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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裡站了一下,眺望舊怨湖的北岸。湖水平滑如鏡,映著落日餘暉依然艷麗。湖面看不到一絲漣漪,也看不到一艘快艇。我想人們應該都回碼頭去了,或在沃林頓的夕陽酒吧里大口吃龍蝦卷,大口喝混合酒。之後,一定又會有幾個人在「冰」和馬丁尼的助陣下,就著月光在湖面上衝過來又衝過去。當時我心裏還想,不知道屆時我還會留在這裏聽他們叫鬧嗎?我覺得,到了那時,我很可能已經在回德里的路上了,不是被我發現的事給嚇跑,就是因為我什麼也沒發現,失望回頭。
「什麼眼神?」我問。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想他是在想該怎麼轉入下一話題。談什麼我倒是無所謂。只是,他反而單刀直入,直接問我約翰娜死後我有沒有跟誰上過床。這問題我若騙他,他就算不信也會將信就信混過去——天底下的男人哪個在談到上床的事時不騙人的?但我說了實話……還帶著些許邪門兒的快|感。
是水管。比爾問過我舊水管全部更換的事,我同意了,於是水電工就把水管全部換新。才剛換新沒多久。
「『你這個小丑。』思特里克蘭德罵了一句。」
白晝離去之後,隨之而起的感覺就很確定:在表皮之下有秘密幽藏,有謎團既黑又亮。每有聲息,你都感覺得到這謎;每有陰影,你都看得到這謎;每一舉步,你都以為會撞上這謎。這謎,就在這裏;你掠過這謎,像滑冰選手瞬息劃出一道彎弧,直朝終點奔去。
至於我朝「莎拉笑」走去時心裏有多害怕呢?我現在不記得了。我想,恐懼大概跟痛苦一樣,一旦過去,就會從我們的腦子裡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我倒還記得我在那之前到「莎拉笑」時有過的感覺,尤其是自己單獨一人走這段小路時的感覺。那感覺,是覺得現實好單薄。現實真的很單薄,各位知道嗎?單薄得跟融雪后的結冰湖面一樣,而我們專愛拿聲、光、動作把這單薄掩蓋起來,不去面對。只是,在42巷這樣的地方,你會發現所有的煙幕和鏡子一概都被人拿走了。僅剩蟋蟀的叫聲;綠葉愈來愈暗,最後變成黑影;樹枝看起來像人臉;你的心臟在胸口撲通亂跳,血流在眼窩裡咕嘟亂撞,頭頂上的天色像是白晝的雙頰驟然沒了它藍色的血流。
布倫達·梅澤夫在這件事上倒有先見之明。客房的梳妝台上擺了一瓶鮮花,還附上一張卡片:「努南先生,歡迎回來。」若不是已經哭累了,那時節我看到那張卡片,看到梅澤夫太太長長尖尖、鐵划銀鉤的筆跡,準會再哭上一場。我把臉埋在花束裏面,深吸了一口氣。真好聞!陽光的味道。接著,我脫下身上的衣服,隨便往地板上一扔,一頭鑽進床上的被單里去。新的被單。新的枕套。精疲力竭的努南躺進新被單下面,把頭往新枕套上放。
我做的那夢裡,天上是有月亮的,快要滿月的月亮。但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本來就不會有月亮。那天早上我看了一下《德里新聞》的天氣預報,注意到當天正好是朔月。
「你動不動就露出那種『遙望千里』的恍惚眼神啊。想聽實話嗎?你那樣子活像不知被什麼抓住了魂魄卻掙脫不開。」
最後,我終於停下車,關掉引擎。我從車裡出來,走到車屁股後面,趴在地上,開始拔雪佛蘭滾燙的排氣管下面的野草。那年夏天的氣候很乾燥,還是小心為妙。我挑這時間跑來這裏,為的是重溫我做過的夢,看能不能使我對它有更深一層的體悟,或得出人生下一步的指點,引發森林大火絕對有違我的初衷。
退……再退……幾乎聽不到了。
我再度開步走,走過一棵大松樹,有一次喬開著我們的吉普車在車道上倒車,撞過這棵松樹。當時她罵得那個凶啊,跟嘴裏不乾不淨的大老粗差不多。我一直憋著笑,直到她連「操他奶奶的」都罵出口時,就再也忍不住了。我在我的座位上往前靠,兩隻手按在太陽穴上,狂笑不止,笑到眼淚都流了下來。喬則是全程用她藍色的眼睛朝我發射火爆的怒氣!
