾向。接著麗賽轉頭看看黛拉。黛拉還站在客廳里。有那麼一會兒,麗賽腦中忽然回蕩起當年德布夏家姐妹們的喧鬧聲,昔日景象一幕幕閃過眼前。接著麗賽忽然轉身,跟在阿曼達身後走進浴室。麗賽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是管阿曼達叫「阿曼達兔寶寶姐姐」。此刻阿曼達站在浴室的防滑墊上,低著頭,雙手垂在身旁,等著別人幫她脫衣服。
「斯科特——」
阿曼達臉色一沉,氣沖沖地說:「操你,麗賽。」
喝過可可后,兩人輪流進浴室刷牙。小時候,在她們出生並長大的那個農場里,睡覺前她們也是這樣輪流去刷牙。接著床頭檯燈關掉了,房裡陷入一片漆黑。這時阿曼達忽然叫了妹妹一聲。
「在兩位離開前,大夫想跟你們談談。」說完她又把頭縮回診療室。從外面看得到女孩還在診療室裏面哭泣。
聽到這句話,麗賽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我幫你買了罐海飛絲,在浴室里,你一定要試試。」
是的。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斯科特愛她這件事還不是對他自己最大的傷害。真正要命的是,她看到了斯科特的極限。斯科特那些朋友看到的都是他的才氣,而且都被他的才氣迷住了。然而麗賽卻看到他拚命在滿足那些不相干的人的期待。麗賽已經看穿了,儘管斯科特口若懸河(有時候真是妙語如珠),儘管他已經出版了兩本小說,麗賽還是能夠輕易地擊垮他,只要她想這麼做。套句她爸爸的口頭禪,斯科特真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表面上看起來,斯科特的人生真他媽光鮮亮麗——不對,更正一下,他的人生真操他媽光鮮亮麗,然而今晚,這一切光鮮亮麗的表象就要被戳破了。誰來戳破呢?就是她。
噢,就好像他哥哥。那個死掉的哥哥。
「寶貝。」阿曼達叫了她一聲。
沒錯!就在夜裡的某些時刻,斯科特……斯科特怎麼樣?難道斯科特從她記憶深處爬出來,鑽進阿曼達的身體里?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好吧,這念頭是很可笑,不過她還是不想開口說話,因為她很怕一旦開口說話,會聽到阿曼達用斯科特的聲音回答。
為什麼她會擔心斯科特的右手呢?因為她看到他的左手已經變成血淋淋的一團。他的五隻手指血流如注,乍看之下就像只紅海星。麗賽立刻朝他飛奔而去。她一邊快步走下後門廊的階梯,一邊盯著那隻血淋淋的手掌,算算有幾根手指。一二三四,謝天謝地,第五根是大拇指。手指頭都還在,一根也沒少。
「沒有,我一直以為她是今天才發作的。」
「——彼得·馬克·斯坦。」麗賽打斷他接著說完。
「對,就是他。」這時麗賽自己也念了一次這個名字。「麗賽·蘭登。」念起來就像斯科特煎的蛋一樣,感覺還不錯。
「我剛說過,我先生跑去買了那本書來讀,然後拿給我讀。我會把那本書找出來拿給我姐姐黛拉看。我還有一個姐姐也住這一帶。她目前人到波士頓去了,等她回來,我也會叫她讀讀這本書。我們會一起盯著阿曼達。也許她很難應付,不過我們都愛她。」
阿曼達的手擺在大腿上,麗賽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拉起來然後翻過來。那一剎那,她突然皺起眉頭。傷口的血已經開始凝結,可是看到那血淋淋的畫面,麗賽的胃突然痛起來。眼前的景象又令她想起斯科特。她彷彿又看到那個夏日夜晚,斯科特從黑暗中走出,伸出血淋淋的雙手彷彿想要擁抱她。他那麼做是為了贖罪,因為他喝醉了,忘了他們的約會。老天,跟斯科特比起來,那個科爾算得上是瘋子嗎?
「斯科特,嗯?」她本來想問他是不是又流血了,還是手上的繃帶滑掉了。可是她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她一時間問不出那麼複雜的問題,所以乾脆「嗯」了一聲應付一下。
「嗯?」
「別這麼說。」麗賽說。每次聽到黛拉或坎塔塔說這種話(有時另一個住在遠地的姐姐喬德莎也會打電話給她說這種話),她都會覺得很難過。她不懂自己為什麼老是幫這幾個姐姐收拾爛攤子。也許她腦筋有問題。不過不管是不是腦筋有問題,她終究還是不會袖手旁觀。「反正斯科特有錢,不花白不花。」
斯科特把香煙按熄,然後把煙灰缸放到床頭桌上。接著他用手捧住麗賽的臉,捂住她的耳朵,吻上她的唇,足足吻了一分鐘。在那一分鐘里,麗賽感覺自己彷彿跟整個世界隔絕開來。然後斯科特放開她的耳朵,要她仔細聽他說話。斯科特·蘭登永遠有話要說。
「對,不過他已經死了。對了,麗賽,幫我在水槽里放點溫水好不好?溫溫的就好,不要太熱。」
我了解這個人,我終於開始了解這個人了。
然而,當時鐘指針越過十點刻度時,她是不是很邪門地暗暗高興?此刻,麗賽忐忑不安地看著草坪那邊的陰影,心裏暗暗吶喊著,是的,我很高興。她知道自己很高興。她坐在那裡,腦袋陣陣抽痛,啜飲著那杯苦澀的紅酒,看著電視上土狼吃掉地鼠,旁白敘述道:「掠食者心裏明白,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日子享受不到這樣的美味。」麗賽心裏很清楚,她愛斯科特,而且知道哪些事情會傷害到他。
「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她說。麗賽一看到黛拉滿手的血,腦中忽然又想到那些「秘寶」,想到她丈夫。她想起當年他們還沒結婚時,斯科特從黑暗中走出,朝她伸出手。然而那隻手看起來已經不太像手了。
斯科特沒有笑。「我等一下就去買。」
斯科特躺到她那張窄得可憐的床上內側,幾乎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麗賽心想,等一下她一定還會再想斯科特告訴她的那些事,所以應該不會馬上睡著,但她沒想到自己一躺下去也立即睡著了。
麗賽的葯櫃里沒有合用的繃帶,於是她只好找一條床單,撕下長長的一條。雖然那是件很舊的床單,但她還是一樣有點心疼——因為她只是個女服務生,薪水少得可憐(當然再加上一點小費。不過那些「夢幻少年」給小費都很小氣,倒是學校的教職員出手會慷慨一點),衣櫃里的床單真的沒幾條。不過一想到他手掌上割得慘不忍睹的傷口,還有小臂上那條更深更長的傷口,她還是毫不遲疑地把床單拿了出來。
「麗賽?」斯科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她在內心裡說:我又要去那裡了。
「沒事了,黛拉。」麗賽安慰她。這時,她忽然發覺自己根本不是真的想抽煙。抽煙是從前的壞習慣。香煙就像她死去的丈夫一樣,永遠不會回來了。兩年前,她丈夫看書看到一半突然倒下,被送到肯塔基醫院,沒多久就死了。此刻她想抓住的,不是賽倫淡煙,而是那把銀鏟子。
「他天生就是那樣,沒什麼大不了。有一次我搭他的便車到城裡去。當時他想去文具店買點東西,我正好想去買雙新鞋。你知道的,那種高級登山鞋,去野外爬山時可以穿。半路上,我們正好經過『奧本整人玩具專賣店』,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這種店。雖然店裡沒有他要的東西,但他還是停車跑進去。老天,他那樣子簡直就像十歲小男生!我只是怕爬山的時候被野葛刺得滿腳都是,想買雙登山鞋,可是他卻一副要把整個玩具店搬光的樣子。痒痒粉、電人握手夾、胡椒口香糖、塑料假大便、透視眼鏡,你聽說過的,他幾乎都買了。他把整個結賬櫃檯堆得滿滿的,另外還買了一堆成人棒棒糖。你吃完那種棒棒糖的外層之後,裏面會出現一個裸體美女。那天他買那些東南亞生產的鬼玩意兒花了大概一百多塊錢。你還記得嗎,麗賽?」
麗賽說:「如果你不去買幾條新的內褲,我就不嫁給你。」
斯科特低頭看著臉盆。整個臉盆里的茶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已經看不見手了。他一口又一口猛吸嘴上的香煙,前端的煙灰越來越長。他的眼睛還是半眯著,不知怎麼,麗賽忽然覺得他的樣子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她並不是覺得斯科https://read•99csw•com特陌生,但是斯科特很不一樣,就好像……
麗賽說:「好吧,那我就收下,不過其實我不是在生什麼氣,只是因為我根本不想跟你去看那部什麼瑞典電影,因為,第一,那部電影沒有英語配音,只有英文字幕;第二,我的腳很痛,我只想你陪我一起睡覺。結果呢,現在我們恐怕得到急診室去了。」
我們的小麗賽。
候診室另一頭,那兩個渾身酒味的男人又開始大笑。麗賽心想:雖然我不知道那兩個傢伙有什麼毛病,不過可以斷定他們應該不是肇事者。她猜得沒錯,那兩個警察似乎一直盯著那臉色蒼白的男孩。那個男孩的年紀和那頭髮上有血的女孩差不多。另外還有個男孩一直霸著公共電話不放。他臉頰上有道很深的傷口。在麗賽看來,他恐怕得縫上好幾針了。另外,還有個男孩在他後面爭著要打電話,那個男孩沒有明顯外傷。
第二次,她不是自己醒過來的。
(她的「秘寶」,她的「血秘寶」)
阿曼達話說到一半,麗賽忽然點點頭,然後動手剝開阿曼達上衣的紐扣。那件上衣沾滿了血。「我知道,可是,看看你的手,我真的好心疼。我和黛拉已經應付不了了,要找人幫你進一步治療。不過我們要問你,你想在挪南巴的醫院里過一夜,還是看完醫生就回家。如果你想回家,我就住在這裏陪你。」麗賽心想,我們可以聊聊秘寶,甚至可以聊聊血秘寶。「怎麼樣,阿曼達?你想回來呢,還是想在斯蒂芬醫院里待一陣子?」
這時候斯科特幫她解了圍。「只要你收下秘寶,特別是血秘寶,那就表示你諒解我了。那是我爸爸說的,爸爸告訴過保羅和我,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他說話時忽然含含糊糊,好像退化成小孩。噢,老天,老天爺。
「好像聽過。」
不知怎麼,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她的心臟開始怦怦狂跳。好像沒什麼道理,但她真的開始忐忑不安。她能感覺到自己心臟越跳越快,就在這時,她似乎看到那邊有動靜了。
這就是斯科特,提到語言,他的鬼點子特別多。他腦袋裡有數不清的字眼,數不清的故事,數不清的謎。
阿曼達微微一笑,她彷彿突然年輕了好幾歲。「睡覺前喝點可可,嗯,好像還不錯。」
阿曼達的手掌塗上了白色藥膏。「醫生說用縫針反而會好得比較慢,」她對她們兩個說,臉上有種得意的表情,「而且我覺得用繃帶包著,對傷口好像不太好。醫生交代說藥膏不可以擦掉,嗯,你們聞聞看,很臭吧?還有,接下來的三天,我一天要吃三次葯。醫生開了兩張處方箋給我,一張是藥膏,一張是內服藥。他交代我盡量不要把手掌合起來,拿東西用兩隻指頭夾,就像這樣。」阿曼達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一本過期很久的《時人雜誌》夾住,提起來一點點,然後又放下來。

