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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五章 麗賽和那無比漫長的星期四(秘寶的線索)

第二部 靜動

「她一轉身,看到山頂那輪巨大的明月正凝視著她。她裸|露著胸部,面對那輪明月,月光穿透她的軀體,彷彿穿透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石。她靜靜佇立,體內盈溢著月光,展開雙臂迎接那輪明月。她伸展著雙臂,彷彿一朵風中顫抖的秋牡丹,高挺的雙乳迎向明月,彷彿為明月指引方向。明月觸動了她的溫柔,而她以無比的熱情等待明月投入她的懷抱。」
——D.H.勞倫斯,《虹》

第五章 麗賽和那無比漫長的星期四(秘寶的線索)

「當然好。」黛拉說道,然後跟在妹妹身後走出餐廳。白晝越來越長了,外頭天色還很亮。
「小美人,」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說,「現在你又煥然一新了。」接著,她咧嘴對自己笑笑,露出一口花了不少錢做的假牙。然而她眼中卻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黛拉走進房間時,阿曼達已經又倒回床上——像攤爛泥似的倒下。後來,黛拉和麗賽兩人又合力把她扶起來,讓她靠在床頭坐好。麗賽暗自慶幸有個人幫忙,因為她的背已經開始痛了。她真的難以想象,一天二十四小時照顧這樣的人,日復一日,花費會高到什麼程度。
看到黛拉的神情,麗賽忽然有種虛幻的感覺,感覺很不真實,因為這麼多年來,黛拉的口氣永遠都那麼直截了當,不留餘地,很難把她跟憂慮的神色聯想在一起。接著黛拉又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在做傻事?」
在正常狀況下,綠茵本來應該要派醫生到阿曼達家裡來做檢查,不過多虧了斯科特,埃布爾尼斯特別通融免了這道手續。他查詢過後,確定那位惠勒醫生真的不在了。另外麗賽也告訴他,阿曼達沒辦法走路(而且尿失禁),只是他們不確定她是沒辦法走,還是不想走。
(噓……噓……)
不對,我還沒走進去。那片黑漆漆、深不見底的森林還在前面——那裡,樹木很茂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香,過去的事情還在上演。永遠在上演。那天,你是怎麼跟蹤他的,還記得嗎?那個十月的夜晚,你是怎麼冒著風雪跟蹤他到森林里的?
阿曼達沒反應。
「你這個賤人,別裝了!」她朝著阿曼達大聲叱罵,其實心裏很清楚阿曼達並不是裝的。「噢,隨便你!不管你了——」她吼得好響亮,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要是不小心,也許她會驚動對面的瓊斯太太。於是她趕緊壓低聲音。「隨便你,愛躺就躺吧。不過別以為我會整個早上在這裏伺候你,被你耍得人仰馬翻。別做夢了。我要到樓下去了,我要去沖杯咖啡,泡碗麥片粥,享受一下。對了,女王陛下,等一下你如果聞到香味流口水,可以叫我。或是可以派個他媽的手下到樓下來拿外賣。」
他們結婚最初十年的紀念品,有照片、明信片、餐巾、紙板火柴、菜單、杯墊等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小東西。她收集這些東西已經多少年了?十年了嗎?沒有,沒那麼久,頂多六年,說不定還不到六年。
麗賽開口跟那護士打了個招呼(當年,那個護士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三歲,說不定還更年輕),提醒她有人走過來了。其實麗賽並沒有很大聲,只是輕輕說了聲「你好」,可是那個護士卻微微尖叫一聲,手上的托盤應聲掉到地上。沒想到咖啡杯和盤子都沒破——餐廳里的古董餐具還真是老當益壯——不過,那個裝果汁的玻璃杯卻摔得粉碎,橙汁灑滿了地上的油布地氈,也濺到護士那雙潔白無瑕的鞋子上。
「我不要想了!我不要再想這些東西了!」她聽到自己幾乎是在嘶吼,可是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好遙遠,彷彿是從一道萬丈深淵中傳出來。這時候,眼前的世界彷彿突然變得很脆弱,像一層薄薄的冰。不過,也可以說像面鏡子,但你卻不敢往鏡子里多看一眼。
「喂,你好,我是——」麗賽才剛開口,那女人的聲音又繼續往下說。她念了一大串各個部門的代碼,一般人想得到的部門都念到了……一副很有把握對方一定有按鍵電話似的。那是電話錄音。麗賽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蠢。
麗賽記得自己後來好像沒再跟斯科特提過綠茵的事。說真的,有必要嗎?因為後來阿曼達恢復正常了,而且恢復得很快。而且斯科特根本沒跟麗賽提過他和埃布爾尼斯醫生吃中飯的事。那是二〇〇一年十月的事——當時阿曼達已經複原好幾個月了。
正如麗賽擔心的,開回堡景鎮的路上速度很慢。她們正好跟在一輛超載的原木卡車後面,看著那輛卡車在前面搖搖晃晃。狹窄的山路彎彎曲曲,根本沒地方超車。麗賽只好跟卡車保持一段距離,以免跟在它屁股後面吸廢氣。雖然車速慢,不過麗賽也正好有時間可以回想今天發生的一些事情。至少還有這個好處。
她想,說不定柏木盒就是秘寶的下一個線索。接著,她已經看到她家門口的信箱了,就在車子前面不遠處。信箱蓋子被人拉下來,有一迭信件用橡皮圈綁著勾在信箱外。麗賽覺得很奇怪,就把車子停在信箱柱子旁邊。
埃布爾尼斯大夫幫阿曼達檢查時,兩人在外面等著,彷彿等了四十多分鐘。還好最後檢查的結果比預期令人欣慰。埃布爾尼斯跟她們說了很多診斷結果和醫療指示,不過此時此刻,麗賽唯一關心的是他剛才提到的一件事:在住院的第一個星期,他們會派人隨時隨地看緊阿曼達。時刻有人在病房裡看著她。另外,如果他們有辦法引導阿曼達到外面的大陽台上活動,當然也會有人陪著她去。走廊盡頭是普通病房,不過除非阿曼達的病情出現戲劇性變化突然改善,否則暫時還不會讓她去住普通病房。「目前我不敢說她的病情會突然好轉,」埃布爾尼斯大夫告訴她們,「雖然不是絕無可能,但很少見。兩位,我的原則一向是實話實說,那麼老實說,德布夏小姐恐怕得在這裏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候,麗賽好像想說什麼,可是還沒說出口就吞了回去。要是黛拉也親眼看過那個她們必須去的地方,那她們就能夠快點抵達那個目的地了。她們該去的地方是哪裡呢?應該是綠茵吧。「綠茵療養康復中心」在奧本市。二〇〇一年春天,阿曼達前一次發作時,她和斯科特曾經到那裡考察過。後來麗賽發現,斯科特和綠茵療養院之間頗有淵源,這是她沒預料到的。不過謝天謝地,還好有這個淵源。
「不過,我會先找到那個好秘寶,對不對?」麗賽喃喃嘀咕道,「再找到另外幾個線索,我就可以拿到獎品了。一罐飲料。乾脆給我一杯雙份威士忌好了,拜託。」她笑了起來,而且是大聲狂笑。「可是,萬一線索是在那團紫色的煙霧裡,那怎麼可能會是好秘寶呢?我不想進去,我不想到那團紫色的煙霧裡面。」
回想起來,她還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撐過去的。一定是那把銀鏟子幫她熬過去的。就這麼回事。當時她躺在床上,那把銀鏟子擺在旁邊,有時候她會懷疑自己當時是不是反應太慢了,所以才會來不及救斯科特,這時她就會摸摸那把鏟子;有時候她會擔心斯科特會不會半夜病情惡化,這時她也會摸摸那把鏟子。從當時到現在,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再想到這件事。
有好一會兒,斯科特一句話也沒說。他的呼吸聲很微弱,不過比起昨天已經好多了。昨天他躺在滾燙的停車場上,哀求麗賽拿冰塊給他,昨天他呼吸時發出一種可怕的嘶嘶聲。麗賽心想,他真的好多了。這時麗賽有點費力地伸出手,把手蓋在她手背上,輕輕捏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麗賽心想,他的嘴唇乾得嚇人,等一下去買個護唇膏來幫他擦一擦)。
這樣的結果似乎已經很不錯了。
麗賽大笑起來。那不是正常的笑,不過也不完全是歇斯底里的笑。那種笑似乎帶著一種幽默感。一隻死貓被人塞在信箱里,這根本就是……根本就是《致命的吸引力》里的情節嘛。這個用不著斯科特提醒,她自己就想得到。這真的不算什麼。還記得那部無聊的瑞典電影吧?沒有英語配音只有英文字幕,她也有本事看了兩次。為什麼這麼好笑呢?因為麗賽根本沒有養貓。
「夠了!別裝了!把你那臭屁股抬起來,坐回床上,然後給我乖乖站起來!」
她每次快睡著時,都會看到那個金毛小子,看到他轉動手上的槍,把槍口瞄向斯科特的心臟。她每次快睡著時,都會聽到那個金毛小子嘴裏嘀咕著: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那一剎那,她就會突然嚇醒。不過後來她終於還是睡著了,而且睡著的時間不長不短——大概三四個鐘頭吧——剛好夠她養足體力勉強撐過另一天。
還是沒反應,但麗賽並不害怕(可是她很快就會害怕了),而是火冒三丈。從前阿曼達發作時,麗賽也曾經這樣拚命想喚醒她,結果也是徒勞無功,可是當時她並不像現在這樣火冒三丈。
這一帶負責送免費郵件的郵差是西蒙斯先生,天氣好的時候,他喜歡用一兩條橡皮筋把信件綁成一沓,勾在那根還很堅固的寄信指示桿上。不過,今天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看得出他好像在信箱里塞了個包裹。麗賽瞥了那些信件一眼——只是些賬單和廣告郵件,還有坎塔塔寄來的明信片。接著,她把手伸進信箱里,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那個東西毛茸茸的,而且還濕濕的。她嚇了一跳,尖叫一聲,閃電般地把手縮回來,發現手指上全是血,立刻又開始尖叫。這次,她是真的害怕了。那一剎那,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她一定是被什麼東西咬到了。某種東西沿著柏木柱子爬進了信箱里。可能是老鼠,甚至可能是更可怕的東西——比如說,得了狂犬病的小動物,像是土撥鼠或者小浣熊。
「別再說了。」她對著鏡中影像嘀咕,然後走出女廁。要是能把那些聲音都關在廁所里該多好,可是偏偏那些聲音就是陰魂不散,如影隨形。先前有好一會兒,她一直都沒再聽到那些聲音。也許是因為那聲音睡著了,也許是因為被麗賽的理智說服了,也認為有些事就是不能說出來,甚至於就算麗賽分裂成兩個自我,那兩個自我之間也不可以提到那些事。舉例來說,那天斯科特中槍后,那個護士說了些什麼話。那是不可以說出來的。還有……
別忘了,還有那個「扎克·馬庫爾」,還有那個遺稿狗仔伍伯迪教授。這一整天她實在太忙了,忙到沒時間去想那兩個人,不過這並不表示那兩人不存在。她好累好累,今晚實在懶得去找那伍伯迪,懶得上門跟他攤牌……不過她倒是應該去找這個教授。為什麼要直接去找伍伯迪呢?也許是因為,從電話里的聲音聽來,那個「扎克」好像真的是個危險人物。
「阿曼達兔寶寶!」