「水管里的空氣嘛。」我說了一聲,一邊拿手裡的那支八節電池的手電筒照我這輛雪佛蘭的護柵。「我聽到的是水管里的聲音。」
他把他弗吉尼亞州小姨子家的電話號碼寫在後面,也給了我鎮上布奇·威金斯家的電話。這所謂的「鎮上」,當地人都直接叫做「TR」,比如「我和老媽受夠了貝塞爾,所以就直接把活動房屋開到TR來了。」紙條上還有別人的電話號碼——水電工的,布倫達·梅澤夫的,連哈里森那家電器公司的電話也有,那人幫我們把衛星接收器調到最高收訊了。看來,比爾一心要把事情處理得十全十美。我把紙條翻過來,想象他搞不好連背面也會加上一句:又,邁克,萬一我和伊薇特還沒從弗吉尼亞州回來核戰爭就爆發了,你——
「弗蘭克,」我說,「你講話怎麼跟猶太老媽子一樣?」
我再以里程錶為準,往前開了十分之二英里,耳朵不時聽到長在小路隆丘上的野草刮擦車子的底盤;也有樹枝偶爾劃過車頂,或像是一拳打在副駕駛的車門上面。
我老覺得屋子都有它們自己的生命,在和屋主不同的時間之流里浮沉,而以屋子的時間之流比較慢。屋子的過去,尤其是老屋的過去,離現在更近。在我的生命里,約翰娜已經死了近四年,但對「莎拉笑」而言,約翰娜死的時間應該要短得多。直到我真的進到屋子裡,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手電筒也放回書架原來的地方,我才發覺我實在很怕回這裏來。我真的很怕這屋子裡的點點滴滴會提醒我約翰娜猝然早逝的事實。比如沙發邊的茶几上還放著一本書,有折角的記號,喬以前最愛穿著睡衣歪在那裡,一邊吃李子一邊讀書。比如裝桂格燕麥的硬紙板盒子還放在餐具室的架子上,她早餐只要有桂格燕麥吃就好。比如她的綠色舊浴袍還掛在南廂房浴室門后的鉤子上。比爾·迪安到現在都還叫這南廂房「新廂房」,雖然南廂房早在我們初識「莎拉笑」之前就已經蓋好了。
我這個人本來就常覺得腦子裡有聲音在說話,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如此。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當作家的必備條件。我從沒問過別人,也不覺得有必要去問,因為我知道我聽到的聲音都是自己的聲音。只是,這些聲音往往也很像是其他真人的聲音,而且,最像的還是喬——或者該說是我最熟悉喬的聲音吧。現在,那聲音又來了,有一點居心不良的樣子,像在揶揄,譏誚又溫婉……
我的心臟還是撲通撲通亂跳,全身也還是汗如雨下,弄得皮膚又油又濕,惹得蚊子一路跟蹤。我舉起一隻手,撥開落在額上的頭髮,忽然停住,舉起的這隻手還五指張開插在頭髮裏面,停在我的眼前。我馬上把另一隻手也舉起來,放在這隻手旁邊。這兩隻手上都沒傷口,連一絲受傷過後的疤痕也沒有。冰雪暴那晚我在房裡亂爬時劃破的傷痕全不見了。
比爾雇了肯尼·奧斯特重修木屋的屋頂,也雇了肯尼的親戚蒂米·拉裡布幫木屋「刮痧」:用原木蓋的屋子,有時跟馬桶一樣也需要好好刷一刷。比爾又叫來了水電工檢查管線,徵得我的同意后,換掉了一部分老舊的管線和水井泵。
我已經走到了噩夢裡的那一幕,也就是:後門忽然砰一聲打開,那個東西從裏面衝出來,白白、膨膨的手舉得高高的。我又往前走一步就停下腳步,耳朵里是我自己刺耳的鼻息。每從喉頭吸入一口氣再從口乾舌燥的嘴裏逼出來時,都有沉重的音效。這時,「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已經消失,但我仍然老read.99csw.com覺得那東西會忽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就出現在這現實世界裏面,就出現在這真實的時空裏面。我站在那裡等那東西出現,手握得緊緊的,手心直冒冷汗。我再深吸一口氣,而且,這一次憋在胸口沒再吐出來。
有,有聲音,不是嗚咽就是別的。只是現在好像真的無解了。現在要緊的是,我回這裏來好像不太保險,對大腦擅長胡思亂想的人而言還很愚蠢。我站在玄關,屋子內外漆黑一片,只有手上的手電筒照出一道光束,外加後門燈泡打在窗戶上的光。這時,我終於知道,「我知道為真的事」和「我知道是我想出來的事」,二者的分界線已經快看不到了。
但布倫達·梅澤夫的大掃除做得還真不錯——很有人情味——她把這些點點滴滴都清得一乾二淨,可惜還是有漏網之魚。喬那一套塞耶斯的精裝溫西探案全集,仍然端坐在起居室書架中央的尊貴寶座上。喬以前愛叫掛在壁爐上面的那個大角鹿頭標本「本特」。有一次,我不記得是為什麼,她居然掛了一個鈴鐺在鹿頭毛茸茸的脖子上(這當然是很不「本特」的裝飾)。那個鈴鐺現在還掛在那裡,也依然綁著一條紫紅色的緞帶。梅澤夫太太一定搞不懂這鈴鐺是怎麼回事,拿不定主意是該留著還是取下。她不知道每一次我和喬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嘿咻的時候(對,我們常忍不住就在那裡天雷勾動地火),都會說我們這是在「搖本特的鈴鐺」。布倫達·梅澤夫下的工夫沒話說,只是每一樁美滿的婚姻都有其秘密基地,都有社會的地圖裡留白不畫的一塊必要領域。別人不知道的,才是真正屬於你的。
我把手往臉上一蓋,失聲痛哭,心裏還想,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的悼亡儀式了,但也沒有因為這樣而覺得好過一點。我哭個不停,哭到最後都覺得再不停下來都要肝膽俱裂了。等到力盡聲嘶哭不動時,我已經滿臉是淚,抽抽噎噎,只覺得一輩子從沒這麼累過。全身肌肉緊繃——一部分原因應該是我那一晚走了很多路吧,我想,但最主要還是因為回到這裏來的壓力……還有決定留下來的壓力。留下來應戰的壓力。至於我先前進屋時聽到的怪異的鬼娃娃哭聲,在那時已經覺得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此發揮不了作用。
當我終於走到車道頂端時,時間正符合預期。那種重返夢境的感覺也未免太真切了。就連綁在「莎拉笑」路標上的氣球(一白一藍,兩個都用黑墨水整齊印上了「歡迎邁克歸來!」幾個字),襯著背景里愈來愈暗的飄飄樹影,也好像在加強我刻意營造的「似曾相識」。只是,沒有兩場夢會完全一樣的吧,對不對?腦子裡想的事和人手做出來的事,絕對不會一模一樣,再怎麼費力要弄成一樣也絕不可能。因為,我們的每一天都不會和前一天一樣,甚至這一刻都絕不會和前一刻一樣。
我看到這樹榦上約三英尺高的地方留有痕迹,在朦朧的夜色里,白色的痕迹像是浮在黝黑的樹皮上面。其他「莎拉笑」的夢裡一直都有的那種怪怪的感覺,就是在這裏變得更加詭異。在那裹著屍衣的東西從屋子裡衝出來前,我就已經覺得怪怪的了。這裏什麼都不對勁!我就是覺得這棟木屋不對勁。就是在這裏,在經過這棵有疤的老松樹時,我很想拔腳就跑,像薑餅人一樣死命地逃!
