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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十五章 麗賽與高個子(全壘打牆邊的帕夫科)

第二部 靜動

第十五章 麗賽與高個子(全壘打牆邊的帕夫科)

然後她慢慢離開阿曼達。一步,兩步,三步,四步。現在她到了房間中央,也就是門口跟大書桌的正中間。阿曼達笨拙地拿著槍,槍口對著浸有血跡的地毯。雷聲轟隆作響,電視里播著鄉村音樂。除此之外,一切寂靜無聲。
「什麼——」麗賽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雖然奇怪,不過去那裡不無道理。
「我會處理的。」麗賽說。
結果他沒聽見。杜利還在,而且越來越靠近她;雖然他受了傷,但跑起來還是飛快。麗賽被路上的樹根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幸虧保持了平衡,否則她倒下后不到五秒鐘杜利就會撲上來,而她這輩子聞到的最後一種氣味,將是附近樹林入夜後那股凝結的植物香氣,她所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將是住在森林深處那些東西的瘋狂笑聲。
不過正當她看見還掛在樹上的那個鍾(它的邊緣反射著最後一抹天光),吉姆·杜利做出了最後衝刺,而麗賽也真的感覺到他的指尖劃過她的背,似乎杜利覺得能抓住任何東西都好,就算是內衣肩帶也行。麗賽克制住尖叫的衝動,勉強加快速度,不過好像沒什麼幫助。幸好這時候杜利又絆倒了,同時還大聲叫喊:「你這個賤人!」麗賽覺得,他一定會後悔自己喊得這麼大聲。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不過我告訴你,太太,我不會讓你活著回去的。」
接著麗賽便無法呼吸,只能發出快窒息的咯咯聲。
麗賽拿出家裡最小的杯子,再從用餐室最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一瓶白蘭地,替阿曼達跟她自己各倒一杯。她們站在廚房流理台邊,高高舉起互相碰杯。室內所有燈都開著,連最遠那張小桌上的鵝頸檯燈也是。
(是那件毛衣,麗賽,我覺得那件毛衣像錨一樣拉住我們了)
「他不會聽的,」麗賽在杜利響應前先說話,「因為他瘋了。」
秘寶,麗賽心想,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

7

「傑洛米諾。」她說話時仍和杜利嘴對著嘴。這個詞彷彿某種指令,因為麗賽一念完,她下方的書桌隨即變成雨水,再過一會兒就完全不見了。她往下掉;吉姆·杜利在她上方,仍在尖叫的阿曼達則在他們兩人上方。
杜利突然大喊,然後放掉手中的紙袋(掉到地上時還發出哐啷聲),沖向麗賽。她不疾不徐,心想,對,這就是我要空出兩隻手的原因。
她凝視著通往下方穀倉的樓梯口,那裡變得陰暗了許多,讓麗賽有種不好的預感,而且現在槍在阿曼達手上。阿曼達很不可靠,不知道最後會做出什麼事來。就算直接命令她,她也有一半的可能不會照做。
「手機——」
「阿曼達,你快把我壓扁了,快走開——」
「他在哪裡,麗賽?」阿曼達快要哭了,「他到底在哪裡?」
她覺得自己可以。不過那些書還是吸引著她的目光。那些早就闔起來、沉睡已久的書,仍然吸引著她。她又看了一會兒,想起以前有個叫麗賽·德布夏的年輕女孩,當時她的胸部還很堅挺呢。她寂寞嗎?對,她曾經有些寂寞。她害怕嗎?當然,因為她才二十二歲。接著,有個年輕人踏進她的生活。他是個頭髮每次都會不聽話蓋到額頭上的年輕人。他是個有很多話、很多故事要說的年輕人。
「你不會想知道的。」
「麗賽,你真勇敢。」阿曼達輕聲說。她往紫色山坡(現在被月光鍍上一層金色)看了最後一眼,然後又把臉埋到麗賽肩上。
「噢,麗賽,我好怕他會追到你。」
「按照你對埃布爾尼斯大夫的說法,我在綠茵突然清醒,然後你帶我去我家換衣服。你就說後來我又開始變奇怪了,一直講那個農場的事。走吧,麗賽,趕快在有人來之前把一切處理掉。」阿曼達拉著她走到屋外。
然而她現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因為有隻被太陽曬紅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麗賽很明白他的意圖,杜利想把她撞倒在地(要不就是桌面上),然後壓住她。麗賽沒有抵抗,讓他的體重將她向後推;她聞到杜利頭髮和皮膚上的汗味。杜利的夜視鏡碰到她的太陽穴,接著她左耳聽到了急促的喀嚓聲。
「你一直……很喜歡……斯科特的書。」麗賽說。她聽起來像剛跑完比賽后喘著氣的選手,不過呼吸已慢慢恢復正常,眼前的黑點也逐漸消失。「那你喜不喜歡他的世界啊,杜利先生?」
「他應該不在下面吧?」阿曼達低聲說。
麗賽的下方是那塊她最熟悉的厚草地,而且她還認出了情人樹的位置。掉到草地上時,她只聽見自己叫了一聲,接著就喘不過氣,好像肺里所有空氣都被墜落的衝擊力擠掉了。她的眼前出現了好幾個黑點。
它已經靠得很近了,斯科特躺在滾燙柏油路面上打顫時是這麼說的。靠得很近了。
「麗賽,為什麼這裏那麼黑?」

