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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希望 肖申克的救贖

春天的希望 肖申克的救贖

「典獄長,」安迪說,老柴士特後來告訴我們,他幾乎聽不出是安迪的聲音,因為變得太多了。「典獄長……有件事發生了……我……那真的是……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安迪微笑著,拍拍我的頭。「不錯嘛,腦袋瓜里不是只裝了糨糊。不過我們早有準備了,我們早就把吉米在我出獄前就過世的可能性都考慮在內。保險箱是用彼得·斯蒂芬的名字租的,吉米的律師每年送一張支票給波特蘭的銀行付租金。彼得·斯蒂芬就在那個盒子里,等著出來,他的出生證、社會保險卡和駕照都在那裡,這張駕照已有六年沒換了,因為吉米死了六年,不過只要花五塊錢,就可以重新換髮,他的股票也在那兒,還有免稅的市府公債和每張價值一萬元的債券,一共十八張。」
於是,他就坐在那兒和麥德聊天,聲音大得我們所有人都聽得到,寬大的前額已經開始曬得發紅。他一隻手扶在屋頂四周的矮欄杆上,另一隻手按在點三八口徑手槍的槍柄上。
「吶,我要是需要一個成天哭喪著臉的龜兒子來安我的心,那我不如退休算了。我同意和你見面,是因為我已經厭倦了和你繼續糾纏下去,杜佛尼,你要適可而止。如果你想要買下布魯克林橋,那是你的事,別扯到我頭上,如果我容許每個人來跟我說這些瘋話,那麼這裏每個人都會來找我訴苦。我一向很尊重你,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你懂嗎?」
厄尼說,博格斯看著安迪,以為他瘋了。
肖申克的禁閉室倒沒有那麼糟……我猜。人類的感受大致可分為三種程度:好、壞和可怕。當你朝著可怕的方向步入越來越黑暗的地方時,再進一步分類會越來越難。
「我。」
「由於我是無辜的,再加上當我說我把槍丟入河裡時,我說的是實話,因此找不到槍,對我而言,其實是很不巧的。」安迪說。
這次我照批發價算給他。這點折扣,我還給得起;他一直是個好顧客,而且也是個乖寶寶——當博格斯、盧斯特和其他人一直找他麻煩時,我常常懷疑,他哪天會不會拿起他的石錘,敲破某個人的腦袋?
這件事在報上喧騰一時,但在方圓十五英里內,沒有任何人向警局報案說車子被偷或丟了衣服,或看到有人裸體在月光下奔跑,更沒聽見農莊上的狗吠聲。安迪從污水管爬出來后,就像一縷輕煙似的失去蹤影。
一九六九年,「外役監」計劃的內容是去沙巴塔斯挖馬鈴薯,那天是十一月三日,工作幾乎快做完了。有個名叫亨利·浦格的警衛(他現在已不是我們這個快樂家庭的一員了)坐在馬鈴薯貨車的后擋泥板上吃午餐,把卡賓槍放在膝上,這時候,一頭漂亮的雄鹿(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有時這些事情會加油添醋)從霧中緩緩走出來,浦格追過去,想象著戰利品擺在家裡康樂室的樣子,結果他看守的三個囚犯乘機溜走,其中有兩個人在另一個鎮的彈子房被逮著,另外一個始終沒找到。
典獄長在行政大樓有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連著副典獄長的辦公室,那天副典獄長出去了,不過我有個親信剛好在那兒,他真正的名字我忘了,大家都叫他柴士特。柴士特負責澆花和給地板打蠟,我想那天有很多植物一定都渴死了,而且只有鑰匙孔打了蠟,因為他只顧豎起他的臟耳朵從鑰匙孔偷聽事情經過。
看來他同時在考慮的事情還不少。
我想安迪也在努力克服這種體制化症候群——同時,他內心也有深深的恐懼,生怕經過多年努力,一切都成空。
我希望能見到我的朋友,和他握握手。
他一定突然明白,他不只是在玩遊戲而已,他這麼做其實是在賭博,他的賭注下得很大,賭上了自己的生命和未來。即使他當時還不是那麼確定,不過應該已經有相當的把握了,因為他第一次跟我談起齊華坦尼荷,就差不多是在那段期間。在牆上挖洞原本只是好玩而已,突然之間,那個蠢洞卻能主宰他的命運——如果他知道通道底部是污水管,以及污水管會一直通往監獄圍牆外的話。
「但是,毒品——」我說,「我不想多管閑事,不過毒品會讓我神經過敏——我是絕不幹這種事的,從來沒有。」
那天我後來看見他的時候,他彷彿被重重打了一耙,正中眉心一樣。他兩手發抖,當我跟他說話時,他沒搭腔。那天傍晚,他跑去找警衛隊長比利·漢龍,約好第二天求見典獄長諾頓。事後他告訴我,他那晚整夜沒有合眼,聽著隆冬的冷風在外面怒號,看著探照燈的光芒在周圍掃射,在牢籠的水泥牆上劃出一道道移動的長影,從杜魯門主政時期開始,這個牢籠就成了他的家。他腦中拚命思考著整件事情。他說,就好像湯米手上有把鑰匙,正好開啟了他內心深處的牢籠,他自我禁錮的牢籠。那個牢籠里關的不是人,而是一隻老虎,那隻老虎的名字叫「希望」。湯米給的這把鑰匙正好可以打開牢籠,放出希望的老虎,在他腦中咆哮著。
不過他終於成功了,正如同我前面告訴你的。他終於大胆嘗試了……而且,我的天!他成功的方式真叫人讚歎啊!