9

「不是我想,是我應該。昨晚是你陪她到天亮,現在該輪到我了。不好意思,我得去放一下水。」
「呃……」麗賽還是笑著說,「斯科特會隱身術,他會利用身邊的環境把自己藏起來。」
麗賽仔細看看那個較大的行李箱,然後對黛拉說:「其實我想幫她買新的行李箱,這玩意兒已經爛到快不能用了。」
眼前是夕陽西沉的景象,有輛克萊斯勒休旅車彷彿穿透暮靄迎面開來,開車的人朝她揮揮手。麗賽也立刻朝他揮手,儘管她實在想不起來,她認識的人中有誰開克萊斯勒休旅車。管他的,反正在斯迪克維爾這一帶,不管誰跟你打招呼,你也跟著揮揮手就對了,鄉下地方的習慣就是這樣。反正此刻她心不在焉,心思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她必須面對現實,而現實就是,她並不想把所有回憶全部隔絕,因為有些事情是她……
自從《空虛的惡魔》出版后,他們的生活很快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光只是那次「德國生活實驗」,而是一切都變了。結婚後的生活突然變得混亂繁忙,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彷彿希區柯克的「火車上的陌生人」結尾的旋轉木馬(團團轉,團團轉)。
麗賽心想,那是一定的。接著,她跟那護士說了一句話。那是很多年前,他們還住在克里夫磨坊鎮小公寓時,斯科特說過的一句話。回想當時,她覺得斯科特只是隨口說說,但現在她真的相信了。是的,現在她深信不疑。
這種陳腔濫調麗賽不知道聽她說過多少次了。什麼「任重道遠責無旁貸」,噢,對了,還有黛拉名言排行榜第一名的「人生真是不公平」。不過這句話今天聽起來倒不怎麼刺耳,可以說相當慰藉。「黛拉,如果你真想幫她收拾行李,我也不好意思剝奪你的權利。」
結果,阿曼達還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愣愣地盯著天花板,而且身體似乎根本沒動過。可是麗賽不但沒有鬆了口氣,反而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坐到床緣,握住姐姐的手。阿曼達的手很溫暖,可是卻沒有半點反應。麗賽暗暗祈禱阿曼達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只可惜,那隻手依然像癱瘓似的一動也不動。
「就看到他已經在床上了。」麗賽截住她的話頭,幫她把那句話說完。她輕聲細語,臉上還掛著微笑。「就像那本童書的台詞一樣:阿布拉卡達布拉!變變變!」她一邊說一邊心裏暗暗想著:然後就是,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
「你還好嗎?」
「我幫她買好了。」黛拉說。她講話時突然帶著點鼻音,有點發抖。「麗賽,親愛的小麗賽,你已經為我們付出太多了。」她忽然握住麗賽的手,然後拉到嘴上親了一下。
就像俗話說的,麗賽心裏暗暗嘀咕著,微微一笑……當然,那只是她想象自己在微笑。用想象的比較不會九_九_藏_書惹麻煩。她姐姐累了,抽抽噎噎地哭著。麗賽牽著她從那座又短又陡峭的樓梯走下來,離開那間熱得像烤箱一樣的閣樓。然後她就這麼抱著姐姐,沒再多說什麼。她沒有說,有生命就有希望;她沒有說,要用樂觀的態度面對苦難;她沒有說,黎明前總是最黑暗的;她沒有說任何諸如此類的屁話。因為有時候,一個擁抱勝過千言萬語。有個人,一個跟她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也曾經從她身上學到這個道理——有時候,無聲勝有聲。有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閉上你的嘴,靜靜等待,靜靜等待。
只可惜,她現在已經踏上一場尋寶之旅,也許叫自己別再去想已經太遲了。回想一下今天早上發生的那件事,她心裏明白,她已經找到最前面的三個線索了。再找出另外幾個線索,她就可以拿到獎品了。說不定是根棒棒糖!說不定是瓶飲料,可口可樂,或是皇冠可樂!而且她一定會看到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
「呃,總得有人動手吧,我看你一副快病死的樣子。」
然後那個年輕護士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忽然笑起來。
只不過,我好像沒有選擇餘地了。
(萬歲)
黛拉和麗賽一樣,看起來也是一副累壞的樣子。黛拉設法找了空當在臉上補了點妝,可惜她皮包里的化妝品裝備不足,找不到東西可以遮住她的黑眼圈。一九七〇年代,是她負責每星期打一次電話教訓麗賽,提醒她什麼叫責任。看著眼前的她,麗賽完全無法想象她當年三十幾歲時那盛氣凌人的模樣。
「真的不是這個問題,蘭登太太。」這時麗賽感覺到卡桑德拉的口氣似乎有點冷淡,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心越來越沉,就快沉到谷底了。「這純粹是醫院空間和醫護人力的問題。您明白嗎,我們只有——」
她心想,好糗,不過他們的服務設計還滿周到的。接著,她按五,轉接到「住院信息查詢服務」。
一開始,黛拉不相信阿曼達不肯吃東西,直到她自己動手試過之後,才不得不信。而且那些蛋還是她自己重新炒的,因為先前剩下的蛋都被麗賽丟到垃圾筒去了。看到阿曼達痴獃的眼神,麗賽已經沒胃口把剩下的蛋吃掉了。
她把煙灰彈在那個從來沒用過的煙灰缸里。她也忘了納什維爾那家汽車旅館叫什麼名字。當時她從醫院走出來,回那家汽車旅館(她聽到腦中那個斯科特的聲音說:「沒錯,你跑回去了,就像酒鬼總是重回酒瓶的懷抱,就像狗老是跑回去聞它吐出來的東西」)。只不過,當時櫃檯的接待員並沒有給她原來住的那個房間,而是給了她一間後面的房間。
麗賽很快就發現,阿曼達這次的發作比前三次要嚴重得多。套用那個神經病醫生的術語,那就是所謂的「誘發性半緊張症」。她姐姐平常很容易惹人生氣,很會找麻煩,可是現在她彷彿突然變成一具會呼吸的玩偶。麗賽想辦法把阿曼達拉起來坐著,然後把頭轉過去,讓她坐在床緣。剛才天快亮時,這個穿著白色棉睡袍的女人有沒有跟她說話呢?她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和她已故的丈夫一樣呢?這些麗賽自己也搞不清楚,但現在很清楚的是,不管麗賽怎麼叫她,怎麼聲嘶力竭地大吼大叫,她都沒有反應。她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手擺在大腿上,雙眼空洞地盯著妹妹。麗賽從她面前走開時,她還是愣愣地直視前方。
這個,斯科特一定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就像他很清楚「噓——隆隆」的黑人原唱是誰——和弦合唱團,就像他知道《最後一場電影》快結束時,那間檯球室最後是落在誰手上——是「獅子」山姆。

5

3

麗賽,今天早上你只是在做夢……你應該明白的,不是嗎?
該死,她心想,她就是沒辦法——
二〇〇一年春天,阿曼達企圖割開自己的肚臍,然後一整個星期整個人就像爛泥一樣癱了,那就是她的神經病醫生所謂的「半緊張症」狀態。當時他們全家人利用晚上聚餐的機會,討論是否該把阿曼達送到綠茵去(或是另外某家精神療養機構)。麗賽還記得,那天的晚飯吃了很久,氣氛算是溫馨,不過也有幾次擦槍走火,搞得大家一肚子不高興。
「噢,小姐,這樣太麻煩你了。」那個護士說道,南方口音很重。「這完全是我的不對,走路沒看前面。」
「我是麗賽·蘭登……斯科特·蘭登太太。」
麗賽點點頭,努力擠出笑容。那笑容意味著:我聽別人說過他做過這種事,不過我很樂於再聽你說一次。