5

「已經閉上了。」
「我們都叫你們這種人『太空牛仔』。科爾是其中一個,你也是。因為你年紀比較大,所以你比他狡猾,也比他狠毒,但其實都是同一種人。太空牛仔就是太空牛仔,你是從他媽銀河系來的怪人。」
當然有可能,但事情當然不是這樣。
她很輕易地想象一群大學生來搬這些書,一本接一本放進外頭印著酒廠商標的紙箱里,再把紙箱堆在卡車上載走。載到匹茲堡大學嗎?死都別想,麗賽這麼想。她不認為自己是個內心充滿怨恨的女人,但經過吉姆·杜利事件后,她才不想把斯科特的東西擺在伍伯迪身邊,最好讓他每次想看就得付昂貴的機票錢長途跋涉。嗯,送到緬因州立大學的佛格勒圖書館好了——那裡就在從「克里夫磨坊」出來的路上。她想象著自己站在一旁看那些孩子包裝完,說不定再弄一大壺冰茶請他們喝。喝完后,他們會放下杯子,異口同聲感謝她,其中一位或許還會告訴她,說自己很喜歡她先生的書,然後大家一起安慰她。那語氣聽起來好像斯科特兩星期前才剛過世一樣。她會謝謝他們,看他們載著那些裡頭有她與斯科特照片的書籍離開。
它直立了一會兒,麗賽看見它濕滑的肉身上隨處長著雜亂無章的毛髮。透過粉紅色餘暉及銀色月光,她還看到它身體的其餘部分仍躺在矮樹叢間,感覺就像條蛇。

14

「閉嘴,太太!你最好聽我的話,現在就住口!」
「對啊,」麗賽抱緊阿曼達,「我知道你很害怕。你的表現很棒。」
靜動,沒錯。現在的她最需要靜動。麗賽衝上斜坡,頭髮因汗水沾黏在臉上,雙手配合腳步揮動,嘴巴不斷大口呼吸著空氣。她希望嘴裏還能嘗到那股香甜味道,可是她已經把在池子里喝的最後一口水吐到杜利嘴裏,現在她口中嘗到的只有精疲力竭的感覺。她聽見杜利的呼氣聲接近,但杜利沒有喊叫,顯然是為了追她而保存氣力。她肋部的疼痛更加劇烈了。這時一陣高亢愉快的歌聲先傳進她左耳,接著她兩耳都聽見了。笑聲十分接近他們,彷彿那些東西也想加入這場獵殺。她聞到樹的氣味變了,原本宜人的芳香變得刺鼻,就像奶奶死後沒多久,她跟黛拉在奶奶房間廁所里聞到的染髮劑的氣味,感覺就像毒氣,而且——
「好啦,」阿曼達說,「我想我們也該走了。」
「搞不好有毒。你去把它倒掉,我來祈禱,希望我們不會中毒而死。」
下次https://read•99csw.com會更容易被它發現的。它看見她了。那顆跟排水口一樣大、眼神死寂卻又敏銳的眼睛已經盯上她了。
那棵以前叫鍾樹、現在改叫鍾鏟樹那邊傳來的。斯科特的銀鏟子還在那裡。她出於直覺(現在知道為什麼了)將鏟子放在樹下時,樹林里的那些東西正歇斯底里地大笑,但現在整座精靈森林卻是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喘息與杜利的咒罵聲。高個子本來在睡覺(至少在打盹),杜利的叫喊聲把它給吵醒了。

11

6

1

她看見杜利採取行動,知道他想幹什麼,於是馬上大喊阿曼達的名字……她想叫姐姐小心點,不過喊完之後便克制不住笑了出來。儘管情況危急,她還是不停地笑杜利,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戴著那副沒鏡片的夜視鏡,模樣實在很滑稽,但主要原因是,在這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她竟然想到某個笑話中的一句話:嘿,老兄,你的東西掉了。而她卻記不起這整個笑話講的是什麼,這讓她笑得更開心了。
「你這好小子啊,我們會玩得很開心的……到河口去吧!」
「你才沒進過監獄,那只是你編給伍伯迪聽的故事,酒吧里的瞎聊閑談。但你被關過,這是事實,不過你是被關在瘋人院,跟科爾關在一起。」
「夠了,太太。」
「里斯本瀑布,」阿曼達說,「老家的舊農場。」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想象得出斯科特的書房……我現在心裏好亂……」阿曼達害怕地看看四周。「這裏跟『南風』完全不一樣呢。」
麗賽說:「他出現在這不該來的地方,用難聽的話叫你,還叫你丟掉手裡的槍?你自己的槍?」
「你最好可以!」
她用很短的指甲(總比沒有好)劃過杜利的臉,留下三條抓痕,但他抓著她喉嚨的那隻手還是沒鬆開,反而更加用力。她的喉嚨發出更大的咯咯聲,聽起來像是某種舊機器運轉時,齒輪卡到泥土的聲音,或許就像席爾弗先生的馬鈴薯分類機吧。
麗賽發現前方有些較亮的光線了,但不是橘紅色光芒,而是夕陽快消失時的粉紅色餘暉。光線透過樹林較稀疏的部分透了進來,使小路也變得明亮了點。她看到小路的坡度緩緩上升,知道過了那個坡頂后,現在這條小徑會再次下降,穿越更濃密的森林,最後抵達那塊大石頭,而大石頭後方就是池子。
正當她要轉身離開,阿曼達拉住她的肩膀。「或許我們應該暫時忘了熱可可,先在副警長回來找你之前離開這裏。」
手電筒的光照範圍很寬,而書房也不像麗賽原來擔心的那麼可怕。抱著要辦正事的心情過來,也比較不容易緊張。她首先把槍收進鞋盒,然後拿著手電筒在地板上搜索,找到了兩片夜視鏡的鏡片,以及六顆三號電池,她猜這些是給夜視鏡供電用的。雖然她不確定自己見過,不過電池盒應該跟著杜利過去異月之灣了,而這些電池則留在原處。接著她撿起杜利拿來的那個可怕紙袋。她納悶阿曼達要麼是忘了這個紙袋,要不就是她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杜利拿著這個紙袋,總之無論如何,最好不要讓警方看到紙袋裡的東西,否則對她可不妙。而且手槍也不能讓他們發現。麗賽知道他們會對那把槍做一系列檢測,查出它最近擊發過子彈;她可不是笨蛋(她還看過《犯罪現場調查》呢)。她也知道,檢測無法查出它唯一開過的一槍是對著天花板的。她試著拿穩紙袋,不讓裡頭的東西發出碰撞聲,不過它還是叮噹作響。最後她再四處巡視一遍,檢查是否有杜利遺留下的痕迹,結果沒有。地毯上是有血跡,然而要是警方真的拿去化驗,也只會發現是她的血而已。地毯的血加上紙袋裡的東西,應該會組合成對她相當不利的證據,不過她處理掉紙袋后沒問題了。應該不會有問題。