17

「嗯?」他嘴上的煙差不多快燒到濾嘴了。賀伯·泰雷登牌香煙的尾端看起來很像濾嘴,但裏面其實還是煙草,只是外面顏色不太一樣。

19

「假如?」
其實麗賽倒沒真的指望阿曼達說什麼。兩年前,她和斯科特一起到外地去,結果那天晚上斯科特忽然發病,不久就過世了。那天晚上是她最後一次和他同床共枕。從那時候起一直到現在,她已經很久沒有跟別人一起睡了,現在她已經不習慣和別人一起睡。除此之外她也得想想「扎克·馬庫爾」的事情,當然也包括僱用「扎克」的人,那個王八蛋伍伯迪。她很快就會去找那個伍伯迪的,準確地說就是明天。此刻她最好還是先別睡覺,也許整晚都別睡。也許她可以到樓下,到阿曼達那張波士頓搖椅上坐兩三個鐘頭……不過那也得看阿曼達家的書架上有沒有什麼可看的書……
「麗賽,我們應該去找棟真正的房子,把它買下來。」然後斯科特忽然又搖搖頭。「不對,那是以後的事。我們應該先結婚。」
「我叫哈爾·孟辛格。」他說。
麗賽嘆了口氣。
「噢,我不會改變主意的。」斯科特信心滿滿地說。
果然沒錯。阿曼達把頭抬起來了。「你……想怎樣?」
車子到了阿曼達家那棟鱈魚角式迷你小屋前面。麗賽把車停在黛拉那輛豐田普銳斯後面,下車走向門口。她才走到一半黛拉就沖了出來。她沖得不是很快,不過看得出她強忍著不敢哭出來。
麗賽記得,不過她印象最深的是斯科特那天回到家時的表情。他懷裡抱著滿滿一堆袋子,袋子上印滿密密麻麻的商標字母,上面還有卡通造型的笑臉。當時他臉色多紅潤啊。他說那些東西是「狗屎」,不過他卻故意念成「狗數」。你相信嗎,那種腔調是學麗賽的。德布夏家老媽常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只不過,「狗數」可是德布夏家老爹的口頭禪。德布夏家老爹說起什麼不好的東西,有時候會說「甩他媽的」。斯科特好喜歡那句話。他說那句話念起來很有力道,比什麼「丟掉算了」強太多了,甚至「不要也罷」也根本沒得比。
這時她終於開口喊了斯科特一聲,但幾乎喊不出聲音來。「斯科特?」她喊,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在牆上亂抓,想摸電燈開關,把門廊上的燈打開。
這時麗賽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斯科特,愛你的人很多很多。那一次,你朗讀你的上一本小說——還有一次,你朗讀正在寫的這本小說——」說到這裏,她皺皺鼻頭。這本新小說叫《空虛的惡魔》。她看過一部分,也聽他朗讀過一部分,可是她很不喜歡。「你朗讀正在寫的這部小說時,竟然有五百個觀眾涌到現場!結果主辦單位只好趕緊把會場從文藝廳轉移到體育場!朗讀結束之後,全場觀眾都站起來喝彩!」
她坐在電視機前,身旁擺著一杯紅酒,然而她根本沒在看電視里的自然生態節目,那杯酒也幾乎碰都沒碰。而且她越來越覺得,今晚的約會,斯科特是鐵定不會來了。那時她已經氣得快發狂了。就像俗話說的,斯科特在「引蛇出洞」,大概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想初次體驗一下她發飆的滋味。
「為什麼阿曼達會說出『秘寶』這兩個字?」她開口問道。她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房間里,聽起來有點嘶啞。房間里雖然仍舊一片昏暗,不過已經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阿曼達說,「醫生在我手上塗了這玩意兒之後,我感覺舒服多了。」說完,她就翻身轉過去了。
麗賽想了片刻,然後點點頭說:「大概吧。」
晚上,麗賽忽然想到斯科特瞎掰的「蘭登家惡劣氣候應變守則」。守則里說:如果你睡著了,以為暴風雨就要轉移到海上去了,那麼暴風雨就會在原地打轉,掀掉你家的屋頂。如果你怕暴風雪造成損害,於是一大早起來用木板把門窗釘上,結果天空只會飄些雪花,暴風雪根本不會來。
「可能會吧。」麗賽同意她的看法。現在她腦袋比較清醒了,又想到「秘寶」這兩個字。那感覺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或吸了興奮劑一樣。儘管剛才她聽到那兩個字時嚇得魂飛魄散,不過……假如阿曼達有話想告訴她,那麗賽可是很想聽聽她想說什麼。她有種感覺,最近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甚至包括「扎克·馬庫爾」來電一事,彼此之間似乎有某個共同點……是什麼呢?斯科特的鬼魂?別荒唐了。那麼,會是斯科特的「血秘寶」嗎?有可能嗎?
星期六早上,麗賽·德布夏醒來時,聞到一陣培根的香味。她看看時鐘,發現已經九點了。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這麼香。燦爛的陽光透過窗口照在地板上,照在床上。麗賽走向外面的廚房,看到斯科特穿著內褲在煎培根。這時她赫然發現,斯科特已經把她辛辛苦苦包紮的繃帶都拆掉了。麗賽不太高興,罵他怎麼可以這樣,斯科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手會癢。
斯科特的聲音說:小寶貝,你有什麼麻煩嗎?
阿曼達瞄了黛拉一眼,麗賽看不出那個眼神里有什麼含義。「沒錯,」阿曼達說,「我已經熬過去了。」
「我們應該可以走了。」阿曼達說道,臉上還是那幅女王般的倨傲表情。
帕克斯花房的溫室就在那玻璃下面。
「別忘了明天早上天亮就給我起床!準備咖啡!準備麥片粥!拿處方箋到藥房拿葯!然後馬上過來幫她上藥膏!然後,親愛的黛拉,就換你接班了!」

10

後來,她和黛拉兩人合力扶著阿曼達,把她塞進麗賽那輛寶馬裏面,然後開車上路,朝挪南巴出發。阿曼達忽然問麗賽工作室整理得怎麼樣了,那副口吻彷彿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麗賽沒跟她提到「扎克·馬庫爾」打電話來的事,不過倒是提到了「艾克返鄉」的稿子,並告訴她們稿子里最後那行字:「秘寶找到了!全書完!」其實她是故意當著阿曼達的面說出「秘寶」這個詞,她想看看阿曼達會有什麼反應。
接著,無數紛亂的思緒閃過麗賽的腦海,可是她不想開口說話,因為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雖然她看到的是阿曼達那頭凌亂的灰發,脖子四周睡衣的波浪形褶邊,可是她卻覺得躺在床上的人是斯科特。
「你真的沒問題嗎?」黛拉問道。此刻阿曼達家那棟小屋的門開著,黛拉就站在門口。七月晚風徐徐吹來,吹過她們的腳踝。玄關的茶几上放著一本雜誌,雜誌的內頁被風吹得翻來翻去。
「我的獎品是什麼?」她問。
麗賽淡淡一笑,她覺得好笑倒不是因為斯科特那煞有介事的口氣,而是因為他的話題轉得太快。不過麗賽一點都不意外,其實她早有預感……該怎麼說呢,她早就料到斯科特一定會再問的。麗賽說不定昨晚在睡夢中思考過這個問題。
「你錯了,麗賽。不是因為斯科特有錢,而是因為你有那個心。你真的對我們很好。」說到這裏,黛拉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說:「不說這些了。重要的是我一直以為自己就能應付她,我和阿曼達兩個自己就能把問題處理掉。可是我錯了。」
「那就等著看吧,現在我們先睡吧。」
斯科特點點頭,然後伸手去拉盤子。「很好,十月怎麼樣?」
「愛永遠讓人心痛。」阿曼達一臉正經地說……接著,她突然嗤嗤笑出聲來。一聽到那種笑聲,麗賽忽然覺得整個人輕鬆起來。
「麗賽·蘭登。」她伸出手,哈爾·孟辛格醫生和她握了手。
「你為什麼不早點打電話給我?」
麗賽·德布夏今年二十二歲,她的家人令她感覺十分疲倦,然而她卻也不想再一個人過日子了,她終於受夠了。斯科特在召喚她,要給她一個家,世界彷彿是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決定把自己交給這個斯科特。從此時此刻開始,直到生命的盡頭,她永遠不會再回頭了。
「如果你沒生氣,為什麼要對我大吼大叫,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邪』話?」
她忽然想到:《神秘女郎》?作者好像是海倫·麥錫尼吧?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是寫《轟炸機旋轉炮塔機槍手之死》的那個……
「是啊,而且我相信不會只有你討厭,不過我的編輯倒是非常喜歡,他說他們公司的幾個領導已經把它定位成恐怖小說。他們高興怎麼弄就怎麼弄,我無所謂。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你愛怎麼叫我都沒關係,只要別忘了叫我吃飯就好。」

