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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將兩隻手臂高舉過頭,又把它們往下一壓,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嘲笑我有這樣的心思。活像是盤子上的果凍,那年頭有這麼一首老歌有這樣的歌詞。她的影子在背景的帆布架上晃動,帆布上畫著弗賴堡的景色。我看著帆布架,忽然意識到我的曼德雷噩夢裡的那個影子是什麼了。是莎拉。莎拉就是那個影子,一直都是莎拉。
這時,從拼布攤子裏面走出一個婦人,伸手朝我一指,齜牙咧嘴地,像惡犬發怒。我覺得這婦人我也認得。在哪裡認得的呢?大概是鎮上吧。但不重要,就算真是鎮上的人,我也不想知道。
「鬼屋」入口進去是一條走道,很窄,我得側著身體才進得去。幽暗裡,有一雙雙磷光熒熒的眼睛盯著我們。頭頂上還有木頭滾得轟隆轟隆,愈來愈響,底下夾著鐵鏈鏗鏗鏘鏘。身後聽得到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是防水伐木靴踩在外面的樓梯趕著往上跑。現在,輪到薑黃色亂髮的售票小姐朝他們吼了,她在喊他們若撞破裏面的東西,准要他們拿貨來抵。「你們聽到了嗎?該死,你們這些土包子!」她大喊,「這地方是給孩子玩的,哪是你們這些人玩的!」
我在大街上往北走。兩側掛著一盞盞日本燈籠,但全都是暗的,因為那時候還是白天——亮晃晃的大白天。已經沒有七月中旬的悶熱、不潔,天空一片濃郁的藍寶石光澤,是十月專屬的藍。映在天色下的湖面是深得不能再深的靛青,閃著粼粼的波光。樹林的秋色剛過了極盛,一株株灼灼如熾熱的火把。一陣陣微風從南方徐徐吹來,帶起落葉拂過我的身側和腿際,颯颯作響,飄著幽香。日本燈籠跟著點頭,像是在說秋光蒞臨,此其時矣。前方傳來飄飄渺渺的樂音,是莎拉和紅頂小子。莎拉正引吭高歌,不時在歌詞里加入張狂的笑,一如以往……只是,怎麼會有人的笑聽起來這麼像咆哮?
只是啊,這些都是廢話!不僅是因為我身上有凱草帽上的藍色緞帶,也因為我沒有一絲做夢過後醒來的感覺。夢裡面很合理的忽然變得很荒謬,所有的顏色——不管是明亮還是慘淡的——瞬間都消退不見的感覺,我全都沒有。我舉起手靠近臉,蓋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氣。松香。我再仔細看,我有一根小指頭上面甚至還沾上了一小塊樹脂。
我們的左手邊是投球遊戲場,裏面有小男孩在喊:「威利把球扔過牆啦!媽!威利把球扔過牆啦!」一字字喊得又單調、又規律,聽得人頭昏腦漲。走過賓果遊樂場時,裏面有女人在狂呼她贏了火雞,天哪!每個數字都蓋著紐扣,而她贏到了火雞。頭頂上的太陽此時躲進一塊雲層,天色轉而變得陰沉,我們的影子跟著不見。木屑路盡頭的拱門牌樓好像愈來愈難走近,逼得人要發瘋。

但他嘴裏煙草的味道可不像是夢,人群的味道可不像是夢,我手裡抱的這個驚慌的小女娃的重量也不像是夢。她的小臉壓在我的襯衫上面,熱熱的、濕濕的。她在哭。
我還沒來得及搭腔,她就自己推開有三輪腳踏車的那扇門,走了進去,門砰的一聲在她身後關了起來。門關上時,我看到了從她帽子上滑落的緞帶。緞帶從我連身工作褲的前胸口袋裡露出一截來。我獃獃看了緞帶一會兒,才伸手去轉她走進去的那扇門的門把。轉不動。我用手拍門,但那木頭門拍起來卻像硬而密實的金屬。我朝後退一步,轉頭朝我們走來的方向看過去。什麼也沒有。鴉雀無聲。
雖然舞台上的音樂如排山倒海的狂風巨浪,莎拉卻像是聽到了凱拉的話。她猛把頭朝後一甩,嘴一張,仰天大笑起來。從她張開的嘴裏露出來的牙又大又黃,看起來像是飢火中燒的野獸利齒,看得我不得不同意凱拉的話:她是可怕的小姐。
「好,小乖乖,」我湊在凱拉的耳邊悄聲跟她說,「我們離開這裏。」
我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走廊一下轉這邊,一下拐那邊,九彎十八拐地亂轉一通,我只覺得自己好像細菌在腸道裏面溜滑梯。最後,我終於走到了兩扇木頭拱門前。我站在兩扇門前,不知道該選哪一扇。忽然間,像是聽到本特的鈴鐺在我左手邊的那扇門后微微作響,我便走了進去。愈往裡走,鈴鐺的聲音就愈響。走著走著,鈴鐺的聲音開始夾著微微的雷聲。秋日的涼爽已經不見,又換成了夏季的暑熱——好悶。我朝下一看,發現身上的連身工作褲和鄉下大老粗的鞋子變成了衛生衣和痒痒襪
「哦,」凱拉說得興奮,「玩具在這裏。」還把思特里克蘭德拉高一點,讓它看一眼那輛紅色的三輪腳踏車。
從波光粼粼、燦爛奪目的湖面,遠遠地傳來一聲潛鳥的幽鳴。兩次。叫一聲表示肯定,兩聲表示否定。我心裏想,這不是在做夢,邁克。雖然沒辦法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能是靈魂在時間旅行吧——但這絕對不是夢。
她大笑時露出來的牙啊,好邪惡!
