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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夜之旅 7

第五部 夜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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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一下轉上穆爾斯家鋪著卵石的車道,摸索著把轟轟作響的卡車停在監獄長那輛黑色別克後面。在我們眼前略偏右一點的地方,是一幢外形十分齊整的房子,我覺得那建築風格就是人們所謂的「鱈魚角」。本來,這種房子與我們山區也許會格格不入,但它卻顯得十分得體。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今天凌晨的月亮顯得略大一些,月光下,庭院清晰可見。我發現,往日收拾得十分漂亮的庭院,現在似乎已無人照管。滿地都是樹葉,沒人清掃。在通常情況下,這是梅莉的活,但這個秋天梅莉一直未能出來掃落葉,也許她再也看不到樹葉飄落了。事實就是這樣,可我卻相信這眼神獃滯的傢伙能改變這一點,我真是瘋了。
「你們來幹什麼?」穆爾斯又問了一遍,口氣中的堅定消退了許多,是他妻子剛才那番叫喊造成的結果。「我不明白,是越獄暴動還是……」
布魯托爾和哈里並肩站在卡車邊,像兩個站在風雨中的小孩,兩人和我一樣,一臉恐懼,惶惑不安。這使我感覺更加糟糕。
一個孱弱遊絲似的女性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哈爾?你在外面幹什麼?在和誰講話,你這舔雞|巴的傢伙?」
「就是來幫忙的。」約翰·柯菲說話的聲音低得像在耳語。那女人在哭泣,在說髒話,他都不在意。「就是來幫忙,頭兒,就這麼回事。」
他們肯定聽見了卡車聲,哈里·特韋立格這輛該死的法莫爾,又喘氣又放屁,排氣管上連個小小的消聲器都沒有。算了,反正這些天穆爾斯夫婦恐怕也睡不踏實。
「誰他媽的凌晨兩點半到這裏來啊?」他問道。我聽不出他聲音里有任何的害怕。而且,他的顫抖也暫時停止了,舉槍的手如磐石般堅定。「快回答,不然……」槍筒漸漸抬了起來。
「明白,」布魯托爾說,「現在這時候,我明白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約翰·柯菲把我們的事情接過去了。他擠進門,穆爾斯抬起一隻手想去阻止,但力氣太小,那隻手只在柯菲一邊屁股上滑過,便落了下來,我肯定這大塊頭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他從穆爾斯身邊走過,穿過客廳,朝起居室走去,經過廚房,再過去就是后卧室,那尖利的、無法辨認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別進來!不管你是誰,別進來!我沒穿戴好,我的奶|子還露在外面,我的屁股還在吹風哪!」
約翰下了車。對他來說,這不過是跨一步,而不是一跳。我跟著下去了,兩腿僵硬,跌跌撞撞。要不是他一把抓住我九九藏書的胳膊,我真得在卵石路面跌個大馬趴。
約翰不理不睬,堅定不移地朝前走去。他低著頭,生怕把一路上的什麼燈盞碰碎了,圓溜溜的棕色腦袋閃閃發光,雙手在身體兩邊搖晃。我們遲疑片刻,便跟了進去。我領頭,布魯托爾和哈爾並肩跟上,哈里斷後。有一件事,當時我完全明白了:現在一切都不在我們掌控之下,一切都在柯菲手中。
也許,我們還來得及拯救自己。我做出了要站起來的動作,身上矇著的毯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我可以側身出去,敲敲駕駛座邊的窗,讓哈里趕緊掉頭回去,以免……
老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好像在回答這個問題似的,聲音顯得十分暴躁,雖然吐字清晰,情緒卻完全失去了控制:「狗娘養的,來摳我的臭水洞吧!把你狗日的朋友也帶進來!讓他們都來摳啊!」