3

麗賽鬆了口氣,整個人忽然放鬆下來,手錶又「啪」的一聲掉回地板上。沒關係,天美時表再怎麼摔還是一樣准。麗賽平靜下來並回過神來,開始覺得驚訝。這時她才意識到,斯科特剛才在跟她求婚。她感覺自己好像突然成了言情小說里的女主角。但是麗賽也隱約感到一絲恐懼。這個人昨晚約會遲到、放她鴿子,結果麗賽為了這件事(好吧,當然另外還有別的原因)破口大罵他。後來他跑去把自己的手割得血肉模糊,從草坪那邊跑上來,把受傷的手舉得高高的,彷彿要當成他媽的聖誕禮物送給麗賽。而這個人現在卻跟她求婚(而且是在凌晨四點十五分)。而且一直到昨晚她才知道,這人還有個死去的哥哥,而他媽媽之所以會死掉,可能是因為他——嗯,我們這位當紅炸子雞大作家怎麼說來著?——對了,他說因為他在媽媽肚子里長得太大了。
「你一定沒辦法體會我的感受。小時候,我只是……我只是扮演某種角色。而過去這六年中,我又成了另一種角色。雖然感覺比較好了,只不過無論是現在,還是從前在匹茲堡大學,大家只是把我當成一台……一台故事販賣機,丟個銅板下去,機器里就會吐出一個故事來。」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生氣,可是麗賽感覺得到,有一天斯科特會變得很憤怒。有一天,當他找不到那個地方,那個可以給他安全感、可以當個正常人的地方,他就會開始憤怒。是的,麗賽很可能就是他想找的那個人,她可以給斯科特一個那樣的地方。斯科特可以幫她打造出那樣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已經打造出那個地方了。
「你去吧,麗賽,」黛拉說,「我在這裏陪她。」
這就說得通了——勉強說得通。然後她又走回浴室,坐在馬桶上。她忽然又想到:剛才我起來的時候,他真的不在床上。床上根本他媽的連他的影子都沒有。
「斯科特·蘭登,你能不能保證以後會上緊發條,而且永遠不放鬆?」麗賽問。
「沒有。我沒有,只不過……罵他幾句,發泄一下應該夠了吧?」
你和我。然而,這真是麗賽要的嗎?現在她已經知道斯科特是個內心世界很不平衡的人,那麗賽還要和他在一起嗎?現在麗賽就已經可以預見未來和他一起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那她還要和斯科特在一起嗎?然而她又想到,剛才斯科特在她太陽穴上親了一下,那感覺是多麼美好。對她來說,太陽穴是個神奇而又秘密的地方。接著她又想,有什麼好怕的?再怎麼可怕的颱風,總會有個颱風眼吧,不是嗎?
麗賽心想,恐怕沒這麼容易吧。沒錯,那個值班醫生是很年輕,醫院里也確實突然又湧進一大批病人,然而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醫院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就放過她。事實證明,她猜得沒錯。那個護士突然從「第一診療室」門口探出頭,彷彿火車司機從駕駛座窗口探頭出來。她問:「請問你們兩位是德布夏小姐的姐妹嗎?」
「很好笑。」
昨天晚上,麗賽聽到阿曼達說出秘寶那兩個字,當時她感覺自己的血液彷彿突然變得像冰一樣冷,而此刻,她的感覺是全身血液瞬間凍成了冰。儘管阿曼達說話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可是口氣卻百分之百是斯科特的口氣。麗賽和斯科特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他說話的調調,麗賽一聽就知道。
「我藏了個秘寶要讓你去找。」躺在床上那個人回答。她背對著麗賽,屁股頂在麗賽的肚子上。
「麗賽,可以把你的茶包借給我用一下嗎?我保證一定買一盒還你。我很快就會收到一張支票,是很大一筆錢,大約五千多塊。我的經紀人說他用他的良心擔保,我很快就會拿到支票。我跟他說這倒新鮮,我不知道你有良心。當然,只是玩笑話。」
「是不是……」她的聲音從來沒這麼嘶啞過。房間越來越亮,她突然覺得天亮得太快了,太陽隨時會從地平線冒出來。「是不是『血秘寶』?」
麗賽頓時開始忐忑不安,心想,老天,又來了。阿曼達又要開始咒罵那該死的老查理了……還是,她想告訴我秘寶的事?會是秘寶的事嗎?如果是的話,我真的想聽嗎?
麗賽站在廚房後門口,看著那片又長又斜的後院草坪,期待著看到斯科特從那團黑暗中走回來。麗賽渴望開口呼喚他,叫他回來——是的,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可是卻又賭氣不肯開口。她已經等了他一整晚,她可以再多等一下。
「斯科特,不要說話。沒事了,我沒有——」
麗賽朝她做了個鬼臉。「你再問的話,我就把你丟到外面吃泥巴了。我們不會有事的。等一下我會讓她喝點可可——不過我會親自喂她,因為以她目前的狀況,讓她自己拿杯子——」
「這個我懂,」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何況,」斯科特說,「現在是白天,傷口看起來沒那麼可怕了,不是嗎?」他說話時朝她伸出手。看到他這個動作,麗賽忽然想到昨晚他從那團陰影中走出來的樣子,差點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清晨五點,房間里透進些許黎明前的微曦,這時她突然聽到阿曼達開口說話了。阿曼達背對著她,她看不到阿曼達的臉。
想到這裏,她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她沒做夢,那張「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魔毯沒有再出現。什麼都沒有出現。
接著,她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就已經從廚房後門走了出去,走進外面的夜色中。他挺直背脊,筆直地往前走(已經看不出喝醉了),細瘦的屁股在牛仔褲里一搖一擺。這時麗賽又叫了他一聲——「斯科特?」但他只是又舉起食指,意思是:你等一下,接著他整個人就被那團陰影吞沒了。
麗賽,那東西並不存在。那東西只是斯科特憑空想象出來的……只不過,那個想象很強烈,足以影響到和斯科特很親近的人。那想象實在太強烈了,令斯科特提心弔膽。舉例來說,斯科特晚上甚至不太敢吃水果。然而麗賽心裏明白,那可能只是些陰魂不散的兒時幻想。至於那個「高個子」,大概也是這麼回事吧。這你應該明白的,不是嗎?
黛拉有點不太放心地看了最後一眼,輕輕在她臉頰上一吻,用一隻手摟了她一下,然後沿著車道走到她那輛小車旁邊。麗賽關上門,把門鎖好,接著瞥了阿曼達一眼。阿曼達穿著睡袍坐在沙發上,那模樣看起來https://read.99csw.com好尊貴,很安詳。麗賽這時突然聯想到一本十八世紀哥特浪漫小說……好像是她十幾歲時看的。書名叫《神秘女郎》。
她從來沒聽他說過「秘寶」(bool)這個字眼,不過她倒沒聽錯,沒聽成「笨蛋」(boo)或「書本」(book)。是「秘寶」沒錯,這又是斯科特發明的另一個字眼,而且不是普通的秘寶,是「血秘寶」。廚房的燈光照在草坪上,照在他身上。燈光下,只見他朝麗賽伸出左手,彷彿要把自己的手當禮物送給她。
「噢,沒辦法,因為我割不到他,不是嗎?」阿曼達又回嘴了。接下來,阿曼達開始滔滔不絕地破口大罵,臭罵那個查理·克里夫,還有他帶回來的臭婊子。阿曼達說那臭婊子盪起來就像饑渴太久的老女人,講起話來卻像三歲小孩一樣幼稚。麗賽聽得目瞪口呆,越聽越覺得好笑,敬仰之心油然而生。

5

接著,護士叫了阿曼達的名字。「小姐,孟辛格醫生要幫你看診了。」那個護士有很濃的緬因州口音。
麗賽心想,黛拉怎麼不說白得跟紙一樣?她很不想聽到鬼這個字,尤其現在太陽已經下山了,迷信這種東西好像很蠢,不過偏就由不得你不信。
「麗賽,你跟別人不同。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文藝廳『藍色之夜』音樂會現場,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你還記得嗎?」
「你一定當我是笨蛋,對吧?」
「哇!哇!」阿曼達大叫起來,手立刻縮了回去。「麗賽!好痛!對著傷口沖水小心點好不好。」
麗賽在姐姐臉上親了一下,又緊緊抱她一下,然後走向沙發,坐到阿曼達旁邊。
「會不會太倉促?你覺得感恩節前後怎麼樣?對了,雞蛋還有嗎?」
她們兩個把阿曼達夾在中間,而阿曼達也乖乖讓她們扶著,慢慢走到客廳去。她們把她扶到沙發前面讓她坐下。接著,麗賽和黛拉又走回廚房門口。站在這個位置,一方面可以監視阿曼達,一方面也可以悄悄商量一下,不會被她聽到。
後來,阿曼達停下來喘口氣時,麗賽說:「哇哈,就是操他媽的嘴賤,對吧?」
於是她把茶包拿來。斯科特還是坐在那張凳子上,用一隻手做事。他在臉盆里倒了更多溫水,然後打開那個立頓紅茶的盒子。「這是保羅想出來的點子。」他語氣興奮地說。她心想,他那興奮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小孩,彷彿在說:你看,這架飛機模型是我自己做的,漂不漂亮?你看,這種隱形魔術墨水是我用化學藥品做出來的,怎麼樣?接著,他把茶包丟下去,十八包全部丟下去。茶包一沉到盆底,水很快就開始變色,變成濃濃的琥珀色。「你看著,等一下會有點怪味道,不過真的真的很好用。」
「斯科特……我——」
她一直站在那裡看著後面的草坪,不想叫他,不過,現在她開始緊張起來了,因為十分鐘前,他從廚房的門走出去,走到後院的草坪上,走進那片陰影中。當時是晚上十一點,他跑去那裡幹什麼?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籬笆和——
「當然是真的,」他說,「你覺得呢,小寶貝?」
「看看你,你以前到底打破過多少溫室的窗戶?」
「嗨,麗賽,」他說,「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剛聽完戴維·霍納的座談會,我們一票人在討論托馬斯·哈代,結果一吵起來就沒完沒了——」
斯科特翻身轉過去,剛開始還挺直著身體,可是當他漸漸睡著時,身體又開始蜷曲起來了,膝蓋漸漸抬向他窄窄的胸口,而他的頭——那個彷彿有無數故事像魚一樣在裏面游來游去的頭——又靠向牆壁。
「聽起來有點像足球守門員,你知道我說的人是誰嗎?」
當然,斯科特絕對不會傷害她,他永遠不會傷害麗賽,至少……不會故意傷害她。可是麗賽發覺自己叫不出他的名字,也叫不出阿曼達的名字,彷彿怎麼叫都不對。她不由自主地抓住阿曼達的肩膀,把她的身體翻過來。那一剎那,她心裏直犯嘀咕,不知道會在那團凌亂的灰發底下看到誰的臉。萬一是斯科特的臉,怎麼辦?老天,萬一。
跟斯科特在一起,永遠笑聲不斷。