9

「阿曼達,現在就過來!」
微弱的鐘聲又出現了,是從
麗賽無法尖叫,根本連半點聲音都吭不出來。她往後退了兩步,發現自己的腳步竟出乎意料的鎮靜。接著她的手一松,那把又沾了另一個瘋子鮮血的銀鏟子直接掉到地上。她心想,它看到我了……這條命再也不屬於我了。它不會讓我擁有這條命的。
「嘖!」阿曼達輕蔑地揮揮手,「我可以隨時掐住你的脖子哦,麗賽——坎塔塔跟黛拉都知道我會這麼做。」
麗賽知道那是什麼了。雖然她只瞥到一眼,不過已經夠了。杜利正要起步追她時,阿曼達把他絆倒,結果他壓到保羅·蘭登的墓碑上。十字架上的橫向木片就像特大號的針,直接插|進了他的二頭肌。他拔掉木片時,更多鮮血從傷口流出,他的袖子從上臂到手肘慢慢染成紅色。阿曼達正無助地躺在杜利腳邊,麗賽得想個辦法別讓杜利把怒氣出在她身上。
「去哪裡?」
「別刺|激他,麗賽。」阿曼達害怕地說。
「抱歉……麗賽,你壓到我的手了……」
「是他自己刺|激自己,那些怒氣都是從他腦袋跑出來的。就跟科爾一樣。」
「麗賽,別說了!」阿曼達哭喊道。
「麗賽,你怎麼知道——」
換句話說,一切的邪,現在就潛伏在那幾棵樹後面。
「我叫你丟掉!」杜利幾乎在咆哮了,但麗賽聽得出他知道自己佔下風了,他手中那個紙袋裡發出短促的咯咯聲。

