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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麗賽的故事 第十六章 麗賽和故事樹(斯科特有話要說)

第三部 麗賽的故事

你呼喚,而我回答,
你許願,而我實現,
你是夜晚,而我是白天。
還需要什麼?這樣已十分足夠。
這樣已非常完美,
你與我,
夫復何求?——
奇怪的是,我們竟然還會為愛受苦!
——D.H.勞倫斯,《貝伊·漢尼夫》

第十六章 麗賽和故事樹(斯科特有話要說)

「最好不要,我還得開車呢。」邁克爾說,接著他們兩人又笑了起來。
斯科特聽到收音機播放著狄克·卡雷斯的《走近墓碑》,發現爸爸正齜著牙,眼神露出殺意。爸爸飛快地離開窗邊,褲管自然落回原位,他雙腳像瘋狂的剪刀迅速開合,大步走向柜子;此時那輛雪佛蘭轎車也正好熄火,斯科特聽見了開門聲,那個人正不知不覺走向死亡之門,他媽的一點也不知道爸爸從柜子里取出那把用來解決保羅的0.30—0.06步槍。或者該說是解決了保羅體內的那個東西。那個人的鞋子重重踏上門廊階梯。門廊的階梯有三層,中間那層每次都會發出令人受不了的吱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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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賽覺得沒有繼續關心這件事的必要,因為不管那個瘋子自稱什麼,他都無法再從她帶他去的那個地方回來了。不過克拉特巴克說,杜林在田納西州一個精神病院待了好幾年,這讓她更相信他與格德·埃倫·科爾見過面,而科爾的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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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對了。」貝克曼說。
我就跟所有小孩一樣,對酒精很好奇,可是那股味道實在很噁心。也許喝了以後會很快樂,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但我才不想碰那種像壞掉水果的東西。
所以她還要再等等。
他蹲下來,雙手放在膝上,低頭看著我。他的臉上除了眼珠的顏色,其餘一片蒼白,我看見他的眼睛一直來來回迴轉動,就知道他不對勁。於是我想起保羅說過:斯科特,爸爸不對勁的時候,你千萬不能跟他唱反調。
這件屁事得做個了結。
麗賽不清楚書房裡到底有多熱,只知道一定超過華氏一百度。她爬完樓梯時,覺得上衣已經黏著身體,臉也濕了。她忘記哪篇文章里提過,說女人不會流汗,只會發熱,那真是胡說八道。要是她在這裏待得太久,可能會因為中暑而昏倒,還好她並不打算在這裏久留。有時她會在收音機上聽到一首叫《這樣活不久》的歌,不知是誰寫的,也不知道主唱是誰(不是漢克),但她覺得這首歌很有道理。她下半輩子總不能一直害怕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或者看到其他東西),也不能害怕自己可能會失去掌握現實的能力而跑到異月之灣去。
總之,在七月四日這個星期,四姐妹合力整理,清空了穀倉樓上的雜亂書房,還雇了幾個健壯的高中男生負責搬重物。最重的東西應該就是那張大書桌了,大家把可拆卸的部分拆掉之後,就用租來的吊車把桌子吊下樓。那些高中生還相互大聲叫對方加油、使勁。麗賽跟姐姐們站在旁邊看,拚命祈禱那幾個男孩中不會有人被吊車的吊繩或滑輪弄斷手指。還好,他們最後都沒事,而在那個星期結束時,斯科特書房裡的所有東西都處理完畢,有的搬走,有些標記為要捐贈出去,還有些麗賽尚未決定如何處理,就先收藏起來。
丹·貝克曼開心地笑了。「不會!他會被你逗得呵呵笑呢!」
阿曼達坐在其中一張長凳上,看著南風,她的下方是那個殺了自己小孩的女人。阿曼達說:「這都是為了一個故事。是你的故事,麗賽的故事。那件阿富汗毛衣也跟這一切有關,只是他喜歡把它叫成非洲大衣。他還說這是個迷寶?咪寶?還是念米寶?」
他把我推開,似乎覺得很可笑。「喲,你說的話還真有道理呢,」他說,「你待在這裏,斯科特,我有個活兒要干。很快就好。」他進了走廊,經過我常在上面跳的那張長椅,然後走入廚房。他低著頭,手裡拿著那把槍。他一從廚房門走出房子,我就跟上前去,從洗手槽上的窗戶看見他沒穿雨衣走過後院,仍然低著頭拿著槍。他把槍放在冰冷的地上,推開那口枯井的蓋子。由於凍雨讓蓋子跟枯井接觸的地方結了冰,所以他得用雙手使勁推開才行。接著,他再拿起槍,看了一會兒,好像在說再見,然後把它滑進他推開的縫隙。辦完事情后,他低著頭走回屋子,襯衫的肩膀部分被雨水浸濕成了深色。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沒穿鞋,我想他自己也完全沒發現。
染了血跡的醜地毯也還在,要等到那些期刊書籍搬走後再處理。坎塔塔問起時,麗賽說是不小心潑到了油漆,不過阿曼達知情,黛拉也有些懷疑。地毯要撤掉,可是得先弄走牆邊的期刊書籍才行,但麗賽其實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處理那些討論過斯科特的文章。她不清楚為什麼,也許因為它們是斯科特在這裏僅存的遺物吧。
再見,喬,我得走了,
在紙的另一面還有些字。她翻過來,發現斯科特回答了她的問題。
麗賽打開大衣取出盒子,確實是手稿盒,不過原來的淺灰色外表因為吸收水氣而變深了。斯科特習慣在盒子上貼張紙,寫上作品名稱,不過這個盒子上貼的紙已經有些鬆脫捲曲,於是她用手指推平,看見斯科特的深色字跡:「麗賽」。她打開盒子,看見裏面裝著一沓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橫紋紙,總共約有三十張,上頭擠滿了他的筆跡。雖然斯科特在這篇文章里用的都是現在式,有些地方很像幼稚的散文,而且看來故事還是從一半寫起,但麗賽一點都不驚訝。她知道,除非擁有背景知識(即兩兄弟如何熬過瘋子父親的摧殘,其中一位發生了意外,而另一位無法救他),並了解失魂與邪是什麼意思,否則讀者還真會以為這故事只有後半段。而且還得知道……
她按下播放鍵,漢克·威廉斯慵懶愉悅的聲音開始歌唱。
他點點頭,手還抓著耳朵,眼睛還盯著我看。後來這些年,我有時候還會在夢裡看見那雙眼睛。「我會先保密,」他說,「等時機成熟……」他做出扣扳機的手勢。「幹掉每一個,速克達。幹掉那裡所有的納粹混蛋。」搞不好他真的會這麼做。爸爸散發出一種噁心的驕傲感。或許哪天新聞會報道——賓州隱士發狂,殘殺九名同事後自殺,動機不明——不過在他動手之前,邪就已經使他變了個人。
下個線索是墓碑,上面的橫條木片被杜利撞歪,還裂了一塊,使得它現在看起來像是指著七點五分的時針與分針。直條木片的頂端被杜利的血染成褐紫紅色,跟斯科特書房地毯上的血跡顏色不同。她看見杜利丟到一旁的橫條碎木片上寫著「保羅」兩個字,而在她(恭敬地)彎腰拿起那塊碎木片時,也看見了其他東西:一條緊緊纏繞的黃色紗線。麗賽很確定是綁上去的,而且打的結跟恰吉·G那個鍾被綁在樹上的結一模一樣。看著這條黃色紗線(是老媽在里斯本瀑布老家裡邊看電視邊打毛線用的)綁在碎木片上,她突然想起來,杜利拔下碎木片丟掉時,她已經在昏暗的天色里看過這條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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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說謊的小王八蛋,還敢說你哪裡也沒去,我在這間他媽的屋子裡都找不到你!」
「看到這裏空蕩蕩的,你一定很難過吧。」柯柔拿著杯子對穀倉比了比,杯里的冰塊發出碰撞聲。麗賽提醒自己別直接注視那個杯子,免得看到冰塊以外的東西。
斯科特
我不想哭,而且十歲也不是愛哭的年紀了(尤其是我還經歷過那些事),但我還是忍不住開始哽咽。這時候,我看見一棵情人樹,它的位置離別的樹有點遠,而它伸展的枝葉看起來就像低空的雲。
他用手肘撐起身體看我時,我就知道他失魂了。更糟的是,有個東西躲在他體內,而且力量越來越強。「你想知道。我。何時。要。回去上班。」
「大家都這麼說。」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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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一會兒——我猜是考慮要不要逼我吧——然後又點點頭。「好吧。不過我要你知道,斯科特。我對你哥哥做的那件事,是為了救你一命。你明白嗎?」
「她說她會回來,」麗賽喃喃著,「她說如果是為了讓我不受杜利傷害,她就願意回來。」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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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過擋在門口的書桌,進了走廊,看見牆上掛的照片全被扯下,牆壁還有好幾個大洞,可見那個東西還真的因為沒抓到我而非常憤怒。
「我想他遲早會出現的,」她說完話,渴望地看了三明治一眼。她忘了阿曼達當時說過的話,不過又重新找回了食慾。麗賽覺得在這熱死人的天氣下,這樣的交易也算公平了。「但要是他沒出現,應該也不會再騷擾我了。」
麗賽說:「你們查出吉姆·杜利的背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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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這麼說,女士。麗賽。」麗賽聽見他愉悅的聲音,自己的心情也跟著變好了。「要是有其他事情需要幫忙,或者你又看到那個怪人,儘管聯絡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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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也沒說,只是躺著發抖。
一種老式禮物,四個字母,字頭是B,字尾是N。
她低頭看著手稿,再次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斯科特竟然能熬過這種童年。她發現斯科特是用過去式寫那些事,好像在現場對她講話一樣。麗賽露出笑容,重新開始讀,一邊好希望自己能搭著魔毯飛過去安慰那孤寂的孩子,在他耳邊低語,告訴他噩夢終將結束,至少童年那段噩夢會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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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沒辦法伸手,但還是跟他握了手。我也以為我沒辦法講話,結果卻可以,而且語氣還很正常。我的反應能決定這個人是否會在心臟或頭上挨一槍,所以我最好表現得好一點。「是的,先生,我就是他兒子。我叫斯科特。」
「不會的,爸爸。」我差點說不出話來了。
我不想離開房間,可是我也知道不能繼續待著,因為他遲早會回來。我找到一條沒破的牛仔褲直接換上。運動鞋不見了,不過我猜靴子或許還在置鞋間吧。沒錯,還在,而且雨衣也在。我會換上它們再跑進凍雨中,沿著車道跟著荷西先生車子輪胎留下的痕迹到大路上,然後到穆利百貨商店。我會為了活命逃離這裏,逃進我連想都不敢想的未來。不過前提是,他沒先抓到我,把我殺了。
她跟貝爾特拉姆·帕特里奇談完后不到一個鐘頭,電話又響了,那時她剛好在做鮪魚三明治當晚餐——分量不多,但她也只想吃這麼多。外頭的熱氣像毛毯一樣覆蓋著一切,在陽光照耀下,所有顏色都變淡了,天空似乎也被高溫燉成一整片白。她用鮪魚醬配美乃滋,再加些洋切片蔥夾進全麥麵包時,心裏正想著她在石頭長凳上找到阿曼達的情景,還有「蜀葵」號的樣子。這很奇怪,因為她幾乎沒再想過這件事了。對她來說,那就像場夢境。麗賽記得阿曼達問過,回去后是不是還得喝
然後阿曼達突如其來地說了些話,對不對?是有關斯科特的。雖然阿曼達當時說的話現在已不重要,因為斯科特死了,吉姆·杜利也死了(希望他是死了),不過麗賽還是清楚記得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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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達聽到后沒什麼反應。「車上有指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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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會沒事的,」我告訴他,還想上前抱他,「你現在就好好的!」
麗賽放下三明治,突然覺得全身發涼。她不可能知道這種事。她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你確定不要再喝一點?」她問。
荷西先生咯咯地笑。「四種啊?『熱火』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沒別的辦法了。不過要是我在完蛋之前先幹掉幾個像荷西這樣的人,他們一定會在夜間新聞報道我是個瘋子。他們也會提到你跟保羅,一定會的。無論是死是活,你都會被認定是瘋子的小孩。」
八月仲夏的熱力繼續發威,新英格蘭地區進入最熾熱的時節,炎熱不但使人容易暴躁,也讓用電量進入高峰。這時候,有件事也開始讓麗賽越來越煩惱……有時候她覺得好像會在某些能反射影像的物體表面上看到東西,但又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雖然我才十歲,可是我知道希特勒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就死了;我也知道「美國石鬼公司」才沒人會在地下室里膜拜他,更別說做雕像了;我還知道第三件事,就是爸爸中邪時絕對不能跟他唱反調,於是我說:「那你想怎麼辦呢?」
「對啊,比對後有九處符合。九處!」他停了一下,再開口時,那股得意的語氣已經消失了。「現在就剩找出那個混蛋了。」
我看得出他喜歡我的答覆。「很好,」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斯科特。你知道用餐室櫥架上那幾個奶奶的瓷器嗎?」
他發現我看著他,於是點了點頭,然後又看看手中的槍。「我得處理掉這個,」他說,「我完蛋了,沒有——」
「當然可以。話說回來,我跟他偶爾會去那裡巡一巡,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因為他顯然在那裡待了很久——還丟了些糖果包裝紙、皇冠可樂瓶之類的東西。」
「蘭登太太?你還在嗎?」
「不,爸爸——」
然後把我跟保羅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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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丹·貝克曼,蘭登太太,」電話那頭的聲音說道。貝克曼副警長聽起來異常興奮,興奮到幾乎忘了形,所以講起話來語氣突然變得像個大男孩。「猜猜發了什麼事?」
划向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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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黛拉可是親眼目睹過呢。
我待在保羅的墓旁,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並不是因為我怕他,我才不怕他,可是我一直會想到他體內的那九-九-藏-書個東西,懷疑它是不是還在。既然這裏白天的香氣和食物到晚上會變得有毒,那麼沉睡在屍體與腐肉中的壞東西說不定也會蘇醒。萬一它讓保羅的手從土裡伸出來怎麼辦?萬一那雙死手抓住我呢?萬一他齜牙咧嘴的臉突然蹦到我面前,泥土還像淚水般從眼角滑落呢?
「啊,」她說,「就是那位代理警長。」