14

剛才她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團陰影,卻什麼都看不見,但現在陰影忽然有動靜了。過了片刻,她看到那邊有東西在動,再仔細一看,是個人影。她忽然鬆了口氣,可是心裏還是有種莫名的恐懼。她一直想著剛才玻璃碎裂的聲音,而且斯科特走路的樣子有點怪怪的,他的步伐已經沒那麼靈活,他也不再抬頭挺胸。
他媽的你有多痛苦。那首詩是誰寫的呢?是艾略特?還是奧登?還是那個寫過《轟炸機旋轉炮塔機槍手之死》的詩人?斯科特應該告訴過她。這時她忽然有股強烈的渴望,只要斯科特此刻能立刻出現在她身邊,就算傾家蕩產她也在所不惜。這樣一來,麗賽就可以馬上問他,那首描寫痛苦的詩究竟是誰寫的。
「她告訴我她已經在接受治療,可是她的醫生搬到愛達荷州去了。」
太陽快出來了。這時她突然明白,要是太陽出來之前她沒開口,那麼過去和現在中間的那扇門就會關起來,而她就會失去找出答案的機會了。
此刻,眼前又是另一個「血秘寶」。阿曼達的廚房滿目瘡痍,一片狼藉,血跡濺得到處都是。斯科特要是在這裏,一定會模仿運動主播的誇張語氣,大叫「血流成河了」。桃黃色塑料面流理台上血跡斑斑,甚至連微波爐的玻璃門上也噴滿了血。油布地氈上也是血跡斑斑,甚至還有個血腳印,水槽里有條被血浸透的抹布。
「你很快就會找到一個『血秘寶』。」那聲音告訴她,但口氣中似乎隱含著一絲遺憾。噢,真的好像斯科特在講話,不過也有點像阿曼達的口氣。麗賽從來沒這麼害怕過。
事實上,她真的已經不生氣了。不過問題是,他真的不應該在這星期五晚上又喝醉酒。從前他們約會時,他就有好幾次醉醺醺地出現。這已經是第六次還是第七次了。而且最早那一次,他幾乎完全忘了跟她有約,很晚才出現。他們本來計劃去看電影,一部斯科特很迷的電影。好像是個瑞典導演拍的。當時她只希望那部電影已經改成英語配音,而不是只打上了英文字幕。
阿曼達聳聳肩。麗賽看到她的反應,本來以為大概不會再說什麼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阿曼達忽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說吧麗賽,說出來吧,說「血秘寶」)
黛拉想了一下,嘆了口氣,然後搖搖頭。
「我什麼時候會找到那個血秘寶?」她問,「求求你告訴我。」
麗賽看著眼前的景象,感覺自己心臟越跳越快。她告訴自己,心跳加速是很正常的。看到血淋淋的場面,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反應。更何況她已經緊張了一整天,有點神經過敏了。她提醒自己:別忘了,這種場面通常沒有眼睛看到的那麼嚴重。阿曼達一定是故意把血噴得到處都是。阿曼達那種戲劇化的誇張天性永遠會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麗賽,比這更可怕的場面你又不是沒見過。比如說,阿曼達用刀子割肚臍那次就更恐怖。或者當年在克里夫磨坊時,斯科特發作那次也比這個更可怕,不是嗎?
有好一會兒,斯科特沒再說話,只是默默摟著她。克里夫磨坊鎮那小小的商業區就在前面不遠處,隱隱約約聽得到車子的引擎聲,人群吆喝笑鬧的嘈雜聲。現在是周五晚上,那些「夢幻少年」都跑到鎮上來找樂子。然而此刻,那一切彷彿距離他們十分遙遠。此刻她眼裡只看得到後院那片長長的斜坡,只感覺得到那夏日慵懶的氣息,只聽得到布魯托在隔壁庭院的燈柱下猛吠,只感覺得到斯科特的手臂摟著自己的腰。他手上包著的上衣被血浸濕了,壓在腰上感覺濕濕的,在她腹部的皮膚上留下血痕,彷彿是個商標。然而,那種感覺還是很舒服。
眼前的景象讓麗賽感覺到一種微妙的矛盾。她該不該再繼續追問呢?她很怕斯科特不肯回答,怕斯科特會突然大吼大叫罵她(她知道斯科特很會罵人。她偶爾會去參加他主持的現代文學研討會)。另一方面,她也怕斯科特真的肯回答。
「如果你明天還是要我去,我會去。」斯科特對她說。此刻,他看起來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他又變回那個很有理性的人,充滿魅力,甚至還有種催眠般的說服能力。「今天晚上我還不至於因為手受傷就死掉。現在血已經越流越少了。更何況——你知道星期五晚上的急診室是什麼樣子嗎?一大群酒鬼在門口排隊呢!真要去,最好等星期六一早再去。」這時他又咧開嘴對著麗賽笑。那開心的模樣彷彿在說,親愛的,我在對你笑,你是不是也該對我笑笑?她想拚命忍住笑意,可惜最後還是被他打敗了。「更何況,蘭登家的人就算受傷也會好得很快,而且我們一定得很快好起來。來吧,我來教你接下來該怎麼做。」
「黛拉,要是她不肯說,那他們可能會徵求我們倆的同意,把她留下來觀察二十四小時。我的意思是,假如現在她的腦袋還在神遊,你真的要帶她回來嗎?」
後來,他覺得浸泡得差不多了,於是自己把那臉盆的血水倒掉,免得勞駕麗賽。然後,他讓麗賽看看他的手。他那隻濕濕的手看起來晶瑩剔透,傷口看起來沒之前那麼嚴重,可是卻更可怕,乍看之下彷彿十字形的魚鰓,傷口裡的粉紅色開始越來越紅。
麗賽和黛拉扶著阿曼達走進斯蒂芬紀念醫院,等候室里空蕩蕩的,只看到一個媽媽帶著一個大約十歲的小孩。當時那些車禍受傷的人都還沒到。那個小男孩長了疹子,他媽媽一直大聲叱喝,叫他不要抓。他們被叫進診療室時,那個媽媽還在叫罵。過了五分鐘,那個小男孩從診療室走出來了,手臂上纏著繃帶,一臉不高興。那個媽媽手上拿著幾條藥膏樣品,嘴裏還在叫罵。
「如果那個人犯了罪被警察送進去,那他們就有權這麼做。」
「秋天好了。」她說。
他看起來很開心,彷彿面前這個學生終於聽懂了他說的話。「你等一下。」
斯科特把那根才吸了兩三口的煙按熄。「我的意思是,你在看我這個人的時候,看到的是我的全部,無論優點缺點,無論好壞,你都能用平常心來看待。」
「煎雙面。」她說。
「噢,別說了好不好?我得想想。」可是深更半夜,腦筋都打結了,怎麼想呢?
「兩面煎半熟,還是單面?」
斯科特嘴上還掛著微笑,但笑容已經有點僵硬。到後來他臉上是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很怪異地扭曲著,臉頰上還殘留著一個淺淺的酒窩,接著他眼裡泛出淚光。這時麗賽腦中那個恐懼的聲音又開始提醒她,但她置之不理,這次她鐵了心要撕破臉。但這一刻,看到他僵硬的笑容,看到他眼中受傷的神色,麗賽忽然明白斯科特有多愛她。只可惜她已經停不住了,為什麼呢?因為麗賽發現自己有能力傷害他。
對麗賽來說,所謂的「夢幻仙境」是家披薩店,距離緬因州立大學大約三英里路。而到披薩店的學生都是些「夢幻少年」,個個看起來都像「救世軍」那種熱血青年,可是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把手伸進她裙子里。她本來懷著浪漫的夢想,想到大學里選修一些課程(也許可以趁晚上的時間),可是天知道,現在那個夢想破滅了。那並不是因為她沒腦袋,而是因為她沒時間,沒力氣。
斯科特突然大笑起來。「你看!你看!我說的就是這個!你就是從宏觀角度來看我這個人——」
「當然拿走了。」黛拉忿忿不平地說……不過接著她也同樣輕聲說道:「可是,麗賽,她是用茶杯碎片割自己的,她趁我去尿尿的時候割的。」
結果電話是黛拉打來的,她說只是打來「跟她聊聊天」,接著,真正的好戲上演了。黛拉開始罵她,罵得很難聽,說她自己一個跑到「夢幻仙境」去逍遙(這是黛拉的術語),和「大學男生鬼混」,卻把爛攤子丟給她、阿曼達和坎塔塔(所謂的爛攤子指的是「老媽」。不過,在一九七九年之前,「老媽」不叫「老媽」,而是叫「肥媽」、「瞎媽」,還有最可怕的「瘋媽」)。照黛拉的意思,彷彿她做服務生站了一整天只是在度假。
「我想這多半要看阿曼達自己了,」麗賽說,「不過眼前最重要的是先幫她把身體洗乾淨。必要的話,等一下我可以和她一起洗澡。」
「太好了,」斯科特說,「太好了。」斯科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謝謝你。」
麗賽還以為他可能會說——像隔壁那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鬼。就在這時,候診室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接著有人慌慌張張地大喊。第二診療室的門嘩的一聲打開,護士從門裡冒出來。那一瞬間,不知為何,她的體型彷彿突然變大了,彷彿一碰到麻煩,整個人都腫起來了。「大夫,能不能過來一下?」
「他就是你哥哥嗎?」