在這之前,我有好幾次真的很想回湖邊一趟,看看整修的工程做得怎樣——那次的整修工程,到後來比比爾·迪安原先想的要大很多。擋下我沒去的理由,是我心裏有一種感覺,用理性說不清楚卻依然很強烈的感覺:我不應該去。我回到「莎拉笑」的時候,就應該是打開行李長住下來。
說不定這一切全都無解;說不定我會無法動彈;說不定那「作家漫步」的老毛病又會再犯,害我只能站在這裏像雕像一樣,一直站到有人經過時把我拉開。
湖水輕輕拍打岸邊。
比爾在電話上核對這些開銷,不時會大呼小叫一下,發一發牢騷,我就隨他去。一旦第五代或第六代揚基佬和花錢的事情攪和在一起,你最好是袖手旁觀,隨他們一吐胸中不快。要揚基佬把一張張綠油油的鈔票送出去,簡直有如要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親熱一樣離譜。至於我自己呢,倒是一點也不在乎這些開銷。我大部分時候過得相當節省,不是為了什麼勤儉持家的大道理,而是因為我的想象力在許多地方都會活蹦亂跳,唯獨碰上花錢的事就不太會動了。我所謂的「擺闊」,就是到波士頓玩上三天,看一場紅襪隊的比賽,去淘樂音樂城逛一逛,外加到劍橋的華茲華斯書店去一趟,就夠了。這樣的生活,連利息都用不了多少,遑論本金,何況我在沃特維爾的財務經理很出色。我鎖上門離開德里朝TR-90去的那天,我的身價可是五百萬美金不止。我和比爾·蓋茨當然沒得比,但在這一帶算是大富翁了。因此,修房子的花費就算高一點,我也不至於擺臉色。
可我原先的計劃不是這樣。我的計劃是順著車道走下去,跟我做的最後那場夢一樣;那場噩夢。我的計劃是要向自己證明根本沒有什麼裹著屍衣的東西躲在那棟又大又老的木屋的黑影裏面。這計劃頗像跟著「新世紀」的箴言走:所謂「fear」(恐懼),就是「FaceEverythingAndRecover」(勇敢面對,勇於重生)。只是,我站在那裡看著門廊上的燈光(在愈來愈深的夜色里,看起來好弱),心裏忽然想到:其實還有另一種說法!沒那麼《早安星光》的說法。「fear」其實是:「FuckEverythingAndRun」(媽的我管你,閃人要緊)。我一個人站在這林子里,天光正從天際消退,取后一種說法可能才算聰明。
這時我停了一下,看心底是不是有聲音跑出來罵我拿這笨到家的說法來合理化騙自己。但沒有……我想是因為它也知道很可能真的是這樣。有空氣的水管有時是會有聲音,聽起來像有人在講話,像狗在叫,或像小孩子在哭。不過,水電工說不定放過水,所以那聲音可能是別的……但他也可能沒有。問題是我到底要不要就這樣跳上車,開上十分之二英里回到公路,就此一路開回德里,只因為我聽到了約莫十秒鐘的怪聲音(搞不好只有五秒),而且還是很緊張的時候聽到的。
我決定這問題的答案是:「不要」。若再出現怪東西——可能就像《活屍傳奇》里的那個嘰里咕嚕的妖怪吧——我是有可能轉頭回德里去。只是,我在玄關聽到的聲音還不夠。就「莎拉笑」於我的意義而言,那聲音還不至於就這樣讓我被趕得不再回頭。
我沒停下腳步,也注意到自己的read.99csw.com心臟還是跳得撲通亂響。蚊子繞著我的臉和手臂嗡嗡亂飛。蚊子荼毒的高峰期已過,但我汗流得多,而蚊子最喜歡汗味。準是這汗味讓它們聯想到血。
「我常散步。」
準備一戰嗎?邁克?
「沒事,」我說,「沒事。」
「幫我!」我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我原想再多說一點,但想不起來還要說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它幫我什麼。
「你是真的好一點了……眼睛除外。你那眼神啊,每次都看得我好擔心。我想喬也會高興有人替你擔心。」
「不是風是什麼?又沒東西!」我說了一聲。
我從屋裡出來,檢查一下門已上鎖后,就回頭走向車道。手電筒的光束像鐘擺一樣在車道兩邊劃過來又劃過去,跟廚房裡菲利貓的尾巴一樣。等我沿著小路往北走的時候,忽又想到,這下子我得找借口來跟比爾·迪安解釋了。跟人家說,「喂,比爾,我到了這裏聽到有小孩子在我鎖住的屋子裡哇哇哭,嚇死我了,所以我拔腳就學薑餅人逃命,跑回德里去了。我拿走的手電筒我會還回去,麻煩你把手電筒放回書架上面那幾本平裝書旁邊好嗎?」可不行。有什麼好的呢?話一定會傳開來,到時有人就會說:「難怪!書寫得太多了啊,寫那樣的東西不搞壞腦子才怪。現在他連自己的影子都怕!職業傷害。」
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那時喬依然佔據了我絕大部分的心,我的心空不出來地方放別人進去,即使已經過了四年。這悲傷好像變成了膽固醇。各位若覺得這說法好笑或很怪,還真該感謝上蒼。