4

「拿去,孩子。」他說。突然間,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已經忘記我的名字,這讓我更恨他了。「拿去吧。一張給你,一張給你哥哥。到路底那家小店去買點糖吃吧。」
麗賽加快腳步。她看見那把銀鏟子掉在路邊,上頭還沾著杜利的血,不過她只瞥了一眼就繼續往前。
小寶貝:如果你需要能讓你固定待在自己世界的錨——我指的不是異月之灣,而是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個世界,那麼你就利用那件非洲大衣吧。你知道怎麼把它帶回去的。最後讓我親吻你——至少一千次。
第二天她打電話到佛格勒圖書館,跟特藏組負責人貝爾特拉姆·帕特里奇·派翠基先生談話,他聽到麗賽說斯科特書房裡還有一批書籍時,顯得很興奮。他稱斯科特的那些書為「關聯書冊」,還說佛格勒圖書館的特藏組很高興能收下它們,「並且跟你一起處理扣抵稅額的問題」。她說這樣很好,表現出一副被扣抵稅額問題困擾了好幾年的樣子。派翠基先生說他第二天就會派「一組搬運工」過去,把那些書冊裝箱,載到離她家一百二十英里的緬因州立大學。麗賽提醒他現在天氣非常熱,而斯科特的房間已經變回原來的穀倉閣樓,沒有冷氣了。她說,或許他可以等天氣涼一點再派搬運工來。
又:一切都是老樣子。我愛你。
沒有任何故事能描寫出死亡的醜陋與可怕,儘管它可能只發生在一瞬間。幸好我沒有打歪,不必再做第二次;也幸好他沒有尖叫或蠕動身體。我刺穿了他腦袋的正中央,和預計的一樣,但就算他死得很乾脆,那種慘狀還是很可怕。他的頭蓋骨爆開,頭髮、鮮血和腦漿四處飛濺,散布在他鋪在沙發的那塊毯子上。他的鼻子流出鼻涕,舌頭從口腔掉出來。他的頭歪向一邊,血跟腦漿從破洞漏出,發出噗噗聲,有些噴到我腳上,感覺很溫熱。收音機里還是漢克·威廉斯在唱歌。爸爸的一隻手突然握拳,接著又放鬆了。我聞到屎味,知道他在褲子里拉了一坨。我也知道,那是他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
她再翻翻那幾張紙,只剩六頁。很好。異月之灣的下午很長,不過她覺得天色正要開始變暗,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回她的家,回到她姐姐身邊,回去過她的生活。
我仔細盯著他看,發現他變回正常的爸爸了。在我跟荷西先生交談時,他回來了。這算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真正的他吧。
「我猜這不關我的事吧,」我說,「其實我只是來問你要不要喝點咖啡。」
麗賽相信斯科特一定能理解她為何這麼做。
她覺得跟斯特特說話感覺很好。因為他還在這裏。雖然電腦、傢具、瑞典高級音響組、裝滿手稿的檔案櫃、紀念品(有些他自己的,有些是朋友或仰慕者送的)以及那些討論過他的期刊文章全都被搬走了……但她還是能感覺得到斯科特。她當然感覺得到。因為他的話還沒說完。他還要再說個故事。
有個披著爸爸外皮的東西想殺我,於是我離開了那個冰冷的房間,來到這個地方,在比絲絨還輕柔的夏夜裡坐在哥哥的墓旁。月亮像是有污點的銀幣掛在天空,而精靈森林里傳來笑聲,那裡好像在開派對。有時候,樹林深處好像會有另一個東西發出吼叫,接著笑聲就安靜了,不過才沒多久,它們似乎又會忍不住開始笑起來——剛開始只有一個在笑,然後是兩個,再來十六個,最後全部都瘋狂大笑。
我舉起鶴嘴鋤。收音機的廣告剛結束,漢克·威廉斯的歌聲正唱著:「你為什麼不像從前愛我了,為何把我當成舊鞋?」然後……
柯柔回來時,麗賽以為邁克爾也會想去上洗手間,結果他沒問(她想起斯科特常說男生的腎比較大、膀胱比較大之類的話),麗賽覺得這樣也好,因為他就不會像那女孩離開時臉上掛著奇怪的表情。噢,在往北回緬因州立大學的漫長路程中,柯柔一定會告訴邁克爾,說她在客廳跟廁所里看到些什麼。麗賽一開始並不明白那女孩的表情,還摸摸自己的頭,以為頭髮或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後來(在看都不看就把杯子砰的一聲丟進洗碗機之後)她去上廁所時,發現了掛在鏡子前的毛巾。她清楚記得自己在樓上曾用毛巾蓋住葯櫃的鏡子,不過這面鏡子是什麼時候蓋住的?
一切就緒,只剩牆邊那些討論斯科特的期刊書籍還在原處。這些剩下來的書就在空蕩的長形房間里打著瞌睡;由於冷氣搬走了,所以這裏變得很熱。雖然白天時會開天窗,房間里也有幾台電扇吹著讓空氣流通,但室內溫度還是很高。怎麼會不熱呢?這裏以前是個文學寶地,現在只是個普通的穀倉了。
克拉特巴克笑了。「是啊。總之呢,這部車的車主是拉特華州的一個退休木匠,他一定很高興能找回車子,儘管車燈都壞了。」
「叫我麗賽就好。」
「沒有啊,孩子,他沒聯絡我。」凍雨敲打著門廊屋頂,但至少沒淋到他身上,所以我也不一定要請他進屋,但要是他自己想進來呢?我怎麼阻止他?我只是個穿著拖鞋、手拿盤子肩膀掛抹布的小孩而已啊。