10

她不理會他們兩人的要求。「科爾吃完葯比較清醒的時候……你們倆就會討論最喜歡斯科特·蘭登的哪本書是吧?我猜你們一定談過。他最愛《空虛的惡魔》這本對不對?當然啦。你喜歡《船長之女》。兩個太空牛仔在整修腦袋時一邊討論著哪本書最棒——」
阿曼達不情願地接過手槍。「你確定?」
她聽見斯科特在笑,還用暗藏著憤怒的語氣對她說:你這麼辛苦來到這裏,可不是為了這種下場哦。堅持吧,小寶貝——靜動。
「聲音好尖……我分不出來……聲音太尖了……我希望那是他的叫聲,可是心裏又想,萬一那是小小呢?萬一是麗賽呢?」阿曼達靠著麗賽的肩膀開始啜泣。
你真的放得開?
遠處的雷聲似乎在附和麗賽。
「我不能拿那把槍,」她低聲說,「我的手……你看見了吧?」她伸出手掌,向麗賽展示傷口。
阿曼達曲著身體,吐出一口氣,她站直后,蒼白的臉上出現了血色,額頭也逐漸紅潤起來,連鼻樑都變紅了。她的眼眶裡還有淚水。
「親愛的,我不會放開。」
麗賽透過那副怪異的夜視鏡搜索他的眼神,然後緊緊盯著不放。阿曼達仍像只貓不斷亂跳一通,麗賽還看見她用拳頭捶打杜利的肩膀,兩隻手都用上了。可見她在對天花板扣下扳機后就把槍丟了。唉,好吧,至少她表現不錯。
「許多親戚都來看伊芳哦……」小房間里飄出歌聲。
可是我得空出雙手,這樣時機一到我才能抓住你這混賬。
「滲進牙齦。」阿曼達說。
麗賽看見阿曼達的身影再度把槍舉起,她並未將槍口對準樓梯口的人影,而是指著天花板,但至少她仍然拿在手中。而且她也站直了身子。
「你為什麼想去舊農場?」麗賽邊坐上寶馬駕駛座邊問,「我不太懂。」
麗賽快跑出樹林外時,杜read.99csw.com利的尖叫終於停止。然而,她卻找不到阿曼達。麗賽又開始害怕:萬一姐姐亂跑怎麼辦?或者她還在附近,可是精神病又發作了,整個人蜷縮在陰影中,找不到了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但一聽到它進食的聲音,她馬上拔腿就跑。她沖向通往紫色山丘的小路,遠離鍾鏟樹,遠離高個子吃下吉姆·杜利的地方。麗賽知道它幫了她和阿曼達一個忙,不過她也很清楚它這個忙幫得毫無誠意,因為要是她能活過今晚,她也將和斯科特一樣,永遠無法擺脫它的陰影。它已經記住她,把她列為目標了。從現在起,她只能自己隨時小心,尤其是剛好在半夜醒來時……她心裏明白,今後她再也無法睡得安穩了。在夜深人靜時,她只有儘可能讓自己不去看鏡子、窗戶,特別是玻璃水杯的表面(天知道為什麼)。她得儘可能保護好自己。
「阿曼達,不要!」麗賽大喊,但已經來不及了。雖然杜利痛到不行,但反應速度還是很快。他輕鬆躲開了阿曼達,然後一拳打中她體側。接著他用另一隻手拿掉頭上的夜視鏡,丟入草叢中,還咒罵了它幾句。他的藍眼珠里已經毫無理性了。現在的他,就跟《空虛的惡魔》里那個惡魔一樣,準備爬到井外進行復讎。
麗賽打開抽屜,從裏面找出一支長形手電筒,打開測試了一下,照出的光束十分明亮。
趁現在,否則就沒機會了,小麗賽。
「因為杜利切斷電源了,你記得嗎?」
「真他媽要命!這是什麼酒?」
「阿曼達,別動!除非我向你打暗號,否則別動!」
麗賽也閉起雙眼。她在腦海中看見那顆頭,但感覺那不是頭,倒像是咽喉,又像根吸管,也像個漏斗,通往盤繞著邪的黑暗深淵。她能聽見吉姆·杜利就在裏面尖叫著,不過音量變得很小,還混雜了其他尖叫聲。她好不容易才撇掉這些畫面,開始想象那張紅色楓木大書桌,以及漢克(不然還會有誰?)唱著《強巴拉亞》的歌聲。另外她想起了當時高個子也在附近,還想到她跟斯科特一開始無法回去的那次,然後想到……
阿曼達站直身子,看著麗賽的臉。「他死了嗎?」
麗賽拔腿就跑。她已經害怕到無法再對杜利大笑了,不過當她跑上小徑進入精靈森林時,雖然驚恐,但臉上還是露出了微笑。森林里已經進入夜晚了。
「你這賤人!你這淫|婦!」杜利大叫著沖向她。
「很好,」阿曼達說,「我正擔心你呢。袋子里是什麼?」
「是我堅持這麼做的,」阿曼達說,「我怕萬一她們出現,會先帶我去我家或你家,甚至是綠茵,這樣我就沒機會回老家看看爸爸媽媽了。」麗賽一開始還聽不懂——去看爸爸媽媽?後來她才了解阿曼達在說什麼。德布夏家族就葬在老家附近的塞伯特谷公墓,老爸跟老媽都埋在那裡,爺爺跟奶奶也是,還有一些天知道是誰的其他人。
「他才看不見我們,他在說謊。」麗賽雖然這麼說,卻感覺胃裡一沉。她沒料到杜利會帶夜視鏡來。
「我完全同意。」阿曼達說,接著用手指碰碰麗賽的手肘,一路往下摸索,握住她的手。兩姐妹一起站起來。阿曼達像在說什麼秘密似的:「不是冒犯你哦,麗賽,我覺得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再來這裏。」
「你說話小心點,」杜利說,「你好像忘了我還能清楚看見你們兩個吧。」
阿曼達嚴肅地說:「很好。」
「在那之前先喝點白蘭地如何?」阿曼達期待地問,「還是瘋子不能喝白蘭地?」
來不及,她心想。她已經快喘不過氣,而且兩脅也因激烈的跑步而開始疼痛。跑到坡頂的半路上我就會被他抓住了。
「阿曼達?阿曼達?」
「沒錯。」阿曼達說完,就把雙手放到膝蓋上,頭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休息。
麗賽轉身要離開時,眼神被靠著牆角的那些書吸引住了。各種當季評論、學術期刊、年鑒、報道以及影印本中都有討論斯科特的文章,很多本裡頭都有照片,然而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就把它稱作「斯科特與麗賽!婚姻初期!」好了。
她想把槍交給阿曼達,但阿曼達不肯拿,結果掉到地上,麗賽很怕槍支走火,然後她或阿曼達因為腳踝被子彈擊中而痛苦地尖叫。幸好,手槍沒走火,落下的槍口也沒對著她們。麗賽彎下腰撿槍時,聽見樓下砰的一聲,好像有人撞到什麼東西。也許是撞在那個裝滿白紙的箱子上。
「但你真的瘋了。就跟在納什維爾射傷我先生的那小子一樣瘋,他叫格德·埃倫·科爾。你知道這個人嗎?你當然知道,因為你很清楚斯科特的一切。我們經常取笑你這種人,吉米——」
「我沒事了,阿曼達。我不是好好站在這兒了嗎。」
「放開她,你這個王八蛋。」
「我永遠愛你,斯科特。」她對著空蕩的書房說。或許她是在對那些書說話吧。「我愛你,也愛你的吻。我可是你的女性友人呢,對不對?」
「可以。」
「還在車上。接下來他會切斷電源,燈光會全部熄滅。」她走到那張書桌邊緣(她心想,這張桌子真是有夠大,在上面停架噴射飛機都沒問題),跟阿曼達之間只有一小段距離,大約在那塊沾了她的血的地毯上走八步她就能走到阿曼達身邊。
「要是你再這樣說話,我明天就把你送回綠茵。閉上眼睛吧。」
那是他的牙齒,她心想。他想咬我的脖子。
他低下頭,彷彿被她的眼神與意志力吸引了過來。麗賽本以為自己抓不到他,不過她最後一次用盡全力往上撲時(正如全壘打牆邊的帕夫科,這句話不知是斯科特從哪裡引用來的),終於成功了。她把雙唇貼上杜利的嘴時,聞出他晚餐吃了肉跟洋蔥。接著她用舌頭擠開他的嘴唇,更用力地吻了下去,將她在池子里喝的第二口水傳送過去。她感覺那股香甜也過去了。周圍的世界開始搖晃。一切發生得很快。牆壁變得透明,她也聞到另一個世界里那股混合的香味:赤素馨花、九重葛、玫瑰、曇花。
「阿曼達,到這裏來!」
「噢,太太——如果我騙人,就讓我不得好死。」他的聲音聽起來還在樓梯口,而現在麗賽也慢慢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了。她聽見噼啪聲,猜想他可能拿了個紙袋。「我看得夠清楚,知道那位瘦竹竿太太拿著把只能射豆子的玩具槍。我要你把那把槍放到地上,瘦竹竿太太。現在就做。」他的語調變得尖銳,聽起來感覺像是鞭子擊打在人身上。「照我的話做!丟掉!」
「我跟他完全不一樣!」杜利大喊。
(千萬別動)
「拿著就好,」麗賽說,「你不用對他開槍。」
我聽得見他的喘氣聲。因為他離我越來越近,所以我才聽得見。我已經盡全力跑——而且維持不了多久——他的速度還是比我快一點。為什麼阿曼達那麼用力抓他的鳥蛋,他還是能跑這麼快?為什麼他流了一大堆血,還是能跑這麼快?
「麗賽,我們回來了嗎?」
「搞不好我看你又開始有點瘋瘋癲癲,所以才想帶你回去。你不是說要回去那三十年沒人在的老家嗎?」
「等一下,麗賽,電影快結——」
他也沒剩多少時間可以後悔了。
阿曼達任性地看了麗賽一眼。「你為什麼要帶我回去?是你帶我離開那裡的嘛。」
「對。」
「瘋子不能喝酒,但你可以。」
「是什麼?」阿曼達問。
「丟掉吧,太太,這就是我的計劃。」
他的車在哪裡?我知道之前看到的那輛車就是他的。
「哦https://read•99csw•com,就在這裏啊,太太,」吉姆·杜利的聲音從完全黑暗的樓梯口傳來,「我戴著夜視鏡,能看見你們兩位哦。你們看起來有點綠綠的,不過很清楚。」
麗賽的計劃其實只設法把杜利引到鍾鏟樹下而已(她從沒想到高個子會來插一腳),聽完阿曼達的話,她才明白其實還有很多事要做,而且最好儘快做。那個瘋子消失了,伍伯迪教授是絕對不會吭聲的,但杜利總有些親戚,而且這世上唯一想幹掉他的人,就是麗賽·蘭登。當然世上沒人找得到他的屍體,不過她跟阿曼達可能還是得解釋清楚她們今天中午跟下午到底做了些什麼事。另外,警長辦公室的人也都知道杜利在騷擾她;是她向他們報案的。
「滲透牙齒。」麗賽說。