我在下車往南又走了約半英里的地方,停了一下。從那裡到「莎拉笑」的車道,還要再往南半英里。小路在這裡有一個急轉彎,右手邊是一片空曠的野地,朝湖邊陡峭下滑。這裏的人叫這塊野地「蒂德韋爾草地」,有時也叫「舊營地」。莎拉·蒂德韋爾和她那一幫怪人以前就是在這片草地上蓋小屋子住,至少依瑪麗·欣格曼的說法是這樣(有一次我問起比爾·迪安這件事,他也說就是這裏……只是,他那時好像沒興趣多談,我也覺得他的反應有一點怪)。
「沒。」
「跟你在一起時,我就是忍不住要當一下猶太老媽子。」他說,「只是,這老媽子覺得烤馬鈴薯的療效比逾越節舞會要大。不過,我還是覺得這麼久以來,你終於有了一點起色,終於胖了一點——」
「誰?」我大喝一聲,朝廚房前進一步,然後停住。廚房就在玄關後面,暗沉沉、幽忽忽的。這木屋沒開燈時黑得像山洞。哭聲隨便說是從哪裡來的都可以——包括從我的想象里來的也可以。「誰在這裏?」
我把眼睛從化掉的發泡奶油上面抬起來。「沒有,」我說,「誰也沒有。」
但這一次,我是在真實的世界裏面;在真實的世界裏面,沒有「作家漫步」這樣的鬼話。我鬆開手,放掉手裡的那條線,任氣球飄到頭頂上面,然後開始沿著車道走下去。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跟我早在一九五九年學會這把戲后就一直在走的步伐一樣。我每走一步,新鮮但微腥的松樹氣味就加深一分。有一次,我發覺自己居然特別加大步伐,準備跨過夢裡出現的一條樹上掉下來的大枝子,只是現實世界裏面並沒有這樹枝。
等我這次再進屋的時候,就沒聽到小娃娃哭的聲音了。我慢慢在樓下各處穿梭,手電筒一直拿在手上,直到打開每一盞燈。那時,若還有人在湖的另一頭摸黑玩快艇,「莎拉笑」這棟老屋可能就有一點像斯皮爾伯格電影里在他們頭上盤旋不走的怪飛碟了。
到舊怨湖的路線是要這麼走的:從德里到紐波特,走I-95公路;從紐波特到貝塞爾,走2號公路(在拉姆福德停一下,那裡以前可是臭得像陰曹地府的門口,直到當地的紙漿業在里根的第二任期內叫停才告改善);從貝塞爾到沃特福德,走5號公路。再下來就要改走68號公路,也就是舊的郡道,橫越城堡景觀丘,再穿過莫頓(那裡有一棟穀倉改裝成的小店,賣錄像帶、啤酒、二手來複槍等等)。之後,走過「TR-90」的路標,再走過一面看板:「保育警察是急難時最好的幫手,請致電1-800-555-GAME,或手機直撥*72。」在這一堆字上面有人用噴漆加了一句:「干你老鳥!」
我書房裡的電腦顯示器矇著防塵罩,看起來活像劊子手的腦袋。我跪在書桌前,拉開一個抽屜,裏面有四令紙。我拿起一令紙夾在腋下,剛起身走開,又回過頭來。喬那張穿著泳衣的驚艷照片,我收在中間的大抽屜里了。我拿出照片,撕開我拿的那一令紙的包裝邊緣,把它像書籤般夾在中間。我若真有幸能重拾寫作,而且還寫得下去,就可以在寫到第二百五十頁時,和喬重逢。
回去就回去!但我總可以從屋子裡拿個手電筒用一下吧。屋子裡一定還剩一個,就在——
「那麼朋友呢?」弗蘭克又問,他現在終於開始吃他的草莓酥餅了,「應該還是會和老朋友見見面的吧,有嗎?」
六月中旬,我在「星光咖啡屋」和弗蘭克·阿倫約了一起吃午餐。這一家「星光」開在劉易斯頓,正好在他那邊和我這邊的中間點。我們吃甜點(「星光」最有名的草莓酥餅)的時候,弗蘭克問我有沒有再交女朋友。我看著他,很驚訝。
微風輕撫我的臉頰,拂動矮灌木叢窸窣作響。
另一位主角是「新生」里的一個女的。「新生」是我以前健身的地方。那裡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喜歡上身穿粉紅色的健身胸衣,下身穿黑色的自行車短褲,挺賞心悅目的。還有,她坐上健身腳踏車,開始踩那不知要走到哪裡的有氧之旅時讀的東西,我還蠻中意的——不是《仕女》或《大都市》一類的雜誌,而是約翰·歐文、埃倫·吉爾克里斯特這一級作家的作品。我喜歡正經讀書的人,倒不是因為我自己也寫書。讀書人跟天下人都一樣,開口講的一定以天氣為先;但一般而言,讀書人更有辦法把話題從天氣往外面拉。
那一年的晚春和初夏對我來說相當特別。我的日子大部分都耗在等待,耗在理清我在德里的雜事,耗在回比爾·迪安打電話來報告又出了什麼最新的亂子,還有,耗在想辦法不去多想。接受《出版人周刊》的訪問時,記者問我「喪妻過後」重拾寫作有沒有困難?我板著臉,斬釘截鐵回他一句「沒有」。哪有?真的。我的問題是在寫完《從巔峰直墜而下》之後才開始的,在那之前,我可是像掃黑大隊一樣虎虎生風!