她面對樹林,踮起腳尖轉了半圈。她不是要找十字架墓碑,因為手臂被刺到后,杜利就把它拔起來丟掉了。她是要找那條小徑入口左側,兩棵樹前方的另一棵大樹——
出房間后,那股酸酸的水果味更濃了。去年,美國石膏公司辦了個聖誕派對,爸爸說要是不去的話會「很怪」,所以就參加了。抽禮物時,爸爸得到一罐自製的黑莓酒。安德魯·蘭登有很多麻煩,但酒精不算其中一項。有天晚上(介於聖誕節跟新年之間,當時保羅被綁在地窖)他在晚餐前倒了杯酒,才喝一口,就馬上皺著臉要把酒倒進水槽。他發現我在旁邊看,於是將酒杯拿到我面前。
「爸爸,不要。」我用請求的語氣低聲說。安德魯·「熱火」·蘭登正用怪異的剪刀步走向門口,高高舉起步槍。我還拿著盤子,可是覺得手指很麻,我心想,它會掉到地上的。他媽的掉到地上破掉,而外面那個人這輩子最後聽到的聲音,就是盤子破掉,還有狄克·卡雷斯在這間臭屋子裡傳出的歌聲。「爸爸,不要。」我又誠心說了一次,還流露出懇求的眼神。
這像是玩火啊,速克達,這是斯科特在建議用藥治療保羅時,爸爸對他說的話……而他爸爸說得一點也沒錯。
他說:「有些納粹分子蠢蠢欲動,速克達,我告訴過你這件事嗎?我一定提過。他們在地下室里膜拜希特勒,替那個雜種做了個小雕像。他們還以為我不知道。」
結果,他反而用一種聽起來快窒息的聲音說:「繼續睡吧。」接著他站起來,抬頭挺胸走出房間,彷彿正在假裝自己是個軍人或什麼的。過了一會兒外頭就傳來撞擊聲,我知道他從樓梯上摔下去,搞不好還是他自己摔的。一開始我躺在床上沒動,一方面希望他死了,另一方面又希望他沒事,心想如果他死了我要怎麼辦,誰來照顧我;我不知道自己想看到哪種結果。我心裏有一部分甚至希望他乾脆一點,直接回來殺了我,免得我還要繼續活在恐懼中。最後,我大聲說:「爸爸?你還好嗎?」
麗賽本來可以拿著他的信,在樹下待上很長的時間,可是傍晚快到了。太陽還黃澄澄的,不過太陽正慢慢往地平線靠近,很快就會變成她熟悉的那股橘色。她不想在日落時走上那條小徑,也就是說,現在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她決定把斯科特最後的手稿留在這個世界,但不是放在「故事樹」下。她要把它放在保羅·蘭登的墓前。
插頭,她心想。她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們也是普通人,過著普通的生活,當然也會有昵稱。插頭,她心想。喬·艾斯頓副警長,別名插頭。
(老天,小寶貝,老天,小麗賽!)
「插頭?」
「杜林——就是自稱扎克·馬庫爾跟吉姆·杜利的那傢伙——他偷了那輛車跟蹤你,蘭登太太,這件事我們很確定。他把車子藏在我們發現的那個地方,這我們也很確定,但沒有證據,因為——」
而我也真的摔下去了,不過摔的距離沒多高,只有幾英尺而已,我想這是因為我相信自己會摔下去的關係吧。很多關於異月之灣的事,只需要單純的相信;在那裡,只要相信,就能看見,至少大部分時候是這樣……除非晃得太遠,在樹林里迷路了。
她仍然盤腿坐著,不過現在的位置是在一條小路旁,一邊能通往紫色山坡,另一邊則通往情人樹下。她以前到過這裏,是斯科特跟她結婚前帶她來的,他還說有東西要給她看。
那個晚上,我被凍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吵醒,睜開眼就看到他坐在床邊對我笑。然而那不是他的笑容。他的眼裡幾乎只剩下邪而已。「爸爸?」我說。但他沒有回應。我心想:他要殺我。他會不管我們經歷過的一切、我們跟保羅經歷過的一切,直接勒住我的脖子掐死我。
「一切都還好,爸爸。」我說。
他說:「還好嗎,速克達?他的墓還好嗎?沒什麼東西去動他的墓地吧?」
後來,某天下午三點左右,一輛側門上印有「美國石膏公司」的棕色雪佛蘭轎車開上我們家車道,車子兩旁還濺起污泥。安德魯·蘭登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客廳沙發上,晚上在這裏睡,白天也一直躺著,但斯科特從沒想到他竟然一聽到車聲就能馬上反應,還分得出那不是郵差先生開的舊福特貨車。才一轉眼,爸爸就已經站在窗戶邊看著外面門廊左側。他把窗帘撥開一些,曲著身子窺視,他後腦勺的頭髮因為長時間被壓著翹了起來;斯科特一手拿盤子一手拿抹布站在廚房,看見爸爸上次摔下樓梯時在臉上撞出的紫色腫塊,也看見他一隻腳的褲管幾乎快卷到了膝蓋。
「如果我那樣叫他,你覺得他會揍我嗎?」
我慢慢爬出床底,發現清晨五點的微弱天光照進房間。外頭的凍雨聽起來又下得更猛烈了,但我沒心情去注意。我趴在地上往四周看,現在我的卧室已經變得像廢墟一樣。衣櫃門的上半部已經被扯掉,無力地垂在半空中;我的衣服散落一地,有許多件——應該說是大部分——都被撕破了,似乎爸爸體內的那個東西因為找不到我,才對我的衣服發泄怒氣。更糟的是,那東西還撕毀了我最愛的幾本運動員傳記跟科幻小說,書的封面都變成了碎片;我的書桌翻了過來,抽屜被丟到角落。鶴嘴鋤在我床上留下有如月球表面火山口的坑洞,看著那個洞,我不禁想到:如果我躺在上面的話,肚子就會被刺穿了。另外,房間里瀰漫著一種淡淡的酸味。雖然這讓我想起異月之灣夜晚的氣味,不過我覺得這股氣味很熟悉,是我認得的。我努力想,但還是想不出來,只能聯想到壞掉的水果。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壞掉的水果氣味,但也很接近了。
「我把自己呼喚回來了,」她對著已經沒有斯科特的書桌、電腦、書籍跟音樂的空房間說,「就是這樣,對不對,斯科特?」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現在不是啰,諾里斯已經回來了。他中午還在法院,不過已經算是回到崗位,所以我又回到克拉特巴克副警長的身份啦。」
「半個都沒有,」他說,「擦得乾乾淨淨。而且偷車的人還把車燈燈罩拿掉,弄破燈泡。你們有什麼想法?」
她撫摸地毯上的血跡,想起和那個瘋子的爭執。她想到在那棵「嗯嗯樹」下的感覺:就像在另一個世界,一個只屬於他們的世界。她想到「邪」,想到「血秘寶」。她想到吉姆·杜利看見高個子時,立刻停止叫喊,雙手垂到兩側,那是因為他失去了力氣。只要你看著邪,而邪也看著你,你就會失去力氣。
我往下揮。麗賽,我發誓,我是帶著愛揮下鋤頭殺了爸爸。我本來以為還要再對他敲第二下,不過一下就夠了,而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件事,我的一切想法或念頭都有這件事的陰影,每天起床我就會想到我殺了我爸爸,每天睡覺前也會想。它就像鬼魂一樣潛藏在我每個小說、故事里的每一句話里:我殺了我爸爸。那天在「嗯嗯樹」下,我跟你說了這件事後,心裏真的輕鬆許多,足夠讓我正常地再多活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不會因過度壓抑而崩潰。然而,用文字表達跟親口說是不一樣的。
「他沒從斐利打電話給你嗎?」我問。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哪裡,也不知道怎麼去,但我並不害怕。這方面我可是很拿手的。我可以一整天編這些謊話。我只怕爸爸失去控制,從門后蹦出來。他可能會揍荷西吧,說不定會同時揍我們兩個。
我無法解釋。一部分可能是因為我這輩子都住在這裏,只有爸爸跟保羅陪伴。我只有從三種地方知道外面世界的樣子:電視上,收音機里,還有我的想象力。沒錯,我是去過電影院,也去過城裡幾次,但都是跟爸爸和哥哥一起去。一想到要獨自出去外面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就嚇得半死。而且,重點是,我愛他。我對爸爸的愛,不像我對保羅那種簡單而不複雜的愛,然而我還是愛他。他拿刀割過我,揍過我,罵過我豬頭、蠢蛋他媽的渾球,他讓我童年許多時光蒙上了陰影,讓我在夜晚帶著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的心情上床睡覺,可是比較起來,一些難得的快樂時刻就顯得格外珍貴;他的吻就像黃金,而即使是他最不經意的稱讚,也讓我非常珍惜。雖然我只有十歲,但我很清楚他的吻跟稱讚都是發自真心,都是最真誠的。他是個怪物,卻不是沒有愛的怪物。那就是我爸爸的悲慘之處啊,麗賽:他愛他的孩子。九*九*藏*書
她認為自己知道是哪個故事,因為他唯一還沒寫完的就是這個故事。
坎塔塔最後還是恢復正常了,不過麗賽感覺坎塔塔仍舊懷疑阿曼達是為了「引起注意」才假裝發病,而阿曼達跟麗賽一定暗中「做了些什麼事」。或許是「不好的事」。黛拉則很納悶阿曼達到底怎麼恢復的,也對她跟麗賽兩人去里斯本瀑布舊農場那件事覺得很奇怪,但至少她從未覺得阿曼達裝瘋。
他用力抓住我。那天晚上,我看見我的手臂上有深藍色瘀青,是他手指留下的抓痕。「想知道。我。何時。要。去那裡。」他鬆開手,坐了起來,眼睛比以前更大,而且轉啊轉的沒停過,看起來很緊張。「我再也不去那裡了,斯科特。那個地方已經關了。那個地方都炸掉了。你什麼都不知道嗎,白痴小混賬?」他低頭看著客廳的地毯。收音機上已經換成弗林·哈斯奇的歌。然後他又抬起頭,變成正常的爸爸,對我說了些幾乎讓我心碎的話。「你或許很笨,速克達,可是你很勇敢。你是我勇敢的孩子。我不會讓它傷害你的。」
她舉起一隻手,似乎想揮手道別,但彷彿又因為不好意思而放下。「我愛你,親愛的。一切都是老樣子。」
二〇〇五年八月四日
「沒關係,蘭登太太,」派翠基開朗地笑著說,麗賽知道他其實是怕她到時會改變心意,「我已經想到合適人選,明天你就會見到他們了。」
我本來想告訴他我在小屋那裡,不過這樣可能會讓事情更糟。既然我知道他指的是哪個地方,我就照保羅的話做,不跟他唱反調,於是我說是的,爸爸,是的,我去了異月之灣,但只有到保羅的墓前獻花而已。結果,這麼做蠻有效的。至少在當時起了作用。他鬆了口氣,甚至握著我的手把我拉起來拍一拍,好像我身上沾了雪或灰塵的樣子。我的身上沒沾到髒東西,可是搞不好他真的看到了,天知道。
「看起來有點像幹掉的血跡。」邁克爾說,然後喝完他的冰茶。熾熱的陽光照在他的杯子表面上,麗賽彷彿瞥見有隻眼睛在看她。等邁克爾把杯子放下時候,她還差點克制不住,直接抓起杯子放到茶壺後面。
(混混混混混合飲料)