8

3

「走吧,」她說,「我們回屋子去,我來泡點熱可可。」
「不要對我發出那種笑聲,你這個賤人,不准你那樣笑!」杜利大吼著沖向她。
麗賽轉身就逃,不過才朝通往樹林的小徑跑沒兩步,就聽見杜利痛苦的嚎叫聲。她回頭看,發現他跪倒在地,有個東西從他上臂突出,他的衣服也立刻被染成深色。他搖晃著身體,一邊咒罵一邊伸手去拔,但拔不掉。麗賽看到某個黃黃的東西晃了一下。杜利又痛苦地叫了一聲,終於把那東西拔下來。
他稍微放鬆了點,麗賽也察覺到他的困惑。這時,阿曼達發出貓一般的叫聲,跳到他背上,使得麗賽又往後倒,幾乎整個身子都攤在桌面上,她的脊椎還發出一陣吱嘎聲,聽起來不太妙。不過她看清杜利臉上的表情,似乎十分害怕。他一直很怕我嗎?她好奇地想。
麗賽朝大書桌走了一步,她仍然十分緊張,全身緊繃到發抖,但理智告訴她,阿曼達或許是對的。電話線是斷了沒錯,不過在這種地方,她的電話幾乎每兩個月就會斷線一次,尤其在暴風雨期間。至於她撿槍時聽到的砰一聲……她確實聽見砰一聲嗎?那是不是她的幻覺?
寫著「通往謎池」的標示牌不見了,不過麗賽在黑暗的樹林中隱約看得見一條白色小路,於是循著路繼續跑。前方傳來咯咯聲。是笑聲,她心想,然後冒險回過頭,看看杜利是否聽見那些東西發出的聲音,擔心他或許不會追上來——
「吉姆。」天哪,杜利快把她壓死了。「吉姆。」
「這是哪……」他連話都沒辦法說完。
「不,阿曼達,把槍拿好。我想你不用對他開槍,這不在計劃之中。」
「他應該不在下——」阿曼達話沒說完,所有燈光就都熄滅了。
可怕的念頭,也就是那種月黑風高夜深人靜時,你心裏會突然出現的可怕影像。
「不確定,」麗賽說,「但應該不用。」
麗賽回去時,阿曼達站在廚房門口等她。