我沒想到我會開口說話,但這一句居然就脫口而出,究竟為何會說這一句,我自己也搞不懂。我馬上想起夢到喬躲在床底的事,不禁渾身發抖。一隻蚊子在我耳朵旁邊亂叫,我揮手把它趕開,再舉步上路。
獨自一人的時候聽見自己的聲音,要麼自己嚇自己,要麼有安撫的作用。這一次是後者。我彎下腰撿起比爾的紙條,塞進褲子後面的口袋,再摸出鑰匙圈。我站在後九-九-藏-書門的燈光里,燈泡旁邊的撲火飛蛾圍成大大一團陰影,朝我當頭罩下。我一把一把地挑,終於找到了我要的那把鑰匙。它的樣子很特別,一副很久沒用過的樣子。我用大拇指摩挲鑰匙的鋸齒,又一次納悶自己在喬死後這麼些年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始終不肯回這裏來——這期間,我只來過兩次,辦雜事,很快便走。她若還在世的話,一定會——
「一次也沒有。」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日,我把兩個行李箱和我的筆記本電腦扔進我那輛中型雪佛蘭的後備廂,開始從車道倒車,但馬上又停下車,再次走進屋裡。屋裡空蕩蕩的,有一點凄涼,像忠貞不渝的愛人忽然被人甩了,卻百思不得其解。傢具都還沒蓋防塵套,電也沒斷(我心裏清楚我的「舊怨湖大實驗」可能很快就宣告徹底失敗),但這班頓街14號給人的感覺卻仍然像沒人住的廢屋。一個個房間滿是傢具,應該不至於會有迴音,但我走在中間,卻有迴音傳來。到處都是游塵飄移的蒙蒙光線。
我再度沿著右邊的轍道前行。以前喬和我在這條路底有一戶鄰居,是位老人家,名叫拉斯·沃什伯恩。但現在,拉斯的車道長滿了矮叢刺柏,還用一條生鏽的鐵鏈圍起來。拴鏈子的兩株樹,左邊的樹上釘著告示牌:「非請莫入」;右邊的樹上也釘著牌子,上面寫的則是:「未來世紀房地產」,外加這一區的電話號碼。字跡都已褪去,在濃重的暮色里很難看得清楚。
開過那看板再往前走五英里,就會看到右手邊有一條窄窄的小路,路標是一塊方方的錫片,上面印了「42」兩個數字,已經很模糊。在「42」這兩個數字上面,各又被點二二手槍打了一個洞,樣子像變音的符號。
我身後有東西在動。
「一次也沒有?」
「胖太多啦。」
我三點半離開德里,先在拉姆福德停下吃晚餐,再繼續上路,在緩緩沉落的落日中,在緬因州西部的起伏丘巒里驅車緩緩前行。我啟程和到達的時間,事先都小心算過——就算不是故意去算,也絕不是偶然。等我開車經過莫頓,朝還沒設立行政區的TR-90前進時,就開始覺得心臟跳得愈來愈猛烈。雖然車裡有空調,但我的臉上和手臂還是冒出了冷汗。收音機里播的東西一無是處,音樂活像鬼叫,我就伸手把它關了。
後門倒是沒有長方形的東西翻倒在地。也就是說,沒有棺材。不過,那時候,我的心跳還是陡然加快。我想,若再忽然有人從湖對面的卡許瓦卡瑪放爆竹的話,我準會放聲尖叫。
我再朝下看,看到自己手上拎了一個氣球,不禁莞爾——我在想這些事時,竟不知不覺伸手解開了一個氣球拿在手上。氣球拴在我攥在手裡的線頭上面,輕搖慢擺。在幽暗的天色裏面,氣球上面印的字已經看不清楚了。
我躺在那裡,留著床頭燈沒關,看著天花板上的憧憧黑影發獃,不太敢相信我居然已經回這地方來了,還就躺在這床上。當然,沒有裹著屍衣的妖怪朝我衝來……只是,我總覺得它會在我入夢后才來找我。
好了!腦子裡有聲音在催我,有一點擔心的口氣。這樣就好了!趕快回頭,回車上去。
「你看什麼看?」他問我,臉上露出了世上九百大莫名情緒之一——「好笑」又「好氣」。「我不覺得你這樣是對喬不忠,到八月份她就過世四年了。」
一隻潛鳥在湖面長鳴。飛蛾扑打後門上的燈。
沒有裹著屍衣的東西從門裡面衝出來。從後門兩邊的大窗子看進去,沒有東西在裏面活動,白的或什麼的都沒有。後門的門把上貼了一張小紙條,可能是比爾寫的吧,除此之外,沒別的了。我一下放掉憋在胸口的氣,再往前邁步,走完「莎拉笑」車道未完的路。
「你有女朋友嗎?」
這位愛穿粉紅運動背心加黑色短褲的金髮佳麗,叫做阿德里亞·邦迪。我們兩個有一次並肩踩腳踏車踩到雲深不知處時,聊起了書。後來,我在重量訓練區一個禮拜要陪她做一兩次重訓,當她的防護員。防護這件事,會給人怪怪的親密感。我想,舉重的人平躺的姿勢固然是其一(尤其舉重的那人是女人的話),但也未必盡然。主要還在於彼此間有依賴關係。雖然不能說是真到了生死相許的地步,但舉重時,一個人真的有一點像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了做防護的人。到了一九九六年冬天,我們四目交投的時刻開始出現。她躺在長椅上,我站在旁邊,看著下方她仰卧朝上的臉龐。我們眼神的交會開始比平常要長一點了。
「唉,你這個人!比方說去度假的時候啊,你——」
我的害怕有充分的理由。就算是把夢境和現實兩邊詭異的異花授粉放下不論(這要我做起來還不簡單?只消把我手背上的划傷和從後門門階木板下面長出來的日向葵,當作純屬巧合或神經過敏,不去管它們就好了),我還是有理由害怕。因為,這些噩夢不是尋常的噩夢。過了這麼些年後,我又決定回湖邊去住,也不是尋常的決定。我才不是現代的那種千禧末日的信徒,急著做性靈的追尋,面對內心的恐懼(我很好,你很好,大家以威廉·阿克曼的音樂作背景,圍成圓圈一起打手槍)。我覺得自己更像《聖經·舊約》里的瘋子先知,因為在夢裡聽見了神的召喚,於是準備深入沙漠只靠吃蝗蟲、喝鹼水過活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一下。我準備進去后直接進廚房開弔櫃,隨便抓一隻手電筒出來,再馬上回車子那邊去。不馬上回去,只怕南面小路底的小屋那邊若有人喝醉,準會飆車撞上我那輛雪佛蘭的尾巴,再要我賠上千萬大洋。