11

(噓,麗賽,不要說)
接著,她突然想到:樓上浴室的葯柜上面有沒有拋棄式刮鬍刀片?她的大姐會不會發現刀片,然後拿來割自己的手腕,或者喉嚨?
是的,麗賽也去過更恐怖的廁所,特別是跟斯科特一起到外地去時。結果她到了廁所后,只好半蹲著,屁股懸在馬桶上方——每次她跟斯科特到外地辦簽書會時,都是這種姿勢上廁所。接著她按鈕沖了水,走到洗臉槽前洗洗手,再捧水潑潑臉、把頭髮梳一梳,然後看著鏡中的自己。
斯科特還在世時,每次她回到家,信箱里總是滿滿的,不過自從斯科特過世后,信箱里的郵件就寥寥無幾了,而且信封上的收件人不再是蘭登夫婦,而變成了「貴住戶啟」、「貴先生女士啟」,或是「貴屋主啟」。事實上,眼前這沓信件看起來薄薄的,只有四封信和一張明信片。
麗賽的車子跟在那輛木材卡車後面,忽然看到路邊有個彈痕累累的路標,上面寫著「歡迎蒞臨堡景鎮」。這時她腦中不斷回想當時的畫面。她還記得,當時斯科特只是聳聳肩。「你們沒看到她已經陷入痴獃了嗎?」他說,「你們不覺得應該有人幫助她,把回家的路指給她看,這樣假如有天她想回家,還回得了家。」
「謝了,不過少烏鴉嘴。」
「秘寶的線索——那有點像『苦路』的儀式,模仿耶穌受難過程中的每個場景。」
麗賽轉頭想告訴黛拉,現在正在等轉接,但忽然發現黛拉已經不見,她跑到樓上看阿曼達去了。
「阿曼達!」她面對面朝著姐姐大喊一聲。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聽起來會有點滑稽(不過因為這裏只有她們兩個,所以還好)。她說道:「阿曼達……兔寶寶……大……姐姐!我要你……站起來……站起來!然後去廁所……去坐馬桶!阿曼達兔寶寶,去坐馬桶!我數到三!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麗賽又大吼一聲,叫阿曼達站起來,可是阿曼達還是一動也不動。
這是我要你去找的秘寶,是個好秘寶。就藏在那片紫色的東西後面。
「沒哭,也沒鬧嗎?」
黛拉很激動地點點頭,激動到說不出話來,然後又抬起手搓自己的臉。
我可以這樣把它召喚過來。它很快就會來了。
根據麗賽過去的經驗,女人容光煥發時,心情也不錯。於是她輕輕一捏黛拉的手,交代她開車小心一點,然後目送她走出大門。接著,她在阿曼達家裡慢慢晃了一圈,先是在屋裡到處看看,然後又到屋外繞了一圈,看看整棟屋子是不是都鎖好了:門窗、地窖蓋子、車庫門。
「阿曼達,把這些蛋給我吃掉——現在就吃!」
「吃了,小姐,他胃口還不錯。他傷得這麼重,有這樣的胃口算很不錯了。他喝了半杯咖啡——醫生說他只能喝這麼多。另外他還吃了些炒蛋,一點蘋果醬,還有一杯橙汁。不過你也看到了,橙汁沒喝完。」說著,她端著托盤站起來。「我到護士站去拿條毛巾,把地上的果汁擦乾淨。」
「麻煩給我一包賽倫淡煙,」麗賽說,「這樣吧,給我兩包好了。」
「美國石膏公司,」沒想到,她居然說得出來,「不過『熱火』老蘭登一定會說那叫『美國泥巴公司』。」這時她聽到自己腦中的吶喊,聲音低沉,口氣卻很激烈,甚至已接近嘶吼:「閉嘴,別再說了,真的夠了。你給我閉嘴。」
(斯科特窩在一張搖椅上,全身包得緊緊的,只露出一雙眼睛。屋外狂風呼號。那是從北極方向席捲而來的寒風。)
麗賽連忙打開置物箱,那包還沒拆封的香煙忽然掉出來。她在裏面翻了半天,終於找到那把廉價手電筒。那支手電筒本來放在她從前開的那輛雷克薩斯車上,後來才拿過來擺在寶馬上。那輛雷克薩斯她開了四年,蠻不錯的車。她之所以賣掉那輛車,只是因為那輛車會讓她想起斯科特。從前,斯科特幫那輛車取了個綽號,叫「麗賽的性感寶貝」。真沒想到,當一個跟你很親近的人過世后,再怎麼瑣碎的小東西也會令你觸景傷情。她就像童話里的「豌豆公主」一樣,儘管睡覺時鋪了二十層床墊,卻依然感覺得到最底下的那顆豌豆。此刻,她暗暗祈禱,希望手電筒還有電。