檢察官問過安迪,他認為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安迪避而不答。但他其實心中的確有一些想法,我在一九五五年一個黃昏時刻把這些想法套了出來。我們兩人花了七年工夫,才從點頭之交進而成為相當親近的朋友,但直到一九六〇年之前,我都從未真正感到跟他很接近。而且我想,我是唯一曾經真正跟他接近的人。我們由始至終都在同一層囚室,只是我在走道中間而他在走道末端。
博格斯的故事就此結束,原本他很可能殺了安迪,如果安迪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防備的話。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姊妹也不再找他麻煩,偶爾他們還是會趁他不備,乘虛而入,但次數不多。畢竟胡狼還是比較喜歡容易上手的獵物,而在肖申克,比安迪容易上手的獵物多的是。
「這個人是誰?」我問。我想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但我覺得難以置信。
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過了三個月後,諾頓典獄長辭職了。我很樂意報告一下,他像只斗敗的公雞,走起路來一點勁也沒有。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肖申克,就像個有氣無力地到醫務室討葯吃的老囚犯。接替他的是高亞,對諾頓而言,這或許是最冷酷的打擊吧。他回到老家,每個星期日上浸信會教堂做禮拜,他一定常常納悶,安迪到底是怎麼打敗他的。
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蹲著。
「沒有?看看這個!看看這個!你認得這個嗎?這是昨天晚上第五區的點名記錄,每個囚犯都在牢房裡。昨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杜佛尼還被關在牢房裡,他不可能就這樣不見了!不可能!立刻去把他找到!」
「先生,我完全想不透發生了什麼事。」安迪靜靜地說。
不過,我記得安迪每次都奮力抵抗。我猜,他知道只要有一次讓他們容易上手,以後便永無寧日。因此安迪臉上偶爾會挂彩,在博格斯被打約六或八個月後,他還斷了兩根指頭。對了,在一九四九年末,他還曾經因為臉頰骨斷裂而到醫務室就診,看來有人用布將鐵管子包起來,用力往他臉上揮打。他總是反擊,因此經常被單獨監禁。我想關禁閉對他而言並不苦,不像其他人那麼受不了,他一點也不害怕獨處。
「夠了,」諾頓打斷道。他的臉拉得老長,冷得像墓碑,他拚命往椅背上靠,後腦勺幾乎碰到牆上那幅寫著「主的審判就要來臨」的刺繡。
海報是我的大宗生意,搶手的程度僅次於酒和香煙,通常比大麻的需求量還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各種海報的需求量都大增,例如,有不少人想要鮑勃·迪倫、吉米·亨德里克斯以及電影《逍遙騎士》的海報。但大多數人還是喜歡女人的海報,一個接一個的性感漂亮海報皇后。
我是怎麼了?你還猜不到嗎?他們批准我假釋了。經過三十八年一次次的聽證會和一次次駁回,我的假釋申請終於獲准了。我猜他們放我出來的主要原因是我已經五十八歲了,如此高齡,不太可能再為非作歹了。
「你怎麼這麼遲鈍?」安迪說。他的聲音很低,老柴士特幾乎聽不清,不過他清清楚楚聽到典獄長的話。
我點點頭,明年是我入獄三十周年紀念日,我一生中百分之六十的光陰都在肖申克州立監獄中度過。
我希望安迪在那兒。
他確確實實就這麼做了,幾秒鐘后,諾頓也發現了。
要琢磨這兩塊石頭得花多少時間?可想而知,一定是在熄燈以後無數小時的苦工。首先得把石頭削成想要的形狀,然後才是用磨石布不斷琢磨打光。看著它們,我內心升起一股暖意,這是任何人看到美麗東西之後都會湧現的感覺。這種美是花了時間和心血打造出來的,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原因。我對他的毅力肅然起敬,但直到後來,我才真的了解他是多麼堅持不懈。
各位,到了這個地步,我的理智推理就不管用了,只能亂猜。其中一個可能性是,爬行之處塞滿垃圾,他得先清乾淨,才出得去。但是那也不需要花這麼久的時間。所以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你想你出得去嗎?」
所以不管我是不是亂猜,有一段時間,安迪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如果你根本不下注,你就不會輸。你問,他還有什麼東西可輸呢?圖書館是其中一樣,監獄中那種受到制約、彷彿中了毒般的平靜生活是另外一樣。還有,他可能因此喪失了未來得以靠新身份再出發的機會。
「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沒錯,多年後我確實完完全全明白他的意思……當我想通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諾曼登當時說的話,他說安迪的牢房總是冷冷的。
