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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柯菲的雙手 3

第三部 柯菲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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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得到這樣的任務,珀西顯得很驕傲。有那麼一個可惡的片刻,我真覺得他會行禮致敬,回答:「是,長官,我會的。」
只是,施行治療的不是他,是上帝。約翰·柯菲用了「我」,這可以被認為是出於無知,而不是驕傲,不過我知道——至少是相信——我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堂里、在我那二十二歲的母親和我的阿姨們深愛的松木禱告室里所了解的關於康復的秘密:康復無關被治愈的人和施與治療的人,它只代表了上帝的意志。為疾病治愈而感到欣喜是正常的,合乎人之常情,但人們也有義務詢問原委,去沉思上帝的意願,去思考更多的關於上帝是如何實現意願的問題。
「你沒事吧,保羅?」他問,「在發燒吧,沒準?得了流感了吧?你臉上可全是汗啊。」
「拜託!」他緊緊地抓住鐵欄,抓得指關節和指甲都發白了。他的臉因為憂傷而拉得很長,那雙奇怪的眼睛因為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渴望而顯得目光尖銳。我記得自己想過,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說不定我還能理解,同時覺得,這樣也許可以讓我有辦法幫他度過餘下的日子。當你明白一個人需要什麼時,你就會了解這個人,常常是這樣的。「拜託了,埃奇康比頭兒!你得進來!
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角的錫制煙灰缸下的一沓表格上。表格最上方印著「區報告」,下面空開一些的地方印著「異常事件報告」。我會在這空白處寫上今天的報告,記錄威廉·沃頓到這裏來時所發生的豐富而充滿動作的事件。不過,我會把約翰·柯菲牢房裡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幕寫進去嗎?我意識到自己拿起了鉛筆(布魯托爾常常舔這支筆的筆尖),然後用大寫字母寫下了一個詞:奇迹。
我覺得,這可是我聽過的最瘋狂的話了,可接著我就意識到,還有比這個更瘋狂的呢:我真打算這麼做了。我從褲腰上取出鑰匙,想找到打開約翰·柯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沒生病、感覺也很不錯的時候,他都能把我舉起來,像乾柴似的在他膝蓋上一折,何況情況不同於那時的今天呢。可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這麼做。在與被判死刑的殺人犯打交道的時候,麻痹和粗心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剛才那個活生生的事例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可事情發生過後不到半個小時,我竟打算獨自一人打開那個黑巨人的牢房,走進去,和他坐一塊了。如果被人發現了,即使他什麼瘋狂的舉動都沒做,我也很可能會丟掉工作的,不過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
突然,我身體中間部位的所有力氣都喪失了,彷彿那裡的肌肉變成了水。我向後癱倒在柯菲牢房的石頭牆上。我記得當時還想到過救世主的名字,耶穌基督、耶穌基督、耶穌基督,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而且我也記得自己想過,一定是高燒讓我神志昏迷了。就是這些。
這話在我腦海里反覆著,就像一段令人無法擺脫的歌曲或施咒時說的話一樣。
「是老鼠告訴你的,」我說,「對吧?」
「是的,它對著我耳朵說的。」
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對那個大塊頭產生了好奇。自打在他牢房裡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比以前更好奇了。
「幫你,」他說,「我幫了你,不是嗎?」
「他是個下咒的傢伙!」德拉克羅瓦激動地說。他的上嘴唇上面是一排汗珠子。他沒看到多少,可這已足以把他嚇得半死了。「他是個倒霉鬼!」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數。」我說話時沒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著約翰·柯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視著他,視線像是釘在那裡。這就像是催眠,在我的耳朵聽來,我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狹長的山谷里傳來的回聲。該死的,也許是我被催眠了。「你躺下歇著好了。」
沒人會懷疑我看上去和聽上去好多了。我都告訴了全世界九-九-藏-書,說我好多了,直到那天之前,我一直打心裏相信這一點。我甚至告訴監獄長穆爾斯,說我有了好轉。德拉克羅瓦看出了點什麼,不過我想,他也會閉嘴的,也許是害怕約翰·柯菲也對他下符咒。至於柯菲本人,他也許早就忘了這件事。畢竟,他只不過是載體,雨一停,世界上沒有哪條下水管還會惦記著曾經流過它那裡的水。因此,我決定什麼都不說,也從沒想到過我多久才會把故事說出來,又說給誰聽。
「沒錯,我想是的,可怎麼做的呢?你怎麼做到的呢?」
「還沒完呢。」德拉克羅瓦說道,他的目光順著綠里往關押沃頓的牢房看去,「壞人,沒錯!