10

麗賽早有盤算。她早就有個實際可行的方案,而且絕對不會出差錯。黛拉的觀念可能不太一樣,不過麗賽和喬德莎是同一類型的人,兩人都比較實際。「讓她躺下來吧,那地方一開始上班,我們就打電話過去,」她說,「綠茵。還有,老天保佑,希望她現在別又給我撒泡尿。」
而且埃布爾尼斯大夫也親口答應過斯科特,如果有天麗賽的姐姐又出狀況,他一定會收留她——斯科特只不過請他吃了頓午飯,再送他五本簽名書,就換到了他的承諾。對此,麗賽一點都不意外。多年來眼看著名人的魅力如何征服某些人,麗賽早已見怪不怪了。
她們利用等候的時間,邊喝咖啡邊玩撲克牌。她們玩的是「克里巴奇」。那種玩法是她們老爸教的,而且他們早在上小學之前就已經會了。每玩三四把后就有個人去看看阿曼達。她還是老樣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盯著天花板。第一盤黛拉打敗了妹妹;第二盤黛拉靠作弊拿了三個順子,麗賽慘敗。
黛拉盯著她大姐看了好久好久。後來她終於又轉頭看看麗賽,那副鼓起下巴裝腔作勢的表情已經不見了。現在她又恢複原來的樣子:一個中年婦人因為家裡出了急事,被迫一大早就起床,到現在還睡眼惺忪的模樣。她沒有哭,不過已經快哭出來了。她那雙德布夏家特有的藍眼睛里已開始泛出淚光。「這次和以前不一樣,對不對?」
「沒有。」麗賽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藏了個秘寶要讓你去找。今天早上,那個穿著阿曼達睡衣的人就是這麼說的……而現在,太陽快要下山了,她也越來越覺得,那個人並不是阿曼達。或者說,阿曼達被附身了。
「所以,我就走到浴室,結果發現裡頭也沒有人。後來,我一轉頭——」
「要是連你親姐姐都不肯說真心話,還有誰會說?」
坎塔塔的丈夫輕蔑地哼了一聲,儘管斯科特靠著出書賺了好幾百萬,可是在理查德眼裡,他不過就是個整天做白日夢的傢伙。而不管理查德提出什麼意見,坎塔塔鐵定跟他一鼻孔出氣。麗賽從來沒想過要聲援斯科特,告訴他們斯科特自有他的道理。此刻,當她回想到當時的情景,忽然想到當天她好像也沒吃什麼東西。
而且她忽然想起,這位卡桑德拉的聲音為什麼聽起來那麼熟了。一個人忽然想到斯科特是誰,忽然想到正在跟自己說話的人曾經是他媽《新聞周刊》的封面人物,說話口氣就會變得跟卡桑德拉一樣。而且,如果麗賽跟這位大人物在一起,有了這層關係,她自己好像就不需要那麼有名了。有一次斯科特曾說過,有時候那是一種感情投射……
當時他躺在地上對麗賽說,那個「高個子」——那個身上有無數條紋的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他了。他說,我看不見它,可是我聽得到它好像在吃什麼東西。
他送過信息給她嗎?當時有嗎?
一九九六年冬天
「斯科特,我不想到那片紫色的東西後面。」這時車子已經快開到家了。「我他媽真的不想到那片紫色的東西後面去。」
「當然沒關係。他對每個女孩都是這麼說的,特別是漂亮的女孩。」
「我跟你一樣慘,」黛拉說,「我已經跑了十幾趟廁所,而且等一下離開這個好地方前我還要再去一趟。老天,制酸劑吃太多了,真吃不消。」
閉嘴,小麗賽!別說了。
「——那一次在納什維爾,他是怎麼捉弄那個護士的。」
她說的話連她自己都不信,不過那護士對她微微一笑,兩人就不再談斯科特的這件事了。麗賽心想,也許我們就把這件事當成腎結石,撒泡尿排掉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對,麗賽想了一下,十年了。她有點感傷地看著那兩個行李箱,然後把比較大的那個拉出來。
不算鏡子里的影子,房間里就只有她們兩人。她在跟九_九_藏_書誰說話呢?她說:「阿曼達,這不是斯科特乾的,對不對?求求你,告訴我,斯科特沒有……該怎麼說呢……你沒有被斯科特附身,對不對?」
這時她聽到「喀嚓」一聲,然後背景音樂又回來了。這次變成電影「黑豹」的主題曲《矛》。麗賽忽然覺得,那首音樂聽起來和原曲不太一樣。她心想,要是原唱伊扎克·海斯聽到了,說不定會爬進浴缸,用塑料袋把自己的頭罩起來。她在線等了好久,甚至懷疑那位小姐是不是已經忘了她的存在——天知道,她真的碰過這種事,特別是買機票或者打電話罵租車公司的時候。這時黛拉從樓上走下來,朝麗賽比了個手勢,彷彿在問:怎麼回事?趕快說!麗賽搖搖頭,意思是,沒事,我不知道。
麗賽淡淡地笑了笑,忽然覺得胃彷彿扭成了一團。
這時麗賽又把手伸到後座,摸摸那把鏟子。接著她用另一隻手去拿賽倫淡煙,又點了一根。這時她又回想起一件事。當時,第二天早上,她回醫院去看斯科特,當時氣溫已經越來越高。她走到加護病房區那棟大樓時,看到電梯口掛了個「故障」的牌子,於是她只好爬樓梯到三樓。接著她又想到,她快走到斯科特的病房門口時,又發生了一件事。真是蠢得可以,真的,就是那種令人啼笑皆非……
(噓!不準說!)
什麼樣的事情會令人啼笑皆非呢?比如說,我們明明不是有意,卻把別人嚇個半死。樓梯在加護病房區走廊的盡頭,麗賽從樓梯走上來后,沿著走廊朝斯科特的病房走去,這時那個護士正好從三一九號房走出來,手上端著一個托盤。她的眼睛沒看前面,而是轉頭看著病房裡面,皺著眉頭。
她跟護士說的是:「蘭登家的人受傷都好得很快。」說完,她就走進病房去看她丈夫了。
她們動手幫阿曼達收拾行李時,沒想到忽然都有點感傷。她們在三樓那個被阿曼達當閣樓用的小房間里找到了她的行李箱。那裡有兩個新秀麗牌的行李箱,看起來有點破爛,上面還掛著託運行李的卷標,卷標上的地名是「邁阿密」。那是她上次去佛羅里達看喬德莎的時候……上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七年前嗎?
或許斯科特曾經忘了他們有約會,或許他忘了告訴麗賽自己那非常不堪的童年,不過也有可能這次情況不一樣——斯科特並不是忘記,而是故意隱瞞線索。說不定他早已預見自己的死亡,所以決定等死後再讓麗賽想辦法找出來。這就是他安排的所謂「秘寶的線索」。
(「斯科特和麗賽!婚姻初期!」)
對了,「預度蜜月」。他說他們是去「預度蜜月」。他說:「好了,小寶貝,把東西準備好,我們要上緊發條了。」
「你剛才說什麼?」麗賽慢條斯理地問。
萬一她真的昏過去,腦袋撞到方向盤,車子的喇叭可能會驚天動地狂叫起來,而那位帕特先生就會急急忙忙地衝出來,看看出了什麼事。然後,帕特先生就會及時預防一場火災,免得她這個笨蛋被燒死在車裡——萬一真的失火了,那她會被困在車裡活活燒死,還是會被炸得飛上天?
不要從那個角度去想,那樣想很不好。如果你從那個角度去想,你會碰到很「邪」的東西。
昨天,她聽到斯科特在她腦中說話,聲音很大很清晰。他說:小寶貝,我留了些線索給你。當時她以為那只是自己的潛意識在自言自語,在她的腦海里模仿斯科特講話的聲音,所以沒把那句話當一回事。也許她真的是在做白日夢——也許。不過有件事卻毋庸置疑:斯科特給她留下了一堆「文學遺產」。套句斯科特的話,一堆「秘寶獎品」。現在是下午三點,一個漫長炎熱的星期四下午,她和黛拉在魯威斯頓的「巴伯餐廳」里。今天這日子已經夠難過了,更糟的是,如今沒有斯科特幫忙,可能會更難過。而他已經死了兩年,就算沒死也幫不上忙。
「不客氣。歡迎再度光臨。」說著,帕特先生又窩回躺椅,繼續聽他最喜歡的一首歌:戴洛·華利演唱的《要命,這美好的人生》。
那一剎那,麗賽不自主地警覺起來,心裏突然想起那句話:靜動。靜觀其變伺機而動。不過,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微微一笑說:「你知道嗎,他的花樣可多了,好壞都有。說給我聽聽,他跟你玩的是什麼把戲?」說著,她內心深處忽然浮現出很久以前的一幕。當時斯科特送給她第一個「秘寶」。
「謝謝你,埃布爾尼斯大夫,」說著,她朝黛拉比了個OK的手勢,「很高興你喜歡他的作品。」
此刻麗賽坐在寶馬的駕駛座上,腦中想到的是,當時她丈夫一直哀求她,叫她拿冰塊給他。後來,冰塊真的拿來了——那也是個奇迹。麗賽抬起手掩住自己的臉,臨場創意一向是斯科特的拿手好戲,麗賽就沒這種本事。不過,當埃布爾尼斯大夫問起當年那次意外事件,麗賽倒是發揮了一次小機智。埃布爾尼斯問她,當年納什維爾那位護士到底是怎麼回事,麗賽絞盡腦汁編了個故事,告訴他說,斯科特故意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換句話說,就是裝死。埃布爾尼斯笑得前仰後合,彷彿這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事。當時麗賽心想,這人真是無聊。不過,好歹這個瞎編的故事幫她擺脫了這位埃布爾尼斯。她終於離開了綠茵,來到這個地方,把車子停在郊外的路邊,往日記憶糾纏不休地圍繞著她,彷彿一群野狗圍在她腳邊瘋狂咆哮,拚命衝撞那道紫色的布幕……那令她又愛又恨的紫色布幕。
「是的?」
今天早上有「某種東西」也躺在床上。現在,她開始相信那是斯科特。基於某種原因,斯科特要她去找個秘寶,就像他小時候那樣。小時候,他住在賓夕法尼亞州鄉下,他和哥哥兩人曾經有過一段不愉快的陰暗童年。當時,他哥哥保羅就常常藏個秘寶讓他玩尋寶遊戲。只不過差別在於,保羅總會設計些謎語當線索,引導他去找下一個線索,而斯科特卻要把麗賽帶到……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消失了。斯科特,和弦合唱團,「最後一場電影」,這一切都已經消失了。
有一次她們到緬因州立大學圖書館,她花了將近一個半鐘頭到處找他,後來好不容易在期刊室里找到他了。奇怪的是,她明明已經進去找過兩次了。她罵斯科特不該讓她等那麼久,害得她到處找他,尤其在這種地方麗賽又不方便大聲喊他的名字。斯科特卻只是聳聳肩,很委屈地說他一直在期刊室里看新出版的詩刊。奇怪的是,她覺得斯科特說的是實話,完全沒有誇張。不知道為什麼,麗賽好像一直……一直低估了他。
黛拉從巴伯餐廳的女廁所走出來了,麗賽跟她說自己最好也去上一下廁所。堡景鎮離餐廳有二十英里遠,而且下午路上車子很多,萬一半路想上廁所就麻煩了。至於黛拉呢,她可得跑兩趟,這隻是第一趟。今天早上送阿曼達去綠茵的時候,兩人都忘了幫她打包行李。現在,黛拉得先去堡景鎮附近的阿曼達家整理行李,然後開車把行李送到綠茵去。送完行李后,她還要再跑回堡景鎮附近回自己的家。所以大概晚上八點半左右,她應該就能回到自己家了。當然,那得要運氣很好,路上不塞車。
所以,斯科特究竟是怎麼弄到那些病歷資料的呢?麗賽再怎麼好奇,這恐怕又會是另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目前她所知道的,就是斯科特和那位埃布爾尼斯特別研究過阿曼達的病歷,然後,埃布爾尼斯也同意斯科特的判斷,那就是:阿曼達·德布夏的病情可能越來越嚴重了。他們談著談著,埃布爾尼斯突然說(當時距離上甜點的時間應該還早),他願意向這位他最喜愛的作家擔保,要是阿曼達真的再次發作了,他一定會在綠茵幫這位德布夏小姐安排一個床位。
「沒錯,你怎麼會知道?」
編這種謊話真是愚蠢——只有毫無想象力的人才會編出這種謊話。不過話說回來,這句話並不愚蠢,因為這根本就不是謊話。每次到超市買東西,或是去逛百貨公司(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地方,幾乎沒有人會認出斯科特來),她老是會找不到他的人影。
黛拉聳聳肩,然後打了個呵欠。「還好啦,我上過更臭的。」
接著,她自己爬上床,跪在床上,兩隻膝蓋跪在阿曼達的大腿兩側,手擺在她脖子兩邊。這個跪姿看起來有點像情人間的動作,不過可以正眼看著阿曼達仰著的臉,看著她失神的雙眼。
「噢,小妹,我們該怎麼辦?」
黛拉雖然聽到阿曼達在樓上嘔吐,但好像心情還不錯。看到她的樣子,麗賽心裏開始盤算……不過很多話她現在還不想說出口。今天會很不好過,所以讓黛拉趁這時候笑笑也是件好事。
這時她嘴裏又開始冒出那種銅的味道。那是種驚慌失措的味道。沒錯,斯科特說的確實是「藏一個秘寶」。沒錯,斯科特說過,埃布爾尼斯大夫實在應該問問麗賽(如果他有機會碰到她的話),那次在納什維爾,斯科特是怎麼「藏秘寶」給那個護士的。斯科特很清楚,麗賽一定會看到那個信息。
斯科特說這叫「亮出名號」,可是他自己很少玩這種把戲。為什麼不呢?他解釋道,一方面是因為幹這種事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自大狂,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怕亮出名號之後對方卻不買賬。舉例來說,假如到餐廳去吃飯,他貼在領班的耳邊悄悄說,你不認識我嗎?結果那個領班也附在他耳邊說,很抱歉,先生,不認識——誰管你是誰?
帕特先生大半輩子都在看店,大概將近四十年了——一開始是在新澤西州他爸爸開的超商里幫忙,現在自己開了店。多年經驗告訴他,如果有滴酒不沾的人忽然跑進來說要買酒,或是痛恨抽煙的人忽然跑進說要買煙,他絕對不會表示任何意見。他只是把手伸到擺滿香煙的貨架上,把客人要的那個牌子的「毒品」拿下來,放在櫃檯上,然後隨口說句天氣真好之類的話。這位蘭登太太看到香煙的標價時,好像嚇了一跳,不過我們這位老闆假裝沒看到。他之所以看得出來,是因為麗賽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不過他知道這位顧客絕對不是買不起。有些客人為了買這玩意兒,還會狠心花掉給孩子買食品的錢,帕特先生就看過這種客人。
「阿曼達,把這些蛋給我吃掉。」黛拉聲色俱厲地說。麗賽很熟悉那種命令,年輕時她在電話里不知聽過多少次了。此刻,從黛拉那鼓起下巴的模樣和她的姿勢,看得出她認定阿曼達在假裝。套用她們老爸的口頭禪,那就叫「裝死還會呼吸」。老爸肚子里不知裝了多少這樣的口頭禪,而那些口頭禪聽起來都很滑稽、多彩多姿,而且還有點無厘頭。不過每次黛拉要你做什麼事,而你不肯照辦的時候,黛拉不就永遠認定你是「裝死還會呼吸」嗎?(想到這個,麗賽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這時麗賽只好挺身而出,幫她解圍。「還有,他就有辦法讓自己一動也不動。」她嘴上這樣說,但心裏卻想著,斯科特根本就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坐不住的人,就連看書時坐在椅子上也還是動個不停,拚命地咬指甲(有一次麗賽忍不住大罵他一頓,他就沒再咬指甲了,只是過沒多久又死灰復燃),猛抓自己的手臂,一副毒癮發作的模樣。有時他還會整個人蜷成一團,手上抓著那個五磅重的啞鈴,那個啞鈴平常都擺在他最喜歡的那張休閑椅下面。他只有做兩件事時才會徹底安靜下來:第一,熟睡的時候;第二,寫稿寫得很順的時候。
她徹底放鬆,讓自己笑了個夠。接著她又點了根賽倫淡煙,把車子開上車道。
接著,麗賽重新描述一次先前發生的事情,包括她姐姐如何自殘,然後「半緊張症」發作,然後今天早上的情況是前所未有的嚴重。她說話時聽得到電話里傳來微弱的敲打鍵盤聲。後來,麗賽一停下來,卡桑德拉立刻回答說:「蘭登太太,我了解您的困擾,可是綠茵目前已經沒有床位。」
說著,斯科特笑了起來,樣子看起來有點緊張,一副很心虛的樣子,彷彿小孩聽到什麼黃色笑話,只敢偷偷地笑。
「你閉嘴。」她大吼一聲,只不過,她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閉上嘴。」
噓,不要說。
小寶貝,這名字聽起來不太吉利,她腦中那個斯科特的聲音又說話了。
「你先生還蠻會變魔術的,對不對?」
她立刻抬起手在衣服上猛搓,氣喘吁吁,幾乎是在呻|吟。然後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把手舉到眼前,看看上面被咬了幾個傷口,傷口有多深。她心裏認定自己一定被咬傷了,這個意念太強烈了,所以有那麼一剎那,她彷彿真的看到手指上有傷口。接著,她眼睛眨了幾下,立刻回過神來。她看清楚了,原來手指上沒有傷口,也沒有被咬到的痕迹,只是沾到血。好吧,確實有某種東西在信箱里,某種毛茸茸的、很嚇人的東西,不過那東西已經永遠沒辦法再咬人了。
那件阿富汗毛線衣已經不見了https://read•99csw•com。在麗賽心目中,那個柏木盒屬於她的小小的「記憶角落」,不像斯科特那樣,整間工作室都是他的「記憶角落」。那個柏木盒是她保存紀念品的地方,而裏面的紀念品都是……
她瞄了麗賽一眼,眼睛睜得很大,露出受到驚嚇的表情,彷彿立刻就想轉身逃走。不過她很快又恢復鎮靜,然後說了句很典型的話:「噢,不好意思,你嚇了我一跳。」接著,她蹲下來,制服的裙擺扯到膝蓋上方,露出穿著長筒白襪的腿。她把盤子和咖啡杯放回托盤上,然後開始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撿起來,動作優雅利落而又小心翼翼。這時麗賽也蹲下來幫忙。