他坐在那裡,用湯匙敲他盛甜點的小碗碗口。他一口也沒吃,打量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最新發現的噁心小蟲標本。我不喜歡他這樣看我,但可以理解。
我是有兩次機會離現在說的「發|生|關|系」很近,但沒一次是在拉戈島,雖然那裡約莫有兩千位美女,身上只掛著零星的布條和一試就成的誘惑,打我眼前走過,供我隨興品頭論足。其中一位女主角是紅髮的女侍,叫凱莉,在外延道路上的一家餐廳工作,我常去那裡吃午餐。去了一陣子后,我們兩個開始聊上兩句,開一開小玩笑什麼的。再之後,就會偶爾四目交投——各位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對望的時間有一點太久的那種。我開始瞄她的腿,瞄她轉身時制服緊繃在臀部上的線條。她也知道我的眼神會跟著她跑。
「是啊,」我回答。我站在漆黑的夜裡,只靠手上的手電筒揮灑一道道的黃光。「是這主意沒錯,心肝寶貝。」
我站在一片漆黑裏面,全身寒毛直豎,手還搭在電燈開關上面。我心裏有一部分很想立刻使出飛毛腿功,讓我這兩條短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像薑餅人一樣飛奔逃命!但我心裏也還有另一部分——理性的一部分——已經開始鞏固陣腳。
他瞅著我看,沒吭聲。我也看著他,幾秒鐘后,開始搖手裡的湯匙,攪拌澆在酥餅上面的發泡奶油。酥餅剛出爐,還熱著,奶油遇熱即溶。我想起一首很好笑的老歌,講一個人把糕餅留在雨里忘了拿走。
我離開屋子,鎖上後門,坐進車裡,開車離開德里。而且,就此一去不回。
我在屋裡四處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像以前從沒看過一樣。到處好像都有喬的身影。過了一會兒,我頹然倒在電視前的一張藤椅裏面。倒下去時,坐墊撲哧一聲。我好像聽到喬說我一句:「注意點兒,邁克!」
我這人是有麻煩沒錯。我過的是級數由中轉強的混亂日子,沒辦法寫作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雖然沒有孌童癖,也不會拿著擴音器在時代廣場到處宣揚陰謀論,但我還是https://read.99csw.com有麻煩。我搞丟了我在人世間所處的方位,還一直找不回來。這也不稀奇,畢竟人生不是一本書。我在那年六月的大熱天乾的事,像是在自找電擊治療。各位起碼要肯定我這一點——我對自己的狀況可絕不是沒有自覺。
一隻潛鳥在湖面幽鳴,但沒有回應,我想是不需要吧。根本沒有丹弗斯太太這個人,她只是老書里的一袋白骨。那聲音也很清楚這點。
我在廚房的洗滌槽里洗了一把臉,拿手掌草草抹掉臉上的水,再清一清鼻涕,就拎著行李箱朝北廂的客房走去。我不想睡在南廂我和喬以前睡的主卧室里。
我馬上轉身,紙條從我手上飄落到後門門階的木板上面,看上去就像在我頭上扑打燈泡的飛蛾,只是更大也更白。那一刻,我覺得身後准就是那個裹著白色屍衣的東西,那個從我妻子腐屍里跑出來的瘋狂亡靈!把集塵網還我!把那還我!你還真大胆!跑到這裏來搞得我不得安息!你居然敢回曼德雷!好,你人都來了,現在就看你走不走得開!我就把你抓進謎團里去吧!你這個小丑!我就把你抓進謎團里去!
我抬起頭來,看著小路上方的那一線天色。什麼也沒有……我再等……還是什麼也沒有……我再等……有了!正在我視線焦點的所在之處!有那麼一下子,是只有愈來愈暗的天色(一抹深藍從邊緣慢慢滲開,像暈散的墨水),可忽然間,金星出現在天上,又亮又穩定。常聽人說「看星星出來」,我想有的人是真的看得到星星「出來」。這次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星星「出來」了。我照樣跟夢裡一樣對著金星許願,但這次我是在真實世界裏面許願,而且我許的願不是要喬回我的身邊來。
沒回應……但我覺得那聲音不像是我想出來的。若真是的話,那麼寫作障礙在我身上還不算是最嚴重的麻煩。
真有過嗚咽的聲音嗎?真有過嗎?
什麼也沒有,只是又刮來一陣微風,吹得灌木叢略有一點怪聲音……不過,我不覺得汗濕的皮膚有微風拂過的感覺,這一次沒有。
我關掉玄關的燈,站在那裡,手裡的手電筒在漆黑里劃出一道光束。滑稽的菲力貓鍾滴答滴答走個不停,一定是比爾重上了發條。冰箱馬達也發出軋軋聲。聽著這些聲音,我才發覺,我其實一直沒想過會再聽見這樣的聲音。至於那嗚咽……
我下禮拜一再來看你。比爾在紙條上寫道,我很想在這裏等你回來,但老婆大人說這周輪到我們家周末遠足,所以我們要到弗吉尼亞州她妹妹家過國慶日(真熱啊!)。你若還缺什麼或有麻煩……
我朝路標走去,在蒼茫的暮色里,感覺到這地方深埋著謎。我捏一捏路標的木板,感受一下木板粗糙的觸感,又用大拇指去划木板上的字。我不管木板裂開的碎片會扎手,像盲人讀點字一樣,用手指頭去讀路標上的字:莎、拉、笑。
我忽然停住腳,手電筒的光照出雪佛蘭的車頭。我在暗夜裡走了一英里的路,居然都沒注意樹林子里的怪聲音,就算傳出比較大的聲音,我也當作是有鹿在找地方過夜,沒去多想。一路上,我一直沒回頭去看那個裹著屍衣的鬼(或者是哇哇哭的小鬼)有沒有跟在我後面。我只顧著想該編什麼說法,該怎麼添油加醋;這一次全靠腦子想,不是寫在紙上,而且走的還全是熟悉的老路數。我太專心,結果忘了害怕,心跳已經恢復正常,冷汗也開始要幹了,也沒有蚊子再繞著我的耳朵嗡嗡叫。我站在那裡忽然有了想法。好像我的大腦一直在耐著性子等我冷靜下來,好提醒我一件很簡單的事。