我先替你拉吧,親愛的/你也最好替我拉拉看。
我猛一轉身,以為她就在我身後,但我身後空無一人……
我說我不會傷害她的,寶貝/拿鑽石或珍珠來換都不會。
「放我下來,邁克!」凱拉說得很興奮,「我要自己走。」
觀眾又大聲叫好,好像聽的是前所未聞的妙事,凱拉卻哭了起來。莎拉見狀,往前一挺胸——她的可比瑪蒂的要壯觀得多——朝凱拉搖了搖,祭出她的招牌:張嘴恣意狂笑。這嘲弄的姿態帶著冷冷的寒意……還有空洞。悲傷。我卻對她沒有一絲同情。好像她的心已經被掏空,僅存的悲傷不過是另一縷幽魂,愛的記憶攀附在恨的骨骸上面,彌留不去。
「嘿!你這愛爾蘭佬!」莎拉從舞台上喊我,嗓音跟喬好像,我差一點就失聲驚叫。她要我回過頭去——感覺得到她的意願像兩隻手一樣,搭在我兩邊的臉頰上——但我不從。
「我知道,」我說,「但我想我們沒得選擇,小寶貝兒,我們——」
時間過渡,我在心裏想道,人家說的「穿過縫隙」就是這意思,他們穿過的地方就是像這樣。
「抓住他!」賈里德·德沃爾大喊,很是吃驚,「抓住他,小子們!抓住那個廢物!他媽的!」
「不好意思。」我邊說邊從他身邊擠過去。
「你兔崽子少管閑事,這裏沒有誰是酒鬼,」他說了一句,只是眼睛從沒看我一眼,手上正在打的拍子也沒少一拍,「全都是大家輪流當。」
「我也要聽音樂。你知道那是誰嗎,凱拉?」
我聽到蒸汽風笛奏read.99csw.com出樂音,那是旋轉木馬。也聽到木柱子頂上的鈴鐺哐當一聲,看來是有伐木工人贏了一個填充玩具可以送給他的心上人。一群女性開心地高聲歡呼,他一定投得很用力,打得玩具直接從木柱子頂上掉下來。有點二二手槍的啪啪響,從射擊場來的;有低低的幾聲「哞——」,看來是有人贏到了一頭母牛……一陣陣香味飄來,都是我童年記憶里鄉下遊園會的香味:香甜的炸麵餅、烤洋蔥、烤甜椒、棉花糖、糞肥、乾草。等聽到吉他的琤琮亂響和低音提琴的重拍愈來愈大聲,我趕忙加快腳步,心跳跟著往上拉一擋。我可以看到他們表演,親眼看到莎拉和紅頂小子在舞台上演出。絕對不會是什麼先前夢到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三幕火熱秀。這可是身臨其境的現在式,所以,快喲,快喲,快喲。
接下來我就看到一具重力式摩天輪襯著亮麗的天色在轉動。奧斯廷的那本《舊怨湖紀事》里收錄的樂隊照片,背景里就有這具摩天輪。骨架是金屬做的,漆得很鮮艷的乘客座卻是木頭做的。通往摩天輪的大路很像祭壇前的走道,很寬,鋪的是鋸木屑。他們鋪鋸木屑不是沒道理的,我看到的人,只要是男的,好像都在嚼煙草。
我朝木頭階梯飛奔,邊跑邊覺得好像有軟軟的東西輕撫我的臉頰——凱的小玩具狗,她緊緊抓在一隻手裡。我想看他們是不是追得很近了,卻不敢回頭,怕萬一絆一跤——
莎拉從桑尼身邊往後退一步,輕搖她沒有束腹裹著、沒有腰墊托住的翹臀,臉上盈盈地笑。樂隊開始奏出「接續段」,桑尼跟著退回他的原位。莎拉轉向觀眾,開口唱出下一段歌曲,眼睛卻盯著我看。
我沿著階梯往上走,迎向連番的笑聲、吆喝、紅頂小子和蒸汽風笛的樂音、油炸的香氣和鄉下家畜的味道。階梯頂上立了一道木頭搭的拱門牌樓,下面有
「你啥也不用管。」德沃爾回他一句,尖細的嗓音帶著怒氣,弗雷德·迪安臉都紅了,「我要他自己把孩子交出來。他若不肯,我們就一起上。」

紅頂小子排成一排站在舞台上面,頭上垂著一條條紅的、藍的、白的彩旗,像時光旅行回到這年代的搖滾樂隊。他們我都認得出來,是從愛德華·奧斯廷的書里看來的。男的穿白襯衫、黑背心、黑長褲,戴袖套。桑尼·蒂德韋爾站在舞台最靠邊的地方,頭上戴著照片里的那頂圓頂窄邊禮帽。不過,莎拉……
「我是在哪裡?」我問那黃衣貴婦和一盞盞點頭如搗蒜的日本燈籠,但又馬上想到,我該問的其實是,「我是在什麼年代?」沒有回應,「這是在做夢,對不對?我正躺在床上做夢。」
「你這個白種兔崽子,我才不會手刃親生孩子。你居然想得出來!」
我不會傷害她的,甜心/用全世界的寶物來換也不會。
「真棒!」我說,「你是標準的惡漢喬·格林!」我身上穿的是連身工作褲(一條洗得褪色的花色手帕從胸前口袋裡露出一角),腳上是一雙工作靴,沾著糞肥。我看一下凱拉穿的白襪子,發現是自家手工做的。若把她頭上的草帽拿下來朝裏面看,也絕對找不到藏在隱蔽處的「墨西哥製造」或「中國製造」小標籤。這頂帽子十之八九來自莫頓,是某個農婦用她凍得紅紅的手和不時作痛的關節親手做的。
我朝舞台走過去,原以為只有站在人群後面的份兒,但我們一往前走,人們就往兩旁站,為我們空出一條路來。我把凱拉抱在手上——她的體重是多甜蜜、多美好的負荷啊,這個穿水手裝、戴緞帶草帽的吉布森女郎——她的兩隻手臂摟住我的脖子。人群朝兩邊分開,像紅海分開,辟路給摩西。
歡迎來到二十世紀