15

「我應該問問你,當初他是怎麼捉弄那個護士的——」
你快要找到那個「血秘寶」了。
「麗賽,」他說,「我的小麗賽。」
「黛拉,你真的要自己去買嗎?」

12

「當然,再加上白色的床單和他穿的那條白色內褲……」這時那個年輕小護士開始有點覺得不對勁了。她似乎很願意相信斯科特的話,而且麗賽心裡有數,斯科特說話時一定是用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凝視著護士,所以護士也就真的相信了。而此刻,那個護士似乎開始感覺到自己剛才說的話好像有點荒謬。
「噢,這樣嗎?呃……確定沒有嗎?是這樣的,我不需要州政府醫療補助,也不用醫療保險——我直接付現,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老天,我迷路了。」說著,她的手頹然下垂,勉強笑了一下。「我迷失在這片黑漆漆、深不見底的森林里了。」
麗賽非常意外——幾乎是嚇了一跳。雖然她和黛拉已經很久沒有吵架了,不過這麼熱情的舉動,實在很不像她姐姐的風格。
後來麗賽還是又問了黛拉一次是不是真的不用麗賽陪她開車回綠茵。黛拉還是搖搖頭。她說,她有本邁克爾·努南的有聲書一直還沒聽,正好趁這機會好好聽一聽。剛才她已經在阿曼達的浴室里洗過臉,補了妝,紮好頭髮,現在的她看起來容光煥發。
「親愛的,今天早上感覺還好嗎?」麗賽問他。
「我發誓,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跟傢具沒什麼兩樣。好幾次我從他旁邊走過時,根本沒發現他坐在那裡。」說著,她拉了一下護士的手,「小朋友,我相信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然而她真的搞不清楚今天早上在阿曼達房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夢,她想扶阿曼達站起來,扶她進浴室,也是她在做夢。不過有件事絕對不是夢:她已經幫阿曼達登記,準備把她送進綠茵療養院,讓她在那裡接受一個星期的治療。至少一星期。整個過程比她和黛拉預期得要順利得多。這都要歸功於斯科特,目前來說……
她把手伸到收音機前,想找找看有沒有美妙的鄉村音樂可聽(這又是斯科特傳染給她的壞習慣。斯科特過世前幾年把很多壞習慣傳染給麗賽,聽鄉村音樂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這是麗賽到現在還改不掉的壞習慣)。這時她瞥了黛拉一眼,看到黛外頭靠在右座的窗玻璃上,已經睡著了。看來現在好像不是聽音樂的好時機,麗賽又把手縮了回來。
當時斯科特正在工作室寫稿,邊寫邊聽音樂,音量也跟平常一樣震耳欲聾。儘管工作室里裝了隔音牆,但她在家裡就隱隱約約聽得到斯蒂夫·厄爾的歌聲,是那首《吉他之城》。如果這時候跑去叫他,麗賽的耳朵可能又要受傷。在她看來,耳朵受傷的代價大約是兩千塊錢。
黛拉本來要點頭,接著又忽然搖起頭來。「什麼新的行李箱!」她忽然大叫起來,「笑死人了!你為什麼認為她會需要新的行李箱?你沒聽到醫生說嗎——她對突發聲音測試沒有反應,對拍打測試沒有反應,對針刺測試沒有反應!你知道護士怎麼形容她這種病人嗎?她們都說那叫『二愣子』!還有,我才懶得聽醫生鬼扯什麼治療,什麼仙丹!我告訴你,要是她還能清醒過來,那才真叫太陽打西邊出來!」
自從那本書出版后,她就不再收集小餐巾紙、紙板火柴之類的東西,因為他們會經過的機場、餐廳和飯店實在太多了。不久后,她就什麼都不收集了。一打開老媽的柏木盒,你就會聞到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感覺很舒服。可是那個盒子跑到哪裡去了?她很確定,一定在屋裡某個地方。她下定決心,非找到它不可。

13

所以不管是他真的忘記了,還是故意隱瞞,反正最後麗賽還是設法拼湊出整件事的完整面貌。她和埃布爾尼斯通電話時,適時用些譬如「嗯」、「噢,真的呀」、「你也知道的嘛」,還有「哎呀,那個我忘了」等等字眼來搪塞。反正,她就是用這方法把事情搞清楚了。
「他今天狀況好多了,」那個護士說,「溫德斯特大夫早上巡房時來過,他說他真的很驚訝。」
「沒錯,就是那樣。」麗賽自言自語嘀咕著。雖然下午天氣很熱,她還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舊日回憶不斷在她腦中冒了出來,彷彿活生生在她眼前重現,那種感覺令她很不自在,彷彿過去的一切始終沒有消逝,彷彿時間只是一條隔成無數段的長廊,而在某些段里,過去的一切仍在上演。
埃布爾尼斯大夫告訴她(那是他在電話里說的。當時麗賽說來說去都是「嗯」、「噢,真的呀」、「你知道的嘛」、「哎呀,那個我忘了」之類的話,輕而易舉就套出了實情),那天吃中飯時,斯科特說,他認為阿曼達·德布夏的病情正在逐漸惡化,以後再發作時可能會更嚴重,陷入痴獃后很可能永遠不會複原。醫生還說,斯科特已經讀過簡介手冊,見過幾個優秀的醫生,並在他們陪同下參觀過綠茵的環境設施,斯科特認為綠茵正是阿曼達最需要的地方。
這時候,她發現有些思緒又開始在腦海里蠢蠢欲動。她又開始想到昨晚做的夢和昔日的回憶(她忽然想到,那就是「斯科特和麗賽的婚姻初期」)。她拚命揮開那些思緒,她也不願去想剛才醒來時發生的事。等有時間再慢慢想,現在不行。現在她得先應付大姐。
埃布爾尼斯說,是斯科特主動打電話給他的。難道斯科特事先就知道這位醫生是他的頭號書迷?或者這純粹只是巧合?麗賽不相信有這麼巧的事,這也未免太巧了。不過如果斯科特真的事先知情,那麼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埃布爾尼斯一直說個不停,麗賽找不到機會插嘴問他,不過其實她也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算了,別問了,這個問題應該無關緊要。總之埃布爾尼斯接到斯科特的電話時大喜過望(那句成語是怎麼說來著?對了,「受寵若驚」)。斯科特詢問他有關麗賽姐姐的事情,他幾乎有問必答,後來斯科特邀他一起吃午飯,他更是迫不及待一口答應下來。埃布爾尼斯大夫問斯科特,等一下吃飯時,可不可以帶幾本他最喜歡的斯科特的小說去請他簽名?斯科特答道,當然沒問題,他非常樂意。
(非洲毛線衣)
接著,黛拉想和麗賽玩第三盤,但麗賽說不想玩了。於是兩人開始看電視,看「今日美國」晨間新聞的最後一段。這時麗賽彷彿聽得到斯科特在她腦海中吶喊著,他不可能砸得掉老漢克的飯碗。當然,這裏的老漢克就是指漢克·威廉斯。談到鄉村音樂,斯科特最先接觸的就是老漢克……然後他才開始喜歡鄉村音樂。
「你講得好輕鬆,你以為她是要去度假嗎?」坎塔塔說——麗賽覺得她的語氣相當惡毒。
這時那可怕的背景音樂終於停了,卡桑德拉又回到線上。她那冷漠的口氣忽然消失了,突然變得很有人情味。直到此刻麗賽才開始覺得自己是在跟人說話,而且,不知道為何,麗賽忽然覺得她的口氣聽起來很耳熟。「蘭登太太?」
還好,手電筒的確還有電,而且很亮,不會一閃一閃的。麗賽朝旁邊挪了一下身子,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把手電筒朝信箱里照進去。她隱隱感覺得到,自己把嘴唇咬得好緊,咬到都會痛了。起初她只看到一團黑黑的東西,而且閃爍著一絲綠綠的光點,彷彿一顆彈珠反射著光芒。此外,凹凸不平的金屬底板上看起來濕濕的,那應該就是剛才她手指沾到的血。她的身體又往左挪了一點,緊貼著車門,小心翼翼地把手電筒伸進信箱里。她看到那團黑黑的東西滿身是毛,長著耳朵鼻子。在正常的光線下,那個鼻子應該會是粉紅色的,這時她已經可以確定那是什麼動物的眼睛了。絕對不會錯。雖然那隻動物已經死了,不過眼睛的形狀還是看得出來。信箱里是只死貓。
「噢,我已經在禱告了。真的,我已經在禱告了。」
她說這些話時,感覺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拚命想抓住岸邊最後一根稻草。這樣有點愚蠢,可是當你無計可施時,錢就是最後的法寶。「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比較方便你們工作。」最後一句她說得很心虛。
「蘭登太太,容我先說,我很難過,請您節哀。我有五本你先生親筆簽名的小說,那是我最珍惜的收藏品之一。」
還記不記得那天在醫院里,那個護士說的話?——那就是秘寶的另一個線索。
跟埃布爾尼斯大夫交談,感覺很像第四局下半才進場看球賽。不過對麗賽來說,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這大半輩子,她一直都跟在斯科特後面拚命追趕,把事情搞清楚。她還記得,有天有輛傢具公司的小貨車從波特蘭開到他們家來,車上載滿了組合式沙發。
就在這時,護士看了她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過表情不是很明顯——那神情彷彿在說:老天,你竟然是他太太!不過這種神情麗賽早就見怪不怪了。接著護士立刻又低下頭看著地上,拚命搜尋,看有沒有漏掉的玻璃碎片。
她坐上車子,把阿曼達的鑰匙圈放在右座置物箱里,然後倒車退出車道,車后是漸漸沉落的夕陽。夕陽餘暉中,麗賽忽然感覺到斑駁的陰影籠罩在車身上,籠罩在阿曼達家的屋頂上,彷彿車後有某種巨大的東西。麗賽嚇了一跳,立刻踩下煞車,轉頭看看後面——她看到那把銀鏟子,看到「謝普曼圖書館破土典禮」那幾個大字。麗賽把手伸到後面,摸摸鏟子的木頭握柄,那一剎那,她立刻覺得內心平靜了些,接著她轉頭看看馬路兩頭,確定路上沒有車子,於是把車倒到馬路上,面向回家的方向。她看到馬路對面,瓊斯太太坐在她家的門廊上,朝她揮揮手打招呼。麗賽也對她揮揮手,然後又從座位中間把手伸到後座,抓住那支鏟子的握柄。