這案子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星期三下午一點鐘,交付陪審團表決。十二位陪審員在三點半回到庭上。法警說,他們原本可以早一點返回法庭,但是為了能享受一頓從班特利餐廳買來、由公家招待的免費雞肉大餐,而拖了一點時間。陪審團判定安迪有罪。各位,如果緬因州有死刑的話,他會在番紅花還未從雪中冒出頭之前上了西天。
這些傢伙找過他幾次麻煩?我不知道。我想盧斯特很早便對他失去興趣了,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都得用夾板固定鼻樑,會讓一個人倒足胃口。那年夏天,博格斯也停止找他麻煩了。
他當然懂,他懂得比我多,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石英,不錯,」他說,「你看,雲母、頁岩、沙質花崗岩。這地方有不少石灰石,是當年開闢山丘蓋監獄時留下的。」他把石頭扔掉,拍掉手上的灰塵。「我是個石頭迷。至少……以前是。我希望能重新開始收集石頭,當然是小規模的收集。」
「那是你的偏見,」諾頓說,「但是我的看法就不同。別忘了,我只聽到你的片面之詞,說有這麼一個人在鄉村俱樂部工作。」
他的律師要他告訴陪審團,在他太太被殺當晚,琳達離家去和昆丁幽會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安迪說了,但他給陪審團造成的印象更糟。
「遲鈍!」安迪嚷著,「是故意的嗎?」
「是的,我是預備颶風會來的那種人,我知道後果會有多糟,當時我沒有多少時間,但在有限的時間里,我採取了行動。我有個朋友——差不多是唯一支持我的人——他在波特蘭一家投資公司做事,六年前過世了。」
我可以告訴他,答案在於「單純」。有些人就是有這種本領,典獄長,有些人就是沒有,而且永遠也學不來。
「你知道,」我說,「如果有人看見你帶著這玩意兒,他們會把它拿走。他們連看到你有個湯匙,都會把它拿走。你要怎麼弄呢?就蹲在這兒敲敲打打嗎?」
「我是說我誰都沒殺,我喝了兩夸脫的啤酒,還抽了警察在岔道找到的隨便多少根的煙吧,然後便開車回家,上床睡覺。」
四年前,湯米在羅德島被捕,那時他正開著一輛偷來的車,裏面放滿贓物。湯米招出同黨,換取減刑,因此只需服二到四年徒刑。在他入獄將近一年時,他的室友出獄了,換成另一個囚犯和他同住,名叫艾烏·布拉契。布拉契是因為持械闖入民宅偷竊,而被判六至十二年徒刑。
我點點頭,反正那部分確實不關我的事。我只負責供應東西,至於他能否保住那個東西,完全是他的事情。
「我想你麻煩大了,當你的朋友吉米過世時,稅捐處的人一定已經把他所有的保險箱都打開了,當然,和他的遺囑執行人一起。」
但是你應該明白,錫德和那個在沙巴塔斯馬鈴薯田逃走的傢伙只是少數中了頭彩的幸運兒,彷彿所有的運氣剎那間全聚集在他們身上。像安迪這麼一板一眼的人,可能等上九十年也逃不出去。
我們都緊張起來,我看到有個叫楊勒的警衛準備掏出槍來。在瞭望塔上的一名警衛也用手戳戳同伴的手臂,兩人一起轉過身來。有一陣子,我還以為安迪會被射殺、狠狠打一頓或兩者都發生。
一九五九年初,史特馬也離開了。當時不少記者混進來調查,其中一個甚至以假名及虛構的罪狀在肖申克待了四個月,準備再度揭發監獄里的重重黑幕,但他們還未來得及揮棒打擊時,史特馬已逃之夭夭。我很明白他為什麼要逃跑,真的,因為如果他受審判刑,就會被關進肖申克服刑。真是那樣的話,他在這裏活不過五小時。哈力早在兩年前就離開了,那個吸血鬼因心臟病發而提前退休。
由於安迪長得比較矮小,生就一張俊臉,或許也因為他那特有的泰然自若的神態,他一進來就被那批姊妹看上了。如果我說的是童話故事,我會告訴你安迪一直奮勇抵抗,直到他們罷手為止。我很希望能這麼說,但我不能。監獄原本就不是童話世界。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故事還能繼續寫下去,但我現在坐在桌前再補充個三四頁,這次是用新本子寫的。這本子是我從店裡買來的,是我走進波特蘭國會街的一家店裡買來的。
安迪抓了一把運動場上的塵土,然後讓塵土從他乾淨的手指縫間流下去,揚起了一陣灰。最後他手上留下了幾粒小石頭,其中一兩粒會發光,其餘的則灰撲撲的,黯淡無光。其中一粒灰暗的小石頭是石英,但是要等摩擦乾淨了以後,才看得出來是石英,發出一種奶色的光芒。安迪把它擦乾淨后扔給我。我接住后,馬上叫出名字。
檢察官炮火猛烈地質問了他兩天,把便利商店店員的證詞中有關擦碗布的部分重新念了一遍。安迪反覆說明他記不得曾經買過擦碗布,但也承認他記不得沒買過擦碗布。
但我猜想,無論如何,在尼克鬆第二個任期宣誓就任之前,安迪已經可以勉強擠進那個洞口了……或是更早就可以這麼做,安迪長得很瘦小。