4

「噢……好吧,」阿曼達說,「他……真的不見了嗎?」
她們慢慢走下穀倉。雖然速度很慢,但心裏覺得安全多了。
「麗賽?麗賽!」
「因為我就是想去,」阿曼達看著麗賽回車,然後開上長長的車道,「因為我說我想去看看那個老地方,所以你當然會帶我去。」
麗賽現在擔心的,並不是如何回到斯科特的書房、回到堡景鎮,而是回去之後如何繼續留在她們的世界不再來這個地方。她想起有次溜冰時嚴重扭傷了腳踝,醫生叫她以後都要非常小心。他說:肌腱一旦拉傷,下次就會更容易再度受傷。
「嗯。」雖然麗賽直覺知道杜利不算真的死去,而且將在那個東西的肚子里過著地獄般的生活,但她不會告訴姐姐。「死了。」
麗賽伸出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做了個噓的動作。
就在此刻……
麗賽才不在乎,也不管阿曼達是不是還拿著槍。現在的她非常興奮。「你跟科爾在接受團體治療時有沒有討論過斯科特的書呢?當然有,而且是談論書中的父親角色。等他們放你出院后,你遇見伍伯迪,他就像斯科特·蘭登書中描寫的父親,是那些好爸爸之一。等他們把你從瘋人院,或者又叫尖叫工廠,或是傻笑學院放——」
阿曼達,你他媽跑哪去了?她心想,阿曼達立即出現,徒勞無功地捶打著杜利的背部和肩膀。不過然後阿曼達學聰明了,她直接跪在地上,用受傷的手抓住他的褲襠……使勁一扭。
她知道就算來到這裏,只要杜利恢復理智,對她(以及阿曼達)而言仍然是個大威脅,但她還是花了點時間看看那道紫色山坡還有正在變暗的天空。太陽成了一團橘色火焰,正在下沉,而滿月則從另一邊正要升起。她心想,這個混雜著熱度與銀色冷光的景象實在美極了,美到簡直能要她的命。
她拿起話筒,確認沒聲音后又放回原位。她很清楚是怎麼回事。那種感覺就像一直在她嘴裏的香甜感一樣。接下來他會切掉燈光電源,如果阿曼達不在那之前先過來的話——
「羅馬尼亞的白蘭地?」阿曼達看起來嚇了一跳。「太烈了吧!你從哪兒弄來的?」
「沒什麼。這裏好暗,我看不太清楚,你呢?」
「麗賽,他來了嗎?」
「你去倒吧,我來泡點熱可可,來自瑞士的熱可可,不是羅馬尼亞的哦。」
她看見它龐大有如裝甲的側面,外表很像蛇皮。它逐漸靠近,身影不停膨脹,甚至撞彎並折斷了一些樹,似乎想從那幾棵最高大的樹木之間穿過。當然,它是出不來的,不過它給人的壓迫感並未因此而有絲毫減弱。它的身上沒有氣味,可是會發出一種令人不快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腸子在蠕動,它那顆奇形怪狀的頭還從樹林上方冒出。麗賽抬頭透過樹葉看見一隻眼睛,就像井底那麼黑,像排水孔一樣寬,雖然眼神死寂,但仍能察覺一切動靜。她看見那顆巨大遲鈍的頭上有個開口,憑直覺就知道從那裡被吃進去的東西不會真正死掉,而是活著並不斷尖叫……活著並不斷尖叫……活著並不斷尖叫。
麗賽走到阿曼達身邊時,燈還亮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會不會是中午的暴風雨吹歪了樹枝,那根樹枝現在斷了,掉下來時剛好壓斷了電話線?
「不是這樣哦,杜利先生,」麗賽說,「你想要斯科特的一切,對不對?這個地方比他還沒出版的任何作品都棒,甚至比用開罐器割傷女人身體的感覺還棒,你說是嗎?看吧!這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用想象力建築的國度!完全由夢想打造而成!當然啦,森林里很危險,其實,任何地方在入夜之後都很危險,而且現在又是晚上,不過我確信像你這樣高大又勇敢的瘋子才不怕——」
你還沒完全見識過他的可怕呢,麗賽心想。
麗賽本來想反問她,那為什麼電視的聲音突然停了,不過沒說出口。這不是重點,她們還有其他要緊事。「我們回屋子去吧。」
這不是樹的味道。
「希望如此,」阿曼達打了個冷戰,「他是個嚇人的傢伙。」
麗賽打開收音機,正好聽見漢克·威廉斯在唱《鄉村酒館》,但她並不驚訝。她低聲跟著唱,一字一句都記得很熟,這點她也不驚訝。有些事是永遠不會忘的。她開始相信,在這世上被認為短暫而少受重視的事物(比如歌曲、月光、吻),有時卻能在回憶里留存最久。這些事或許很傻、很好笑,卻不會被遺忘。她覺得這樣很好。
「我們要在麥卡尼瀑布停一下,」她對阿曼達說,「那裡有座read•99csw.com橋,底下是安德羅斯科金河,我得處理一些東西。」
「你有什麼計劃?」阿曼達壓低聲音問道。小房間里又傳出老漢克的歌聲,麗賽因此知道《最後一場電影》已經開始播放工作人員名單了。
這些問題的答案很簡單,用邏輯就能推理出來,他的速度確實減慢了。要是沒受到那些傷害,杜利早就抓到她了。麗賽目前在三擋,她想打到四擋但沒辦法。可見她根本沒有四擋。在她後方,吉姆·杜利的呼吸聲漸漸逼近,而她知道再過一分鐘(可能不到一分鐘),他的手指就能碰到她的背了。
「我說,夠了!」他的影子從黑暗中躍出,就像個戴著目鏡的潛水員從陰暗的水底浮上水面。當然,潛水員不會拿個紙袋舉在胸前,好像怕某個知情太多的寡婦會突然偷襲他的心臟。「我不會再警告你了!」
阿曼達沖向杜利。
「我當然會帶你去。」麗賽說。她看看左右兩邊,確定沒人(拜託老天,千萬別讓警車出現),然後左轉,開上通往麥卡尼瀑布、波蘭泉、格里鎮,最後到達里斯本瀑布的路。「那我們為什麼要把黛拉跟坎塔塔引開?」
麗賽上氣不接下氣,耳里還聽得見脈搏猛烈作響。她彎下腰,伸手抓起那把銀鏟子。雖然她的腦中充滿失落、痛苦與絕望,但她的手依然和十八年前一樣緊緊地握好鏟子。她聽得見杜利要來了,杜利已經不再咒罵,不過麗賽聽得見他的呼吸聲。這次他離她會很近,比金毛小子還近,而且就算他沒拿槍,只要他在麗賽轉身前先抓住她——
「因為他切斷了電話線。」
他說的話,又想到阿曼達以期盼眼神看著「蜀葵」號的樣子(好像在跟它道別)。突然,她發現四周的空氣開始變化,月光也消失了,雖然她閉著眼,可是仍然感覺得出來。接著她們便往下掉,回到了書房;因為吉姆·杜利切斷了電源,所以書房還是一片昏暗,但漢克·威廉斯的聲音依然唱著我的伊芳,甜美的女孩,哦嘜哦。
黑暗中,兩個女人糾纏成一團倒在地毯上。
「這裏叫異月之灣,在精靈森林邊緣,保羅的墓就在附近,他是斯科特的哥哥。」
外面也有月亮,但它要麼是還沒升起,要麼就是被雲遮住了,因為現在房間里一片漆黑,不過麗賽還是從天窗透進的微光看見阿曼達正準備把槍放下。她還沒完全鬆手,只是慢慢往下放。麗賽早知道就自己拿槍了,可是——
或者抓到她的頭髮。
所有笑聲都沉寂下來,她只聽見杜利緊追在後不斷喘氣。她回想起當時斯科特抱著她,將她拉向他的身體,低聲說,噓,麗賽。為了你跟我的命,現在千萬別動。
杜利果然很清楚科爾的事。他氣得快爆炸了。他可能是在讀偶像斯科特的相關報道時知道科爾這個人,但麗賽明白事實並非如此。沒錯,一切就是這麼合理。
這樣很好。
頭幾秒鐘(簡直就像永恆般漫長)麗賽看不見任何東西,還咒罵自己怎麼忘了把車上的手電筒帶來。不然一切就簡單多了。現在的她只能待在原地,還得讓阿曼達也待著不動。
「我想是。」
她問阿曼達:「可是你不怕我帶你回綠茵嗎?」
阿曼達沒說話,只給她一個瘋狂的笑容,被儀錶板照得發綠的臉孔接著露出一副怪異的表情。麗賽張嘴正想反駁,但隨即又停住。她覺得這個說法可能行得通,因為只要掌握重點就行了:阿曼達行為怪異(大家都知道),而麗賽一直遷就她(大家都能理解)。沒問題的。至於裝槍的鞋盒……還有杜利的袋子……
她心想:二〇〇四年那次它是躺在路上,但這次它是沿著這條路跑,就跟斯科特阻止我進入樹林時一樣。
麗賽覺得自己的喉嚨也跟阿曼達的臉一樣發燙。她拿起酒瓶看標籤,上面寫著:「星辰白蘭地,產自羅馬尼亞。」
杜利的尖叫聲從她後方傳來,彷彿永遠不會停止。麗賽覺得那可怕的聲音會讓她發瘋。搞不好,她已經因此發瘋了。