8

「斯科特說的是『藏一個秘寶』,不是嗎?」
(噓!)
麗賽本來大可打斷他的話,不過她覺得這樣可能會得罪他,壞了大事。更何況麗賽自己也很好奇,說得更正確點,麗賽很渴望聽他說。麗賽究竟想聽什麼?她想聽聽看斯科特有沒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7

「不好意思讓您等這麼久。我剛剛查了一下,發現電腦里有條註記,上面說,如果您或您的先生打電話來,我們就要趕緊通知埃布爾尼斯醫生。埃布爾尼斯醫生現在正好在辦公室里,要我幫您轉接嗎?」
「是的,大夫。」麗賽邊說邊比了個手勢叫黛拉坐下,不要在旁邊走來走去繞圈子。「我是麗賽·蘭登。」
黛拉坐直身子,看著阿曼達家,然後說:「噢,真要命。」
坐在「嗯嗯樹」下。斯科特點了根煙,然後說,他有些事要告訴麗賽。很重要的事。如果她聽了之後,後悔了,不想嫁給他了,他會很難過……不,他說他會他媽的傷心欲絕,可是——
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頭轉向一邊。他臉色蒼白,床單被單也是一片白——他那句話倒是說得一點不假。不過他那頭烏黑的披肩長發是不可能看不到的。她昨晚坐的那張椅子還擺在原來的地方。於是,她又走到床邊坐到那張椅子上。她把書拿出來——雪莉·康倫的《野蠻人》。昨天看到的那頁夾著一張從紙板火柴撕下來的紙片。她正要把那張紙片拿掉時,突然注意到斯科特睜開了眼睛,正在看著她。
他曾經和那位休斯·埃布爾尼斯一起吃過一頓很正式的午餐,而這件事又再度證明了他的健忘。也許他本來打算告訴麗賽,如果麗賽隔了一年半載后再問他,他可能會告訴你,他很久以前就告訴過麗賽那件事了:和埃布爾尼斯吃午飯?當然,而且當天晚上就告訴她了。只不過,那天晚上他並沒有告訴麗賽,而是窩在工作室里埋頭寫他的短篇小說,邊寫邊聽鮑勃·迪倫的新專輯。
這是個漫長的星期四。五點多左右麗賽走進「帕特超市」,發現今天是老闆奈瑞斯·帕特自己看店。他坐在結賬櫃檯后的一張躺椅上,邊吃咖喱飯,邊看鄉村音樂的電視節目。他看到麗賽走進來,read•99csw•com趕快把咖喱飯放到旁邊,站起來招呼她,他身上那件T恤印著「我愛黑斯克湖鎮」幾個字。
反正後來,斯科特把綠茵的介紹手冊都帶回家了。麗賽還記得,那幾本手冊全都被丟在廚房流理台上,亂成一團。其中有一本的封面圖片是棟很大的建築,看起來很像「亂世佳人」里的南方莊園大宅。那本手冊的標題是「全家人的寄託,精神疾病患者的避難所」。
「沒錯。」她一邊說一邊把遮陽板拉下來擋住刺眼的夕陽。「在新罕布希爾州。當時距離婚禮還有一個月。不過詳細地點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也許我們應該把兩個都拿下去。」黛拉有點猶豫,然後抬手抹了一下臉。「哇!這裏好熱!」

6

那個房間外面什麼都沒有,只看得到一道籬笆。當時她感覺彷彿全納什維爾的狗都跑到那道籬笆外面吠個不停,吠個不停,她忽然想到當年那隻「布魯托」。跟納什維爾那群狗比起來,「布魯托」實在太斯文了。房間里有兩張床,她隨便挑了一張躺下,心裏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從某方面來看,聽埃布爾尼斯大夫說故事,感覺很像在工作室里看那些期刊雜誌里的照片文章,彷彿裏面隱藏著某些失落的回憶。等一下埃布爾尼斯就會把那天吃中飯的情景完完整整地說出來,那麼,這會不會是斯科特安排的另一個「秘寶線索」?應該不是,不過麗賽實在無法確定。麗賽只能確定,聽了埃布爾尼斯的話之後,她心中忽然一陣傷痛。兩年了,難道悲傷到現在還沒消退?難道那悲傷依然令她心痛?
不知道我們的阿曼達兔寶寶姐姐,覺得咖啡和麥片粥聞起來香不香呢?至少麗賽自己覺得很香,特別是咖啡。吃燕麥粥前,她先喝了杯黑咖啡,喝完后又沖了另一杯,放了雙份的糖和奶油。她舉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心想:能來根煙多好,這樣一來,今天鐵定生龍活虎。要是能來根他媽的賽倫淡煙該有多好。
於是,埃布爾尼斯帶去的是他最喜歡的斯科特作品,而斯科特帶的則是阿曼達的病歷資料。車子距離阿曼達家已經剩下不到一英里路,這時麗賽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斯科特是怎麼弄到阿曼達的病歷資料的?難道是他的魔力蠱惑了阿曼達,讓她自己乖乖交出來?難道是他蠱惑了珍·惠勒,那個張牙舞爪的神經病醫生?還是兩個人都被他蠱惑了?麗賽心裏明白,這不是沒有可能。斯科特的魅力並非無往不利——達西米爾那個南方炸雞小混蛋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不過有些人就是會被他迷惑。阿曼達當然也感覺得到斯科特的魔力,不過麗賽卻很清楚,她姐姐不是那麼信任斯科特(阿曼達讀過斯科特所有的書,甚至包括那本《空虛的惡魔》……阿曼達說,自從看了那本書後,她有整整一星期睡覺時都不敢關燈)。至於那位珍·惠勒是什麼狀況,麗賽就不得而知了。
在鹿角旅店。
那個護士笑了起來,臉更紅了。「他說他有注意到,我從他旁邊經過時,停下來仔細看他。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麼『我本來就比一般白人更白,現在我的血幾乎都流光了,一定不會有人比我更白了』。」
還是沒用。然後麗賽彎下腰,用那條冷冷的濕毛巾猛搓阿曼達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還是沒用。就連濕毛巾從她臉上搓過,她的眼睛還是眨都不眨,這時麗賽開始害怕了。她偷瞄了一眼床頭的收音機電子鐘,發現已經六點多,可以打電話給黛拉了。不用怕吵醒麥特,因為他不在家。他現在大概還在蒙特利爾睡他的大覺。不過她並不想打電話,還不想打。打電話給黛拉就意味著她承認失敗了,而她還不打算承認失敗。
可能會怎樣?」麗賽很生氣地大吼,聲音發抖。接著她又說:「別說了,我不想聽。」
「昨天晚上出了什麼事嗎?」
「我們先拿大的那個就行了。」麗賽說。本來她還想再加一句:她不覺得阿曼達會在那個杜鵑窩待那麼久,久到有機會參加他們今年的年度舞會。還好,話還沒出口,她趕緊咬住舌頭,硬是把話吞回去。看到黛拉汗流浹背一臉疲倦的模樣,她立刻明白現在絕對不是耍嘴皮子的時候。「裝一星期的東西,一個箱子就夠了。她不會住太久的,你忘了那個醫生說什麼嗎?」
然而,她真的壓抑得了那些不斷湧現的回憶嗎?她應該好好想想。這很重要,因為其實她也和死去的丈夫一樣,努力把一些令人痛苦令人恐懼的回憶隱藏起來。她在自己內心築起一道布幕,把「現在的麗賽」和「早年的麗賽」隔了開來。她一直以為那道布幕很結實,可是今天晚上,她已經不再那麼有把握了。顯然那道布幕有破洞。如果你從這些破洞往另一邊看,可能會看到一團紫色的霧,霧裡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東西。很可能是你不想看到的東西。所以,最好還是別去看那些破洞,就好像天黑以後,除非把整個房子里的燈都打開,否則最好不要去看鏡子里的自己。還有,最好不要吃……
「好吧。」她說。這時她看到自己的手抓著指甲剪的模樣,嘴裏突然冒出一股銅的味道,彷彿腦中有一陣紫光閃爍,她忽然緊張起來。「好吧,我知道,我不說了。」
是嗎?沒錯。
阿曼達前幾次發作時,服服帖帖地任人擺布……當時麗賽覺得,她幾乎就像個被催眠的人。可是這次似乎很不一樣。此刻麗賽只能暗暗祈禱,希望狀況不太嚴重。每個人早上起床時一定會有幾件事情要先做。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人還想繼續住在這棟鱈魚角式小屋,還想自由自在地過日子,那麼就必須先要有能力做這些事。
結婚以後,她很少說自己是斯科特·蘭登太太。這輩子大概只說過五六次。而斯科特過世后這二十六個月來,她從來沒有這樣介紹過自己。那麼,這個稱呼怎麼會在此刻突然脫口而出呢?這並不難理解。