「為什麼?」安迪又重複一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我不會亂說話……不會說出你的事情,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當然還有那張海報。這時候已經換上了琳達·朗斯黛的海報,海報就貼在他的床頭。二十六年來,同一個位置上一直都貼著海報。但是當有人查看海報後面時——結果是諾頓自己發現的,真是因果報應——簡直魂飛魄散。
有個名叫肯德里克斯的模範犯人,在一九五〇年代向我借了不少錢,後來足足花了四年才付清。他付給我的利息大部分是用情報來抵。干我這一行,如果消息不靈通,就是死路一條。肯德里克斯能看到一些我絕對看不到的紀錄和檔案。他不像我只在那個該死的車牌工廠里操作壓板機器。
時間繼續一天天過去——這是大自然最古老的手段,或許也是唯一的魔法,安迪變了,他變得更冷酷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他繼續掩護諾頓做臟事,也繼續管理圖書館,所以從外表看來,一切如常。每年生日和年關歲暮時,他照樣會喝上一杯,也繼續把剩下的半瓶酒和我分享。我不時為他找來新的磨石布,一九六七年時,我替他弄來一把新鎚子,十九年前那把已經壞掉了。十九年了!當你突然說出那幾個字時,三個音節彷彿墳墓上響起的重重關門聲。當年十元的鎚子,到了一九六七年,已經是二十二元了。當我把鎚子遞給他時,他和我都不禁慘然一笑。
「什麼?你說我什麼?」
他輕聲問哈力:「你信得過你太太嗎?」
「他和我是很好的朋友,」安迪說,「我們打仗時就在一起,去過法國、德國,他是個好朋友。他知道這樣做是不合法的,但他也知道在美國要假造身份很容易,而且也很安全。他把我所有的錢都投資在彼得·斯蒂芬名下——所有該付的稅都付了,因此國稅局不會來找麻煩。他把這筆錢拿去投資時,是一九五〇年和一九五一年,到今天,這筆錢已經超過三十七萬元了。」
哈力只是瞪著他,開始漲紅了臉,我知道要壞事了。三秒鐘之內,他會抽出警棍來,朝著安迪的胃部要害打下去,胃後面正是太陽神經叢的所在,那兒有一大束神經,只要力道夠大,就能送人上西天,但他們還是會打下去,萬一沒死,也足以讓你麻痹很長一段時間,忘掉原本想做什麼。
他在通道末端發現一個主排水管,那是通往第五區牢房十四個馬桶的污水管,是三十三年前裝置的瓷管,已經被打破了,崔門在管子的鋸齒狀缺口旁發現了安迪的石錘。
當然,我沒有看到他非理性的那一面,但是我知道那天晚上,當暮冬的昏暗天色逐漸變得漆黑一片時,二十六個在肖申克經歷過多次改朝換代的長期犯一直在側耳傾聽,我們都知道諾頓正在經歷工程師所說的「斷裂應變」。
我也點燃了根煙。「你是說你已經為未來做好準備了嗎?」
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九七五年夏末,其實就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我收到了從德州一個名叫麥克納里的小鎮寄來的明信片。麥克納里就位於美墨邊境。卡片背後寫訊息的地方是一片空白,但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打心裡頭知道那是誰寄來的,就好像我知道每個人終有一天都會死去一樣。
所以,表面上一切如常。如果諾頓是存心擊垮安迪的話,他必須穿透表面,才能看到個中的變化。但是我想在諾頓和安迪衝突之後的四年中,如果他能看得出安迪的改變,應該會感到很滿意,因為安迪變化太大了。
但我敢說他一定是消失在往巴克斯登的方向。
從一九三八年我入獄以來,到安迪第一次和我提到齊華坦尼荷那天為止,究竟有多少人逃離肖申克?把我和韓利聽說的加起來,大概十個左右。只有十個人徹徹底底逃脫了。雖然我沒有辦法確定,但是我猜十個人當中,至少有五個人目前在其他監獄服刑。因為一個人的確會受到監獄環境制約,當你剝奪了某人的自由、教他如何在牢里生存后,他似乎就失去了多面思考的能力,變得好像我剛剛提到的野兔,看著迎面而來、快撞上它的卡車燈光,卻僵在那裡動彈不得。許多剛出獄的囚犯往往會進行一些絕不可能成功的愚蠢犯罪,為什麼呢?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回到牢里,回到他所熟悉了解的地方。
就我所知,錫德到現在還逍遙法外。多年來,安迪和我還常常拿錫德的逃亡過程來當笑話講。後來當我們聽說了古柏劫機勒贖的事,也就是劫機犯從飛機后艙門跳傘逃走的故事,安迪堅持認為那個叫古柏的劫機犯真名一定叫錫德·尼都。
直到數人頭之前,一切都是例行公事。第五區牢房的犯人應該有二十七個,但那天早上數來數去都只有二十六個人,於是警衛去報告隊長,並先讓第五區的囚犯去吃早餐。
但是,你問,他真的逃脫了嗎?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當他抵達那片牧草地把石頭翻過來后……假定石頭還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那就十塊錢。」
「嗨,」他說,「我是安迪·杜佛尼。」他伸出手來,我跟他握手。他不是那種喜歡寒暄的人,開門見山便說出來意。「我知道你有本事弄到任何東西。」
為什麼他那時候不走呢?