書架上那三本埃爾莫爾·倫納德的左邊,放了一把手電筒。這手電筒一次要裝八節乾電池,若有人拿它直射你的眼睛,准教你一時什麼都看不見。我一把抓住手電筒,它卻差一點從我手裡滑下去。我這才發覺自己在冒冷汗。我慌忙撈住往下溜的手電筒,心臟怦怦亂跳,就等著那聽了讓人毛骨悚然的嗚咽聲再回來,或那個裹著屍衣的東西從漆黑的起居室里飄過來,說不出形狀的手臂舉得高高的。有一個老不死的下流政客從墳里爬出來,準備再放手一搏!投票給復活直達車吧,弟兄們,你們就會得救。
我再往前走。小路兩旁的灌木叢還是有枝子朝路中央蔓伸過來,但都已經做過修剪,沒那麼嚇人。我也不必擔心沒電。我現在已經走到離後門不太遠的地方,看得到有成群的飛蛾正繞著比爾·迪安替我留的那盞燈亂飛。就算真的停電(在這一州的西半部,許多電線還沒地下化,因此很容易停電),發電機也會自動啟動供電。
那麼我就跟比爾說我生病好了。真要說起來,這也沒說錯。嗯,不行……還是跟他說有人生病更好……一個朋友之類的……我在德里的朋友……那就說是女朋友吧。「比爾,我朋友,女朋友,病了,所以……」
純粹就生理需求而言,她們兩個我都想要(說實在的,我記得我好像還做過一場春夢,夢裡面我還真的兩個一起上,同一時間,同一張床)。但話說回來,我又誰都不想要。有一部分原因在於我沒辦法寫作——我的日子已經夠慘了,謝謝你,其他的麻煩能免就免。另一部分原因在於要搞清楚朝你大送秋波的女人真正感興趣的,到底是你的人,還是你相當可觀的銀行存款,這相當費事兒。
那年八月她為什麼會跟我去紐約呢?喬從不喜歡紐約,連四月或十月紐約還算美的時候都不喜歡。我不知道為什麼,也想不起來為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一九九三年的八月上旬之後,喬再沒有回過「莎拉笑」……而又過了沒多久,我連這一件事也記不清楚了。
「你這個小丑。」思特里克蘭德罵了一句。我心裏有聲音應道。不是我的聲音,不是喬的聲音。不知從哪裡來的聲音,我做的噩夢就是它在講故事;我不想往前走卻硬逼我往前走的同樣是這聲音。不知是誰的聲音。
而我那時的感覺,像是遊子歸鄉。
我再往前走。現在已經走到車道過半的地方,就是夢裡我跟那聲音說我怕萬一丹弗斯太太就在那裡的地方。
哦,那就好了嘛,對不對?
這時,我的想法忽然來了一個急轉彎:這並不是在喬死後才開始的。你很容易把這想作是從喬死後才開始的——我在拉戈島度假的六個禮拜,一直以為是這樣——但現在,我的人已經站在一堆群魔亂舞的飛蛾陰影下面(感覺很像站在迪斯科舞廳詭異的亂晃燈光下面),耳朵里真的有潛鳥在湖面長鳴,我就想起來了:雖然約翰娜是在一九九四年八月過世的,但她是死在德里鎮,那天鎮上熱得要命……我們怎麼會待在鎮上,卻沒到這湖邊來呢?我們本可以安坐在露台的涼蔭里,穿著泳衣喝冰紅茶,看快艇在湖面上來來去去,對著衝過眼前的滑水客一個個品頭論足的啊。別的不講,她那時候怎麼會在「萊德愛」那鬼地方的停車場呢?通常我們每年八月都離那地方十萬八千里遠啊!
就算我以後再也不回這地方來,我也不想要TR的人這樣子看我。那種略帶輕蔑的眼神說的準是:「看看你成天胡思亂想會變成什麼德性!」許多人對於靠想象力糊口的人好像都有這樣的看法。
拔完野草后,我從地上站起來,四下環顧一番。蟋蟀唧唧吟唱,跟我夢裡一樣。小路兩旁的樹木離得很近,也跟我夢裡一樣。抬頭往上看,依然是一線愈來愈暗的藍天。
把那給我,那是我的集塵網。
「沒有。」
不止如此。我們一般都會在「莎拉笑」待到九月底才走——那時節是這裏最安靜、最美的時候,暖得跟夏天一樣。但一九九三年時,我們在八月才剛過一個禮拜,就離開「莎拉笑」了。這點我可以確定,因為我記得約翰娜在八月下旬的時候,跟我去過一趟紐約,談出版的事和一般的宣傳垃圾等等。那時,曼哈頓熱得要命,東村的消防栓不時噴水降溫,上城的街道熱得蒸汽騰騰。那一次,我們有天晚上去看了《歌劇魅影》。快演完的時候,喬朝我靠過來,低聲說道:「唉!干!魅影又在唱哭腔了!」害我之後一直到散場,都得九-九-藏-書硬憋著不要爆笑出聲。喬有時候也壞到家呢。
萬一死亡真會把人逼瘋呢?萬一我們熬過死亡的威脅,卻因此被逼瘋了呢?那會怎樣?
所以,這「似曾相識」的感覺再強,也顯得很脆弱。一碰到沒有月亮的夜晚,它就應聲而破。重返夢境的感覺一下子煙消雲散,弄得我開始納悶我這是在幹什麼!我這是在證明什麼!你看看,現在我還得回過頭去,循著來時那條漆黑的小路回去開車。
凱莉年約三十,阿德里亞可能比她要小一點。凱莉離了婚,阿德里亞還沒結過婚。對於她們兩個,我都還不算老牛吃嫩草。而且,我想,她們兩個也都願意視需要和我上床,算是某種「隨性而來」的甜蜜之事。我處理凱莉的方式,是換到另一家餐廳吃午餐;基督教青年會送我健身試用券后,我也馬上抓住機會辦了手續,沒再回「新生」去健身了。我記得,在我換健身房后約六個月吧,有次在街上偶遇阿德里亞·邦迪。我雖然跟她說了一聲「嗨」,但硬是不去看一下她不解又傷心的眼神。
木屋已經做過通風,一絲霉味也沒有。一股幽淡、怡人的松樹清香取代了悶熱。我伸手要去開門內的燈時,漆黑的屋裡突然傳來小孩子嗚咽的哭泣。我的手剎時僵在空中,全身的血流像是凝固了一般。我倒沒被那聲音嚇破膽,只是腦子裡的理性思考一下子全跑到九霄雲外去了。是哭聲沒錯,小孩子的哭聲,但我抓不準那哭聲是從哪兒來的。
「胡說!你來過聖誕節時活像伊卡博德·克萊恩。還有,臉和手臂也晒黑了。」
「那按摩院呢?你知道的,就是至少——」
連番噼里啪啦的爆炸聲,從舊怨湖對面傳了過來,最後一下,連山巒都響起了迴音。我倏地停下腳步,倒抽一口氣。若是幾分鐘以前,這突如其來的巨響準會嚇得我拔腳就跑,沿著車道狂奔而去,可現在,我只是稍微嚇了一跳。肯定是爆竹啊,還會是什麼。那最後一下——也就是最大的一聲——可能就是M-80吧。明天是七月四日,這隻是湖對面的孩子在提早慶祝國慶;小孩子不都這樣!