12

麗賽抬頭看阿曼達,發現她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臉蒼白,眼神驚慌不已。
「他是把燈的電源切斷了,」阿曼達開始推理,「但如果他弄壞了整間穀倉的電源,電視里不可能有歌聲啊。」
小路開始傾斜,有幾段變得很陡;樹林里也越來越暗。她覺得自己終於跑得比杜利快一點了。她繼續跑,不敢回頭看,一邊祈禱著希望阿曼達不要跟上來。情人丘或許沒什麼危險,池子那裡也是,但樹林里一點也不安全。相較之下,吉姆·杜利還不算這地方最危險的呢。她聽見了恰吉·G的鍾發出的微弱聲響,知道它就掛在下個坡頂的某棵樹上。
麗賽一開始什麼都沒聽見,後來(謝天謝地!)才發現她左邊高高的草堆中傳出窸窣聲,接著阿曼達站了起來。她的臉在月光照耀下更顯蒼白,看起來簡直像個鬼魂,或者說像只鳥身女妖。她想往前走卻被絆倒了,還好麗賽馬上接住她。阿曼達不斷發抖,冰冷的雙手緊緊扣著麗賽的後頸。
「滲入內臟吧。」她們一起說,然後一口喝下。
語氣非常狠,但只敢對天花板開槍,麗賽心想。她雙手緊緊扣在杜利頸后,而杜利則將她的上半身往後推,兩人的姿勢看起來就像在跳熱情的探戈。她聞到子彈擊發后的火藥味,那聲巨響也讓她有些耳鳴,她還感覺得到杜利又粗又硬挺的那活兒。
「那我想趕快回去!我們回得去嗎?」
「你對我做了什麼,太太?」杜利問。他透過沒有鏡片的鏡框看著麗賽。「你想催眠我嗎?沒有用的。」
在麗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並做好心理準備前(其實面對那東西,任誰都無法做好心理準備),它就突然出現了。那個身上有斑紋的東西,它就是斯科特所謂邪的具體化身。
麗賽勉強把身體拉向右邊,讓阿曼達抽出手臂,一會兒之後阿曼達的重量從她身上移開。麗賽深深地(也滿意地)吸了口氣,等她呼氣時,漢克·威廉斯唱到一半的歌聲也停了。
然後,它的眼睛不再看著麗賽,轉而移到吉姆·杜利身上,他正掙扎著要從纏住他的小樹叢中起身。他的嘴唇破了、鼻子斷了、一邊眼睛腫得很大,甚至連頭髮上都沾了血。杜利發現那個東西正在看他,於是立刻停止叫喊。麗賽看到他一開始本想伸手遮住自己還完好的那隻眼睛,不過雙手隨即垂在身側,可見他已嚇得失去力氣。見到這個情景,麗賽甚至有那麼一刻覺得他很可憐,甚至考慮不管他做過的一切,先救他再說(就算她會因此而死),不過當她一想到阿曼達,又馬上硬起心腸。
「除非你抓到我,否則回不去的人可是你呢。」麗賽說完又開始笑了。雖然她心裏非常害怕,但這時候感覺很好,也許是因為她知道她的笑就像能攻擊杜利的刀子吧。她那痛得像要燒起來的喉嚨每大笑一聲,刀尖就越往他肉里刺進一點。
「當然敢。」
麗賽了解阿曼達的感覺,而她自己對這裏的感覺也變了。毋庸置疑,斯科特的書房確實讓她很氣餒。這個地方已經整整困擾了她兩年。然而,她認為這裏最需要的改變現在達成了:她跟阿曼達已經完全(時間會告訴她到底是不是這樣,不過她幾乎能百分之分確定)凈化了斯科特的鬼魂。
那個糾結在樹林中的龐然大物以近乎優雅的姿勢迅速向前移動,捲住了杜利的身體。它頭上洞口周圍的肌肉似乎皺縮起來,讓麗賽想起斯科特在納什維爾被槍擊那天。在聽見嘎吱的咀嚼聲及杜利發read.99csw.com出的最後尖叫聲時,她也想到了那天斯科特低聲對她說,我聽得到它好像在吃什麼東西。她記得斯科特嘴唇噘成圓形,也清楚記得他在發出那種難以形容的噁心聲音時,鮮血就從他口中噴出,有如一顆顆小紅寶石掛在當時炙熱的空氣中。
「我也是。」
「吉姆,」她抱著他低聲說,「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我會給你的。」
「我也是。別放開我的手哦。」
「把我的槍收起來。別忘了那裡的燈不亮。」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這是事實。」沒錯。她突然完全看清了吉姆·杜利(別名扎克·馬庫爾,也叫遺稿狗仔界的黑暗王子)這個人。事實就在她嘴裏,就像那股香甜的味道。事實就是那股香甜的味道。
「連個跳蚤都抓不到,別想抓我哦!」麗賽突然唱出這句,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以前在操場玩時唱的歌。接著她對杜利吐舌頭,撥著自己的耳朵向他挑釁。