又或者,如果你是在馬薩諸塞州北邊長大的人,一定還記得這個人的名字——羅伯特·艾倫·科特。他在一九五一年,企圖搶劫莫堪尼克弗市第一商業銀行,結果那次搶劫演變成血腥事件,死了六個人,包括兩個強盜、三名人質,還有一個年輕警察因為挑錯時間抬起頭來,而讓子彈穿過眼睛。科特有收集錢幣的嗜好。監獄自然不會准他將收藏品帶進來,但靠著他母親和洗衣房卡車司機的幫忙,我還是替他弄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我告訴他:你一定是瘋了,才會想在這個滿是盜賊的石頭旅館中收藏錢幣。他看著我微笑說:「我知道該把錢幣藏在哪裡,絕對安全,你別擔心。」他說得沒錯。直到一九六七年他死於腦瘤時,他所收藏的錢幣始終沒有現身過。
五百碼,足足有五個美式足球場那麼長,綿延將近半英里。他爬過這麼遠的距離,也許手上拿著一支小手電筒,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有幾盒火柴,我簡直不願想象,也無法想象,他爬過的地方有多麼骯髒,還有吱吱亂叫的肥老鼠在前面跑來跑去,甚至老鼠因為在黑暗中膽子特別大,還會攻擊他。通道中幾乎無法容身,可能只有非常狹小的空隙足以讓他擠過去,在管子介面的地方,或許還得拚命推擠身體才過得去。換作是我,那種幽閉恐懼的氣氛準會讓我瘋掉,但他卻成功逃脫了。
安迪靜靜地說:「如果你因為逃稅而坐牢,你會被關在聯邦監獄中,而不是肖申克,不過你不會坐牢。饋贈禮物給配偶是完全合法的法律漏洞,我辦過好幾十件……不,是幾百件這種案子,這條法令主要是為了讓小生意人把事業傳下去,是為一生中只發一次橫財的人,也就是像你這樣的人,而開的後門。」
屋頂事件過了十年後,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很清楚自己做這些事的感覺,也不太會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反正無論有沒有他這個人存在,非法勾當都還是會照常進行。他並不是自願到肖申克來的,他是個無辜的、被命運作弄的倒霉鬼,而不是傳教士或大善人。
還有就是讓鄧納海丟官的廉價修車服務。起先他們只是暗中經營,但在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卻大張旗鼓地做起生意來。我也蠻確定有些監獄工程的承包商、提供機器設備給洗衣房以及車牌工廠的廠商會讓監獄高層抽回扣。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毒品猖獗,同一批監獄管理人員甚至從毒品生意中牟利,這筆非法收入加起來還蠻多的,雖然不像艾地卡或聖昆丁等大監獄有那麼大筆黑錢進出,卻也不是小數目。結果賺來的錢反倒成了頭痛的問題。你總不能把大把鈔票全塞進皮夾里,等到家裡要建造游泳池或加蓋房間時,再從口袋裡掏出一大疊皺巴巴、折了角的十元、二十元鈔票來支付工程費。一旦你的收入超過了某個限度,就得解釋你的錢是怎麼賺來的。如果你的說服力非常弱,那麼很可能自己也鋃鐺入獄。
要說待在禁閉室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你有很多時間思考。安迪在享受麵包與水的二十天里,好好思考了一番。當他出來后,他再度求見典獄長,但遭到拒絕,典獄長說類似的會晤會產生「反效果」,如果你想從事獄政或懲治工作的話,這是另一個你得先精通的術語。
湯米可能不是安迪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位,我也不知道他後來到底有沒有拿到高中文憑,但是這些都和我們要講的故事無關。重要的是,湯米後來非常喜歡安迪,正如其他許多人一樣。
他很有耐性,不斷提出請求。他除了時間之外一無所有。夏天到了,肯尼迪總統在華盛頓首府承諾將大力掃除貧窮和消除不平等,渾然不知自己只剩下半年的壽命了。在英國利物浦,一個名叫「披頭士」的合唱團正冒出頭來,但在美國,還沒有人知道披頭士是何方神聖。還有波士頓紅襪隊這時仍然在美國聯盟墊底,還要再過四年,才到了新英格蘭人所說的「一九六七奇迹年」。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外面那個廣大的自由世界里。
「等到他們長大了,還會要求把車開出去,」麥德說,老麥德知道麵包的哪一面塗了奶油,他沒有說出我們每個人心底的話,「老小子,如果那筆錢真是這麼燙手的話,我很願意接下這燙手山芋,否則要朋友做什麼呢?」
「我看你也是受到選擇性認知的影響。」諾頓說完后乾笑兩聲。「選擇性認知」,這是專搞獄政感化的人最愛用的名詞。
他決定跟他們力拚。當博格斯和兩個同黨一星期後尾隨安迪時,安迪猛烈還擊,當時厄尼剛好在附近。根據厄尼的說法,博格斯當時說:「我聽說你已破身了。」安迪打破了一個叫盧斯特的傢伙的鼻子,那傢伙是個粗壯的農夫,因為打死繼女而被關進牢中。我很樂於告訴你,他後來死在這裏。
當時我們已經建立起不錯的交情,這傢伙很有意思。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也許我應該提一下的。就在他掛上麗塔·海華絲的海報五周后——我早已忘記了這整件事,而忙著做其他生意——有一天厄尼從牢房的鐵柵欄遞給我一個白色小盒子。