三分鐘前,我可是準備好了要這麼做的,布魯托爾也是。
布魯托爾和我剛走到台階前,前門猛地被拉開了,力量之大,幾乎要把門上的銅把手撞到邊板上。哈爾·穆爾斯下穿藍短褲,上套汗背心,一頭鐵灰色頭髮亂蓬蓬的。他這人一生職涯中和成百上千人結下冤讎,對此他十分明白。他右手緊攥著的槍,槍管特別長,槍口並不完全朝著地面,那支槍就是被稱為「本特林特種槍」的那種,平時經常擱在壁爐架上,是他祖父的東西,而此刻,槍已上膛(明白了這一點,我更覺得體內一沉)。
約翰把哈里移到一邊,就這樣把他拎起來往邊上一放,徑自走上門廊。他站在我和布魯托爾中間,巨大的身體幾乎要把我們朝兩邊擠下去,差點沒跌進梅莉最心愛的灌木叢中。穆爾斯抬起目光,就像在盯著高高的樹梢一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突然間,我覺得事態回到了正軌。那造岔子的精靈,剛才還像在沙土或米堆下攪動的手指,把我的思緒攪得亂紛紛的,現在不見了。我覺得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剛才哈里敢於當著頭兒的面站出來,而我和布魯托爾卻干站在那裡,束手無策。哈里一直和約翰在一起,無論抗拒著那個惡魔的精靈是什麼,那天晚上它一定就在柯菲的體內。當約翰·柯菲向前一步,面對著穆爾斯監獄長時,控制著局面的就是那個精靈,那個白色的精靈,白色的,我就是那麼想的。惡魔並沒有離開,但我能感覺它像陰影一般,在強光面前退縮了。
我看看布魯托爾,內心深深一顫。我知道她會說髒話,知道是腦瘤害她這麼說的read.99csw.com,可這樣的話已經超過了髒話的限度,遠遠超過了。
沒等他開槍,哈里·特韋立格搶先走到柯菲前面,擋住了他大部分的身體。柯菲並沒有讓他這麼做,是他自己這麼做的。
「監獄長……哈爾……我……」任我想說什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約翰·柯菲的一隻大手一把拽住我的前臂,把我拉回去坐下,那輕而易舉的程度,就像我拉一個學步兒童那樣。「看,頭兒,」他說著指指對面,「有人起來了。」
那感覺主要是迷失感,深深的、可怕的迷失感,就像小孩子意識到自己不知怎的走錯了路,所有的路標都是陌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家了。我和囚犯一起在外過夜,而且不是一般的囚犯,那囚犯被控謀殺了兩個小女孩,為此受到審判,被判了死刑。如果我們被人發現了,無論我是否相信他的無辜都沒有用處,我們自己都得進監獄,甚至可能包括迪安·斯坦頓。就因為一次糟糕的處決,就因為相信坐在我身邊的這個體形巨大的笨蛋能治好一位女士不治的腦瘤,我就把一生的工作和信仰都丟開了。但是,看著約翰仰頭凝視星空,我沮喪地意識到,我已不再相信那些東西了,哪怕我曾經相信過。我的尿路感染現在似乎已是遙遠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那些艱難和痛苦,一旦過去了,就不再重要了(母親曾說過,如果女人真能記得生頭胎時痛得多厲害,就決不會生第二個)。至於叮噹先生,情況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不也錯誤判斷了珀西對它傷害的嚴重程度?再說約翰,他是真有某種催眠魔力的,至少這一點確實無疑,難道他就沒有欺騙我們,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其實我們根本沒看見的東西?還有哈爾·穆爾斯的事。那天我貿然闖進他辦公室時,我見到的是顫抖癱軟、眼淚汪汪的老人。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真實的監獄長。我覺得,真正的監獄長,是折斷想要襲擊他的獄犯手腕的那個人,是對我說無論誰負責行刑都會把德拉克羅瓦烤死的那個人。難道我真以為哈爾·穆爾斯會俯首帖耳站在一邊,聽任我們把被判殺害了兩個女孩的死囚犯帶到他家裡,去碰他的妻子嗎?