我走向水槽,打開水龍頭。正要伸手拿玻璃杯時,我看到凱草帽上的那條緞帶還纏在手腕上。我解下緞帶,放在餐台的咖啡機和小電視中間。接著,我倒了一杯冷水,喝光,再就著浴室夜燈暗暗的黃光,沿著北廂的走廊走進浴室。我先尿尿(小——便,好像聽到凱在糾正我),然後走進卧室。床上的被單很亂,但不是我和莎拉、瑪蒂、喬的春夢過後那種狂野的亂法。怎麼會呢?我只是下床夢遊了一會兒。清楚得過分的夢罷了,到弗賴堡遊園會玩了一趟。
只有黑心肝的雜種渾蛋/才敢去碰你那小女娃兒。
接下來,還有兩次需要選擇,每一次我都選聽得到本特鈴鐺的那個入口。第二次,我站在兩個入口前面的時候,還聽到黑暗裡有人在說話,聲音很清晰:「不對,總統夫人沒被射中,她襪子上的血是總統的。」
這時,我像被催眠了,他們很可能就這樣把我們兩個帶走,幸虧有凱拉。「什麼事?」她緊靠在我胸口大喊,「好臭!什麼東西好臭好臭!邁克,把臭味弄走啊!」
只是在做夢,我心裏想,只是在做夢,你看這不就是證明?
喬的第四聲尖叫,是在漆黑里幽幽飄來。之後,「莎拉笑」就陷入死寂。「莎拉笑」屏息在我四周呼吸。在熱氣里像是活的,在黎明隱隱的雷聲里精神警醒。
我開始朝那方向走過去,耳朵里有牛、有羊一下哞、一下咩的。聲音是從展示場那邊來的——我小時候「嗨—喔—牛奶場—喔」的鄉下市集版。我走過射擊場、投環遊戲場和投幣遊戲場;我走過一處舞台,「安吉麗娜的女僕們」正雙手合掌,用很慢的動作像蛇一般扭動身軀跳舞,另有一個頭纏穆斯林頭巾、臉上用鞋油塗得黑黑的男子在吹笛子為她們伴奏。從帆布架上畫的圖來看,安吉麗娜的本尊絕對襯得這兩位小巫見大巫——入內一窺究竟只需看官您一毛錢啊,老鄉。我走進「怪物展」,走過烤玉米攤和「鬼屋」等地方。「鬼屋」前面也豎了幾個帆布架,畫著幽魂野鬼從破掉的窗戶、垮掉的煙囪裏面鑽出來。這裏什麼都是死的,我在心裏說了一句……但裏面聽得到有小孩子的聲音又是笑,又是叫,看來是在漆黑里不知撞上了什麼,年齡大一點的搞不好還趁黑偷偷親一下。我也走過「你有多大力」的柱子。往柱子頂的黃銅鈴攀上去的一格格板子上面寫著:「回家找奶瓶去吧」,「娘兒們,再試一下」,「男子漢」,「超人」。到了鈴鐺正下面,則是紅色的大字「赫拉克勒斯」。柱子前已經聚了一小群人,正中央站著一個紅頭髮的小夥子,正要脫掉上衣露出精壯的上半身肌肉。小攤的老闆嘴裏叼著香煙,拿出一根槌頭遞給那小夥子。我走過一處拼布攤,一個有不少人坐在一條條長椅上面玩賓果遊戲的篷子,也走過一塊投球遊戲場。我從一個場地走到一個場地,全沒漏掉,也全沒認真去看。我正在太虛神遊物外。「麻煩你把他叫回來,」喬以前碰到哈羅德打電話來,有時會跟他說,「邁克又搬到他想象的奇幻世界去住了。」只是這一次,這裏的東西沒一樣感覺像是想象出來的,而我唯一想看的便是摩天輪下的舞台。舞台上面有八個黑人男子,搞不好是十個。那群男子前面站著一個女子,身上掛著吉他,一邊唱一邊猛刮琴弦,這女子便是莎拉·蒂德韋爾。活生生的人,正當盛年。她頭朝後仰,衝著十月的天際狂放大笑。九*九*藏*書
我再去開畫有打字機的那扇門。門一下就開了。門后是另一道窄窄的走廊,依然是木頭搭的,也一樣有松木的清香。我不想進這條走廊,覺得裏面活像是很長的棺木,但不進去又不行,沒別的地方可去。於是我跨步走進去,砰一聲,門在我身上馬上關了起來。
最後,我還是抬起腳,走到另一頭的世界里去。我是被莎拉·蒂德韋爾拉進去的。我真的非親眼看到她不可,非親耳聽她歌唱不可。不得不去。
我趕忙加快腳步朝來時路走去,一隻手不停輕撫凱的後腦勺,把她的臉壓在我的胸口上。她的草帽掉了下去,我伸手去撈,卻只撈到從帽檐上脫落的緞帶。沒關係,離開這裏要緊。
樂隊在舞台上正演奏到器樂間奏,熱鬧得都要冒煙了。雷金納德·桑尼·蒂德韋爾邁著晃悠悠的腳步,走到莎拉跟前,快彈的兩隻手在吉他的琴弦上面糊成褐色的一團。莎拉轉頭正對著他。兩人額頭抵著額頭,她笑開了嘴,他一臉嚴肅。兩人對望凝視,都想靠眼神要對方就範。觀眾看得又是叫好又是鼓掌。看著他們這副模樣,我忽然確信我想得沒錯,他們真的是兄妹。那麼像,要不注意或弄錯也難。但我注意的主要還是她的腰和臀在白色連身裙里輕搖款擺的模樣。凱拉和我的穿著應該就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鄉下人的衣服,莎拉卻是十足摩登的蜜莉版。沒有燈籠褲,沒有襯裙,沒有棉織長襪。好像沒人注意到她穿的連身裙蓋不住膝蓋——依那年頭的標準,她這可以說跟啥也沒穿沒兩樣。而且,她在瑪蒂這件裙裝下面穿的還是那年頭的人從沒見過的:萊卡材質的胸罩、超低腰的尼龍內褲。我若把手搭在她的腰上,肯定能感覺到那件滑溜的裙裝下面不是扎手的束腹,而是柔嫩光滑的肌膚。褐色的肌膚,不是白的。你要什麼?甜心?