我竭力支撐住身體,盡量不叫出來,但差點堅持不住了。我的尿里好像儘是些細長的碎玻璃片。小便盆里發出像沼澤地似的令人討厭的氣味,我還能看到有白色的東西,我覺得是膿液,它們漂浮在液體的表面。
「一切都很好,德爾,」我強調著,「約翰·柯菲做了個噩夢,就這些。」
接著,這陣感覺過去了,而我的尿路感染竟消失了。褲襠里的灼|熱感和難受的抽痛沒有了,頭部的發燒感覺也一樣消失了。我依然能感到汗水從皮膚上流出來,而且可以聞到汗味,不過那陣感覺過去了,沒事了。
「你想幹什麼,約翰·柯菲?」我問道,一邊盯著他的眼睛,那雙憂傷而平靜的眼睛。
「行了,」我說,「別沮喪了,德爾,沒人會讓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繩的。」
「什麼,你不知道!瞧瞧你!完全變了!連走路都不一樣了,頭兒!」
「閉嘴,德爾。」我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我等著疼痛撕裂我的內臟,不過這並沒有發生。我好多了,真的。有一陣子,我覺得暈乎乎的,但還沒等我為維持身體平衡而伸手去抓柯菲牢房大門上的欄杆,那陣暈眩就過去了。「我完全好了。」
「先告訴他E區一切正常,不要把它當故事講,監獄長是不會喜歡你把事情拖長、製造緊張懸念的。」
「不,」他說,「你得進來。」
「怎麼了,頭兒?」德拉克羅瓦問,「有人受傷了?」
我沒有回答。柯菲的身體朝自己的膝蓋傾去,臉部抽|動,兩眼鼓突。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雞骨頭卡在喉嚨的人。
「去看看監獄長穆爾斯是不是還在,」我對珀西說道,「如果他在的話,向他口頭詳細彙報一下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我明天就會遞交書面報告,我會盡量完成的。」
我朝德拉克羅瓦看過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鐵欄旁。叮噹先生,即那隻寵物鼠,正不知疲倦地從德爾伸出的一隻手跳到另一隻手上,像雜技演員在台上從中央的環圈上跳過。德拉克羅瓦會告訴你們,是他訓練叮噹先生耍把戲的,可是我們這些在綠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認為,是叮噹先生自我訓練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後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腦袋上。我絲毫不懷疑,那隻老鼠正對德拉克羅瓦的鼓勵做出反應。正在我觀看的時候,它從德拉克羅瓦的褲子上滑下來,穿過牢房,跑到牆邊那隻被塗得很亮麗的線軸處。它把線軸推回到德拉克羅瓦腳邊,抬頭熱切地看著他,但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沒理會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個片刻沒理它。
我渾身感到猛地一震,覺得像是挨了一記沒有痛感的重擊,一下子倒向床鋪,彎下身體,這讓我想起老嘟嘟大聲喊著他給烤了,給烤了,要變成一隻烤火雞時的情形。我不覺得熱,也沒有通電的感覺,不過有那麼一會兒,這種感覺就像是猛地跳了出來,彷彿整個世界都不知怎麼地被緊緊捏住,被捏得直冒汗水。我能看見約翰·柯菲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看見他那雙困惑的眼睛裡布滿九_九_藏_書的血絲,還有他下巴上很小一塊正在愈合的擦痕。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彎曲得像爪子一般的手指在稀薄的空氣中抓摸著,而我的雙腿像打鼓似的敲擊著柯菲牢房的地板。
我離開牢房,把鎖鎖上,然後面對著德拉克羅瓦。他正站在對面,雙手抱著牢房的鐵欄,急切地看著我,甚至還有點焦慮。叮噹先生停在他肩膀上,纖細的鬍子像絲線般顫抖著。「那個黑傢伙對你做了什麼?」德拉克羅瓦問,「他下咒了?朝你下咒了?」在這個法國佬的口音里,下咒聽上去像小便。
我走下綠里,看了看柯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發現他已經自殺了,死刑犯人關押區有兩種自殺辦法,不是用褲子弔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過,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柯菲只是坐在他床鋪的一頭,雙手放在膝蓋上,這個我有生以來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雙奇怪而濕潤的眼睛看著我。
「躺下,德爾,」我說,「休息一會兒,這些耳語準是把你累壞了。」
「閉嘴,你這個小怪物!」珀西回頭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顫抖。當然,他多少有些心有餘悸。我得不時地提醒自己,珀西的問題在於他畢竟只有二十一歲,不比沃頓大多少。但我覺得他更多的是憤怒。他恨德拉克羅瓦。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他確實恨德拉克羅瓦。