21

於是麗賽從他胸前口袋裡把香煙掏出來,塞了一根到他嘴裏,幫他點火。麗賽立刻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看到一縷青煙裊裊上升,飄向廚房的天花板。天花板松垮垮地往下垂,上面全是水漬。麗賽想問他更多關於秘寶的事情,特別是「血秘寶」。她似乎漸漸看到了一幅畫面。
阿曼達還是背對她躺著,而麗賽像根湯匙似的緊貼著她,胸口貼著阿曼達的背,肚子貼在阿曼達屁股上。奇怪,她究竟是被什麼吵醒的?她並不想尿尿……沒那麼想,那麼?
「好吧,這樣應該可以了。」說著,醫生把那瘦巴巴的屁股從檢驗檯面挪開,站了起來。覆在檯面上的那張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對了,你叫蘭登,那麼,你先生就是那位作家吧。」
「阿曼達。」
愛達荷?阿拉斯加?乾脆說火星算了。誰管那潑婦搬去哪裡了?「我相信她說的是實話。」麗賽大聲說道。
然後那個人的語氣開始變得爽朗。「不過麗賽,你要找的是個好的秘寶,藏在『紫色』後面。其實最前面三個線索你都找到了,再多找到幾個線索,你就可以拿到獎品了。」
後來她們送阿曼達到急診室,簡單處理了她的傷口,然後又回到阿曼達家,那棟位於堡景鎮和哈洛狄卡之間的鱈魚角式小屋。可是在她們出發去醫院之前,麗賽一次又一次想到斯科特說的那些話。斯科特說,如果你害怕暴風雪來襲,用木板把門窗都釘上,那麼暴風雪反而會跟你擦身而過。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呢?因為阿曼達的心情似乎好一點了,情況開始漸漸好轉。可是麗賽又想到一件事,她想到自己有時候會看到昏暗的燈泡突然亮起來,一亮就是一兩個鐘頭,然後就燒掉了,永遠不會再亮了,這念頭好像有點病態吧。就在洗澡時,阿曼達突然清醒過來,阿曼達本來站在浴室里,肩膀松垮垮地往下垂,兩手垂在身旁晃蕩著,那姿態看起來很像猴子。後來麗賽脫掉衣服走進浴室陪她,小心翼翼把水溫調得剛好,然後用蓮蓬頭直接沖洗阿曼達被割傷的左手掌。
這時斯科特還沒搞清楚狀況,竟然伸出大拇指反手指向那台收音機,洋洋得意地展現他無用的音樂知識。「那是『和弦合唱團』,正宗黑人原唱。」
他點點頭,然後繼續談正事,這讓麗賽鬆了口氣。「根據過去的病歷,成年女性中很少出現這類患者,最常出現自殘傾向的,是——」
「是嗎?」她問。
她自己也搞不懂。在這晚春的夜裡,微風從她身邊輕輕拂過。接著她忽然想到,從他剛才走進那團陰影到現在時間過去多久了?兩分鐘?五分鐘嗎?好像不止了。對了,她剛才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是斯科特打破的嗎?
這時黛拉擤了一下鼻涕,一次擤一個鼻孔,發出兩聲豬嚎一樣的聲音,把鼻涕擤到阿曼達家的草坪上,那模樣實在很不雅。「裡頭亂得跟戰場一樣。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應該把她送到綠茵去……只要那裡是私人機構……只要那裡夠隱秘……我不知道……也許你有辦法應付她,說不定你有辦法。她一向很聽你的,一直都是。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當時他答道,重點就在「靜動」。她記得很清楚,斯科特是這麼回答的。不過最開始麗賽以為自己聽錯,不然就是誤解了。

11

「斯科特,對我來說,你是高不可攀的。」
「沒問題,沒問題。」
「我知道,你不喜歡《空虛的惡魔》那本——」
「小寶貝覺得好像可以計劃一下。」
「等一下。」麗賽制止她再說下去,同時提醒自己保持冷靜。她一直是幾個姐妹中最冷靜的,很多事情都要靠她出面。每次碰到什麼狀況,總是她在說「等一下」,總是她在說「還有機會,不要那麼悲觀」。可是很奇怪,這應該是大姐的工作,不是嗎?呃,不過如果那位要命的大姐精神狀態有問題,那就另當別論了。
「一次都沒有。」他說著,臉上的笑容稍微僵了一下。「今晚是第一次。以前我根本沒打破過溫室的玻璃。不過以前我倒是常常受傷。保羅和我都一樣。」
「那當然。只要你今晚沒問題。」

16

「你這天字第一號神經病。」她笑著咒罵自己一句。接著她又踩下油門,車窗外「帕特超市」逐漸消失在後方,儘管天際還有一抹淡淡的晚霞,但她已經把車燈打開了。她瞄了一眼照後鏡,看到那把笨鏟子好端端地躺在後座,然後又說了一次:「真的,你真是天字第一號神經病!」這次她邊說邊笑。
「是啊。」麗賽嘀咕道。
接著,她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尖銳的輪胎摩擦聲、玻璃碎裂聲、狗吠聲,還有一陣笑鬧聲。在這大學城的周五夜裡,這種聲音很尋常。她很想大聲喊斯科特,然而,要是她真的喊九九藏書出來,就算只是喊斯科特的名字,斯科特就會知道她已經不生他的氣了。或者說已經沒那麼生氣了。
「斯科特?」麗賽伸手在地板上摸了半天,終於摸到她那塊天美時手錶。「現在是凌晨四點十五分,你知道嗎?」她的口氣聽起來不太高興,不過除了不高興,也帶著一點害怕。
麗賽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有可能嗎?」
她邊等邊告訴自己,斯科特是無辜的,他不知道她和她那潑婦姐姐大吵了一架,有史以來吵得最凶的一次。然而六點過去了,七點過去了,八點過去了。哦,九點到了嗎?哪個人來告訴她現在是不是已經九點了?她把那塊乳酪蛋糕拿起來吃了一小口,然後突然把它丟得遠遠的,因為她實在他媽的……不,操他媽的氣到吃不下了。九點了。十點了嗎?哪個人來告訴她現在他媽十點了嗎?已經十點了,可是,她還是看不到車子的大燈,看不到那輛七三年的福特開上車道,停在「北緬因州大街」這棟公寓門口。她越來越生氣了,她快氣炸了。
他拔玻璃時,把她那件被血浸濕的衣服墊在手掌和手臂下面,怕把她廚房的地面弄髒,蠻體貼的。雖然還是有幾滴血滴在油布地氈上,但麗賽後來擦地板時,發覺滴下來的血沒有想象中多。流理台前有張高腳凳,有時她會坐在上面切菜或洗盤子(如果你一天要站上八個鐘頭,如果可以坐著你絕對不會站著)。此刻斯科特坐到凳子上,用一隻腳鉤住,身體靠向水槽后把手垂在水槽里。斯科特說他會告訴麗賽接下來該怎麼處理。
當時麗賽坐在一張二手商店買來的破椅子上,腳和頭都痛。那台二手電筒視屏幕上有雪花般的雜訊,畫面里那隻土狼正在吃一隻地鼠。麗賽·德布夏,君臨天下的女王,你的人生可真是精彩刺|激。
「麗賽,你這傻瓜。」黛拉說著,臉上露出疲倦的笑容。
阿曼達看看麗賽,然後又看看黛拉,滿臉通紅,露出一種女王般倨傲的眼神。接著她說:「我要自己進去。」
麗賽點點頭,沒有吭聲。
「我沒說話呀。」麗賽說。她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們可憐的大姐。阿曼達坐在餐桌旁,低垂著頭,散亂的頭髮把臉都遮住了。哦,對了,餐桌也是桃黃色塑料桌面。
「我必須先把傷口洗乾淨,」他說,「傷口必須先洗乾淨,然後我才可以——」講到這裏,他忽然遲疑了一下,然後繼續說:「跟你一起去睡覺。我可以留在這裏嗎?可以嗎?」
那一剎那,那叮叮噹噹的嘈雜聲戛然而止,所有動作都停了下來。麗賽記得在她大半輩子中,這種現象只發生過幾次——或者可以說,就只有那麼一次。過了一會兒,「老媽」終於開口問,喬德莎,你跟上帝談過這件事了嗎?而喬德莎立刻回嘴:教我學做人的是唐·克羅迪,不是上帝。就在這時,老爸起身離開餐桌,沒有回頭再看一眼他最心愛的這個女兒。過了一會兒,麗賽聽到穀倉那邊隱隱約約傳來收音機的聲音。
麗賽又醒過來了,可是她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究竟還在過去神遊,還是已經回到現在。不過第一道晨曦的光芒已經悄悄爬到床上,在迷濛的光暈中,她看到的是冷冷的藍色壁紙,還有牆上那幅海景壁畫。現在她知道了,這是阿曼達的房間,可是她現在真的在阿曼達的房間里嗎?過去和現在糾纏不清,模糊難辨,她已經分不清是真是假。此刻她覺得自己只是在做夢,夢見了未來的阿曼達的房間。她感覺自己彷彿還在從前那套小小的公寓,躺在那張窄窄的床上。往後的許多夜晚,一直到十一月結婚,她和斯科特還會睡在那張床上。
「你高興就好,女王陛下。」麗賽說著,然後朝阿曼達吐了一下舌頭。那一剎那,她根本不在乎了。醫院會不會把這骨瘦如柴脾氣又壞的老太婆關在醫院里?關一個晚上,一整個星期,或者一整年,一整天?這些她都不在乎了。剛才在廚房裡,麗賽走到餐桌旁,在阿曼達旁邊蹲下,當時阿曼達說了些什麼?這重要嗎?當時麗賽告訴黛拉說,阿曼達說的是「寶貝蛋」。也許阿曼達真的說了「寶貝蛋」,就算當時阿曼達說的真的是那個字眼,難道她麗賽真的想再回到阿曼達家,跟她睡在同一個房間,聽她的瘋言瘋語。斯科特要是在這裏,一定會說:小寶貝,該他媽的收工了。
這時斯科特歪了歪下巴,指著自己的上衣口袋。「小寶貝,幫我點根煙好不好?」
她連忙衝到門口,正好來得及看到那一幕精彩畫面。那女孩從第一診療室里跑出來,想看看外面究竟怎麼回事,結果差點被那位好好大夫撞倒。而目瞪口呆的阿曼達卻被那位大夫撞個正著,重重摔在黛拉懷裡,兩人差點就摔倒在地。那位看起來似乎沒受傷的男孩本來正等著打電話,但現在已經倒在地上,不知是太虛弱還是昏倒了,而州警和本地警察則站在他旁邊。至於那位臉頰上有傷口的男孩還在講電話,彷彿根本不知道旁邊出了什麼事。看著眼前的景象,麗賽突然想到,斯科特曾經念過一首詩給她聽。那首詩很美,也很可怕,描寫全世界的人依然故我,根本不在乎……
麗賽和黛拉吵完架之後,看著那塊從餐廳帶回來當點心的乳酪蛋糕,越看越沒胃口。而且她當然也沒心情再去看什麼勞什子英格瑪·博格曼的電影了……可是她很希望跟斯科特在一起。是的,因為過去這幾個月來,特別是過去這四五個星期來,她很奇怪地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斯科特。
小寶貝,「靜動」就是靜觀其變伺機而動。
「你是說真的嗎?」麗賽問。
她想了一下。「兩個好了。」
斯科特去世后,有時候麗賽會整天想不到他,也不會想念他。那又怎麼樣?她有自己的日子要過,而且說真的,那人實在很難相處,很難一起過日子。像她老爹那樣的老派北方人一定會說,斯科特這個人根本就是「鐵板一塊」。然而有時候,在某些日子,她也會突然感覺人生變得黯淡無光。在那樣陰沉沉的日子里(即使陽光普照),她就會非常想念斯科特,感覺整個人好空虛。在那樣的日子里她不再是個女人,而是變成一棵樹,在十二月的風雪中飄搖。此刻她就是那種感覺,突然很想大聲呼喚斯科特的名字,叫他趕快回家。想到未來的日子還那麼漫長,而她卻必須這樣飽受思念的煎熬,在這種情況下,愛,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的煎熬,就算只是短短一剎那,都令人難以忍受。想到這些,她突然感覺心好痛。
麗賽也猜到,同時也盤算好了,她會儘快到大賣場買些新杯子。而且要買黃色的杯子,這樣跟整間廚房的色調比較搭配。不過真正的重點是,必須是塑料杯,最好旁邊還貼著「打不破」的標籤。
那是喬德莎有一年聖誕節送給老爹的,是台二手貨,然而我們的老丹迪拆開包裝盒的那一刻,還是笑得合不攏嘴。麗賽永遠忘不了,當時他萬分感激,一次又一次向喬德莎道謝!他最愛的永遠都是喬德莎,而出大事的偏偏也是喬德莎。那個星期天晚上,大家圍坐吃晚餐時,喬德莎忽然向爸媽宣布——其實也等於向全家人宣布——她懷孕了,而害她懷孕的那小夥子卻跑去參加海軍了。她問爸媽,她可不可以到新罕布希爾州沃夫伯羅的辛西亞阿姨家住一陣子,等小孩生下來后,送給別人養。當時她真的就是這種口氣,彷彿小孩只是個放在穀倉外的拍賣品。一聽到這消息,整桌人頓時陷入異樣的沉默。德布夏家晚餐時間,通常只聽得到刀叉杯盤互相碰撞發出的驚人叮噹聲,七個德布夏動作迅如閃電,盤子里的烤肉很快就只剩下骨頭。
「我……不想……去。」
麗賽這時發現黛拉正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她,於是,她趕快揮開那些凌亂的思緒,回過神來面對眼前的人和眼前的問題。這下她才猛然發現黛拉的樣子有多疲倦:她鼻翼兩側的法令紋陷得好深,黑眼圈深重。麗賽伸手拉住姐姐的臂膀,赫然發覺她是這麼的瘦。她的肩窩深陷,胸罩的帶子從肩上滑落,掉在麗賽的拇指上。看到姐姐這個樣子,麗賽有點難過。那一剎那,麗賽忽然回想起姐姐到里斯本高中念書那年,里斯本可是灰狗巴士的故鄉呢,當時她好羡慕。沒想到,光陰荏苒,今年阿曼達就要六十歲了,而黛拉緊追在後。她們已經變成老太婆了,真的老了。
「那不叫愛,」他說,「那叫好奇。還有,偷偷告訴你,在那些人眼裡,我和馬戲團展示的怪物沒什麼兩樣。假如你二十一歲就出版了第一本小說,你就會知道當怪物是什麼滋味。就算只有在圖書館才能找到那玩意兒,而且連平裝本都沒有,怪物就是怪物。可是,麗賽,你不一樣,你沒有把我當成那種怪物天才兒童——」
但接著麗賽又想:冷靜點,上緊他媽的發條,現在就把這件事搞清楚。
三個星期後他中風了,那是他第一次中風。如今喬德莎離開了(當時還沒到邁阿密去,那是後來的事),結果麗賽卻成了黛拉炮轟的對象,成了炮灰,居然要聽她打電話來破口大罵。可憐的小麗賽,這是什麼道理?因為坎塔塔和黛拉一鼻孔出氣,而打電話給喬德莎根本沒個屁用。喬德莎和德布夏家其他幾個姐妹不同。黛拉說她很冷酷,坎塔塔說她很自私,而她們都說她很無情。然而麗賽卻有不同的看法——她沒那麼嚴苛,但觀察得更細。德布夏家瀰漫著一種莫名的罪惡感,那罪惡感彷彿一團裊裊不散的煙霧。
「黛拉,親愛的,這可不是繃帶和雙氧水能應付的。我們得送她去急診室了。」
後來他們又進了廚房。她把包在斯科特手上的衣服拿掉,查看他的傷口。才看了一眼,她立刻感到頭暈目眩,感覺自己彷彿突然飄了起來,然後迅速往下跌落,感覺自己彷彿從一片光亮中掉入黑暗的深淵。她拚命打起精神,不讓自己昏倒。她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斯科特需要我。他需要我開車帶他去醫院急診室。
「麗賽,」是斯科特在搖她,「麗賽,我的小麗賽。」
她告訴自己,我在做夢,所以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過去神遊,還是已經回到現在。只要我轉頭看看四周,一定會看到那張「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魔毯在牆角飄來飄去。
這時斯科特用叉子把又酥又脆的培根叉起來,放在折好的餐巾紙上。麗賽這才發現,斯科特不但寫文章了得,連煎肉的功夫都是一流。最起碼他只要夠專心,做出來的菜就有模有樣。接著麗賽忽然想到,他真的該換條新內褲了。鬆緊帶已經完全失去彈性,內褲快要掉下去了,看起來很滑稽。斯科特說他很快就會收到一張支票,那好,等他收到了,麗賽一定要想辦法叫他去買幾條新內褲。不過,此刻她腦中想的當然不是他的內褲,而是他的傷口。從昨晚到今天早上,傷口的變化實在很不可思議。昨天晚上,她看到斯科特的傷口像魚鰓一樣裂得很深,從粉紅色慢慢變成肝臟般的深紅色。可是今天早上,她看到的卻只是細細的裂痕。她心想,除了聖經上的奇迹,天下真有人能痊癒得這麼快嗎?真的有可能嗎?而且斯科特不是用普通的玻璃割破自己的手。他用的是溫室的玻璃。這時麗賽忽然又想到,打破了人家的溫室玻璃,他們總得去收拾一下善後吧,斯科特得去——
黛拉瞪大眼睛,眨了一下。「沒錯,麗賽,」她說,「她是昨天打的。昨天快傍晚的時候。我立刻趕過來,用繃帶想盡辦法幫她包紮一下,然後一直看著她,整晚都沒睡。我剛才沒告訴你嗎?」
「請你節哀。」
麗賽一差點嗆到,她不敢相信姐姐會講這種笑話。過了一會兒,麗賽大笑出聲,兩人笑成一團。
她總覺得斯科特那姿勢看起來很可愛,很孩子氣。有時斯科特會說那個池子是「謎池」,有時說那是「語彙之池」。他說,每當你形容一個好東西是金雞蛋,形容一個不好的東西是爛蘋果,你就是在喝那池子里的水,或是在池邊抓蝌蚪。又比如說,你熱愛國旗,並且教你的孩子也學著去愛那面國旗,然後你送自己的孩子上戰場,導致他面臨死亡的威脅,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你愛那面國旗,教你的孩子也學著去愛那面國旗。你這麼做,就像是在那池子里游泳……而那池子深不見底,潛伏著滿口利齒的怪物。
「怎麼樣,麗賽?」
「是的。」
「應該是吧,」孟辛格說,「我已經很多年沒再重讀那本書了。」
她不知道斯科特究竟有沒有睡覺,不過,奇迹出現了(簡直是不可能的奇迹),斯科特·蘭登真的閉嘴了。