2

幸好杜利沒摔到她身上,要不然她可能會被撞昏。麗賽看見杜利把緊抓在他背後的阿曼達甩掉,好像覺得阿曼達是只煩人的小貓。杜利馬上站起來,先看向那片紫色山丘,然後轉往另一邊,面對由保羅跟斯科特命名的精靈森林。麗賽很驚訝,沒想到杜利這麼快就恢復了方向感。她覺得他的頭看起來很像長了肉跟毛髮的奇怪骷髏,後來才發現那是因為他的臉很瘦,而且又戴著夜視鏡的緣故。他的鏡片沒跟著他過來異月之灣,所以透過那副粗鏡框可以直接看見他的眼睛。他嚇得嘴巴都合不攏,上下唇間還有口水連接著,看起來像銀色的絲線。
可是她真的得擔心她們兩個嗎?不用。當然,她們會很火大……而且很好奇……但要是她跟阿曼達叫她們別聲張,她們一定會照辦,為什麼?因為這也算姐妹間的事。她跟阿曼達只要小心點應付她們,編個故事就行了(麗賽完全想不出能完全掩飾這次事件的說法,不過她很確定要是斯科特活著,一定能想出來)。之所以要編故事,是因為黛拉與坎塔塔都有老公,而老公是全世界最容易將家務事泄露出去的人。
可是他並沒有抓住她,而且還差得遠。麗賽像個看到紅中直球的打擊手,用盡全力揮動手中的銀鏟子。鏟子反射著夕陽最後的粉紅色餘暉,上半部邊緣在高速移動中打到了掛在樹上的鍾,讓它叮的一聲直接飛向樹林里的黑暗裡,斷了一半的繫繩還平直地跟著它飛舞而去。麗賽看見鏟子的軌道往上行進,心想媽的!我這一揮還真有力!接著,鏟子底面撞擊在猛衝過來的吉姆·杜利臉上,發出的不是嘎吱聲(她記得在納什維爾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而是低沉的「鏘」一聲。杜利又驚又痛地尖叫著,整個人搖搖晃晃倒向小徑外的樹林,還不斷胡亂揮舞雙手想維持平衡。麗賽瞥見他的鼻子完全歪向一邊,就跟科爾一樣;接下來他的嘴角跟下唇就會流出鮮血。突然,她感覺在她右側離杜利不遠處有東西在動,動作非常大。潛藏在她心中那些晦暗可怕的念頭,現在變得更加深沉陰鬱了;麗賽還以為這些念頭要麼會殺了她,要麼會害她發瘋。後來,這些念頭稍稍改變了方向,而樹林後方那個東西也同時往另一邊移動。她聽見樹葉掉落、樹枝與矮樹叢撕開斷裂的聲音,然後它突然出現了,那就是斯科特說的高個子。她當即就知道,只要看到高個子,你的過去未來都會立刻化作一場夢。天哪,只要看到高個子,你就只能感受到現在,感受到一股彷彿永無止境的痛苦。
她出來了,站在小房間外,突然露出一副害怕又蒼老的臉。電影等一下就要播到教練的妻子把咖啡壺摔向牆上的片段了,她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她先生倒咖啡的手不穩。麗賽也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她拿起手槍時,阿曼達更顯驚恐,彷彿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應該去費城。太晚啦,阿曼達,麗賽心想。
(可以上菜了,麗賽!來吧,動作快點!)
她們手牽手摸黑走向樓梯口。麗賽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覺得踩到某個東西。她彎下腰,撿起一片足足一英寸厚的圓形鏡片,一想到那是杜利的夜視鏡,便馬上露出噁心的表情,把它丟掉。
阿曼達正在洗杯子。「如果有人發現我們在這裏,那也沒什麼大不了。但要是副警長知道我們帶了槍過來……而杜利又剛好從這世界消失……」
「是斯科特收的禮物,不過我忘記他是做了什麼事才得到的——他們好像還連同這瓶酒一起送了個筆架吧。」
阿曼達也開始尖叫,聲音跟杜利相互重疊。這三人中,只有麗賽最鎮定,因為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完全沒有躲開,反而張開雙臂,彷彿充滿熱情地抱住吉姆·杜利。
杜利慘叫一聲,馬上把麗賽推開。麗賽背部著地,摔到茂盛的雜草堆中,然後忙亂地起身,用似乎快著火的喉嚨拚命呼吸空氣。杜利蹲在地上,低頭抓著自己的鼠蹊,這姿勢讓麗賽想起從前黛拉在學校聽見有人玩蹺蹺板發生意外時說的話:「這就是我慶幸自己不是男生的原因之一。」
然後,她握著手電筒,一手夾住鞋盒,另一手夾住杜利的可怕紙袋,慢慢走下樓梯。
「你最好閉嘴,」杜利說,麗賽覺得這次他是真的生氣了,「我是來辦正事的。」紙袋發出窸窣聲,而麗賽也看見他的身體開始移動。樓梯離桌子大約五十英尺,這段距離是整個房間里最黑暗的地方,不過吉姆·杜利卻直直走向她。現在她的眼睛也適應黑暗了。只要再走幾步,他那副郵購來的夜視鏡也沒什麼用了。她跟他會重新站在相同的立足點上,至少在視覺上如此。
麗賽有些困惑,不過還是任由姐姐拉著她走。德布夏老家在里斯本瀑布鎮的塞伯特路終段仍然有塊五英畝的土地,離堡景鎮約六十英里遠。按照遺囑,這塊地屬於五個女人共有(其中三位的先生都還活著),不過農場長年無人照料,應該長滿了很高的雜草,土地也都荒廢了。除非地價漲到可觀的程度,否則大家應該不太可能想拿這塊地來做什麼。斯科特·蘭登在八〇年代晚期設了個信託基金,負責支付這塊地的地產稅。
事情到目前為止大都依照她的預期發展,但她可沒因此而輕鬆絲毫。她覺得心底壓抑的恐懼正要蘇醒,這種恐懼就像無數只觸手,隨時想找縫隙乘虛而入。她發現自己有太多恐懼的念頭,而這些念頭已經一點點侵蝕了她的內心,讓她可能一看到某種情景就感到害怕:在電影院廁所地上看到兩顆沾了血的牙齒;兩個小孩互抱著站在便利商店門口大哭;斯科特臨死前躺在病床上用炙熱的眼神看著她;德布夏家老奶奶躺在地上快要死了,一隻腳還不斷抽搐。
「對,你能不能從我身上滾開,我不能呼吸了!」

15

13

「不要!」阿曼達喊著,「我才不要!你……你給我滾遠一點。別再糾纏我妹妹!」
但她現在擔心這個也沒用。天黑了,這才是她要擔心的。還有她那兩位姐姐的問題:黛拉跟坎塔塔現在正往德里的阿卡迪亞精神病院路上。因為這樣她們才不會捲入吉姆·杜利事件。
「你這麼覺得嗎?」雖然她知道阿曼達說的沒錯,但還是問了。
「對,你還敢再上樓去那間書房嗎?」
她的臀部猛然撞上書桌正面。阿曼達又開始尖叫,接著砰的一聲黑暗中發出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