他又說了些別的話,我想,就是怪我不相信他之類的,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在我走回值班桌時,我幾乎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飄過去的,甚至不是在移動,牢房從我身體兩側漂流過去,像支在隱形輪子上的電影屏幕一般。
德拉克羅瓦伸出一隻手,抓到老鼠,用手掌捂住它,並把它舉到眼前。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粉紅色的東西,是那些薄荷糖中的一顆。他拿出糖來,不過一開始那老鼠並沒注意到,它只是向主人伸出脖子,聞聞他呼出的氣,就像人在聞著一束花似的。它那油亮的小眼睛眯縫著,完全是一副狂喜的表情。德拉克羅瓦吻了吻它的鼻子,而老鼠也任他吻著。接著,它就抓到了給它的那塊糖,咀嚼起來。德拉克羅瓦看著它,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看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咳!」我叫道,「把你那該死的手——」
我坐在那裡,覺得十分鐘前曾經像森林大火般熊熊燃燒的褲襠部位此時沒有了感覺。我幫了你,不是嗎?約翰·柯菲這麼說,從我的身體感覺看,這是事實,雖然內心的安寧是另一回事。對此,他可幫不了任何忙。
然後,我就聽到德拉克羅瓦在喊救命。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喊,在告訴全世界,說約翰·柯菲要殺了我。柯菲朝我俯下身子,確實如此,不過他只是想弄清楚我是否還行。
除了對德拉克羅瓦大聲呵斥過一次之外,這場紛亂過後,珀西一直閉著嘴。與其說這靠的是圓滑,還不如說這或許是震驚造成的(在我看來,關於圓滑,珀西·韋特莫爾的熟悉程度和我對黑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當),反正兩個結果都不錯,完全是一樣的。如果他要抱怨,說布魯托爾是如何把他推到牆上,或是懷疑,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像野小子比利·沃頓這種噁心的男人有時也會在E區出現,那我們準會把他給宰了。這樣我們或許就能把綠裡帶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這個念頭,就覺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卡格尼在《白熱》中的機會read.99csw•com
「我不會的。」
不管怎樣,等我們確信迪安已恢復呼吸,不會當場昏過去了,哈里和布魯托爾就陪他一起去醫務室。德拉克羅瓦在整場混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在監獄里待過許多次,對這種事,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明智地閉嘴不要胡說,什麼時候相對安全些,可以再次開口說話。見哈里和布魯托爾正扶著迪安出去,他就開始朝走廊大聲嚷嚷起來。德拉克羅瓦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嚷嚷的樣子卻讓人以為是他的合法權益遭到了損害。
我的手感覺到他猛一抽,然後發出一陣很難受的哽咽和乾嘔聲。他嘴巴張開,就像有時候馬張著大口讓人上馬嚼子一般,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嘴唇向牙齒後面繃著,露出一種像是絕望的嘲笑表情。接著,他鬆開了緊咬的牙關,吐出一團小小的黑蟲子,看上去好像是蚊子或小飛蟲。它們在他的膝蓋之間瘋狂地盤旋著,漸漸變成白色,隨之消失了。
「就是想幫你。」他說。他嘆息著,好像一個男人在面對自己不情願乾的活時的神情,然後把手放到我的褲襠處,就在我肚臍下一英尺左右的那塊骨頭上。
我像往常一樣開始往下坐,但剛到一半,膝蓋一松,我就一跌,坐到了藍色的椅墊上,這墊子是哈里年前從家裡拿來放在椅座上的。如果不是椅子在那裡,我想我會撲通一聲直接跌到地板上的。
「稍等,大個子。」
「老天,這兒可真瘋狂,」德拉克羅瓦的聲音顫抖著,「叮噹先生,我真希望他們趕緊把我油煎,就這麼玩完算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
他好像要向我強調這一點,又一次有意地搖了搖頭,然後躺倒在床上,雙手合掌,像枕頭似的放在左臉頰下面,臉朝著牆壁。他的雙腿從脛骨開始就垂在床頭外面,不過他好像一點都沒覺得不適。他背後的襯衫卷了上來,我能看見他皮膚上的傷疤阡陌縱橫。
我轉向他,心想,好吧,沒問題,談話可是我在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著不發抖,因為燒已經退下去了,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除了我的腹股溝,那裡還是讓我感覺像是被撕裂了似的,好像放著燒紅了的煤塊,要再次發動襲擊。
我幫了你,不是嗎?