13

「還有一個。我吃一個就夠了。」
孟辛格醫生突然抬起頭看著她,一臉驚訝。
可是看看阿曼達,看看她睡覺的樣子。她的膝蓋縮到胸口上,歪著頭。要是旁邊有牆壁,她的額頭一定會靠到牆上。難怪你會覺得——
此刻她站在廚房門口,等著斯科特走過來,她已經忘了剛才說了什麼,只記得自己越說越難聽,越說越傷斯科特的心。有那麼一剎那,她發覺自己講話居然很像黛拉,而且是最惡毒時的黛拉——又一個德布夏家的火爆女郎。這時斯科特已經完全笑不出來了,他一臉嚴肅地看著麗賽,眼睛睜得好大,大到讓麗賽看得害怕起來。斯科特眼裡噙著淚水,後來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流了滿臉。
他解釋之前,麗賽一直在思考那兩個字的含意。她的反應雖然沒他快,不過最後還是會想通。後來她終於明白,那又是他發明的「私房話」。靜觀其變伺機而動。麗賽很喜歡這句話。雖然聽起來很陳腔濫調,不過也正因為陳腔濫調,反而讓她更喜歡。她開始大笑,斯科特也跟著她一起笑。沒多久斯科特又堅挺起來,再度進入她體內。屋裡一片溫馨旖旎,屋外卻是狂風怒吼、驚天動地。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秘寶。那是「血秘寶」。
她轉頭看向昏暗的廚房——其實,整套公寓也不過就是一間卧室和一間廚房——忽然看到他整個人蜷成一團窩在床上。他平常睡覺的姿勢就是那樣,額頭靠在牆上,膝蓋幾乎抵到胸口,那模樣看起來很像胎兒(那年秋天,他們搬出這套公寓時,牆上留下一道隱隱約約的痕迹——斯科特的痕迹)。其實她告訴過斯科特好幾次,叫他睡在床的外側,這樣翻身方便點,可是他就是不肯。這時他輕輕翻了一下身,床墊的彈簧發出嘎吱一聲。路燈的光線從窗口照進來,在昏暗的光暈下,麗賽看到他臉上覆蓋著一撮頭髮。
「你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你的律師確認一下,那傢伙好像叫蒙大拿對吧?」
那天晚上,她半夜醒來兩次。第一次是為了上廁所,卻發現斯科特不在床上。麗賽身上穿的那件緬因州立大學的T恤太大了。她睡眼惺忪地走到浴室,邊走邊把那件T恤撩起來,撩到屁股上,嘴裏嘟囔著:「斯科特,快點好不好,我真的得——」浴室里有盞晚上不關的小夜燈,所以她一走進浴室,立刻就發現浴室里空蕩蕩的。斯科特不在裏面,而且馬桶坐墊也沒掀起來。平常他小便過後坐墊都不會放下的。
「秘寶。」阿曼達嘴裏喃喃嘀咕了一句。這一瞬間,麗賽感覺全身血液彷彿突然變得像冰一樣冷。

20

「好,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大概不用福爾摩斯出馬,誰都看得出來,你姐姐有自殘傾向。」
「你真的要?不怕痛嗎?」
「沒問題,去吧,回去喂你家的貓吧。」