1

這時麗賽猛然意識到,她真的在說話,雖然聲音很小。她一次又一次地說:「別再想了,別再想了,別再想了。」
麗賽正把手伸向那個裝著方糖的盒子,一聽到黛拉的聲音,她的手忽然轉向那個老式代糖罐,拿起來撒了些代糖到杯子里。「我在想,今天真的是個黑得像咖啡一樣的『黑色星期四』,」她說,「這個星期四,喝咖啡如果不加真正的糖,恐怕喝不下去。我大概已經喝到第十杯了。」
「都沒有。」
她突然不敢去看腦中浮現的景象。有些東西並沒有被那團紫色霧氣掩蓋住,有些東西就隱藏在她記憶深處,隨手可得。舉例來說,「秘寶」就是這樣的東西。其實,有一次斯科特已經很清楚地跟她解釋過什麼是「秘寶」了,不是嗎?
剛才麗賽把車停在超商旁邊,以免擋到加油機通道車輛的進出——總共有七座加油島、十四部加油機。她一坐上車,立刻發動引擎,因為她想趕快把車窗降下來。引擎一發動,儀錶板上那台XM衛星收音機也跟著同時啟動(斯科特愛死了所有的XM頻道),開始播放音樂。目前的頻道是5—50s,正在播放的音樂正是那首「噓——隆隆」,只不過不是和弦合唱團的原唱。聽到這首曲子,麗賽倒並不覺得意外。這是首翻唱曲,演唱者是個四重唱。斯科特自己幫他們取了個綽號叫「白人四少年」。不過喝醉酒時,他會說他們是「純種四白鬼」。
好吧,好吧,那又怎樣。鹿角旅店就鹿角旅店。當時斯科特好像說那算「早期蜜月」,還是什麼——
接著,她看到阿曼達用來放毛巾的架子,看到上面有一堆洗髮水試用包,於是把指甲剪藏在後面。接著,她忽然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事要做,乾脆就洗了個澡。她洗好澡一走出浴室,就看到阿曼達屁股下面濕了一大攤。她心想,看來,這已經不是她們自家姐妹能關起門來處理的事了。她拿了條毛巾墊在阿曼達濕透的屁股下,然後瞄瞄床頭的時鐘,嘆了口氣,拿起電話,撥了黛拉家的號碼。
正事說完了,埃布爾尼斯大夫開始重提陳年往事,講述當年他如何和偉大的斯科特·蘭登一起吃午飯。黛拉一直跟她比著手勢,意思是叫她快點,別再跟他扯下去。但儘管如此,麗賽還是很樂於讓他說個高興。
這時候,那個護士忽然露出興奮的表情對她說:「對了,斯科特就是這麼說的——他說他只是利用床上的棉被把自己藏起來。」護士忽然臉紅了。「對了,他要我們叫他斯科特,而且很認真地規定我們一定要這樣叫他。蘭登太太,希望你不介意。」這個小護士的南方口音真的很重,不過倒不像那個達西米爾讓她聽了很不舒服。
黛拉點點頭,然後又擦擦臉。「她的東西都在房間里,至少我們可以從那裡開始。」
「蘭登太太,可以麻煩您稍候一下嗎?」
阿曼達根本沒反應。過了一會兒,麗賽走到浴室,看有沒有刀片之類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心想,黛拉好像真的比她早一步搜過這間浴室了,因為她找了半天,結果只找到一把指甲剪。阿曼達有一座看起來還滿簡樸的小梳妝台,那把指甲剪就放在最底下那層抽屜里。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你一心尋死,一把小小的指甲剪也夠用了。為什麼呢?因為斯科特的父親……
這時麗賽忽然聽到很微弱的「叮噹」一聲,聽起來很像早餐餡餅烤好時烤箱發出的聲音。
「剛才我到病房裡看看他的狀況,」護士說,「我發誓,當時床上根本沒看到人。我的意思是,點滴的架子還在,上面還吊著點滴袋,可是……我猜,他一定是把針頭拔掉了,跑到廁所去。你應該知道,打了麻|醉|葯的病人老是會幹些莫名其妙的事。」
太驚人了,那個聲音真的……她感覺到那聲音在監視她,在監聽她的動靜。她好怕。
別再想了。我不要再想鹿角旅店,不要再想那個周末。不要再想那場看起來很奇妙的暴風雪,不要再想當時我們坐在那棵「嗯嗯樹」下吃三明治,喝紅酒,不要再想那天晚上我們睡的那張床,不要再想他說的那個故事——長板凳,秘寶,還有他那瘋瘋癲癲的爸爸。我好怕,一旦那些記憶跑回來,我就會看到那些我不敢看的東西。求求你,不要再想了。
開車回家這段路並不遠。她才剛開上路,腦中就開始思潮起伏。她心裏不得不承認,那些不斷浮現的往日記憶真的令她感到害怕——那種感覺,彷彿那些事又再次出現,此刻正活生生在她面前上演。而且那些記憶比今天早上天亮前發生的那件事更可怕——如果那件事是真的。當然,她可以不把那件事當一回事(呃……應該辦得到),她可以安慰自己說,那只是因為她太焦慮了,半睡半醒間迷迷糊糊做了個惡夢。然而,格德·埃倫·科爾就不一樣了。多少年了,她本來已經完全忘記那個名字,忘記這個人了,但現在這名字為何如此清晰地浮現眼前?如果你問她,斯科特的爸爸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工作,她一定會老實告訴你,她想不起來了。

14

確定這兩件事情后,醫生告訴麗賽,他會派輛綠茵的救護車過來,他還特彆強調,救護車上不會有任何標誌,外表看起來就像一般休旅車一樣。麗賽和黛拉開著麗賽那輛寶馬,跟在綠茵的救護車後面。當時兩人內心都充滿感激。黛拉感謝的是埃布爾尼斯大夫,麗賽感謝的是斯科特。
她繞到床的另一邊,抓住阿曼達的腋下,把她往後拖。雖然阿曼達骨瘦如柴,但麗賽覺得這動作卻比想象中吃力。

2

到了九點五分,麗賽走到電話前坐下,打電話到查號台,問到綠茵的電話號碼。這時她得意洋洋地朝黛拉微微一笑,可是笑得有點緊張。「黛拉,求老天保佑吧。」
「阿曼達兔寶寶姐姐!」
麗賽攪拌一下杯子里的咖啡,皺起眉頭,然後舉起杯子啜了一口。「你真的要幫她收拾行李嗎?」
這時候,車子開在十七號公路上,麗賽忽然一個急轉彎,把車子切到路邊停下來。車后揚起一大片灰塵。天色還很亮,可是光給人的感覺卻不同了,變得越來越像夢裡那種霧霧的光暈,越來越像新英格蘭七月的黃昏。在馬薩諸塞州以北出生長大的人,永遠忘不了那種夏日的燦爛光輝,那是他們童年時代最鮮明的記憶。
他們到那裡,是為了慶祝《空虛的惡魔》平裝本賣出了好成績。那本恐怖兮兮的小說讓斯科特·蘭登初次登上暢銷排行榜,賺了一大筆錢。抵達目的地之後,他們發現那裡根本沒有別的客人,而且真的下了一場很怪異的暴風雪。秋天的暴風雪。星期六那天,他們穿上雪靴,沿著一條小路走進森林,坐在……
說完斯科特又睡著了。他的手還壓在麗賽的手背上,不過麗賽倒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反正她用一隻手也能翻書。
她拿起其中一包新九九藏書買的煙,拆開包裝,然後把一根賽倫淡煙塞進嘴裏。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根,距離上次抽煙已經有……上次抽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五年前?七年前?這時寶馬車上的點煙器彈了起來,於是,她把點煙器湊向煙頭,小心翼翼吸了一口。那口煙混雜著淡淡的薄荷味。
「你在想什麼,小麗賽?」黛拉忽然開口問道。
黛拉把蛋塞進阿曼達嘴裏,然後轉頭看看麗賽,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你看!我就覺得她只是欠修——」
「這個我相信。」麗賽說,然後也有點心虛地笑了一下。她朝車子走去,右手食指上掛著阿曼達家的鑰匙串——沒想到那串鑰匙這麼重,比她自己家裡的還重。奇怪,她的房子不是比阿曼達家大很多嗎?此刻,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自己已經開始陷入很「邪」的處境了。現在,阿曼達被送進精神療養院,而那只是一切的開始。
到了六點二十分左右,麗賽還真的成功了一次,可惜成功只持續了片刻。阿曼達終於勉強撐起上半身。那一剎那麗賽忽然想起當年自己是怎麼跟第一輛車搏鬥的,兩種感覺真的好像。那是一輛七四年的福特斑馬。整整兩分鐘,她一次又一次啟動,後來就在電池快要沒電的那一剎那,引擎突然發動了。可惜最後的結局不同,阿曼達沒有像那輛車一樣發動。她沒有坐起來,讓麗賽帶她到浴室。她又倒回床上,而且整個人歪向一邊。這時麗賽只好趕快衝上去,托住她腋下,一邊咒罵一邊撐住她的身體,以免她倒在地上。
「我打電話到綠茵療養院對面的汽車旅館,」她說,「看起來蠻幹凈的,所以我打算訂個房間,今晚睡在那裡。我實在懶得再連夜開大老遠的車回堡景鎮了,而且住在那邊,明天一大早我還可以先去看看阿曼達。過條馬路就到了。」說著,她看著妹妹,眼中流露出憂慮的神色。
「如果你真要去,我得先提醒你,別忘了戴防毒面具。」黛拉說。
太陽下山後,不要吃橘子,不要吃碗里的草莓。有些記憶還不算太可怕,可是,還有一些記憶很危險。最好的辦法就是活在當下,緊緊抓住「現在」。因為,萬一你被危險的記憶抓住,那麼,你可能會——
麗賽隨手抓了件衣服,跑進浴室用冷水浸濕。結果她走出來時,發現姐姐又倒在床上,不過腳還踩在地上。麗賽又動手把她拉起來,但拉到一半又忽然停住,因為阿曼達的屁股已經滑到床緣,就快滑到地上了。要是她繼續拉,阿曼達一定會摔到地上去。
「他應該吃東西了吧?」麗賽笑著問她。
「蘭登先生說,假如我有機會碰到你,應該問問你——」
接著麗賽開始撥號。電話才響一聲,對方就有人接了起來。「喂?」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聲音聽起來很爽朗。她說:「綠茵療養康復中心,您好,美國飛達健康事業公司為您服務。」
秘寶的線索會不會在她的記憶里?如果是的話,那麼過去的二十四個鐘頭里,她回想到的那些事情當中,就已經有三個線索了:第一,那個臉被她打爛的神經病;第二,斯科特躺在滾燙的地上,麗賽跪在他旁邊;第三,看到斯科特從那團陰影中走出來,朝她伸出血淋淋的手,彷彿要把血手當成禮物送給她……而且,他真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要把我帶回過去,」她小聲說道,「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那裡有很『邪』的東西,為什麼還要把我帶回過去?」
麗賽的心陡然一沉。那一剎那,她腦中忽然浮現一幅畫面,看到阿曼達被送到挪南巴的斯蒂芬紀念醫院,被關在一間柜子大小的病房裡,身上穿著一件滿是食物污痕的罩衫,站在柵欄鐵窗前,看著窗外一一七號公路和十九號公路的交叉口,看著那一閃一閃的路口警示燈。