1

克拉特巴克點點頭。「對,那也有可能。要是他再出現,我想我們可能就得跟你家人見個面,讓大家了解狀況。你同意嗎?」
「我還在,丹。我可以叫你丹嗎?」
有一天,我去小屋坐了一會兒,在那裡回想保羅的事,回想我們在那個老地方的快樂時光;我回來后,爸爸抓著我,不斷用力搖晃我的身體。「你去那裡了!」他對著我大喊。我發現他的情況變得更嚴重了。他以前不會這樣的。「你為什麼要去那裡?你去那裡幹嗎?你跟誰說過話?你想做什麼?」
拜託
他一直搖我的身體,我都暈了。結果我的頭撞到門,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剛好上半身在悶熱的廚房裡,下半身在涼爽的門外。
房間發出一聲嘆息。然後陷入永遠的沉默。
這是另一個尋寶遊戲,她邊想邊走向夜視鏡。從小路到大樹,從大樹到墓地,再從墓地到夜視鏡。接下來呢?下個線索在哪裡,小寶貝?
「皇冠可樂。」她輕聲說道,然後心想:秘寶,丹。秘寶,插頭。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
「熱火」·蘭登猶豫了一下子,然後站到牆邊,如果門打開(當門打開)剛好會遮住他。他這麼做的時候,外面那個人也敲了敲門。我很輕易就看出爸爸那四周都是鬍子的嘴巴用唇語說:那你就把他弄走,速克達。
斯科特最後那批書被運走後的第三天,是緬因州與新罕布希爾州今年氣象紀錄中最熱的日子,而麗賽就在這天拿著一台手提音響跟一張《漢克·威廉斯暢銷金曲集》走上空蕩蕩的書房。這裏的電源早就修復了;杜利當時只是在樓下電箱弄壞了書房的三條線路。所以她可以在這裏播放音樂。
克拉特巴克跟阿曼達握手。「很高興認識你,德布夏女士。」接著他對她們兩人說:「那輛車是從馬里蘭州羅里爾的一個大賣場偷來的。」他雙手拇指扣著皮帶,盯著車子看。「法國人把PT漫遊者叫作吉米·凱格尼之車,你們知道嗎?」
利用那件非洲大衣,斯科特這麼寫著,還說她知道怎麼把它帶回來——不是帶回異月之灣,而是帶回這個世界。當然,她成功了。
「在架子最上面那個藍色壺裡有一捆鈔票。那是我的錢,不是荷西的——你知道有什麼不同嗎?」
「他還會回來的,」爸爸說,「要不就是另一個人來。你做得很好,斯科特,不過這種情形維持不了多久的。」
「要是他再出現,我們當然會配合你們。」雖然麗賽的表情很嚴肅,但她和阿曼達在回家路上卻笑得近乎歇斯底里,因為她們知道杜利再也不會出現了。
「那是你的耳朵,爸爸。」我說。
「你好啊,孩子,」他說,「你一定是『熱火』的兒子吧。我叫法蘭克·荷西,負責公司的人事部門。」接著他就伸出一隻手。
是我們上次丟在這裏的黃色毛衣。他後來又找時間回到這裏,拿起毛衣拆成了線綁到十字架上。他料到我會沿著剩下的線走,通往最後的秘寶。
「斯科特,」她說,「親愛的,我在聽。」
「我懂,」麗賽說,「我現在懂了。上帝保佑,我真的懂了。」
麗賽的脈搏沒有加快,但心跳得更用力了。她放下碎片,開始跟著黃線走,離開小路,走到精靈森林邊緣。高高的雜草擦過她的大腿,蚱蜢被驚動而跳開,紫色山坡散發著特有的香氣。某處傳來一隻蟬的鳴叫聲,森林里有隻烏鴉(真的是烏鴉嗎?聽起來很像)沙啞地問了聲好。這裏完全沒有車聲、飛機聲,也沒有人聲。她穿過草地,跟著毛衣的線走,這是她那失眠、驚恐又衰弱的丈夫在十年前的許多寒冷夜晚過來這裏布下的線索。前方不遠處就是那棵高大的情人樹,正伸展著枝葉,遮出一片誘人的樹陰。她看見樹下有個金屬廢紙簍,還有一大團黃色的東西。那團黃色的東西沒有光澤,羊毛已不再光滑,形狀也變了,就像一頂被丟棄在雨中的假髮,又像只老雄貓的屍體,不過麗賽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她的心跳也隨之加快。她在腦中聽見約翰遜兄弟正演奏著《現在回頭已太遲》,也感覺到斯科特的手牽著她走。她循著黃色毛線來到情人樹下,跪在母親送給她和斯科特的結婚禮物旁。她撿起大衣——還有裡面包著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她把臉埋進去,聞起來潮濕而且有霉味,這是件被遺忘的舊物,感覺比較像葬禮而不是婚禮物品。不過沒關係,放久了本來就會這樣。她聞著它這些年待在這裏累積出的氣味,它就像錨,一直等著她到來。
「我沒有,爸爸,」我說,「我沒有去哪裡,我只是——」
「猜不到。」麗賽說。她又有另一個瘋狂念頭了:他們在警長辦公室抽籤,看誰要打電話來找她出去約會,而抽中的人是他。不過,他會因為這樣就這麼興奮嗎?
「我沒問題。」
於是柯柔先離開書房。麗賽裝得心不在焉,將柯柔那個空杯子移到裝冰茶的褐色塑料茶壺後面。「再來一杯嗎,邁克爾?」
麗賽哭得很厲害。她把這一頁放在膝上,跟看過的放在一起。現在只剩兩頁了。斯科特的字跡越來越鬆散,開始有點不整齊,無法沿著紙上的橫條紋寫,看得出他寫到這裏時已經很累了。她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麼——我趁他睡覺時拿著鶴嘴鋤刺穿了他的腦袋,這是他在「嗯嗯樹」下告訴麗賽的——麗賽還需要繼續看他描述細節嗎?婚姻的誓約里,有包括妻子一定要看丈夫弒父后的自白這一項嗎?
見到我在廚房裡,他似乎不怎麼驚訝。他拿出荷西先生給我的兩元鈔票,先低頭看了看,再抬頭看我。「你確定不要這個?」他問。
「嗯,我也認為你知道。你有很多特質,但沒有愚蠢這一項。如果我是你,斯科特,我會帶著那些錢上路——總共大概有七百塊。我會在口袋裡放五塊錢,其他的塞進鞋子。十歲就隻身到外頭實在是太年輕了,儘管你只是出去一陣子;我猜你在上了匹茲堡的那座橋之前,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幾率會被搶,但要是你待在這裏,鐵定會遇上更糟的事。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殺了我
「人們常覺得自己不能做很多事,後來卻發現在緊急狀況下,他們都做得到。」爸爸說。他往下看著自己紅腫的腳。「假設你到得了匹茲堡,我想,以你這樣聰明到能編故事騙到荷西先生的孩子,要在電話簿里找到『兒童福利中心』的號碼應該不是難事。不然,要是你的錢沒被搶走的話,你或許也能找到更好的安身處。只要你夠精明,別被警察盯上,只要你夠幸運,只讓人搶走口袋裡那張五塊錢,我想七百塊應該夠你撐上好一陣子了。」
過了一會兒,等眼淚停住,麗賽便將盒子(她很確定是個盒子)放下,撫摸著大衣的線頭邊緣。她很驚訝,毛線竟然沒斷,就算杜利壓到十字架,再把碎片從身上拔下丟掉,還用粗話咒罵,它還是沒斷。多年來在這惡劣的環境中,它竟然沒有斷裂,這真是太神奇了。簡直是個奇迹。
「他把指紋擦掉了。」
我再次告訴他:「我不能離開。」
那個小男孩來到樹下坐著,待了——呃,誰知道待了多久?不到一整晚,不過月亮(這裏似乎永遠是滿月,你注意到了嗎?)落下時,他已經打了六七次瞌睡,還做了幾個奇怪的夢,偶爾也有好夢,其中至少有一個夢後來還成了他寫小說時參考的骨幹。他待的時間久到足以讓他把這個奇妙的避難所命名為「故事樹」。
她回到客廳,看見壁爐台上的鏡子掛了條被單。照理說,她經過這裏的時候應該會注意到,因為柯柔顯然就注意到了。可見在這些日子里,小麗賽根本沒花什麼時間照鏡子。
到了二月,他開始用奇怪的眼角餘光看我。我一直以為他會對我大吼,甚至拿他那把舊摺疊刀對我亂划。雖然他已經很久沒這麼做了,但要是他真的這樣,我反而鬆了口氣,至少我不用再成天提心弔膽。用刀子割我,並不能釋放我體內的邪,因為我沒有這種東西——保羅被綁在地窖時,我就見識過真正的邪,那可不是爸爸的幻想——而我身上絕對沒有那樣的東西。不過爸爸體內有,而且就算用刀割也無法釋放出來。我還知道他試過很多次都沒用;我曾在洗衣機里看到他沾滿血的汗衫跟內褲,也在垃圾筒里看過。如果割我能夠幫助他,那麼我願意讓他這麼做,因為我還愛他。在家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之後,我更加愛他。在我們經歷過保羅的死後,我更加愛他。那樣的愛有如厄運,就像邪一樣。「邪的力量很強。」他說。
麗賽走下樓梯,她的影子在這裏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也跟著她離開。
「我們找到燈罩了!」
鶴嘴鋤插在他的頭上。
「我也不用了,謝謝,」他說,「我猜你也要處理掉這塊地毯吧。」
有時她會在正常起床時間前一兩小時掙扎著驚醒,就算室內開著冷氣,她也是氣喘吁吁、全身大汗,就像小孩做了噩夢,覺得自己逃不過正在追她的東西,而且那東西還躲在床下,隨時能捲起冰冷扭曲的手指抓到她腳踝,或者直接穿過枕頭扣住她的脖子。每次驚醒時,她都會在睜開眼睛前先用手摸摸床單,確定自己不是在……別的地方。等她睜開眼看看四周熟悉的環境,總算鬆了一大口氣后,她常會想到一句話:肌腱一旦拉傷,下次就更容易受傷。而她就像拉傷了某組特定的肌腱,不是嗎?沒錯。一開始是拉阿曼達回來,後來又拉杜利過去,她可是拉得很用力的。

麗賽開始著手清空斯科特的書房,發現進度出乎預料的快。而且她也沒想到自己還是跟黛拉、坎塔塔與阿曼達一起整理的。有好一段時間,坎塔塔表現得很冷淡,也很猜疑(麗賽覺得那還真是好長一段時間),但阿曼達一點也不擔心。「那是裝的。她遲早會放下身段和好的。給她點時間吧,麗賽。我們的姐妹情誼可是很深厚的。」
對我而言,麗賽,那棵樹看起來很……親切。當時我還不清楚原因,然而經過這些年後,我想我明白了。我寫這些東西的時候,還特地來找這棵樹。那些飄浮的光球都不會到這棵樹下來。我慢慢走近它,發現即使在夜晚,它散發的香氣還是跟白天一樣甜美,或者說幾乎沒變。那就是你現在靠的這棵樹啊,小麗賽(如果你讀得到這最後一篇故事的話)。現在的我好累,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寫完剩下的部分了,不過我還是得試試。畢竟這是我最後一次能跟你說話了。
我向他走近一點,發現他一邊臉頰上有道割傷,閉著的雙眼泛著紫色,彷彿已經精疲力竭。他的嘴唇往裡縮,讓他看起來像只想在睡夢九*九*藏*書中吠叫的老狗。他在沾了油污跟血跡的長沙發上鋪了塊舊毛毯,順便也將自己裹在裏面。他回到這裏時一定很累,已經懶得再搞破壞了,因為他只有戳壞電視跟弄破他死去老婆的相框而已。收音機還擺在原來的桌面上,而那罐酒則放在收音機旁的地上。我看著罐子,心裏不可置信:裏面只剩下一點點。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喝了這麼多,畢竟他是完全不喝酒的人,但從他身上濃到幾乎可見的酒臭味來判斷,事實很明顯了。
麗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好意思,你指的是?」