「你這個小丑。」思特里克蘭德罵了一句。
對。這就好了。我坐進車裡,發動引擎,慢慢朝小路開下去。開到了「莎拉笑」前的車道時,就拐彎轉進去。
「這不關你的事吧。」
有時候——至少在我身上是這樣吧——「醒」和「睡」在轉換時會稍微顛簸一下。但那一晚沒有。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才醒。我連床頭燈也沒關。我想不起來做過夢沒有,只依稀記得夜間好像醒過來一次,短短那麼一下子,好像聽到了鈴鐺在響;很輕、很遠的鈴鐺在響。
現在,我卻沒有這種感覺。沒錯,我還是會怕,但沒怕到驚慌失措。我背後沒有怪東西呼嚕嚕吸口水的聲音,可能是原因之一。在這樣的林子里會碰上的事,最慘也只是不小心驚擾了一頭大角鹿。要不就是——我猜吧,若真有這麼倒霉的話——遇到發脾氣的熊。
我按下開關。想逃命的那部分罵道,算了吧,燈不會亮的,你在夢裡面,笨蛋,你做的夢變成真的了!但燈真的亮了。玄關的燈倏地一亮,驅散了黑暗,照出喬那一小堆陶器藏品就擺在左邊,書架擺在右邊。這些東西我有四年多沒見,但還在這裏,依然如故。書架中間的那一格,看得到有三本埃爾莫爾·倫納德早年的小說——《贓物》《大反彈》《梅傑斯蒂克先生》——我特地放的,準備在碰上霪雨天的時候讀。在荒郊野外過日子,一定要為下雨天做一點準備。沒一本好書在手,樹林子里連下上兩天的雨準會逼得你抓狂。
車道上落了一地松針和被風打落的樹枝,都已經掃乾淨了。但舊怨湖還是閃著凋零玫瑰似的幽光,跟我夢裡一樣。伸手伸腳的那棟大房子也是。比爾做事很周到,把後門的燈留著沒關,從門階木板下面長出來的向日葵也早就砍掉。只不過,其他全都一樣。
哭聲漸漸遠去。不是愈來愈小聲,而是遠去,像是有人抱起那孩子沿著長長的走廊朝遠處走去……只是,「莎拉笑」裏面沒有這樣的長廊。即使是穿過屋子中央把兩邊廂房連在一起的那條走廊,也不算長。
「沒有,我誰也沒有。」
「有啊,」我說,「還不少。」又撒謊,但我真的有很多字謎可以做,有很多書可以讀,有錄像機可以在晚上看很多電影。我連片尾聯邦調查局關於不得盜版的警告都背得出來。但要談到有血有肉的真人,我離開德里時打電話辭行的人,就只有我的醫生和牙醫。那年六月我寄出去的信,多半是寄給《哈珀》和《國家地理》等雜誌,為了更改郵遞地址。
那飲泣又再微微傳來細弱的一聲后,就沒有了聲息。而在那一聲飲泣里,也聽得到廚房裡有滴答、滴答的聲音。那是爐子上的鍾,喬難得品味失足的寶貝,菲利貓的造型,兩隻大眼睛會跟著尾巴上的鐘擺一下搖向左,一下搖向右。我老覺得這樣的鍾也只有在亂拍一通的恐怖電影里才看得到。
雖然重返夢境的感覺已經走了,可我做的夢有那麼多地方和現在的情況一樣,還是著實教我驚異。喬的花盆還放在以前的老地方,在通往「莎拉笑」擁有的那塊海灘的步道兩旁,排得好好的。我想是布倫達·梅澤夫發現花盆堆在地窖里,便叫她帶來的人馬把花盆搬出來重見天日吧。花盆裡還不見有一莖半草長出來,但我想也快了。還有,就算沒有我夢裡的月亮,也還是看得出來有塊黑黑的方塊浮在水面上,離岸邊約五十碼。那就是我們的浮台。
我抓牢了手電筒后馬上按下開關。一道光束筆直射進起居室內,打在鵝卵石壁爐上方的一個大角鹿頭標本上面,照得鹿頭的兩隻玻璃眼珠像兩盞燈在水裡面晃漾漾地發光。我看到了那幾張老藤椅、舊的長沙發和坑坑疤疤的餐桌,這張桌子有一條腿要用兩個啤酒杯墊或折起來的紙牌墊一下才站得穩。但就是什麼鬼影兒也沒看到!所以,我看這頂多是裝神弄鬼嘉年華吧。那就借科爾·波特的不朽金曲一用,「到此為止」吧。我若一回車上就朝東開去,午夜的時候就可以回到德里,回我溫暖的床上入睡。
我就如自己事先預料的時間,轉進這條小路——美國東部夏令時傍晚七點一十六分;我這輛雪佛蘭儀錶盤上的鍾說的。
那張小紙條真的是比爾·迪安寫的。上面說布倫達替我買了一些雜貨,超市的收據放在廚房的桌上,我去餐具室就能看到裏面擺了很多罐頭食品。她對容易壞的東西比較小心,但牛奶、奶油、稀奶油、漢堡都有,這都是標準的單身漢食材。
「我怕丹弗斯太太在那裡,」我在愈來愈深的夜色里,把這一句話大聲說出來,「萬一那個壞蛋老管家就在那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