「我們不該來的。」凱嗚咽著說道。
她又尖叫一聲,好像有一把尖刀、螺絲鉗或灼|熱的火鉗硬是要違抗我的意思,還惡毒得引以為樂。這一次好像隔著一段距離。等到她尖叫第三次,和前兩次一樣痛苦,聲音就離得更遠了。跟小男孩的哭聲慢慢遠去的情形一樣。
他伸出兩隻手:「把她給我,愛爾蘭佬,你只需要這樣就好。你和那女人可以擁有很多東西,比你們要的多得多。她還年輕,孩子盡可以隨她生。」
我繼續往前走,發覺腳板和腳踝不再發癢、大腿也沒包在衛生褲裏面拚命流汗的時候,便停下腳步。這時,我已經改穿平常睡覺時穿的平腳內褲。我抬起眼來,發現我正站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摸黑在傢具中間小心穿梭,拚命注意不要絆到東西,撞傷腳指頭。很快,我可以看得清楚一點了,有很淡的乳白色光線從窗外穿透進來。我摸到隔在起居室和廚房中間的餐台,探身去看菲利貓鍾。五點零五分。
「把她交出來,小子!」最老的那個跟我說,嗓音尖細、堅決,還朝我伸出兩隻手。麥克斯韋爾·德沃爾。他回來了,連死後也要搶監護權。但這又不是他,我知道不是他。這一位的臉型略有不同,兩頰更瘦,眼睛更藍。
「那個小姐為什麼穿著瑪蒂的衣服?」凱拉問我,開始發抖。
我跟上去,才到半路就重重摔在地上。
緊接著是兩個農夫——一個戴著一頂草帽,一個拿著一柄玉米芯煙斗在比劃,動作很大——出現在拱門過去的遊園會,情況也是一樣。這樣一來我就懂了,大街和遊園會兩邊是有一道關卡的。只是,我不覺得這道關卡會影響到我。我是例外。
我們順著一條滑竿滑到一塊很大的帆布軟墊上面,摔上去時,壓得大軟墊「噗——」一聲,放了好大一個屁,逗得凱笑得眼淚沿著兩頰流下來,整個人躺在地上亂滾亂翻、兩腳亂踢,樂得要命。我伸手從她腋下一抱,把她拉了起來。
我終於爬到了大桶尾端,站起來,牽住凱的手,由她帶路往鬼屋裡去。我們走了約莫十步,前方出現一團白光,圈住她整個人,像盛開的百合。凱放聲尖叫。有動物——聽起來像是一隻特大號的貓——發出沉沉幾聲「嘶——嘶——」。腎上腺素倏地打進我的血管,我才要伸手把凱再次拽進懷裡,「嘶——嘶——」聲重又開始。我覺得腳踝上有熱氣,凱的裙擺也在腿邊鼓得像一隻鍾。但這一次,她笑了起來,沒有大叫。
「好,」我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閃過三個農夫,他們正在傳一個瓷罐子。閃過他們三個,我們就到了人群外面。木屑路就在我眼前,寬得像第五大道,路的盡頭就是那個拱門牌樓,牌樓再過去是階梯。然後是大街、舊怨湖、家。只要到了大街,我們就安全了。我心裏很篤定。
「我不知道,小心肝,我不知道。」我沒辦法說什麼,因為莎拉身上穿的正是瑪蒂在廣場野餐時穿的那條白色無袖連身裙。
但這群人看也沒看我們一眼。他們一個個隨著音樂鼓掌、跺腳、叫好,渾然忘我。他們朝兩邊分開全屬無意識的動作,像是有什麼磁力作祟,要他們往兩邊靠——我和凱拉是正極,他們是負極。人群里有幾個女人,臉上一片緋紅,但顯然同樣樂在其中。有一個甚至笑出了眼淚,沿著臉頰滑落。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二或二十三歲吧。凱拉小手朝她一指,平平靜靜地說了一句:「你知道瑪蒂在圖書館的老闆吧?這九_九_藏_書就是她的奶奶。」
五顏六色忽然蹦現在我眼前,像伏兵從藏身的地方發動奇襲。原本在牌樓靠湖那一邊聞起來香甜、誘人、懷舊的氣味,忽然變得嗆鼻、撩人,驀地從詩變成了散文。我聞到了香腸和煎牛肉,背景里還飄著巧克力沸騰的味道,無處不在。兩個孩子從我身邊走過,合吃包在紙卷里的棉花糖。兩個人手裡都抓著尾端打結的手帕,裏面塞著一小撮零錢。「喂!你們兩個!」一個穿著暗藍色襯衫的男人朝他們吆喝。這男人手臂上套著袖套,笑開的嘴角露出一顆很亮的金牙:「打得到牛奶瓶就有大獎!總不能一整天來的全都吃癟!」
我再回頭,那群大漢已經走到眼前了。他們有幾個感覺更真實,更像活人,但其實他們一個個全都是死人,全都背上了詛咒。我朝那個淡黃色頭髮的人看過去,他的後代很可能就是肯尼·奧斯特。我問他:「你做了什麼好事?你們幾個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凱,瑪蒂在哪裡啊?」