23

阿曼達沒有吭聲,身體也沒動。
此刻麗賽忐忑不安地盯著那片草坪,她已經關掉廚房的燈,覺得這樣比較容易看到斯科特。然而儘管隔壁人家的庭院里有一柱燈光,但整片小山丘還是有一大半籠罩在陰影中。隔壁人家院子里那條狗吠得聲嘶力竭。那條狗叫布魯托,和迪士尼卡通片里那條狗一樣。她之所以知道它的名字,是因為她偶爾會聽到隔壁鄰居咒罵那條狗,罵它一點屁用都沒有。接著,她忽然想到,大約一分鐘前,她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近,和狗吠聲的距離差不多。在這騷動不安令人不快的夜裡,聽得到各式各樣的雜音,但那玻璃碎裂的聲音格外引人注意。
「如果我們送她急診,他們會怎麼處理?他們會不會派人監視她,以防她自殺,還是怎麼樣?」
斯科特也愛她?而這會傷害到斯科特?
她有一大堆問題想問他。她很想問他哥哥……
麗賽突然又愣住了——就這樣嗎?好像是這樣,因為一兩分鐘后,阿曼達的呼吸聲忽然變得很緩慢,很深沉。她睡著了。也許她半夜會突然爬起來到處找止痛藥,不過現在她已經睡著了。
「我沒生你的氣。我從來沒生過你的氣。」
她忽然不知該說什麼了,彷彿沒什麼好說的了。這時斯科特忽然伸出左手食指,那樣子很像老師打算提醒學生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他的嘴角再度泛起一絲笑意,看起來像是在微笑。
要命的斯科特·蘭登。
麗賽走到阿曼達身邊跪下來,想拉她的手。黛拉說:「她割的就是那裡,麗賽,她割了自己的手掌,兩隻都割了。」
沒想到她小時候的綽號居然奏效了,阿曼達慢慢把頭抬了起來。麗賽看著她的臉,卻意外發現她的臉不像預期中血跡斑斑,也不像吸了迷|幻|葯那樣一臉茫然(不錯,阿曼達的嘴唇一片血紅,而且那種顏色不像蜜思佛陀的口紅)。相反,她雙眼炯炯有神,臉上露出頑皮狡猾的神情,洋洋得意卻又不懷好意。她小時候一個人闖了大禍之後等著大家收拾爛攤子時就是這種神情。

1

麗賽實在懶得回應他。她已經累了一整天——不對,已經累了一整個星期。可是斯科特就是不放棄,一直搖她。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後門廊的階梯底下了,斯科特愣愣九_九_藏_書地看著她,那樣子好像個十歲的小男生。她的上衣包在斯科特的手上,彷彿中世紀武士的護手鎧甲。衣服本來是黃色的,現在已是一片血紅。麗賽站在草坪上,上半身只剩一件媚登峰胸罩,感覺到草葉刺在她的腳踝上。廚房昏黃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在她的乳|溝上映出一道深深的陰影。「你要收下嗎?」
而且,傷口沒有留下半點疤痕。
可是她卻發覺自己沒辦法轉頭。有好一會兒,她根本動彈不得。後來,她發覺天色越來越亮,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話。天已經快亮了,如果她現在不是做夢,是真的醒了,而講話的人也真的是斯科特,那麼斯科特一定有什麼理由非回來不可。
「你剛才明明說話了,你說沒事了。」
「五年不算很久吧——」
「我們都說那叫『血秘寶』。這是很特別的。爸爸告訴我和保羅——」

18

「麗賽,她剛才跟你說了什麼?你的臉怎麼白得像鬼一樣。」
「黛拉,你聽我說,」她告訴黛拉,「他們的確可能派人盯著她,提防她自殺,但你不能把那當作監視……這樣想太殘忍了。他們只是觀察。」其實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知道,不過應該不會錯,醫院都是這樣。「第一天他們會派人二十四小時看著她,也說不定是連續兩天四十八個鐘頭。」
麗賽拉起他的手,低頭看著他的手掌,彷彿要幫他看手相。麗賽看了半天,斯科特終於受不了了,把手縮回去,嘴裏嘀咕著再不把培根翻面就要燒焦了。麗賽覺得現在傷口沒那麼嚇人了。也許是因為現在已經不是黑漆漆的夜晚,也不是在陰暗的房間里。現在已經是周末早上,陽光普照,窗台上的老收音機飄揚著輕快的鄉村歌曲。麗賽雖然一直聽不懂歌詞的含意,不過很喜歡。看了他的傷口,麗賽沒有嚇到,可是……她覺得很困惑。為什麼困惑呢?因為她本來認定傷口應該很嚴重,可是實際並不是她想象的那樣。麗賽不但困惑,而且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傷口根本沒有她想象中的嚴重,幾乎沒有裂開。傷口不但已經愈合,甚至已經開始結痂。麗賽要是真的帶他去急診室,說不定會被醫院趕出來。
噢,阿曼達,麗賽在心裏吶喊道,噢,我可憐的阿曼達。
斯科特真是個笨蛋,她心裏想。而我也是笨蛋,所以才會跟他一起攪和。
她猛然回過神來,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餐桌旁,雙手不安地扭著雙腿間的T恤。「怎麼了?」
是沒錯,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不忍心破壞此刻阿曼達眼中流露出的安詳。
「因為你得先把身體洗乾淨啊,」麗賽邊說邊牽著她走向浴室,「而且還要換上乾淨的衣服。你身上的衣服……已經臟掉了。」說著,她回頭一瞥,看到黛拉正要把臟掉的上衣和褲子撿起來。這時阿曼達也乖乖一步步走向浴室。看到她一步步走開的身影,麗賽突然心頭一痛。不過倒不是因為看到她傷痕纍纍的身體,而是因為看到阿曼達身上那條純白男性內褲。多年來,阿曼達一直穿男性四角內褲。她身材瘦削,穿那種內褲看起來比較適合,甚至比較性感。可是現在那件內褲右半邊的臀部有塊紫紅色污痕。
「阿曼達兔寶寶,我們要帶你去醫院。」
「斯科特,你和你哥哥小時候,爸媽都在你們身邊嗎?」
「你說什麼?」黛拉問。
她腦海中有個聲音,(她覺得那應該是斯科特的聲音,不過,誰知道呢?)斯科特的聲音說:你要去哪裡,麗賽?去哪裡,小寶貝?
一聽到這句話,麗賽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麗賽嚇到了。斯科特到底在說什麼?他想分手嗎?
「等什麼?」
「這應該就是關鍵了,」他說,「我的意思是,你愛我,很可能這就是關鍵。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保羅,沒有別人愛過我。」說到這裏,斯科特遲疑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說:「還有,我爸爸應該也愛我吧。」
「凡事都是相對而言,」麗賽說,「還有她自己也可以解釋,她男朋友多年來避不見面,最近突然又回到鎮上,而且結了婚,還把那女人也帶回來,於是她就抓狂了。」
「阿曼達兔寶寶?」媽的,只好用這招了。剛才這招有用的。
「小麗賽·蘭登。」斯科特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然後把鍋子里的蛋甩到半空中。那個荷包蛋在半空中轉了兩圈,然後啪的一聲穩穩地掉回鍋子里。
此刻我們的小麗賽,君臨天下的女王,還真是「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一個人坐在這冷冷清清的小公寓里等男友,結果斯科特不但遲到,來的時候還喝得醉醺醺的。更氣人的是,他一進門居然還想「來一發」,因為他覺得他們倆都想要。而且他還用戲謔玩笑的口吻說:嘿,小姐,給我來杯「小姐外帶」,一杯咖啡加現擠鮮奶。

9

「我不想再麻煩你。你從前已經幫過我們太多忙,給過我們太多東西了。」
現在她不光是搖了,而是用盡全力把那人的肩膀扳過來。那個身體翻轉了過來,可是全身僵硬毫無反應。是阿曼達沒錯。她的眼睛是睜開的,她也還在呼吸,臉色還相當紅潤。但是麗賽從眼神看得出來,她的阿曼達兔寶寶大姐又發作了。從前她陷入痴獃時,就會出現這種遙遠空洞的眼神。麗賽自己也快陷入痴獃狀態了。她已經完全搞不清楚,剛才那個聲音真的是斯科特,還是她半睡半醒時產生的幻覺。不過她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是:在半夜的某個時刻,阿曼達又陷入痴獃狀態,這一次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黛拉,說點新鮮的吧,這已經不是新聞了。」麗賽瞄了後照鏡一眼,看看獨坐在後座的阿曼達。要是德布夏家老媽看到她那模樣,一定會說她又是「處在孤獨的光輝中」。於是,麗賽開口問:「你覺得怎麼樣,阿曼達?」
「阿曼達。」
不管誰說他都會相信嗎?
她已經開始害怕了。
可是,她真的明白嗎?如果真的明白,那剛才她想到那些東西時,為什麼某些謎樣的思緒會悄悄滲透到腦中,令她心煩意亂?為什麼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話,叫她不可以把那些東西說出來?
麗賽和黛拉點點頭,心想,被你們逮到了。
就在公寓後面那片草坪上,麗賽教他怎麼跟女人親熱,讓他第一次成為真正的男人,而斯科特也教她怎麼把髒話說得文雅一點。他們在彼此身上學會了如何等待,等待,等待南風吹起。夏日將至,帕克花房就在草坪那邊,夜風從敞開的天窗吹進花房,各式各樣的花朵交織成濃烈的香味隨風飄散,令人迷醉。斯科特搖搖晃晃地走來。在那春末的夜晚,斯科特伴隨著陣陣花香朝她走來,走進燈火通明的後門,而麗賽就在門口等他。麗賽在生他的氣,不過火氣倒不是真的那麼大,其實已經準備跟他和好了。從前,有人約會遲到,害她等了好久(不過斯科特約會倒是從沒遲到過)。從前,她的男友也常喝得爛醉如泥(包括斯科特在內)。可是,麗賽看到斯科特的那一瞬間——