想著想著,我們下了高速,拐進5號縣級公路,又從5號公路上了奇姆尼山路。大約十五分鐘后,我看見星空下突然現出屋頂的輪廓,我們到了。
「我想幫忙。」約翰·柯菲說道。穆爾斯仰頭看著他,眼睛驚訝地瞪得老大,嘴巴怎麼也合不攏。我覺得,柯read.99csw.com菲從他手裡拿過那支特種槍遞給我時,哈爾甚至沒感覺到槍已經不在手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撥下撞針。事後我查了查槍膛,發現它竟然一直是空的。我有時候在想,哈爾本人是否知道這一點。這時,約翰還在喃喃說道:「我來幫她的,只是來幫忙,我要做的就是幫忙。」
「你幫不了的,」穆爾斯說,「誰都幫不了。」這語調我曾經聽見過,過不多久我意識到,那晚我被催了眠,走進柯菲的囚牢,讓他給我治好尿路感染時,我就是這麼說的。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數,我就是這麼對德拉克羅瓦說的……不同的是,當時管我事的卻是柯菲,就像他現在正在管著哈爾·穆爾斯的事一樣。
「別舉槍,監獄長!」布魯托爾舉起雙手,掌心向外,衝著拿槍的人。我從未聽見過他說話有這樣的聲音,就像是穆爾斯手上的顫抖不知怎麼地轉移到他的喉嚨里去了。「是我們!是保羅和我還有……是我們!」
哈爾·穆爾斯的家在奇姆尼山中,有二十五英里的路程,可哈里·特韋立格那輛又老又破的農用卡車卻跑了一個多小時。我和約翰·柯菲坐在後車廂里,身上裹著細心的哈裡帶來的毛毯,看上去像兩個印第安人。一路上真是讓人驚魂不定。每一次拐彎、每一次顛簸、每一次下沖、還有兩次有卡車迎面開來時我們都覺得膽戰心驚,我想,雖然每一個細節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記憶中,但我依然沒法巨細描寫出當時的感受。
「柯菲,」穆爾斯開口了,「約翰·柯菲。」他猛吸口氣,用尖利而有力的聲音高聲喊道:「站住!別動,不然我開槍了!」
「太遲了。」說著我使勁一推柯菲的一邊屁股,他順從地走過去站在哈里身邊。接著,我抓起布魯托爾的手肘,好像在約會似的,兩人一起朝燈光通亮的門廊走去。「讓我來說話。明白嗎?」
我扭頭看看:「哈里,和他一起待在卡車邊等我叫你,我準備好了才能讓穆爾斯看見他。」可是我根本準備不好,這一點我很明白。
靠近屋子前部有盞燈亮了(廚房),接著,樓上的卧室、前廳、門廊的燈先後亮起。看著直衝我們射來的燈光,我就像面對水泥牆站著,吸著最後一支煙,看著行刑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然而,即使那時候,我還是覺得還有時間回頭,直到法莫爾停止了不規則的轟鳴,車門嘎地打開,哈里和布魯托爾跳了下來,踩得卵石地面嘎吱直響。
一路上九*九*藏*書,我疑慮重重,就是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干,想不通為什麼我會勸說其他人與我共謀,走上這趟瘋狂的黑夜之旅,我也不相信我們會不被發現而逃過懲罰,我一點僥倖都沒有。但是,我也沒有試圖去叫停,雖然我本可以這麼做,因為在到達穆爾斯的家之前,事情還不會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一定是有什麼力量阻止了我,不讓我敲著駕駛室頂沖哈里大聲喊叫,讓他趕緊掉頭回去。我覺得,那力量就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巨人發出的某種興奮波。
「哈爾!」梅琳達在裡頭的卧室里喊著。此時她的聲音稍有了點力氣,但依然充滿恐懼,好像剛才讓我們頭腦混亂喪失勇氣的東西,現在退到了她的房裡。「讓他們走開,不管是誰!我們半夜裡不要叫賣的來上門!什麼伊萊克斯電器,什麼胡佛吸塵器,什麼法國女褲還帶送支架!讓他們滾出去!叫他們他媽的趕緊滾……」什麼東西打碎了,可能是一隻玻璃水杯,接著她抽泣起來。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覺得一沉,不僅是身體,更是心裏。後面的一扇窗內亮著一點燈火。很可能是梅琳達現在從早到晚都待在那個房間。現在她再也不能走下樓梯,出去清掃最近一場暴風雨後的落葉了。