那根「你有多大力」的木柱頂上的鈴鐺哐當一聲,好大、好響亮。一下等於肯定,兩下等於否定。我便再沿著階梯往上走。
還沒開始釣魚/最好先檢查釣線。
這時,他們從怪物展的場地里走了出來,就在我們前頭二十碼左右的地方。我看到他們,停下了腳。總共是七個人,一個個昂首闊步,穿的都是伐木工人的衣服。不過,這裏面有四個人可以不必去管,因為他們看起來很模糊,很蒼白,像鬼影。似乎都有病,搞不好已經是死人,不比銀版照相更危險。另外三個就是活著的真人了。反正,這鬼地方有多真,他們就有多真。領頭的是個老傢伙,戴著一頂褪色的藍色北軍帽子。他盯著我看的眼睛我認得。那雙眼睛曾經透過氧氣罩的上緣打量過我。
我坐在床沿,想把剛才經過的事錄在我的口述錄音機上,卻一頭栽進枕頭。我好累。雷聲隆隆。我閉上眼睛,剛要任心緒飄走,就聽到一聲尖叫劃破屋子。尖厲的叫聲,銳利如打破的瓶口。我從床上坐起來,失聲驚叫,手壓住胸口。
「去吧,摩西,」我對著水底那根纏著絲帶的拐杖說,「你就朝應許之地去吧。」
「我緊抱自瞎的四分會!」她大喊一聲,笑了起來,「又緊抱一次。」
不對,邁克,很近了,但不對。
「好。」
這幾個大漢在木屑路上一字排開,肩抵著肩,靴抵著靴,擋住了我們往拱門和大街去的路。戴舊藍帽子的那個站在正中間,他兩旁的兩個人年紀輕得多,可能少上五十歲吧。模模糊糊的那幾個,也就是不太存在的那幾個,有兩個並肩站在最老的那個右邊。我在心裏盤算,不知道沖不沖得過他們的防線。他們就算真有血肉,依我看,也頂多跟我別墅里敲地下室絕緣面板的那東西差不多吧……只是,萬一我錯了,又該怎麼辦?
這時,從身後傳來呼喊,把我從恍惚里喚醒:「等我!邁克!等我!」
「嘿!」售票口的女人大叫一聲。她頂著一頭薑黃色的亂髮,臉上的妝像是用園藝鏟子抹上去的,幸好不像是我認識的人。她只是遊樂場的人罷了,不巧路過這黑暗的處所。算她命好。「嘿,先生,要買票啊!」
「凈是沒用的大笨蛋!」德沃爾大罵,「不要一次全擠進來!」一聲啪,有人喊了一聲。我轉過頭來,就看到凱拉猛地朝亂滾的大桶衝過去,兩隻手臂張得大大地維持平衡。不敢相信!她在笑。
我原以為要靠「殺出重圍」才能從人群里出去——他們很願意讓我們進來,但可能不會乖乖讓我們出去。你們少跟我亂來,你們這些人,我在心裏發狠,免得到時候後悔。
我看一眼最左邊的那個男人,看起來像是真有其人、真在其地的第三個人。這是我嗎?看起來不像。他長得有一點面熟,可是——
我在階梯頂上站了幾秒鐘,沒往前走,人也還在牌樓靠湖的這一邊。我有點怕自己一旦從拱門下面走過去,不知會出什麼事,也有點怕我就這樣死了或是不見了,但我最怕的是再也無法重回走過的這條路,從此被判待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弗賴堡遊園會裡當個過客,永遠無法脫身。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一點像雷·布萊伯利寫的小說。
「把她交出來,愛爾蘭佬!」德沃爾說,「最後一次機會。」
我轉頭朝身後看了一眼,紅頂小子還在演奏,莎拉也還在笑,雙手高舉在頭頂不住搖動臀部,群眾依然擠在木屑路東邊的那一頭。往那邊去,絕對不妙。若真朝那邊去,到頭來準會落得我卡在二十世紀初,獨自養一個小女娃兒,只能凈寫一些庸俗、廉價的恐怖和言情小說勉強糊口。說不定不會這麼慘……但怎麼說都會有一個寂寞的少婦遠在千里、百年之外,想念這小女娃兒。搞不好是想念我們兩個。
德沃爾點點頭,像是我的回答如他所料:「那我們就動手嘍,總得做個了結。上吧,小子們!」
你最好也趕快走,喬告訴我,如果你不想永遠被困在這裏,就趕快走。
我站在那裡等溺水的感覺襲來——等著嘴裏、喉嚨再度湧現湖水的鐵鏽味——但什麼也沒有。我回頭去看「黃衣貴婦」,之後再看向它後面的「莎拉笑」。房子仍在,但看起來像是縮了水:沒有北廂,沒有南廂,沒有二樓,旁邊加蓋的喬的工作室同樣看不到。這些都還沒加蓋起來。樺樹貴婦跟著我從一九九八年往回走了好多年,俯伏在湖面上的那株也是。要不然這是——
「綠色貴婦」倒是在我身後,她那一身綠衣已經配合時令換成了秋葉,這下子該叫做「黃衣貴婦」。它後面那根光禿禿的松枝依然在替人指路:往北,年輕人,往北。沿著小路再走沒多遠就有另一株樺樹。上次,溺水的感覺再次卷向我時,我緊緊抓住的就是那一株。