2

「知道。」我說。
「噢,斯科特。」麗賽邊說邊擦去臉頰上的淚水。每次看到他直接對她說的話,她的心裏就像遭受一次打擊,但同時又有無比親切溫柔的感覺。「噢,我真難過。」她翻了翻,檢查一下還剩幾頁——已經不多了。八頁嗎?不對,還有十頁。她低頭繼續讀,把看完的每一頁放到膝蓋上。

「回答我!」他大叫,「回答啊,蠢蛋,別逼我上去,你會後悔的!
蓋子還在上面。而且針筒里的東西也還在,就跟當年看起來一樣沒變。
她把它綁在身上,涉水進了池子再出來,然後站在堅實的白沙灘上(不是面對長凳上那些靜靜看著水面的人,而是背對他們),望向永遠盈滿的月亮會升起的地平線那端,閉上雙眼,接著——接著怎麼樣?祈求能夠回去嗎?不是,她的想法更積極,……但免不了還是帶有一些悲傷,畢竟她經歷了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我心想。
我沒思考,只是閉上眼睛直接過去。自從埋葬保羅以後,這是我第一次過去,也是第一次從二樓直接過去。我突然想到我會摔下去,但我不在乎,這總比躲在床下被那個戴著爸爸面具的怪人找到要好;總比看見那個佔據他身體的邪要好。
二月很晴朗,溫度不高,但進入三月,天氣變了,爸爸也跟著變了。氣溫逐漸升高,天空出現烏雲,下過第一場凍雨後,爸爸就越來越孤僻沉默。他不再刮鬍子,然後也不再洗澡、煮飯。快到三月中時,我發現他因為輪班而有的三天假期變成四天……接著是五天……六天。最後,我問他何時要回去上班。我很怕去找他,因為他現在幾乎一整天都待在樓上卧室里,要不就是躺在樓下沙發聽廣播里的鄉村音樂。不管在樓上或樓下,他幾乎都沒跟我說過話,而我也看見他的眼睛又來迴轉動,好像在找它們,找那些「邪」東西跟「血秘寶」。總之,我實在不想去問他,但又不得不問,如果他不回去上班,我們要怎麼辦?雖然我才十歲,可是我很清楚沒有錢的話,我們的生活會起變化。
沒錯,阿曼達是這麼說,而她也做到了,上帝保佑她,然而麗賽想記起阿曼達隨後說過的話。我看不出這件事跟斯科特有什麼關係,阿曼達心不在焉地說,他都已經死了兩年……我想他告訴過我關於——
「應該說是約翰·杜林,蘭登太太。他出生於田納西州一個小鎮,五歲時跟家人搬到納什維爾。一九七四年冬天,他的父母和姐姐死於火災,於是舅舅跟舅媽便接他到西弗吉尼亞州,那年他才九歲。官方鑒定原因是聖誕樹燈泡走火,但是我跟辦這案子的一位退休探員談過,他說當時有人懷疑那男孩與起火原因有關,不過最後還是沒有證據。」
「我就是沒辦法。」我說。

3

不過正如有時走失的狗還是會回家,有時老舊的毛線也能帶人找到尋寶遊戲的獎品。她打開大衣剩下的部分,順便往廢紙簍里看了一眼,然後露出悲傷的笑容。廢紙簍里裝滿酒瓶,其中一兩個看起來還算新,而她很確定最上面的瓶子是十年前的產品,因為上頭印著「邁克硬檸檬水」的商標。除此之外,大部分瓶子都很舊,這些是他九六年喝的。但即使他是個酒鬼,還是很尊敬異月之灣,所以才沒有亂丟瓶子。如果她多花點時間,會不會找到斯科特在其他地方存放的東西?有可能吧,不過這裡是她唯一需要尋找的地方。她知道,斯科特就是來這裏完成此生最後一部作品。
「是有點難過,可是也感覺鬆了口氣,」她說,「我早就想清理這個地方,不過一直沒動手。前陣子我幾位姐姐過來幫我,我很高興總算處理好了。還要再喝點茶嗎,柯柔?」
「不對,錯了,」她低聲說,「那兩棵樹是在小徑的兩側,就像守衛著樹林入口的士兵。」
「我覺得這非常可疑。」阿曼達說。
「當然知道。」
我爬到客廳角落,縮起身子哭著,一直哭一直哭。我猜我也睡了一會兒,因為等我意識清楚后,發現天空明亮許多,太陽也已經出來,可能快中午了。這麼說來,剛剛到現在大概過了七個小時。我試著帶爸爸去異月之灣,可是沒辦法。我以為弄點東西吃以後才有力氣帶他過去,但吃完后還是不行。後來我想,說不定我先得洗個澡,弄乾凈他噴到我身上的血,再清理他周圍那一團糟,不過這些都做完之後,還是沒辦法帶他過去。我不斷地試,試了或許兩天吧。有時候我會看著裹在毯子里的他,假裝他對我說你要繼續試啊斯科特你這小混賬,你會成功的。我繼續試,然後休息,清理一下屋子,偶爾找點東西吃,就這樣重複下去。最後把整間屋子都清理完了!每個角落都乾乾淨淨的!結果還是沒辦法。有一次我還自己過去異月之灣,證明我做得到,然而我就是無法把爸爸一起帶過去。我已經很努力試了啊,麗賽。
還有其他更可怕的事就。算它不來找你,你也無法克制自己不見到它。因為肌腱一旦拉傷……一旦你的生活開始變得像顆鬆動的牙齒——
噁心到爆的潘趣酒,記得她那副很怕再被囚禁到綠茵療養院的表情,而麗賽也向她保證,以後不用再喝潘趣酒跟混合飲料了。雖然阿曼達心裏不願意,也很樂意繼續坐在長凳上看著「蜀葵」號度過「大半個永恆」(這是老媽的說法),但她還是答應跟麗賽回來。她大可以坐在那些包著裹屍布的可怕東西之間,就這麼靜靜看著水面。在她下方還有那個穿長袖衣服手裡拿照片的女人,那個殺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
麗賽的故事。

20

她巡了一遍,發現一樓的鏡子幾乎都用被單或毛巾蓋住,或者轉過去對著牆壁,只有兩面鏡子例外;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她乾脆把剩下的兩面也蓋了起來。這麼做的時候,麗賽很好奇那個戴紅襪隊球帽的時髦女孩有何感想。是否會認為知名作家的遺孀要麼是個猶太人,不然就是遵循猶太教的早晨規範?還是她會認為麗賽相信大作家馮內古特的話,說鏡子並不是反射影像的物體,而是種裂縫,是能通往另一個空間的開口?麗賽自己不就這麼想的嗎?
她插上音響插頭,盤腿坐在機器前,然後放進CD。汗水流進她的眼睛,又刺又痛,於是她用手背擦掉汗。斯科特以前在這裏放過很多音樂,聲音大得要命;他在這方面很講究,曾在小房間里裝了價值一萬兩千美元的立體音響組合,放了一堆喇叭,還做了隔音設施。他第一次放《羅克威海灘》給麗賽聽時,麗賽還以為屋頂會被炸開。相較之下,她現在要放的歌音量小多了,她覺得這樣就夠了。