「你快從那裡出來。」德拉克羅瓦說著,就像個緊張的老太太讓小孩子從蘋果樹上爬下來似的。「沒別人在區上,你可不能待在那裡。」
我走進柯菲的牢房。我向前邁著步子,他移開了身子,當他背靠著床鋪時,小腿就頂在床沿,可見他的個頭有多高。隨後他坐了下來。拍拍身旁的床墊,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就在他旁邊坐下。然後,他一隻胳膊抱住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是坐著看電影,而我是他女友似的。
羅伊·德爾法因斯只是很多故事里的其中一則。我成長在一個相信奇迹和康復的傳統中。我歷來也相信符咒(不過,在山區,我們為了押韻,管它叫親親),如樹樁里殘餘的雨水能治疣,枕頭下的苔蘚能除掉失戀的痛苦,當然,我們通常管這叫心魔。不過,我不相信約翰·柯菲是個能下符咒的人。我凝視過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我感受過他的撫摸,被他撫摸就像是被某個怪異神奇的醫生摸過似的。
「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能進去。」我說著,依然盡量把語氣放輕鬆。「至少不是現在。現在我一個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噸半呢。今天下午我們有過麻煩,夠了。所以我們還是隔著鐵欄聊吧,如果你還是想聊的話,那麼……」
我看看約翰·柯菲,https://read•99csw.com他坐在床上,兩隻巨大的手放在樹樁似的膝蓋上。約翰·柯菲也看看我。他把頭抬高了一點,不過不多。
「好的,去吧。」
「頭兒,這也許不是個好主意。」德拉克羅瓦的聲音聽上去很緊張,非常小心謹慎,換了其他場合,我沒準會笑出來。
我可能確實走路都不同了,還真是的。我的褲襠處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一種安寧的感覺,這感覺如此明顯,簡直是爽透了,任何經歷過痛苦煎熬的人,在恢復之後都會明白我的意思。
「怎麼了,大個子?」
「怎麼了?」德拉克羅瓦哆嗦著喊道,我覺得他的聲音還是來自很遠的地方,不過當約翰·柯菲身子前傾、把目光從我那裡移開時,那小個子法國佬的聲音突然清楚起來,就好像有人把棉花團或是射擊手用的那對耳塞從我耳朵里拿掉了似的。「他對你怎麼了?」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嗎,約翰·柯菲?」
我抽出一張「區報告」,想等著心情安靜一些后再寫關於新來的問題少年差一點勒死迪安·斯坦頓的事情,不過與此同時,我可以把剩下的那些愚蠢的常規信息填寫好。我以為自己的筆跡會很滑稽,有點抖,不過事實上,它看上去和平時差不多。
他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用那怪異的、迷濛的眼神盯著我看。我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德爾。」
「你幹了什麼,大個子?」我用低沉的聲音問,「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搖搖頭,搖到右邊,左邊,後面,然後回到中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幫的(他怎麼治好我的),而他那一臉的平靜也說明,他根本不在意是怎麼治好的我,就像我參加獨立日兩英里跑時,決不會在意自己的兩條腿是怎麼跑過最後五十碼的那樣。我想問他,他是怎麼知道我病了的,可他無疑還是會一陣搖頭。我從什麼地方讀到過一個詞,而且我從沒忘掉過,那詞語大概是「謎中之謎」。約翰·柯菲就是謎中之謎,我想,他能在晚上睡著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他不在乎。珀西稱他為「白漆(痴)」,這麼說有點冷酷,但又不太過分。這個大塊頭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拼法和那種飲料不同,而這就是他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情。
「可能有點不舒服,不過還可以。」我說,「去吧,珀西,去向監獄長報告。」
我身後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柯菲下床了。「埃奇康比頭兒!」他又說話了。這一次他顯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談談!」
那麼,在這件事情上,上帝要我做什麼呢?他把治療的神力放在一個殘殺孩子的犯人手裡,他迫切的願望又是什麼呢?他為什麼要讓我在區上被治愈,而不是在家裡,在疼痛萬分、在床上發抖、讓磺胺類藥劑的臭味從我的毛孔里滲出來的時候呢?也許是吧,要我待在這裏,而不是在家裡,也許是以防野小子比利·沃頓攪出更大的禍水,是為了確保珀西·韋特莫爾不採取愚蠢的、具有潛在破壞性的舉動。那麼,就算是吧,這樣也行。我會把眼睛擦亮的……會閉上嘴,尤其是不會透露這次神奇的康復。
我費力地走進辦公桌後面的小衛生間,把那傢伙從褲子里掏出來,尿差點要噴出來了,還好沒有。我得用一隻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時的喊叫聲,還得用另一隻手摸索著抓住盥洗盆。這裏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灑下一攤水窪。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會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的。