我一轉身,就看到凱拉朝我跑來,兩條胖胖的小腿啪嗒、啪嗒打在地上,穿過或是閑閑亂晃,或是下場玩樂,或是四處張望的人群朝我跑來。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水手裝,有紅條紋的滾邊,頭上戴了一頂草帽,草帽上有海軍藍的緞帶;一隻手裡抓著思特里克蘭德。她跑到我跟前,就撒開腿撲向我,很篤定,知道我一定會一把抱住她往上提。我也真的一把抱住她往上提。她頭上的帽子往下掉去,我伸手撈住,戴回她的頭上。
「我不是來幫你解答問題的。把她給我。」
「這樣對吧?」我問,「我可以進去嗎?」
「知道,」她說,「基托的媽媽。快一點呀,慢吞吞!」
轟隆轟隆聲跑到了我們前頭。方向轉了。一開始,我還搞不清楚那聲音是什麼。
但我還沒來得及動,那女人就用她魂魄的力量——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說法可用——一把抓住我,讓我沒辦法動。這下子我知道那天在廚房裡從我身邊躥過去,打亂「卡拉·迪安」那幾個字的是什麼了;那股寒氣也一模一樣。這跟聽人的腳步聲就知道來者何人差不多。
是喬。她生前我從沒聽到她這樣子叫過,但我知道這是她在尖叫,我就是知道。「不要傷害她!」我在黑暗https://read.99csw.com裡大喊,「不管你是誰,不要傷害她!」
我放她下地,緊張得回頭看。他們全都搶著進來,遮住了入口的亮光。
甜心啊,都說還沒開始釣魚/最好先檢查釣線。
沒時間啦,小姐,沒時間。
歡迎來到弗賴堡遊園會
她再帶著樂隊回到接續段,然後轉入下一段歌詞。但在這首歌現今能看到的各式版本裏面,你絕對找不到有這樣的歌詞:
「我不給。」
「快走啊,凱,」我壓低聲音跟她說,「快走!」
「我去抱她,賈里德。」年輕的幾個裡有一個說了——看起來像真人里的一個。他看著德沃爾的眼神既奉承又殷切,讓我覺得噁心。我知道他是誰——比爾·迪安的父親,他後來雖然是城堡郡備受敬重的耆宿,卻一樣在拍德沃爾的馬屁。
是漆上去的。我還沒看完,就遇到一個穿短褲的小男孩和一個婦人,她穿著寬肩束腰的繡花襯衫和及膝的亞麻裙,兩人穿過拱門牌樓朝我走來。兩人全身閃著微光,影影綽綽的,一時間,我像是看得到他們的骨骸,看得到他們藏在笑臉下面咧著嘴的骨頭。但沒一下子,他們就不見了。
觀眾聽得大聲叫好,我懷裡的凱拉卻顫抖得更加厲害。「我好怕,邁克,」她說,「我不喜歡這個小姐,她是可怕的小姐,她偷穿瑪蒂的衣服。我要回家。」
再往前走,紅頂小子的曲子已經唱到了《釣魚藍調》。我原本覺得城堡岩廣場的那小子唱得已經很不錯了,但紅頂小子的原唱襯得那小子的歌沉悶、緩慢、笨拙。他們唱得不算俏皮,那調調不像古畫里的仕女把裙角撩到膝頭跳起端莊版的《黑底舞》,露出裙子里的燈籠褲下緣;也不像艾倫·洛瑪克斯搜集的那一類民歌,不是夾在玻璃盒裡、沾滿灰的美國蝴蝶標本。他們的歌髒得還夠亮,正好可以讓他們那一幫九個人不會進大牢。莎拉·蒂德韋爾正在唱一曲火辣的「不羈」舞曲。依我猜,站在台前的每一個穿著連身工作褲、頭戴草帽、嘴嚼煙草、滿手老繭、腳上一雙不合腳大鞋的鄉下大老粗啊,全都在腦子裡幻想和她做那檔子事,不做到汗流浹背、血灌腦門、眼冒金星誓不罷休。
媽啊,我在心裏嘀咕,伸手不見五指,我被關在一片黑暗裡……這下子邁克·努南要演出他舉世知名的恐慌秀了。
他們也真的沒有亂來。桑尼·蒂德韋爾在舞台上帶著樂隊從E和弦換到G和弦,有人打起了小手鼓,莎拉馬上從《釣魚藍調》換到《放狗追貓》,連氣也沒換。舞台下方,圍觀的人群又自動往兩旁讓開,放我和我抱的小女娃過去,同樣正眼也沒瞧我們一眼,跟著音樂鼓掌的粗糙老手一拍也沒漏。有個小夥子,一邊的臉頰上有一大塊鮮紅的酒色斑,張開嘴——才二十歲就有一半的牙掉光了——吆喝了一聲:「咿——啊!」嘴裏還含著一大塊糊糊的煙草。我發覺他就是村裡小店的巴迪·傑利森……巴迪·傑利森像有魔法似的,從六十八歲倒回二十歲了。緊接著,我發現他頭髮的顏色不對——是淺褐色的,不是黑的(雖然巴迪已年近七十,整個人都變形了,但他頭上的髮絲可沒一根白的)。他應該是巴迪的祖父,搞不好還是他的曾祖父。但管他是誰,我只要離開這裏就好。