22

「我想,該做的都做完嘍,」她突然覺得有些猶豫,「我要走了。再見。」
,我心想,你可能就快要擔心其他事了,荷西先生。擔心你的工作,你的老婆;如果你有小孩的話,也會擔心他們。
麗賽故意笑出聲。「是啊。很醜吧?斯科特有一次不小心把油漆倒了出來,真是糟糕。」她心想:抱歉,親愛的。
安靜點,那女人說,我在思考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空蕩的書房裡,似乎有某個東西在某處發出嘆息聲以示同意。也許只是她的錯覺吧。總之,是時候了。麗賽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找什麼,不過她覺得只要一看見就會知道(如果是斯科特留給她的,她當然一看就知道),而現在也該出發去尋找了。她不能再這樣痛苦地活下去。她要趕快找到才行。
然而三分鐘后,她就開始打盹。十分鐘后,她已經睡得很沉。再晚一點,月亮高高陞起后,她夢見自己在印有「皮爾斯布里頂級麵粉」字樣的魔毯上,飛過一處白沙灘,而她的床上也暫時空無一人,房間里充滿了赤素馨花、茉莉花和曇花的味道,那是她既期待又害怕的氣味。不過到了早上,麗賽就回來了,也幾乎忘了那個夢,那個飛過異月之灣池邊沙灘的夢。
「是約翰·杜林?」
第七號車位上的米黃色轎車,可能就是麗賽在那個漫長星期四從綠茵回家途中看到的那一輛,但也可能不是,因為這種車型實在太普遍了。她是這麼告訴貝克曼副警長的,另外她還提醒副警長,當時那輛車是從西邊日落方向過來,所以她向著陽光,沒辦法看得太清楚,於是副警長只能一臉可惜地搖搖頭。不過麗賽心裏很確定,就是這輛車沒錯,她聞得出杜利的氣味。她想到杜利說的話:我要讓你身上那個不讓男生碰的地方痛不欲生,還得克制住自己不發抖。
後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頂多一兩分鐘,但感覺像一小時那麼久),我聽見他在咕噥著,似乎在說我的頭流血了還是凍雨怎麼下不停。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走向客廳,我知道他又要到沙發上睡覺了。明天早上他可能會醒來,也可能不會,無論如何,今晚他不會再找我麻煩了。但我還是很害怕。我害怕,是因為真的有某個東西存在。它不在牆壁里,但真的存在。它解決了保羅,可能還會解決爸爸,接下來就是我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麗賽……
不是開口,是窗戶。還有,我幹嗎這麼在意某個大學圖書館員的想法?
但她還是知道了。
「當然可以。你穿過客廳,右邊第一扇門就是了。」
還好我沒扎到自己!斯科特從安塔拉鎮帶麗賽過來異月之灣時曾這麼說過。不然就好笑了。總之,過了這麼多年,它竟然還在,而且蓋子還沒掉呢!
「或者他暫時離開一陣子又決定回來。」貝克曼補充。
「是啊,他似乎偏好某些品牌,不過瓶子上還是找不到他的指紋。我們只在資料庫中比對出一枚指紋,那個人在七〇年代晚期偷過一部車,現在是牛津鎮一家超市的店員。我們也採集了瓶子上的其他指紋,推測應該也都是店員的。但是昨天中午,蘭登太太——」
「喂?」她說。她知道自己很用力握緊話筒,但就是沒辦法放鬆。
「明白,爸爸。」
我是向哥哥禱告。在邪佔據了他的心智之前,他一直深愛著我。我問他,如果他在的話,就告訴我怎麼辦。後來我得到了答案——我不知道真的是保羅告訴我,還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無論如何,這都不重要了,因為我已經得到了答案。我的耳朵清楚聽見保羅說:「爸爸的獎品是一個吻。」
我不想這麼做,但我還是拿起鶴嘴鋤,站在沙發旁看著他,看著這個在我生命中待我如暴君的人。我常怨恨他,而且他也沒給我足夠的理由愛他,但至少總有一些,尤其是在保羅變壞以後的那幾個星期。清晨五點,我站在客廳,灰白的天光正準備爬進屋子,我聽見外頭的凍雨像時鐘滴答作響,也聽到房內他的打呼聲與收音機傳出的音樂。就在這時,我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定:愛他還是恨他,我得問問自己內心對他的真正感覺。我大可以讓他活著,直接逃到穆利去,逃向未知的新生活,而這也等於宣告讓他墜入他害怕但卻是他應得的地獄。他確實該下地獄。他真的很怕被送進瘋人院,永遠被關在那個地獄里。或者,我可以直接殺了他,讓他解脫,而這也是我最後選擇的做法;這不是上帝幫我選的,因為我不信神。
我看見一種比老鷹跟貓頭鷹還大的東西無聲地在月光下飛過,心想應該是異月之灣這裏特有的夜行動物出來獵食。我聞到保羅跟我都很喜歡的香味,但這些氣味入夜之後就變得酸臭凝結,有如尿床味,聞久了相當刺鼻。我往紫色山丘看去,發現那裡飄浮著許多水母般的光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不喜歡。我覺得接觸到它們的話,搞不好會黏在皮膚上,甚至爆開,就像摸到有毒植物那樣在身上留下刺癢的痕迹。
那個詞叫秘寶。汗水從麗賽臉上滑落,看起來像眼淚。麗賽不管它。「就是『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的那個秘寶。最後會得到一個獎品。獎品有時候是糖果,有時候是穆利百貨商店的皇冠可樂,有時候是一個吻。而有時候……有時候則是一個故事,對不對,親愛的?」
「可是,如果我會對你做不好的事,那並不是出於我所願。就算是我體內的某個東西強迫我這麼做,我也會覺得很痛苦,痛苦到要下地獄。」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於是我知道他又看到它們了,就是它們,他很快就將不再是剛才跟我說話的同一個人。接著他又把眼神移回來,而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能清楚地看著他。「你不會讓我下地獄吧?」他問我,「你不會讓爸爸下地獄,在那裡永遠受煎熬吧?」
她心裏有一部分認為這些都是狗屁。
「你保證?用你哥哥的名字擔保?」
另外,他待的時間也久到足以讓某種可怕的東西(比佔據他爸爸身體的東西還可怕多了)發現他……那個東西記住他后,就把注意力移開了。這就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那傢伙的存在啊,麗賽,它讓你的生活蒙上陰影,而它也跟你一樣,對所有事物一視同仁。這種概念很棒,可是卻有其陰暗面。我很好奇你知道嗎?你會懂嗎?
「就用保羅的九九藏書名字擔保。」
下方有些空白,然後是最後幾行字——也就是她丈夫對她說的最後幾句話了——她看得出斯科特是多麼努力想克制情緒,並找出真正的自我。她認為,不,應該說她知道,斯科特也想幫她找出她的自我。
「呃,他姐姐已經不能走路了,而且她的呼吸就像這樣。」我誇張地喘了一口氣。這麼做很容易,因為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在我很確定爸爸會殺荷西先生時,我的心跳還很慢,可是現在我似乎看到能讓我們安然脫困的機會了,而且要快點把握才行。
那個晚上,我醒來——或者說是有東西把我吵醒——然後聽見外頭的凍雨下得比之前更猛烈。我聽到屋子後面有個重物掉下的聲音,知道那是冰塊的重量壓斷了樹枝。有可能是之前另一根樹枝斷掉而把我吵醒的,但我覺得不是這樣。我覺得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儘管他已經小心不出聲了。我沒時間做出其他反應,只能趕快躲到床底下,這就是我在無助時會做的事;小孩子總是會躲到床底下,而那也是他第一個會找的地方。
麗賽站起來,享受著微風吹拂,然後撥撥因汗水黏在臉上的頭髮。微風帶來混合的香氣;更棒的是,它讓人感覺十分涼爽。她猜現在是中午,氣溫是最舒適的攝氏二十四度。她聽見小鳥在歌唱,很確定有山雀與知更鳥的聲音,或許還有雀科鳴鳥和雲雀,但幸好都是正常的動物,不是樹林里那些發出可怕笑聲的怪東西。她猜,現在對它們來說可能還太早吧。另外她也不覺得高個子在附近,這是最棒的。
麗賽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想要小憩片刻。電視上的傑里·斯賓格脫口秀正嘮叨著「我媽偷走了我男友,我男友偷走了我媽」之類的話,雖然節目似乎很白痴,不過偶爾看看還蠻有趣的。她伸手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或者該說她只是夢到自己這麼做,因為她睜開眼睛找遙控器時,竟然發現自己躺著的不是長沙發,而是異月之灣的紫色山丘。那裡是大白天,感覺沒什麼危險,而斯科特的高個子(不過現在可能是她的高個子了,麗賽的高個子)也不在附近,但她還是非常害怕,差點要無助地發出尖叫。最後她沒有尖叫,而是閉上眼睛想象客廳的樣子,結果突然聽到斯賓格脫口秀里的「來賓」正對著彼此叫囂,而橢圓形遙控器也握在她的左手。她立刻瞪大眼睛,從長沙發上跳起來,全身冒出雞皮疙瘩。或許她在做夢(畢竟她一直對這件事感到焦慮),再說這樣想也會讓她好過一點,但剛才那栩栩如生的景象實在無法讓她相信只是錯覺。而且她拿遙控器的左手背上,還沾到一片紫色的污跡。
「不用了,謝謝。在出發前,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現在,那件大衣還是濕的,如果她要的話,可以繼續將它綁在身上,再度回到異月之灣,她甚至可以綁著它前往異月之灣之外的世界……她相信一定還有其他世界存在,而那些坐在長凳上看水面的人膩了以後,或許會離開位置前往其他地方。只要身上綁著這件濕大衣,她搞不好還能像夢中的情境那樣飛起來,然而她不會去做這些事。斯科特能醒著做夢,有時還因此寫出很棒的作品,但那是他的天賦、他的工作。對麗賽·蘭登來說,一個世界就夠了,儘管她的心裏可能有一小部分也想看見另一個世界,在那裡,太陽會轟隆隆地移動,而月亮則散發安靜的銀色光芒。不過,算了吧。她已經有屋子能遮風避雨,有車子可開,有衣服鞋子可穿。她有幾個姐姐,其中一位還需要她幫忙才能安然度過下半輩子呢。所以,最好讓這件非洲大衣自然風乾,讓它原來能夠產生美麗但致命夢境的魔力蒸發掉,讓它再度成為錨。她會把它裁剪成好幾片,身上永遠帶著一片,算是護身符,使她能安穩地待在這個世界,不受其他東西侵擾。
麗賽回到空蕩蕩的書房時,穀倉樓上變得更熱了,但她卻覺得很涼爽,因為她全身濕透,而那件像寬皮帶綁在腰間的黃色毛衣也全濕了。
我才不想要他的臭錢(而且保羅也用不到了),不過我還是收下,對他說謝謝你先生,而他說不客氣孩子,然後摸摸我的頭;我趁這時候往左邊瞥了一眼,看見爸爸正從門縫偷看。我也看到步槍的槍口。最後,荷西先生終於往回走下門廊。我關上門,跟爸爸一起看著他坐進公司的車,慢慢倒出車道。我心想,萬一他的車輪卡住,他就會走回來借電話,接著就會被殺掉,結果他的車輪沒有卡住,這表示他還能回家親吻他的老婆道晚安,跟她說他今天給了一對兄弟兩塊錢買糖果吃。我低頭看看手裡的鈔票,然後交給爸爸。他看也沒看接過以後,直接塞進褲子口袋。
她靜靜等著,至於等什麼,她並不清楚。什麼事也沒發生。但她又好像感覺得到什麼。
你真是聰明的孩子啊,速克達,他說完話,就把整杯酒倒進水槽。不過他一定把剩下的那罐酒留著(或者忘記倒掉),因為我現在百分之百確定就是它的氣味沒錯。我走下樓梯時,那股酸味已經變成了惡臭。這時候,除了屋外持續的凍雨聲,我還聽見另一個聲音,是喬治·瓊斯在唱歌。那是爸爸的收音機,還是同樣的電台,用很小的音量播放著。我還聽見打鼾聲。一直到現在,我緊繃的心情才放鬆下來,感動得快哭了。我最害怕的,就是那個東西躲起來等我出現。幸好,他現在在睡覺,還發出長而刺耳的打呼聲。
她帶著剩下的黃色阿富汗毛衣與潮濕發軟的手稿盒,走回那棵像長了綠毛的情人樹邊。她把毛衣跟盒子放下,拾起上面寫著「保羅」的木片,木片已經裂開,上面也沾了血跡,但沒有破掉,於是她把木片放回原位擺正。這時,她發現附近高高的雜草堆里有個東西,而在她過去撿起來之前,她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是那根注射針,蓋子還蓋著,不過上頭的銹斑比以前更多了。
我走向門口,把本來想擦乾的盤子從右手換到左手,接著打開了門。我竟然不用抬頭就能看清楚他的臉。這個美國石膏公司派來的人算矮的,大概五英尺七或五英尺八,沒比我高多少,不過他的穿著散發著十足的權威感:黑色帽子,有銳利折線的卡其長褲,在卡其襯衫外還穿了一件拉鏈拉到一半的黑色厚風衣。他打了黑色領帶,手裡拿著某種小盒子,不像是公文包(幾年後我才學到「卷宗夾」這個詞)。他有點胖,鬍子颳得很乾凈,臉頰散發出粉紅色光澤。他穿著一雙高筒橡皮鞋,上頭是拉鏈而不是帶扣。我看著眼前的情景,心想要是有人得在鄉下的門廊被射殺,那一定非他莫屬。他鼻孔里那一根根捲曲的鼻毛都在說,沒錯,就是這個人,就是他該被派來吃剪刀人的子彈。我又想,就連他的名字應該也很適合讓報紙頭條寫著「被謀殺」。
麗賽不知道。
「我敢說他目前一定不在城堡郡。」丹·貝克曼的聲音透出一絲驕傲。「這裏對他來說可能太熱,所以他把車丟了,直接離開。插頭也有同感。吉姆·杜利跟貓王一樣消失了。」
就像病毒般傳染到他身上。斯科特以前有句格言,麗賽以前一直不太懂,不過在馬庫爾/杜利/杜林事件后,她可是完全明白了。斯科特說:有些事是怎樣就怎樣,因為沒有其他選項。
「無論如何,你們還是得注意那傢伙,」克拉特巴克對姐妹倆說,「如果有他出現的跡象——」
「明白,可是我不能離開。」我說。
「是的,爸爸。」
可是他不割我。
「也像全世界最嚴重的刮鬍子意外事件。」邁克爾說完,自己就笑了起來。他們兩人都笑著。麗賽覺得自己裝出的笑容幾乎跟他的一樣自然。她不去看他的杯子,也不去想斯科特的高個子現在了變成她的高個子這件事,她心裏只想著高個子。
我去那裡的時候是晚上,麗賽;我之所以清楚記得,是因為那是我唯一一次故意挑晚上過去。
有一部分則認為這些都是真的。
不對,阿曼達,不叫米寶。這個詞是禮物的意思,根據斯科特的說法——
他愣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昨天中午,蘭登太太,我在那附近找到了超級大獎——車燈的燈罩。他拆掉以後,就把燈罩隨手丟了。」貝克曼的聲音越來越大,顯然十分得意——聽起來不再像個副警長,而像個普通人。「他忘記處理上面的指紋啦!他拿燈罩的時候,在一邊留下清楚的拇指指紋,另一邊則是食指的!我們今天早上就收到傳真結果了。」
「這是個手稿盒,」她低聲說,「是他裝手稿用的硬紙盒。」對,她很確定。這個盒子可能在樹下放了兩年……或三年……或四年後,於是變成了軟紙盒。
說完后,他又別過頭躺回去,叫我不要再來吵他,他要打個盹。
鶴嘴鋤就放在沙發另一側,刺穿我床墊的那一端上貼著一張紙條。我知道那是留給我的紙條;我不想看,然而卻不得不看。他寫了三行,但只有寥寥幾個字。我永遠不會忘記。
「為什麼?」
沒有響應,看來他已經說完他要說的話了。也許這算是好事吧,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我回答不出來,我太害怕了,我的舌頭像片牛肉乾似的動也不能動,我害怕到哭不出來。我只能躺在床上,等著他上樓傷害我,或是把我殺了。