只不過,一點也不疼,排出的小便也是清的,沒有了膿液。我扣好褲子,繫上皮帶,放水衝掉,回到值班桌,又坐了下來。
「約翰!」我叫他,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我當時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動作。「約翰,你怎麼了?」
「談吧,約翰·柯菲。」我說著,把聲音放得輕鬆而平靜。從柯菲來到E區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讓人覺得真實存在,真的在我們中間了。他那眼角幾乎九*九*藏*書沒有停歇的淚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著視線中的東西,盯著保羅·埃奇康比先生,E區壯實憨傻的看守,而不是注視著他希望能夠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惡一筆抹殺的地方。
他朝門口走去,接著又回過身來。對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執拗。我拚命地想讓他離開,我的腹股溝灼燒著,可現在他好像還不想走。
這可能很好笑,但我不僅沒笑,反而頓時很肯定地覺得自己要哭了。我用雙手捂住臉,手掌蒙住嘴巴,抑制住抽泣聲,我不想再嚇著德爾,因為他剛剛要安靜下來。還好,我沒哭出來,也沒流淚。過了片刻,我把手放回桌上,交叉疊著,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腦海里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但願在我能稍稍控制自己情緒之前,別有人回到區上來,我擔心別人會從我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
「一切正常,」我說,「新來的小子像頭獅子,不過現在他像只羔羊似的昏死過去了,皆大歡喜。」
我明白髮生了什麼。我想,即使在我企圖說服自己的確是被催眠的時候,我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我接受了一次治療,是最正宗的讚美耶穌,上帝萬能的那種治療。孩提時,我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喜歡在特定日子去教堂,參加諸如施洗會或是五旬節等活動,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我,聽過很多次關於讚美耶穌,上帝萬能的奇迹故事。這些故事我並不完全相信,但有很多我還是信的。其中一則是一個名叫羅伊·德爾法因斯的人的故事,他和家人住在離我家大約兩英里路的地方,當時我六歲左右。德爾法因斯的斧頭砍掉了他兒子的一個小手指,當時那小男孩正在後院幫忙拿著一段原木,讓父親去劈,不料他不小心把手放了上去。羅伊·德爾法因斯說,那年秋天和冬天,他的膝蓋幾乎把地毯都跪破了,到了春天,男孩的手指就長好了,甚至連指甲都長了回來。星期四晚上的欣喜分享會上羅伊·德爾法因斯說起這件事,我很相信他的話。他說的話質樸誠實;他站在那裡,兩手深深地插在工作服口袋裡,讓人沒法不相信他。「手指開始長出來時,他有點癢,癢得晚上睡不著覺,」羅伊·德爾法因斯說道,「不過他知道這是上帝讓他癢的,就順其自然了。」讚美耶穌,上帝萬能。
「我想看看你。」
我從架子上拿下一條毛巾,擦擦臉。臉上全是汗,確實是汗,正不斷流淌著。我朝鏡子看去,看到一張發著高燒漲紅了的男人臉正對著我。有一百零三度吧?還是一百零四度?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沖了便池,慢慢地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門。我擔心比爾·道奇或是其他什麼人也許會進來,發現三個囚犯沒人看管,不過那裡沒人。沃頓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德拉克羅瓦也恢復了平靜,我突然意識到,約翰·柯菲根本連一聲都沒響過,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這倒是令人擔心的。
「就像它對你輕輕地說它的名字一樣吧。」
我動筆五分鐘后就放下鉛筆,走進辦公室旁邊的廁所去解手。我想,這次還會痛,但至少我可以從中了解病情。我站在那裡,等著小便出來。很快我就確信,這回的痛肯定和早上的差不多,就像是在排放破碎玻璃渣似的;他對我所做的只是催眠而已,而儘管疼,我也會覺得釋然。
別去,我暗想,你別去,保羅。可我沒這麼做。我用一把鑰匙開了上鎖,又用另一把開了下鎖,然後把門順著門軌往邊上推去。
「對。」
他點點頭,走了。真是謝天謝地。門一關上,我就猛衝進辦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違反規矩的,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又痛起來了,和早晨差不多。
我幫了你,不是嗎?
「長官?」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