「這是真的嗎?」我對著白晝提問。樹林的後面後來會有一條泥巴小路叫做42巷,可以通到另一條比較大的泥巴路,後來叫做68號公路。就從這樹林的後面,傳來了烏鴉的叫聲。只有一聲。
我們走過「你有多大力」的柱子,那個紅頭髮的小夥子正在把襯衫穿回去。他看到我,眼神沉沉的,很不高興——那種不信任,可能是當地人看到不請自來的外地人都會有的本能反應吧——我忽然覺得我也知道他是誰。他會有一個孫子叫迪基,迪基會在這場遊園會所禮讚的這個世紀末,在68號公路上開一家「全能修車廠」。
管它是對是錯,我都受夠了。我轉過身,一隻手搭在凱的後腦勺,要她把臉埋在我的胸口。她兩隻手臂摟著我的脖子,摟得很緊,很驚慌。
他們開始朝我走過來,這時我就知道最旁邊的那個人讓我想起誰來了。他穿的是防水伐木靴和法蘭絨的伐木長褲。他是肯尼·奧斯特,養了一條狼犬,大笨狗吃起蛋糕來不吃到肚子破掉不懂得停。而這位肯尼·奧斯特還有一個小弟弟,被自己的老爸放在抽水泵下面活活淹死。
我們往前走,像是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忽然發覺蒸汽風笛的樂音、「你有多大力」柱頭那一聲「砰——」,還有莎拉和紅頂小子等等全都聽不到了。對這,我也沒有多驚訝。我們少說也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只是,這鄉下遊園會的「鬼屋」怎麼會這麼大?
「爬樓梯來的啊。好多樓梯喲,你怎麼不等我?你可以抱我啊,跟以前一樣。我要聽音樂。」
我再往前走,朝樂音的來處走去,沐浴在清冷的空氣和陣陣的微風裡,精神頓時抖擻起來。走著走著,連人聲也聽得到了:雜沓的人聲,有講話的,有喊叫的,有笑的。還有一個人的聲音特別高亢,中氣十足,不住吆喝,用嘶啞的嗓門招攬大伙兒去看雜耍:「來喲來喲!各位鄉親,快喲!快喲!快喲!全都在裏面,要看就要快,下一場再十分鐘就開始!來看蛇女安吉麗娜,看她扭、看她搖,絕對教你看得眼珠子掉下來,魂都跟著飛了。千萬別靠得太近,她一口咬下去全都是毒哪!來看狗臉小男孩韓都,南太平洋來的妖怪!來看人的骷髏!來看人面毒蜥蜴,上帝忘了的古老遺迹!來看長男人鬍鬚的女人!來看火星殺人魔!都在裏面,沒錯啊,各位看官,快喲!快喲!快喲!」
林迪·布里格斯的祖母!青春正盛如雛菊初綻!我在心裏驚嘆一聲,天老爺啊!九-九-藏-書
「差不多了,愛爾蘭佬!」莎拉在我身後大喊,口氣聽起來很生氣,但沒氣到笑不出來。「你會得到你想要的,甜心,你要怎樣痛快都可以,但你要先讓我處理好這邊的事。你聽見沒有,臭小子?別擋路,你給我聽好!」
沃什伯恩家(那房子梅澤夫太太一提起來准說是「布里克家」)不見了。沃什伯恩家後來蓋的那地方的後面,沿著大街東側的陡峭坡地往下,有一條寬木板砌出來的階梯小路,看了讓人想起從遊樂園通往老果園海灘的那條木板階梯路。小路沿邊亮著兩排日本燈籠,儘管時間還是亮晃晃的大白天。這裏的樂聲也震天響,是莎拉在唱《吉米開玉米》
他們伸出陰間的手,先是摸了一下凱,然後就要抱走她。我朝後退一步,看一下右手邊,就看到了更多鬼魂——有的從破掉的窗口爬出來,有的從紅磚煙囪飄過來。我緊抱住凱拉,朝「鬼屋」跑過去。
「噢!」凱拉在另一頭喊了一聲,咯咯笑了起來,看著我七手八腳要爬起來,卻又摔下去。這一次,我一路連滾帶翻地往前滑。手帕從我胸前的口袋掉出來,一袋苦薄荷糖從另一個口袋掉出來。我想回頭看他們是不是排好隊形要擠進來,但剛一回頭,大桶就趁我不注意時推著我又翻了一個大筋斗。現在我知道衣服在烘衣機里翻來滾去是什麼滋味了。
「到家了嗎?」凱問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我要回家,邁克,你帶我回家找媽媽。」
「邁克,為什麼停下來?」
「家裡吧,我看。她沒辦法來。」
幸好,我的胸口沒被繩子緊緊勒住,心跳是比較快,肌肉也灌進大股大股的腎上腺素,但我沒有失控。而且,我發現這裏不算全黑。雖然只隱約看得見一點,但也看得出來牆壁和木地板。我把凱帽子上的深藍色緞帶纏在手腕上,一頭塞緊,免得鬆開掉了,然後開始朝前走去。