「多久可以弄到?」
「星期天有點事做,總比沒有的好。」他說。
他就從麥克納里越過邊境。德州的麥克納里。
不,安迪不能這樣做,於是他想到托我買麗塔·海華絲的海報,他不要小張的,而要大張的。
「不對,」他慢慢對著安迪說,好像安迪是個笨孩子,「你沒聽懂我說的話。如果你膽敢這樣做的話,我會把這柄八英寸長的玩意從你耳朵全插|進去,懂嗎?」
當然,還有他的石錘。我記得一九四八年替他弄到那個小鎚子的時候,曾經想過如果要用這把鎚子挖穿監獄的牆壁,大概要花六百年的工夫。沒錯,但是安迪其實只需要挖穿一半的牆壁——但即使混凝土牆非常鬆軟,他用兩把鎚子,仍然努力了二十七年才成功。
有幾次談話時,他問安迪:「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這句話就和問人家「像你這樣的好女孩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一樣唐突。但安迪不是會回答這種問題的人,微笑著把話岔開。湯米自然去請教別人,最後,他終於弄清楚整個事情,但他自己也極為震驚。
我還記得在我幫他弄到石錘后,星期天的時候,我看著他走過運動場,因為和姊妹的衝突而鼻青眼腫的。他彎下腰來,撿起小石子……然後小石子就消失在他的袖口。袖口或褲腳翻邊的暗袋是監獄里的老把戲。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可能看過不止一次,就是安迪在炎夏午後窒悶的空氣中穿過運動場,沒錯,空氣十分窒悶,除了偶有一陣微風吹過,掀起安迪腳下飛揚的塵土。
諾頓一定是把這一切好處全攤在湯米面前,他對湯米的唯一要求是,從此不許再提布拉契三個字,否則就把他送到可怕的湯姆森監獄,不但無法和老婆親熱,反而得侍候一些老同性戀。
「對啦!他們會要求開車,要求學開車,天哪!」哈力說到這裡有點不寒而慄,「然後到了年底會怎麼樣?如果你發現不小心把稅算錯了,還得自掏腰包來補稅,甚至還要去借貸來繳稅。然後他們還要稽查你的財務呢,稽查完他們鐵定要收更多的稅,永遠都這樣。誰有能耐跟山姆大叔對抗?他們伸手到你襯衫里捏著你的奶頭,直到你發紫發黑為止,最後倒霉的還是自己,老天爺!」
但是在哈力眼中,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哈力整個早上都在跟麥德抱怨,該死的政府要抽走他大部分的意外之財,「留下來的錢只夠買輛新車,」他悻悻然,「然後怎麼樣?買了車以後還要付該死的稅、付修理費和保養費,該死的孩子們又鬧著要你帶他們出去兜風——」
「把這個人弄出去!」諾頓尖叫著,由於我笑得太厲害了,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我,還是崔門。我只是捧腹頓腳,拚命大笑,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即使諾頓威脅要槍斃我,我也沒有辦法停下來。「把他弄出去!」
「一個星期,也許可以更快點。」
安迪很有耐心地再度求見典獄長,接著再度提出請求。他變了。一九六三年,當春回大地的時候,安迪臉上出現了皺紋,頭上長出灰發,嘴角慣有的微笑也不見了。目光茫然一片。當一個人開始像這樣發獃時,你知道他正在數著他已經度過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星期,甚至多少天的牢獄之災。
「可是——」
我想起了安迪說的話:在巴克斯登鎮北邊有一大片牧草地,在牧草地的北邊有一面石牆,石牆底部有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和緬因州的牧草地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是一塊火山岩玻璃。
安迪想辦法坐到我旁邊來,電影放到一半時,他挨近我,問我是否能給他弄到麗塔·海華絲。說實話,我真想笑。他一向表現得很冷靜,而且一板一眼,但那天晚上他坐立不安,十分難為情,好像在跟我要保險套似的。他好像充足了電,隨時要爆發一樣。
韓利說,比較認真策劃的越獄行動大概只有六十件,其中包括一九三七年的「大逃亡」,那是我入獄前一年發生的事情。當時肖申克正在蓋新的行政大樓,有十四名囚犯從沒有鎖好的倉庫中拿了施工的工具,越獄逃跑。整個緬因州南部都因為這十四個「頑強的罪犯」陷入恐慌,但其實這十四個人大都嚇得半死,完全不知該往哪兒逃,就好像誤闖公路的野兔,被迎面而來的大卡車車頭燈一照,九_九_藏_書就動彈不得。結果,十四個犯人沒有一個真正逃脫,有兩個人被槍射死——但他們是死在老百姓的槍下,而不是被警官或監獄警衛逮著,沒有一個人成功逃脫。
盒子里是兩塊石英,兩塊都經過仔細琢磨,削成浮木的形狀,石英中的硫化鐵發出閃閃金光。如果不是那麼重的話,倒可以做成一對很不錯的袖扣,這兩塊石英就有這麼對稱精緻。
「當然,到時我應該鬍子已經花白,嘴裏只剩三顆搖搖欲墜的牙齒了。」
最後,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第二天一早,起床號還沒有響起,我就把鎚子藏在香煙盒中拿給厄尼,厄尼是模範囚犯,他在一九五六年出獄前,一直負責打掃第五區的走道。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飛快地把鎚子塞進上衣里,此後十九年,我不曾再看過那把鎚子,等我再看到它時,那把鎚子早已磨損得沒法用了。