15

「閉嘴,斯科特,睡吧。」
「我來到你身邊,而你總是能看到完整的我,」斯科特說,「你愛我,愛的是我的一切好與壞,而不是只愛我寫的故事。當你關上門,遠離外面的世界,在這個小天地里,我跟你一樣,只是個平凡人。」
跟斯科特在一起,永遠笑聲不斷。幾個星期後,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連小臂上的傷口也好了。
十七號公路最近剛拓寬,路面也重新鋪設過。沿著十七號公路開往阿曼達家,途中會經過通往哈洛市的狄卡路。儘管狄卡路的十字路口有減速警告燈,這趟路大概只有十五分鐘車程。在這短短的十五分鐘里,她腦中思緒起伏,幾乎沒有停過。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秘寶」,除了一般的秘寶之外,她特別想到那個秘寶:第一個秘寶。那個可不是玩笑。
「沒有。」他把煙叼在嘴角,煙霧往上飄,熏得他只好眯著眼睛。「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我爸爸老是說,我媽是被我害死的,因為我太貪睡,在她肚子窩太久,又長得太大。」說著,他忽然笑起來,彷彿這是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只不過,他的笑聲也透著一種緊張,彷彿小孩聽到那種聽不太懂的黃色笑話,只好勉強跟著人家笑。
沒多久,在斯溫頓小鎮出車禍的那幾個人也來到醫院。要是其中有人受了重傷,麗賽就不敢說那是好的開始了。還好,車禍顯然並不嚴重。那幾個人都是走進醫院的,其中兩個男人居然還在大聲談笑,只有一個女孩在哭。她看起來大概只有十七歲,頭髮上有血跡,嘴唇上掛著鼻涕。他們總共六個人,而且很明顯是兩輛車的乘客。那兩個大笑的人身上還散發出一股啤酒味,看得出其中一個是手臂扭到了。帶那六個人進來的是兩個急救員和兩個警察。那兩個急救員雖然披著白袍,白袍裏面卻是便服。而那兩個警察一個是州警,一個是當地警察。那六個人進來后,整間候診室好像立刻變得十分擁擠。剛剛叫阿曼達進去的那個護士探出頭來看了一下,一臉驚訝。過了一會兒,那位年輕的孟辛格醫生也探出頭來。接著,那女孩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對著全場的人大聲嚷嚷,說她繼母想謀殺她。這時護士立刻衝出來招呼她(麗賽注意到護士的口氣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溫柔了),而這時阿曼達也從第二診療室走出來,手上也拿著一條軟膏。在她那條全是口袋的牛仔褲上,左邊的口袋露出幾張折好的處方箋。
她喊得很小聲,不過那個人影已經開始沿著草坪走了上來——步履蹣跚,腳步沉重。她感覺自己的手指突然變得好笨拙,在牆上摸了半天,好不容易終於摸到了電燈開關。她用拇指「啪」的一聲打開電燈,這時那個人忽然抬起頭來。接著就在燈亮的同時,他忽然大喊一聲:「麗賽,這是秘寶!」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那一刻她忽然想到,如果他有機會預先排練,效果會更好嗎?恐怕也很難更好。他的語氣洋洋得意,好像鬆了口氣,彷彿他挽回了什麼。「而且這不是普通的秘寶,這是血秘寶!」
斯科特也跟著坐下,坐在她旁邊。他今年二十四歲,身材瘦得像竹竿,長發披肩,滿臉胡碴。他已經兩天沒刮鬍子了。他左手包著她的上衣,可是一條袖子已經鬆開,垂了下來。他親了一下麗賽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然後用心照不宣的眼神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斯科特又開口說話了,聽起來他已經恢復正常。
噢,老天,噢,老天,這可真「邪」了。如果真有所謂的「邪」,那這就是「邪」了——
麗賽從水槽下把那白色臉盆拿出來(那是她在超市買的,七毛九分錢),然後在裏面裝了溫水。接著,斯科特把手泡進臉盆里。麗賽看到水面上浮出一線線血絲時,還能保持鎮靜。可是後來,斯科特開始輕輕搓自己的手,整盆水開始變成粉紅色,這時麗賽立刻把頭撇開,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把手泡在水裡面,傷口不是又會開始流血了嗎?
「你要一個蛋,還是兩個蛋?」
「怎麼了,阿曼達?」
他那條牛仔褲已經被血染紅了,而他還是舉著那隻血淋淋的手向她伸來。他在草坪斜坡的最底下,肩膀靠在籬笆上,一步步慢慢往前移動,想要爬上來。此刻他舉著左手,彷彿要把這隻手當成禮物送給麗賽,用來彌補遲到的罪過。這是他的「血秘寶」。
「斯科特,你要一整盒茶包幹什麼?」
「怎麼了,小妹?」
「一點點,你還是幫我塗點凡士林好了。」
不對,不能這麼說。他不至於那麼脆弱。應該說,他在意的是他所愛的人對他說了什麼。麗賽很少提到自己的過去,但那一剎那麗賽忽然明白,原來她對斯科特的過去也幾乎一無所知。
麗賽內心頓時湧現一陣愛意,她告訴自己閉嘴,千萬不要說出那種危險的話。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很難再收回來了,說不定永遠收不回來了。她靠向斯科特,胸口貼在他背上,肚子貼在他赤|裸的屁股上。窗外傳來幾聲疏疏落落的蟋蟀鳴叫,沒想到這個季節還有蟋蟀。還有,布魯托也還在吠個不停,大概打算熬夜吠到天亮。麗賽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開始昏昏欲睡。
她的內心說:回到現在。
「萬一她不肯說呢?」
她走進阿曼達家的廚房,打開燈,那一剎那,她又聽到那聲音了。而且她腦中再度浮現那幕景象,看到當年「克里夫磨坊」的那間公寓,看到他從公寓後面那片草坪的陰影中出現朝她走來。在某些不同尋常狀況下,斯科特有時瘋瘋癲癲,有時又很勇敢,有時候則既瘋癲又勇敢。
她還是沒半點反應。阿曼達低垂著腦袋,像洋娃娃一樣一動不動。麗賽心裏暗暗咒罵,該死的查理·克里夫!真他媽該死的法國佬克里夫!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沒有那個「廢物」,永遠也會有別的原因。阿曼達這種人不管怎樣都會出事的。如果有天她們一命歸天,你絕對不會意外,反過來,要是她們竟然死不了,你才會覺得那是上帝在彰顯神跡。只不過,上帝也會累,最後也就懶得再表演神跡了,她們肯定會在哪天玩這種把戲時死掉。
他那些記憶是否又回來了?或者,他心裏是否藏著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實在無法確定,不過她忽然想到,斯科特像個小孩子那樣講話,實在讓人有點毛骨悚然……他會不會又走回帕克花房的溫室,想繼續完成那件沒有做完的事?會不會這次他割的不是手,而是喉嚨?
真的真的很好用,麗賽注意到這句話很特別。
那麼,她是被什麼吵醒的?
「你這麼忙還要抽出時間,真的很感謝。」麗賽說道。其實她心裏更感謝的是自己,她沒想到自己的語氣竟能這麼冷靜。那口氣彷彿在說,場面已經控制住了。「我可以保證,我姐姐阿曼達不會危及自己的生命安全,我猜你擔心的是這個。」
五個姐妹中,喬德莎是唯一真正的倖存者,完全不受那團煙霧侵擾。德布夏家老奶奶是第一個點火燒出煙霧的人,而她們的媽媽完全被籠罩在煙霧中。黛拉和坎塔塔已經準備照單全收,因為她們心裏明白,那團會令人上癮的毒霧叫「責任」,但她們卻不知道怎麼撲滅燒出煙霧的那堆火。至於麗賽,她還真希望自己能更像喬德莎一點,這樣一來,黛拉打電話來時,她就可以嗤之以鼻:親愛的黛拉,火燒屁股也是你自己點的火,你只好自作自受。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羞辱斯科特?一開始她就不想跟斯科特去看那勞什子瑞典電影!然而此刻,為什麼她心裏會有種莫名的得意?為什麼她會有種痛快的感覺,為什麼她這麼不懷好意和卑鄙?
「然後我就帶她上床睡覺。就我們德布夏家的兩個老姐妹,當然,我們不會帶假陽|具上床。」
於是她又伸手拉住黛拉的手臂,她不是很用力,不過顯示出一種堅定。「瓊斯太太不是今天打電話給你的,對不對?」
「就算病到手沒力氣,我也會用腳上發條。」斯科特說。然後兩人忽然像神經病一樣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窗外陽光燦爛,音樂悠揚裊繞。
斯科特把盤子放在她面前,裡頭有培根和荷包蛋。麗賽真的餓壞了,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這時他把最後一個蛋丟進鍋子里。
「假如我們真想帶她回來,還有假如她自己想回來。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不要假裝沒看到問題,好嗎?他們可能會追問,要我們說實話。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問,到時我們就得承認,是的,她從前是有點憂鬱的傾向,不過已經很久沒發作了。」
護士打開第二診療室的門讓麗賽進去,然後又回去陪那個女孩。女孩嘴唇抿得好緊,幾乎快要看不見了。麗賽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著掛在牆上的一張圖片。圖片里有隻毛茸茸的西班牙長耳獵犬在一片長滿黃水仙的草原上賓士。過沒多久,孟辛格醫生匆匆走進來(醫生肯定急於擺脫他們,否則她得等更久)。女孩哭得很大聲。醫生關上門,一屁股坐在檢驗台上。
阿曼達抬頭看她,那雙德布夏家特有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看起來好無辜。這一剎那,麗賽突然不忍心再追問阿曼達下午說過的話。其實麗賽心裏想問的是:斯科特和秘寶,斯科特和血秘寶。也許等一下關了燈,房裡一片漆黑,兩人一齊躺在床上時,說不定阿曼達會自己開口提這件事。那就沒關係了。可是今天阿曼達受了不少罪,麗賽忍心開口追問這種事情嗎?
或者,會不會是那個「高個子」?那個「身上有無數斑紋的東西」?
「沒錯,」黛拉邊說邊用手撥了一下那頭短髮,「大概也只能這樣。」說著,她突然打了個大呵欠。她的嘴張得好大,大得異乎尋常,麗賽幾乎能看見她喉嚨里的扁桃體。麗賽又瞄一眼黛拉臉上的黑眼圈,這才想到,為了接「扎克」那通電話,她沒有立刻趕到阿曼達家,所以阿曼達發作的經過可能有很多她還不知道的事。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倆都沒再說話。窗台上那台破收音機依然播放著音樂,不過那是麗賽的爸爸絕對不會想聽的音樂。鍋里的蛋吱吱作響。麗賽肚子餓了,但很開心。
「你爸爸也會藏寶嗎?」
「斯科特?」她非常小聲地問道。
「沒什麼,」她說,「呃……她只是說,寶貝蛋,大概就像說『麗賽,你這寶貝蛋,你看,我搞得滿身是血,怎麼樣,喜歡嗎?』好了,黛拉,不是只有你會緊張。我也一樣。」

7

「她又發作了!那瘋婆子又發作了,她又拿刀割自己了!我剛才只是上一下廁所……讓她自己在廚房裡喝茶……我說:『阿曼達,你還可以吧。』……後來……」
孟辛格完全沒和她打招呼就一溜煙不見了。麗賽很佩服他:他可真是「靜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