「幫忙?」穆爾斯濃眉緊鎖,眼裡閃著火光。我的視線一刻不敢離開那支長槍上豎起的撞針。「幫什麼?幫誰?」
他先出一步,門廊上的燈光完全照到了他的臉上。我也跟上一步。哈爾·穆爾斯看看他,看看我,神情由堅定的憤怒變成了目瞪口呆。「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他問道,「不光是這半夜凌晨,你倆小子還當著班的。我知道你們在當班,我辦公室牆上貼著值班表。你們這到底是……,噢,天哪。你們不是在惡作劇吧?還是要暴動?」他說著朝我倆的中間看過去,眼神嚴厲了起來,「卡車那邊還有誰?」
讓我來說話。我剛才就是這樣指示布魯托爾的,可現在該說話了,我卻無法開口。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我仔細計劃好了到這裏后要說些什麼,而且還覺得要說的話不太過分。雖不能說是正常(這件事本來就沒一點正常),但也許十分接近正常,至少能讓我們進門,給我們一個機會,給約翰一個機會。可現在,我所有仔細準備好的話都被一陣咆哮弄得亂七八糟。德爾被活活烤死,老鼠奄奄一息,嘟嘟在「電夥計」上扭著身體喊著他是只烤熟的火雞。各種念頭,各種意象,就像被撣帚九九藏書撣起的灰塵,在我頭腦里亂轉。我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存在,所有的善都從滿心愛意的上帝那裡以各種方式流淌出來。但我相信也有另一股力量,它和我一生都在祈禱的上帝一樣真實,但它卻故意讓我們所有的善良動機毀於一旦。那不是撒旦,我指的不是撒旦(儘管我同樣相信他真的存在),而是某種造岔子的惡魔,喜歡惡作劇的蠢貨,看到老頭想點煙時燒到了自己,看到備受寵愛的孩子把聖誕禮物放進嘴裏噎死了自己時,他就會開懷大笑。這一點,我想了有好多年了,從冷山監獄想到喬治亞松林,我相信,那天凌晨這股力量就控制著我們,霧一般地到處打旋,試圖阻止約翰·柯菲,不讓他接近梅琳達·穆爾斯。
一瞬間,他朝那聲音轉身過去,臉上露出惶惑和絕望的神情。我說了,就一剎那,但足夠讓我一把從他手裡把那支長筒槍奪下來。可我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就像有杠鈴綁在手腕上似的。我腦袋裡好像滿是靜電噪音嗡嗡作響,好像電閃雷鳴中依然試圖進行廣播的電台。我記得當時的唯一感受就是驚懼,還有為哈爾感到隱隱的尷尬。
「這是個錯誤,」布魯托爾倒吸著氣,低聲說道。他眼睛瞪得老大,滿是驚恐,「萬能的上帝啊,保羅,我們是怎麼想的?」
「我們認為他能治,」布魯托爾說道,「我們冒著丟工作的危險,也許還得被扔進鐵籠去,可不就是為了到這裏走一遭,難道連試都不努力試一下,就轉身回去?」
哈里把車從兩擋變成低速(我覺得在整個旅程中,他只掛過一次全速擋)。引擎笨重地轉動著,卡車全身一顫,好像它見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到害怕似的。
他再次抬起槍口,指著我和布魯托爾之間的方向,並沒有理睬我,血絲滿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偏偏哈里·特韋立格過來了,他多少是被那大塊頭拖來的,大塊頭滿臉迷人的蠢笑。
「別開槍,穆爾斯先生!」他說道,「沒事的!誰都沒帶槍,誰都不會傷害誰,我們是來幫忙的!」
約翰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來。在微暗的燈光下,他神情生動而熱切。為什麼不呢?我記得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幹嗎不熱切呢?他什麼都不知道。
哈里和約翰·柯菲走到了台階前。穆爾斯轉身又舉起了槍。後來他說,是的,當時他真的想朝柯菲開槍;他懷疑我們都是監獄囚犯,而眼前不管發生著什麼,真正的幕後還躲在卡車後面,潛伏在陰暗處。他想不明白我們怎麼會被弄到他家門前的,但最有可能的是來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