16

那個送傢具的傢伙說,那位「先生」交代他們來找麗賽,所以麗賽會告訴他們把新傢具擺在哪裡。麗賽毫不遲疑地叫他們把舊沙發搬到穀倉去,然後把新沙發擺在舊沙發的位置上。其實所謂的舊沙發看起來跟新的沒什麼兩樣。不過至少新沙發的顏色看起來和客廳的色調比較搭配,想到這個她就稍微安心一點。她心裏明白,斯科特從來沒跟她談過要買新沙發,更別說是組合式沙發之類的。不過,她也明白,斯科特一定會很激動地一口咬定他們曾經討論過。她知道,他一定是在腦中跟她討論過,只是有時候會忘了開口說出來,他健忘的本事可真是爐火純青。
「轉接中,請稍候。」那個輕快的女性聲音說。接著是輕柔的背景音樂,那旋律正好是保羅·西蒙的名曲《返家途中》。
麗賽把變速拍檔拉到駕駛位置,瞄了一眼照後鏡,看看後面有沒有車,然後把寶馬猛然調到馬路對面,掉頭往反方向開。
早上還不到七點,黛拉就已經趕到阿曼達那間舒適的小屋,連頭髮都沒梳,上衣還有個紐扣沒扣好,裡頭的粉紅色胸罩都露了出來。一進門,麗賽就告訴她,阿曼達現在連東西都不吃了。不久前麗賽扶阿曼達坐起來,讓她靠在床頭板上,然後把一湯匙炒蛋塞進她嘴裏,而她也乖乖讓麗賽塞了進去。那一瞬間,麗賽胸中忽然燃起一線希望——她看到阿曼達在吞口水,所以說不定她也會把蛋吞下去。大概有三十秒鐘,阿曼達坐在那裡,嘴裏不斷吐出一坨坨黃黃的蛋屑(這些黃黃的東西讓麗賽覺得很噁心,彷彿她姐姐吃的是只金絲雀)。後來,阿曼達乾脆用舌頭把炒蛋頂出來。有些蛋屑黏在她的下巴,另一些掉到她睡衣的胸口。阿曼達安安靜靜地盯著遠方,那樣子彷彿她是范·莫里森的歌迷,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想象中的迷幻景象。斯科特就曾是范·莫里森的歌迷,不過到了九〇年代初期,他對那個樂團就不再那麼熱衷了。後來斯科特又回到漢克·威廉斯和羅里塔·琳的鄉村音樂懷抱里。
「當時小寶貝問他,他們要去什麼地方——」她嘴裏喃喃嘀咕著——當時麗賽問他,他們要去什麼地方,他說:「到了那裡就知道了。」結果他們真的就這麼去了。當時天空藍得不像話,可是收音機里的氣象預報卻說快下雪了。那種預報真是不可思議,因為樹上的葉子才開始在變……
「你真是太好心了。」麗賽當時用很親切的口吻對他說。想著想著,車子今天第二次開到阿曼達家的車道上。這時她突然很好奇,埃布爾尼斯在和斯科特聊天時,有沒有問過斯科特寫那些書的靈感是從哪來的。如果他問了,那麼他是一開始就問了,還是最後才問的?是吃開胃菜時問的,還是最後喝咖啡時問的?
「斯科特才不會說『捉弄』這兩個字。」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說。
麗賽學小時候那樣叫她的綽號,可是她還是沒反應。接著,麗賽決定叫她完整的綽號試試看。
此刻那個護士看起來還是有點疑惑,於是麗賽只好繼續鬼扯下去。她開始用那種私密的語氣跟那護士說話,但那語氣聽在自己耳朵里真的很假。
麗賽走出女廁時,正好看到黛拉掛上公用電話。
「不一樣。」
「有那麼臭嗎?」
當時他們還住在克里夫磨坊鎮的小公寓里。那天晚上,她半睡半醒地走到浴室,邊走邊咕噥著說:斯科特,快點。她為什麼會那樣說呢?是不是因為斯科特不在床上,所以她就以為他在浴室里?
(晚上的食物)
「醒醒吧,黛拉,親愛的,」麗賽邊說邊轉動鑰匙將車子熄火,「我們到了。」
就在那一剎那,阿曼達已經開始吐舌頭,把嘴裏的炒蛋頂出來,炒蛋「啪啦」一聲掉在睡袍胸口。麗賽不久前才幫她把睡袍擦乾淨,上面還是濕的。
麗賽匆匆從餐桌旁起身,心想不知道黛拉有沒有想到把樓上浴室……和樓上所有房間的刀子收起來。她幾乎是跑上樓梯,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會不會在主卧室里看到什麼可怕的畫面,不知道上樓後會不會發現床上空蕩蕩的,只剩下枕頭。
(「嗯嗯樹」)
「好的。」麗賽說。現在她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了,非常清楚接下來會是什麼場面。她知道,這位埃布爾尼斯醫生開頭的第一句話一定是,他很難過,請麗賽節哀,彷彿斯科特是上個月或上星期才剛過世。接著,麗賽會跟他說謝謝。
「沒問題。」
麗賽也記得,那天晚上大家討論時,斯科特幾乎都沒說話,安靜得異乎尋常,而且也沒怎麼吃飯。後來等大家討論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說,如果大家不反對的話,他帶了些廣告傳單和簡介手冊給大家看看,參考一下。
「我覺得你想得很周到。」麗賽用力握了一下黛拉的手,看到黛拉微微一笑,麗賽似乎忽然放心了,然後她忽然覺得心中一痛,想道:這又是因為我有錢,所以黛拉才會什麼事都要問我,好像我這個有錢人連放屁都是香的,有錢就是老大。「好了啦,黛拉——這趟我來開車,好不好?」
事實上,假如這位埃布爾尼斯醫生肯特別通融,在療養院人滿為患的狀況下,讓阿曼達住進去,讓她們姐妹能夠擺脫這令人頭痛的姐姐,麗賽甚至很樂意當場跪下來,幫他好好吹一次喇叭。想到這個,麗賽差點忍不住狂笑出來,她只得拚命咬住嘴唇憋住。
麗賽,這是秘寶!而且不是普通的秘寶,是血秘寶!
麗賽看著她越走越遠,忽然想到還有一句「家傳術語」。她們德布夏家的人不管幹什麼都有「家傳術語」。小便叫「放水」,大便叫「埋地雷」。很文雅,不過倒挺傳神的。斯科特很喜歡她們家的術語,有一次還說也許他們兩家是同一個祖先。麗賽也覺得搞不好有可能。老媽曾說,德布夏氏祖先多半來自愛爾蘭,而安德森氏祖先全是從英國來的。這大概是老媽自己編的吧,但話說回來,每個家族裡總不免有些失散的親友在別的地方另起門戶吧。不過麗賽對這些狗屁倒灶的家族血淚史沒什麼興趣。她有興趣的是,「放水」和「埋地雷」這兩個字眼也是來自「語彙之池」。斯科特的「語彙之池」。從昨天開始,斯科特似乎越來越靠近她了……
「阿曼達,我該拿你怎麼辦?」
麗賽忽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坐在那輛寶馬的駕駛座上,停在帕特先生商店旁乾乾淨淨的停車場上。她立刻轉頭看看車窗外,看到車子的陰影已經在黑色的柏油地面上拖得好長好長。她低頭看看煙灰缸,看到裡頭的煙屁股,一、二、三,總共三個煙屁股。車子停的地方正對著商店的後半截,那裡應該是倉庫吧。擋風玻璃正對著一扇小窗口,麗賽看到窗口裡有個人正看著她。她還來不及看清楚,那人就走開了。可能是帕特先生的太太吧,要不然就是他那兩個十幾歲女兒當中的一個。她雖然沒看清楚那人是誰,不過卻注意到那人的表情。那是種好奇和憂慮的表情。不管是好奇還是憂慮,她心裏明白,該離開這地方了。麗賽把車子倒出停車位,心裏暗暗慶幸自己還記得把煙屁股丟在車上的煙灰缸里,沒有隨手往窗外丟,丟在一塵不染的柏油地面上。接著,她轉了個彎,朝回家的路疾駛而去。

4

「沒關係。」麗賽說。她的動作比護士還快,撿到的碎片更多。接著她把那些碎片丟進托盤裡,然後拿起餐巾把地上的果汁擦乾。「這是我丈夫吃早餐用過的托盤,如果不幫點忙,我會有罪惡感。」
小寶貝,那是因為你現在拖的是她全身的重量。
「謝謝你。」她說。
「喂?」一個聽起來很愉快的男聲說道,「我是休斯·埃布爾尼斯。請問您是蘭登太太嗎?」
麗賽猛然大笑起來。她實在忍不住。
「你好,我是卡桑德拉,很高興為您服務。」
那一剎那,她立刻猛咳起來,嗆得淚眼模糊。接著她又試著吸了第二口。這次好一點,不過她的頭已經開始暈了。到了第三口,她已經完全不咳了,但覺得自己好像快暈倒了。
當然記得。麗賽沿著他的足跡,跟在後面。麗賽一肚子困惑,腳上穿著笨重的雪靴,拚命想走快一點,想追上那個年輕人。而目前她所面對的狀況很像當時,不是嗎?唯一的差別是,如果這次她要追蹤,那麼她必須先找到別的東西。她必須先找到過去的某個東西。
她把車庫的兩扇窗戶打開四分之一,讓車庫能夠散熱,以免溫度過高。這也是斯科特教她的,而斯科特則是從他爸爸那邊學來的,那位令人敬畏的「熱火」蘭登……除了這個,他爸爸還教他讀書(斯科特兩歲就開始閱讀了,很早熟),並在廚房的火爐邊擺了一塊黑板教他算術。此外,他爸爸也在客廳陪他玩遊戲,教他學印第安人吆喝,一邊叫一邊從板凳上跳下來……對了,當然也教過他怎麼布置「血秘寶」。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秘寶的下一個線索真的在過去,如果她必須重回當年那個周末,重回當年的鹿角旅店,重回當年「預度蜜月」的時光,那麼,她就必須先去把老媽那個柏木盒找出來。老媽留給她的東西,如今只剩下那個柏木盒了,因為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