「我先給你一個不讓稅捐處找麻煩的法子,」安迪說。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看著哈力。「如果你很有把握的話,就把這筆錢饋贈給你太太。如果你認為老婆會在背後動手腳或吞掉你的錢,我們還可以再想其他——」
反正每件事都很奇怪,都令人害怕。我開始想,是不是應該再干點壞事,好回到原本熟悉的地方去。如果你是假釋犯,幾乎任何一點小錯都可能把你再送進監牢。我很不好意思這麼說,但我的確開始想,要不要在超市偷點錢或順手牽羊,然後就可以回到那個安靜的地方,在那裡,至少一天下來,你很清楚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
「你在說什麼呀?」
「我知道,」他說,「但是一紙文憑不見得就可以造就一個人,正如同牢獄生涯也不見得會打垮每一個人。」
例行的做法就是如此,標準作業程序沒有要求他們檢查逃犯的牢房,因此也沒有人這麼做。何必如此呢?明明就親眼看到人不在裏面。這是個四方形的小房間,窗子上裝了鐵柵欄,門上也有鐵柵欄,此外就是一套衛生設備和空蕩蕩的床。窗台上還有一些漂亮的石頭。
「嘿!嘿!注意!」霍姆的脖子脹得好像雞冠一樣紅,「被單放回冷水裡,動作快一點,老天爺,你——」
史特馬和哈力是好朋友。鄧納海當典獄長的時候,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傀儡,真正在管事的人是史特馬和哈力。
「我認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笑道,但笑聲中沒有絲毫幽默的意味,「我認為那天晚上,我真是倒霉透了,古往今來最倒霉的事都集中在這短短几小時內發生。我想一定有個陌生人湊巧經過。也許在我走了之後,有人車子爆胎了,也許是個強盜,也許是個神經病,走進去把他們殺了,就這樣,我就被關進來了。」
我仍然認為找律師要求重新審判的成功機會最大,只要能脫離諾頓的掌握就好。或許他們只不過多給湯米一些休假,就讓他封口,我並不確定。或許那些律師神通廣大,可以讓湯米開口,甚至不用費太大的勁,因為湯米很欽佩安迪。每次我向安迪提出這些意見時,他總是微笑著,目光飄向遠方,嘴裏說他會考慮考慮。
早晨行進的時候,我們之中有四個人負責拿梯子,把梯子架在平頂建築物旁邊,然後開始排人龍,把一桶桶熱騰騰的瀝青傳到屋頂上——那玩意兒只要潑一點在你身上,你就得一路狂跳著去醫務室找醫生。
「是的。」
這管子比崔門爬行的通道還要窄。崔門沒有進去,就我所知,其他人也沒有進去,我想情況一定糟糕得幾乎難以形容。當崔門在檢查管子上的缺口和那把石錘時,一隻老鼠就從管子里跳了出來,崔門後來發誓那隻老鼠跟一頭小獵犬一樣大。他像猴子爬柱子一樣,慢慢爬回安迪的牢房。
「你想丟掉飯碗嗎?」諾頓尖叫著,歇斯底里地像個更年期熱潮|紅的女人一樣。他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脖子脹成深紅色,額前兩條青筋畢露,不停跳動。「我說到做到,你……你這該死的法國佬!你今天非進去不可,否則就別想再吃這行飯了,以後也休想在新英格蘭任何一個監獄找到工作!」
「格林·昆丁,天哪!」湯米說,他也只能說出這幾個字,因為霍姆用警棍在他後腦勺上狠狠敲了一記,湯米倒在地上,撞掉了三顆門牙。當他醒來時,人已在禁閉室中。他被單獨監禁了一星期,只准喝水、吃麵包,還被記上一筆。
「好,但我們之間的所有活動到此為止,諾頓。所有的投資諮詢、免稅指導都到此為止,你去找其他囚犯教你怎麼申報所得稅吧!」
「事實上,」他還繼續說,「我只知道,這種用力咬下去的反射動作有時候太激烈了,事後你得用鐵鍬或鑽子才有辦法把他的下巴撬開。」
有一天,他去圖書館對安迪說了一大堆。自從安迪走過來問我買麗塔·海華絲的海報以後,這是安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失去了鎮定……只不過這次他完全失控。
「因為我被自己的計謀困住了,如果我企圖從獄中動用彼得·斯蒂芬的錢,很可能所有的錢都保不住。原本吉米可以幫我的忙,但是他死了,你看出問題出在哪裡了嗎?」
「杜佛尼先生,我看你不像是想自殺的人,如果我這麼說,會冒犯你嗎?」
「是的,先生。」
「我來到肖申克時,這筆錢很安全,現在也仍然很安全。雷德,在外面的世界里有一個人,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他,但是他有一張社會保險卡和緬因州的駕照,還有出生證明。他叫彼得·斯蒂芬,這個匿名還不錯吧?」
也有可能,除了運氣好以外,他還有其他法寶。反正有錢能使鬼推磨,也許他每個星期都偷偷塞幾張鈔票給警衛,讓他們不要找他麻煩。如果價碼還不錯的話,大多數警衛都會合作。只要荷包有進賬,讓犯人擁有一張美女海報或一包香煙也不為過,何況安迪是個模範犯人,他很安靜,講話有條有理,為人謙恭有禮,不會動不動就拳頭相向。通常逃不過監獄每半年一次大檢查的,都是那些瘋瘋癲癲或行事衝動的囚犯,這時警衛會把整個牢房徹底搜查一遍,掀開床墊,拆開枕頭,連馬桶的排水管都要仔細戳一戳。