9

14

沒有響應……但麗賽自己響應自己。那個鎮叫安納里。「獅子」山姆擁有檯球室跟電影院。對了,還有餐廳,而且裏面那部點唱機似乎只播放漢克·威廉斯的歌。
「是啊,而且擦得乾乾淨淨。不過我跟插頭偶爾會到那裡去——」
夏天不知不覺過去,有天麗賽發現城堡岩鎮大街上好幾家商店櫥窗上都掛起了「供應開學用品」的招牌。當然嘍。轉眼間,現在已經過八月中了。接下來該是處理斯科特書房裡那些書跟沾血地毯的時候了(如果還有接下來的話,麗賽甚至開始考慮把房子賣掉)。坎塔塔跟理查德八月十四日辦了他們一年一度的「仲夏夜之夢」派對,而麗賽也找到正當理由喝理查德的長島冰茶來大醉一場,她可是從斯科特死後就沒再這麼玩過了。一開始,她先要理查德弄杯雙份,結果卻放在桌上動都沒動。她覺得似乎看見了某個東西,好像反射在玻璃杯上,又彷彿在琥珀色飲料深處游泳。當然,裏面根本沒什麼,只是她的錯覺而已,但她想喝個爛醉的衝動卻消失了。老實說,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敢喝醉,不確定自己敢借這種方式卸下防備。如果她引起了高個子的注意,如果它偶爾會監視她……甚至想到她……呃……
我得將獨木舟
「哎呀,親愛的。」荷西先生說。他以為自己一切都明白了。「呃,這真是我聽過最令人難過的事了。」他伸手從外套取出皮夾,拿了張一元鈔票,後來又想起我應該還有個哥哥,所以又拿了另一張。突然間,麗賽,最奇怪的事發生了。突然間,我好希望爸爸真的殺了他。
接下來又是幾行空白。他在最後一張紙的底下寫了些字:有些東西就像錨哦,麗賽,你記得嗎?
「車子是偷來的吧?」阿曼達問。
「『熱火』的姐姐得了跟路·蓋里格一樣的漸凍人症?哎呀,真是狗屎——我是說真可惜。我不知道他有姐姐呢。」
第二天的黎明前一兩小時,麗賽睡眼惺忪地拖著身子走進浴室,只想上完廁所后再回去睡,卻突然看見卧房裡好像有東西在動。她因此立刻清醒過來,踮起腳尖偷看,結果什麼也沒有。她從洗手槽邊的架上拿了條手巾來蓋住葯櫃的鏡子,還小心夾好,免得掉下來。她就是在那面鏡子上看到動靜的。接著,她上完廁所,回去繼續睡覺。
同時,她也想吹乾頭髮,換掉濕衣服。
總之,我們的小英雄斯科特·蘭登終於睡著了,而在賓州那個鄉下的農舍里,一切又照常運作了幾天:爸爸像塊熟了的臭乳酪躺在沙發上,斯科特自己煮飯、洗碗盤(只是他都念成「洗網盤」),而屋子裡都是凍雨滴答地打到窗戶上的聲音,以及電台里播放的鄉村音樂——有唐娜·法歌、韋倫·詹尼斯、錢寧·凱許、康威·特維提、查理·普萊德,當然還有漢克。
麗賽掛著笑臉吃起三明治,後來一整天都沒再想阿曼達、「蜀葵」號或異月之灣的事。但是那個晚上,她聽見遠處雷聲醒來時,卻感覺有個東西在……不算在追捕她(它根本懶得這麼做),而是打量著她。一想到它那深不可測的腦袋正在打量她,麗賽就既想哭又想尖叫,或是同時進行。它害得她想起床看電影、抽煙、喝濃咖啡以保持清醒。喝啤酒應該會更好,但可能會讓她想睡覺。不過最後她沒起床,只是打開床頭燈,然後靜靜躺著。我才不會睡著,她心想,我就這樣躺著等到天亮,然後起床弄我要的咖啡。
噢,應該不必。但話說回來,生活中有太多能反射影像的物體了,不是嗎?不只是鏡子。早上要避免看到果汁的杯子,日落又得注意不能盯著酒杯,開車時也常在儀錶板上發現自己的臉在盯著自己。然而要怎麼才做得到?怎麼才能讓自己不去想某件事?根據已故斯科特·蘭登的說法,心智就像個穿蘇格蘭短裙的活躍反抗分子,它能聯結上許多狗屁倒灶的事,它也能聯結上邪。
在她走下樓、坐上車子、打開蓮蓬頭、讀書或翻開有填字遊戲的雜誌時,她都會有種特別的感覺,就像知道自己快要打噴嚏或是

她看見了。而她要找的第三棵樹,就在小徑左側那棵守衛樹的前方。第三棵樹是最高大的一棵樹,樹皮外面濃密的苔蘚,看起來就像綠色的毛。在它下方的地面仍然有些凹陷,那裡就是斯科特埋葬保羅之處。她發現在附近的雜草之間,有個東西正用空洞的眼睛盯著她看。
寫到這裏,紙上出現三行空格,然後才有字出現,而且變成直接對麗賽說話的語氣。後面的字跡很擠,也沒依著橫紋線寫,麗賽知道他在寫到這裏時一定很趕。於是麗賽也加快速度把剩下的讀完。她翻到最後一頁九-九-藏-書,還先擦了擦淚水才開始看,因為這樣才能看清楚他字裡行間的意思。她發現要想象斯科特經歷過的一切,實在太簡單了。那個小男孩光著腳,穿著唯一沒破的牛仔褲,在黎明前的灰白天光中舉起鶴嘴鋤,四周飄蕩著收音機的聲音,空氣里瀰漫著黑莓酒的臭味,鋤頭尖端在半空中掛了一會兒。然後……
麗賽在異月之灣睜開雙眼。
我一度聽見笑聲接近精靈森林的邊緣,還覺得笑聲中帶有嘲諷的意味。我靠著樹榦望去,發現森林邊緣的濃密處有些黑影。那可能是我想象力過度作祟,但我不這麼認為。雖然我的想象力很豐富,但經過了漫長的白天以及更漫長的夜晚之後,我已經嚇得快想象不出任何東西了,所以我看見的不是錯覺。而且就在離我蹲伏處不到二十英尺的高草堆里,還傳出一陣聽起來滿嘴口水的咯咯笑聲。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只是閉上眼睛,在腦中摸索我卧房裡那股寒氣的感覺。不一會兒,我就回到了床底下。我的鼻子因為突然吸進灰塵想打噴嚏,於是我馬上拱起背,臉部的肌肉也隨之扭曲,盡量在打噴嚏時不發出太大的聲音,結果額頭撞上床墊破掉而露出的彈簧。幸好那把鶴嘴鋤已經不在了,要不然我可能會受傷,也許會少掉一隻眼睛。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麗賽,後來想出了兩個結論。第一,不管保羅體內被什麼東西附上,那都是真的;它是種有生命的東西,活動的方式或許就像病毒或細菌。第二,它不是高個子。那個東西是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它是很奇特的東西,我們最好別再去想了。永遠都不要再想。
她認為自己已經知道所有答案了,現在她只剩下最後一個大問題,也就是她來此的目的——在高個子的陰影下,她要怎麼過接下來的生活,還有在它想到她的時候,她要如何才不會從現實世界被拉來這裏。或許斯科特留了答案給她。就算沒有,他也留了某個東西給她……就放在這棵樹下。
我搖頭。「除非那是世界上最後兩張鈔票。」
「是住在這條路盡頭的科爾太太。」我胡謅的這個名字來自傑克森·科爾,是《洋基的鐵人》這本書的作者。「她每天都會來看我們。另外,保羅自己還會做四種肉丸。」
「呃,他很擔心他姐姐。」我說,然後想起我當時在讀的棒球傳記。那本書就放在二樓我的床上。我也想到了爸爸的車,就停在後頭小屋的屋檐下,荷西先生走到門廊底就能看見。「她得了跟洋基隊那個明星球員一樣的病。」
你要試試看嗎,斯科特?他問,感受一下威力?嘿,要是你喜歡的話,整罐都他媽給你好了。

15

「我記得,斯科特,」她低聲說,「我記得。而你爸爸就像是錨,對不對?」麗賽心想,他不知道試了多少天。不知道斯科特到底跟安德魯·「熱火」·蘭登的屍體獨處了幾天,才終於放棄嘗試。不知道他究竟怎麼熬過這次事件而沒有發瘋。
一位麗賽沒見過的副警長走過來。他很高,大概六英尺多一些,在這裏好像不高就不能當警察似的。還有,他的肩膀也很寬。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安迪·克拉特巴克,然後跟麗賽握了握手。
「抱歉,我指的是喬。就是艾斯頓副警長,你認識嗎?」
電話就在這時響起,打斷了麗賽脆弱的思緒。她拿起話筒時,竟然有個瘋狂的念頭,覺得是吉姆·杜利打的。你好啊,太太,遺稿狗仔界的黑暗王子說,我是從怪獸肚子里打來的。你今天過得好嗎?
「你想知道我何時回去上班?」滿臉鬍子的他躺在沙發上,用若有所思的語氣說。他身穿舊毛線衣跟一件牛仔褲,打著赤腳。收音機里,里德·索維恩正在唱《上吧》。
麗賽,你讀到這些時,我已經不在了。我想我活得並不長,但這些時光(非常快樂的時光)都是你給我的。你給我太多太多了。請你現在再給我一些時間,看完我寫的最後幾段話,這也是我這輩子最難下筆的幾段話。
嘜哦嘜,
麗賽坐在樹下,背靠著樹榦,她看到這裏,立刻驚訝地抬起頭來,彷彿斯科特的鬼魂在呼叫她的名字。從某個角度來看,也的確是這樣,她有什麼好驚訝的?斯科特當然在對她說話,而且只對她說話,不是對其他人。這是她的故事,麗賽的故事,雖然她讀的速度不快,但現在也已經看完手稿的三分之一了。她覺得自己能在天黑前看完,這樣很好。異月之灣是個好地方,但僅限於白天。