我走到俯伏在湖面的樺樹旁邊,伸出一隻手攬住樹榦朝水裡看(這動作勾起了記憶,我想起雙手擁住瑪蒂的纖腰,她的衣裙在光滑的肌膚上面滑動的感覺),雖說是想看那溺死的小男孩,但又很怕真看到了他。水底沒有他的蹤影,他原先躺著的地方倒是有別的東西在石塊、樹根、水草當中。我眯起眼睛朝下看。這時風勢略微減緩,水面閃爍的粼光跟著沉靜下來。那是一根拐杖,鑲金頭的拐杖,《波士頓郵報》送的。拐杖好像還纏著兩條絲帶,一圈圈往上繞,鬆脫的末梢在水底緩緩漂動——白色的底,鮮紅色的邊。看見羅伊斯的拐杖纏成這樣,我頓時想起高中的畢業典禮上,年級代表手裡就拿著這類禮杖,領著身穿畢業袍的畢業班學生依序就座。現在,我知道那老妖怪為什麼沒接電話了:羅伊斯·梅里爾該接的電話都已經接完。我也知道,我回去的年代是羅伊斯根本還沒出生的年代。莎拉·蒂德韋爾就在這裏,我聽得到她在唱歌。羅伊斯生於一九〇三年,那時莎拉和她那一幫紅頂小子已經走了兩年。
「對,」我說,「我想也是。」
接下來,我們走到了三扇門前,一扇在左,一扇在右,另一扇開在走廊的盡頭。一扇門上畫著一輛小小的紅色三輪腳踏車。正對著它的另一扇門上畫著我那台綠色的IBM打字機。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畫的圖看起來就比較舊了,有一點褪色,有一點破,畫的是小孩子的雪橇。斯庫特·拉裡布的雪橇,我在心裏想,德沃爾偷的那副。我的手臂和背上頓時爬滿大片的雞皮疙瘩。
「謝謝你帶我走,」她說,「他們好可怕啊,鬼屋就很好玩。晚安,思特里克男也在說晚安喲。」還是奶聲奶氣得有一點外國腔——「在」說成了「賽」——越南話的「極樂」。
「那你是怎麼來的?」
「擋下他,」德沃爾大喊,「該死,他是騙子、小偷!那個孩子不是他的,他還硬搶!擋下他!」沒人聽他的,我連忙抱著凱一頭衝進「鬼屋」。
別把他想得太壞,喬在我心裏低聲嘆道,別把他們每一個都想得太壞。他們那時都太年輕。
我這才發覺我也聞得到那味道。腐壞的血肉和沼氣!破爛的組織,咕嘟冒泡的內臟。德沃爾是裏面力量最強大的一個,渾身散發著生猛但強大的磁力,和我在他曾孫身上感受到的一樣。但他和其他人一樣,也是死人。他一靠近,我就看得到在他鼻孔裏面鑽進鑽出的小蟲和眼角腐爛的紅色血肉。這裏什麼都是死的,我心裏面想,我老婆不跟我說過了嗎?
「不要緊抱自瞎的四分會。」她跟我說了這一句就又笑了起來,先前的恐懼似乎跑得無影無蹤。
「沒事,凱,頭別抬起來。只是做夢而已。明天早上醒過來時,你就會在自己的床上。」
我們再往前走,把那個呼熱氣的東西扔在身後。再過去是一條鏡廊,照得我們兩個先是像矮墩墩的侏儒,又變成細細長長的瘦竹竿,臉上的五官全都拉得長長的,像慘白的吸血鬼。在這裏,我得催凱快一點走,因為她只想對著鏡子扮鬼臉。我已經聽到那幾個伐木工人滿嘴髒話地在對付大桶,也聽到德沃爾不住開罵。只是,這時他再罵起來好像……嗨,好像沒那麼趾高氣昂。
我們再往前走進一條窄窄的長廊,聞起來有松木的香氣,看來長廊就是松木蓋的。一邊的牆後面有兩個「鬼」正在敲鐵鏈,一下一下很有規律,像鞋廠裝配線上的工人邊幹活邊聊晚上要帶妞兒到哪裡去玩,該由誰負責帶「紅眼引擎」——管它那「紅眼引擎」是啥。至於身後倒是沒聽到聲音了。凱拉在前面帶路,信心滿滿的樣子,一隻小手拉著我的大拇指,牽著我向前走。我們走到一扇門前,門上畫著熊熊的火焰,還寫著「幽冥地府由此進」,她一把推開門,沒有一點猶豫。進了裏面,火紅的雲母貼在走道頂上,像染色的天光,映得一片玫瑰紅,我覺得用在幽冥地府也未免太賞心悅目了。
我舉步從牌樓下面走過去,略有一點毛骨悚然的感覺,耳朵里也聽到嘆息,千百萬人的嘆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嘆息的是放心還是擔心?我分不出來。我唯一確定的只是走到另一邊時,感覺很不一樣——像是原本隔著玻璃窗看,現在身臨其境;原本是遠觀,現在是近察。
「我是在哪裡?」我朝他大喊,特別加重第一個字。安吉麗娜攤子前面戴頭巾的男子(假的印度人,可能是從俄亥俄州桑達斯基叫來的)放下手中的笛子朝我們看過來。跳蛇舞的女子也停下動作看向我們,兩人依然雙手環抱在一起,互作倚靠。「我是在哪裡,德沃爾?我們兩人的曾祖父若真的同在一個茅坑裡拉屎,那我這是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