在她們姐妹整理斯科特書房的第三天,貝克曼副警長打電話給麗賽,說他們在離她家三英里處的斯戴普路邊發現一輛PT漫遊者棄置轎車,掛著特拉華州車牌。他問麗賽,能不能到警長辦公室看看那輛車?副警長說車子已經拖到他們專門存放扣押車輛的停車場了。麗賽是跟阿曼達一起去的。黛拉跟坎塔塔都沒什麼興趣,她們只知道有個怪人在附近出沒,是個煩人精,想打斯科特作品的主意。她們對這種人早就見怪不怪,斯科特成名后的這些年來,常會有人如飛蛾撲火般被他吸引過來。當然,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金毛小子科爾。然而麗賽跟阿曼達都沒讓黛拉與坎塔塔知道,其實這次事件的主角跟科爾幾乎是同量級的選手,她們當然也沒提到信箱里的死貓。麗賽十分謹慎,小心地與副警長講話,以免露出馬腳。
快要高潮。然後她會想:噢,媽的,我沒有完全回來,我要過去了,我又要過去那地方了。她周圍的世界似乎又開始搖晃,另一個世界即將出現,那是個天黑以後一切香味都會凝結而變得有毒的世界。那個世界近在眼前,彷彿只要輕彈一下手指就能過去。麗賽會感覺一切都往下掉,只剩下她自己在如刀刃般的細索上行走。接著,她又回到這個世界,正常地走下樓,甩上車門,調整蓮蓬頭熱水,翻到書的下一頁,或者猜想填字遊戲的提示。
麗賽再次拿起大衣,就像小女孩收到聖誕禮物一樣感受著。大衣里包著一個盒子,可是感覺不像老媽的柏木盒。它沒有柏木盒那麼硬,幾乎可說是柔軟的,似乎包在大衣里放在樹下這些年間,濕氣都滲了進去……這時,她才第一次想到,所謂的這些年到底是幾年,從最上頭那個酒瓶商標看來,應該還沒多少年。至於這個盒子感覺起來——
麗賽在針筒上吻了一下(她也不知為何要這麼做),然後把它放進斯科特的手稿盒。接著,她把老媽送的毛衣裹起來夾在手臂下,走向小徑。她往旁邊草堆里的標示牌瞄了一眼,上面的字已經褪得差不多,不過「通往謎池」這幾個字還是看得很清楚。最後,她走進樹林。由於擔心那個東西可能在附近,所以她一直刻意放輕腳步,免得引起注意,可是後來就慢慢放鬆了。高個子不在這裏。她突然想到,說不定它目前根本不在異月之灣,就算它在,應該也去森林深處了。麗賽·蘭登對它而言只是個小東西,而且,要是麗賽的計劃成功,她對它而言就會變得更微不足道,因為她應該再也不會來這個奇妙卻可怕的世界了。畢竟解決了杜利之後,她再也沒有必要刻意過來這裏。
我看見他的腳出現在門口。仍然沒穿鞋子。他沒說話,只是走到床邊站著。我以為他會像以前那樣站著,或許還坐下來,不過他沒這麼做。我聽見他發出呼嚕聲,好像舉起某個重物,像是箱子之類的;他踮起腳尖,一會兒之後我就聽見空氣中有道呼嘯聲,然後砰的一聲,那個東西擊中床墊中央,地面的灰塵還被衝擊力吹了起來。我看見一把鶴嘴鋤的尖端穿透了我的床。它就停在我的臉前,離我的嘴巴還不到一英寸。我好像能看清楚它上面所有的銹斑,還有它刮過床墊彈簧時那幾道磨出光澤的痕迹。它在原處靜止了一兩秒鐘,然後我又聽到他使力要拔起它的可怕呼嚕聲。他很用力,但鋤頭還是緊緊插著,尖端就在我面前來回擺動。後來他放棄了。我看到了他的手指,知道他把手掌放在膝蓋上休息。他正彎下身子,想要查看床底,確定我在,然後再繼續拔他的鋤頭。
後來幾天,她又這樣驚醒了六七次,但每次睜開眼看見的都還是她的卧室(本來是她和斯科特的房間);她以為習慣后就不會再擔心自己身在異處,然後一切好轉,她也能睡得更安穩。可是情況卻不如她預期,反而越來越糟。在大熱浪來襲的第一天(和十年前斯科特失魂時的那場強烈冷鋒剛好形成諷刺對比),她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派翠基先生派人來拿剩下那些書的情景,跟麗賽先前預料得差不多,只有兩處小地方不同:第一,搬運工是兩位年輕人,其中一位是個女孩,二十幾歲,身材還滿高大的,綁著焦糖色的馬尾,還戴著紅襪隊棒球帽;第二,麗賽沒料到搬運工作竟然這麼快就完成。雖然書房熱得要命(就算把三台電扇開到最強也沒什麼用),但他們不到一個鐘頭就把書裝箱並搬到他們的深藍色廂型車上了。麗賽問兩位特藏組的圖書館員(他們自稱派翠基的奴隸,不過麗賽覺得應該是半開玩笑)要不要喝點冰茶,他們馬上一口答應,各喝了一大杯。女孩名叫柯柔。她告訴麗賽,她非常喜歡斯科特的書,尤其是《聖物》,讀了三遍。男孩名叫邁克爾,他則對斯科特的過世表示哀悼。麗賽發自真心向兩位道了謝。
麗賽漸漸知道該怎麼做了。
雖然他在打呼,雖然我在沙發後面不會被看見,但我還是像個軍人,小心翼翼地從附近被猛烈炮轟的散兵坑裡探頭張望。這麼做其實沒有必要,他的頭掛在沙發一側,從保羅變壞以後就沒剪過的長頭髮已經快碰到地上。就算我像遊行般直接從他面前走過,還一邊敲著鐃鈸,他也不會被吵醒。爸爸不只是睡著,而是他媽的不省人事了。
「孩子——斯科特——那真是太糟了。他不在家的時候,誰來照顧你們兄弟呢?」

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聲音。我躺著聽外面的雨聲,心想他死了,沒錯,爸爸死了,只剩我孤單一人了,然後他的怒吼就從黑暗中傳來:「對,沒事!閉嘴,你這蠢傢伙!除非你想讓牆壁里的東西聽見,跑出來生吃我們兩個,否則你就閉嘴!還是你希望它跑進你體內,就像它跑進保羅體內那樣?」
「那就恭喜你嘍。這是我姐姐阿曼達·德布夏。」
她幾乎跑了起來。

7

我試了五天才放棄,然後用毯子包著把他推到那口枯井裡。凍雨結束后,我就去穆利找人,跟他們說「爸爸帶著哥哥離開,我猜他們丟下我了」。他們把我送到警長辦公室,那裡有個叫格斯林的胖子帶我去兒童福利中心。據我所知,格斯林是後來唯一會去兒童福利中心看我的人,而且常常去。我想起來,爸爸有一次說過:「格斯林警長胖到拉完屎后,還看不到自己的屁股呢。」

18

然而我還是保持謹慎。我從用餐室繞進客廳,這樣才不會直接出現在沙發前面。用餐室里也是一團亂。擺著奶奶那些瓷器的架子被掀掉,看起來他好像想把架子拆去燒了。所有盤子都破了,那個裝著錢的瓷器也是。鈔票當然全撕爛了,綠色的碎片散落四處,有一些還黏在大燈上,看起來就像除夕夜用的五彩碎紙。爸爸體內的那東西顯然不會用到書,也不會用到錢。

19

「不是的,女士,完全不是這樣。高中的時候,他跟我是城堡丘騎士隊的足球隊員,那年我們得了州冠軍。雖然對手班格爾公羊隊有三次達陣得分,但我們可不是好惹的,最後得到本區自一九五〇年來唯一的一座冠軍。那個球季,喬簡直是銳不可當,就算四個人圍堵他,還是無法阻擋他深入敵方陣地。所以我們才叫他插頭,我到今天還是一直這樣叫他。」
然而,這幾張紙呼喚著她,彷彿一種失去了一切只剩下聲音的東西。她將目光移到最後的段落上,心想,如果她一定得讀,那就長痛不如短痛,儘快看完吧。
「很高興認識你,斯科特,」他把眼神移到我身後的客廳,而我試圖觀察他在看什麼東西。我昨天才打掃過這裏,不過天知道我做得好不好,畢竟我只是個他媽的小孩子而已。「我們有點擔心你爸爸呢。」
「謝謝你打來通知我,警方效率真高。」
她一開始以為是杜利(或他的屍體)復活了,跑來跟蹤她,不過後來想到,他在揍了阿曼達一拳后,就把頭上的夜視鏡丟到一邊。她看到的就是那個夜視鏡,正靜靜躺在保羅墓地的邊緣。
「插頭這個外號怎麼來的,跟插座之類的東西有關嗎?」
他別過頭,看著角落。「我要回去躺著了,」他說,「餓的話就自己弄點東西吃,不過別他媽的把廚房搞亂。」
于緬因州中央羅維鎮
他靠近我,我以為他這次一定會揍我,要不就是又開始搖晃我的身體,不過他卻只是盯著我看(我沒看過他的眼睛竟然這麼大又這麼黑),然後抓著自己的耳朵。「這是什麼,速克達?你覺得這看起來像什麼?」
靜動,小寶貝,她這麼想,然後閉上眼睛。一開始,音樂還在,不過聲音變得空洞而遙遠,像是從長廊或喉嚨深處發出來的。突然間,陽光變成了紅色,氣溫也下降了二十幾度。一陣涼風帶來花香味,撫過她汗濕的皮膚,吹起黏在太陽穴上的髮絲。
「好吧,那麼我是麗賽,你是丹,他是插頭。」
有些東西就像錨哦,麗賽,你記得嗎?
麗賽走向樓梯,身上的水滴在地板之前沾過她血跡的地方。大衣從她的腰際滑到臀部,使她看起來像穿了件特別的裙子,她甚至有些性感。在八月午後的陽光下,她回頭往空房間看了一眼,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夢。陽光將她照成金色,讓她看起來年輕許多,不過她自己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