當我們談到這件事時,我得告訴你一些有關禁閉室的事。我們緬因州的禁閉室是十八世紀拓荒時代的產物。在那時候,沒有人會浪費時間在「獄政學」或「改過自新」和「選擇性認知」這些名詞上,那是個非黑即白的年代,你不是無辜,就是有罪。如果有罪,不是絞刑,便是下獄。如果被判下獄,可沒有什麼監獄給你住,緬因州政府會給你一把鋤頭,讓你從日出挖到日落,給自己掘個坑,然後給你幾張獸皮和一個水桶,要你躺進自己掘的洞里。下去后,獄卒便把洞口用鐵柵給蓋上,再扔進一些穀物,或者一個星期給你一兩塊肉,周日晚上說不定還會有一點大麥粥吃吃。你小便在桶里,獄卒每天早上六點的時候會來倒水,你也拿同一個桶子去接水。天下雨時,你還可以拿這個桶把雨水舀出洞外……除非你想像老鼠一樣溺死在洞里。
警衛隊長名叫理查·高亞,不是個很壞的人,他和助手戴夫·勃克一起來到第五區牢房。手上拿著警棍和槍,高亞打開大門,和勃克一起走進兩排牢房中間的走道。像這種情形,通常都是有人在半夜病了,而且因為病得太重,早上根本沒有力氣走出牢房。更罕見的狀況是他根本已經病死了,或自殺了。
於是我開始在休假時搭便車來到巴克斯登小鎮,那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初的事了。初春的田野,雪剛剛開始融化,天氣也剛暖和起來,棒球隊北上展開新球季。我每次去的時候,口袋中都帶著一個羅盤。
他陷入了懊惱的沉默中,想著他繼承了這三萬五千元,真是倒霉透了。安迪正在十五英尺外用一根大刷子刷瀝青,他把刷子順手扔到桶里,走向麥德和哈力坐的地方。
首先,他會變得比以前都小心。他太聰明了,不會盲目地加快速度推進,想在八個月或甚至十八個月內逃出去。他一定一次只把通道挖寬一點點。那年他在除夕夜喝酒時,洞口可能有茶杯那麼大,到了一九六八年慶祝生日時,洞口可能有碟子大小。等到一九六九年棒球季開打時,洞口可能已經挖得像托盤那麼大了。
我想最有名的越獄犯是錫德·尼都。他在一九五八年越獄,我猜以後很難有人超越他。由於星期六監獄將舉行球賽,因此錫德當時正在球場劃界線。三點鐘一到,哨聲響起,代表警衛要換班了。運動場再過去一點就是停車場,和電動大門恰好位於監獄的兩端。三點鐘一到,大門開了,來換班的警衛和下班的警衛混在一起,互相拍肩膀,打招呼,比較保齡球賽的戰績,開開玩笑。
「當然好,」我說,「真美,多謝。」
安迪對石頭有興趣,連帶的也對牢房的牆產生興趣。
位於這個區域的第三、四、五區牢房是在一九三四到一九三七年間建造完成的。今天,大多數人並不認為水泥和混凝土是什麼了不起的「技術發展」,就好像我們現在也不認為汽車或暖爐算什麼了不起的技術進步一樣,但其實不然。現代的水泥直到一八七〇年左右才發展出來,而混凝土更是到二十世紀初才出現。調混凝土的過程就和做麵包一樣細膩,可能會放了太多水或水放得不夠,沙子和碎石的成分也可能太稠或太稀。而在一九三四年,混凝土的科學遠不如今天這麼進步。
而我確實認為他不可能單靠運氣就順利逃出去,至少不會連續二十七年都這麼好運。儘管如此,我不得不說,在一九五〇年五月中旬,他開始幫哈力處理遺產繼承稅務問題之前兩年,他的確運氣很好,才沒被逮到。
「如果有麻煩的話,我不會用鎚子來解決。」
後來有一天,早上排隊去吃早餐時,我找機會瞄了一下安迪的房間,看到麗塔·海華絲的泳裝海報亮麗地貼在床頭,這樣他在每晚熄燈后,還可以藉著運動場上的水銀燈看著泳裝打扮的麗塔·海華絲,她一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可是,白天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黑杠,因為太陽光把鐵窗柵欄的陰影印到海報上了。
他告訴安迪,也許他在外面是個銀行家,但那早已成為過去,他最好認清監獄中的現實。在州議會那些自大的共和黨議員眼中,政府花在獄政和感化教育的經費只有三個用途:第一是建造更多的圍牆,第二是建造更多的鐵窗,第三是增加更多的警衛。而且在州議會諸公眼中,被關在湯瑪森、肖申克、匹茲費爾和南波特蘭監獄的囚犯,都是地球上的人渣,是進來受苦的。假如麵包里出現了幾條象鼻蟲,那還真他媽的不幸啊!
「真是太巧了,不是嗎?」
安迪說:「也許我說得不對,你信不信任她不重要,問題在於你是否認為她會在你背後動手腳。」
「我想我應該知道。」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轉變中看出,他早已猜到我要說什麼了。他的眼神中閃現一絲他特有的帶著嘲諷的幽默。
我發現自己興奮莫名,顫抖的手幾乎握不住筆。我想唯有自由人才能感受到這種興奮,一個自由人步上漫長的旅程,奔向不確定的未來。
還有收音機播的音樂。我入獄前,大樂團演奏的爵士樂才剛剛開始流行,而現在每首歌彷彿都在談性|愛。路上車子這麼多,每次過街時,我都心驚肉跳,捏一把冷汗。
他告訴我那是石頭迷的術語,是跟擦碗布差不多大小的布,用來磨亮石頭。磨石布厚厚的,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光滑的一面像砂紙,粗糙的一面則像工業用的鋼絲絨(安迪的牢房裡也有一盒鋼絲絨,卻不是我幫他弄到的,我猜他是從洗衣房裡偷來的)。
「如果你控制得了你老婆,就可以把錢交給她。」安迪說。
關禁閉的時候,你得走下二十三級樓梯才會到禁閉室。那兒唯一的聲音是滴答的水聲,唯一的燈光是來自一些搖搖欲墜的六十瓦燈泡發出的微光。地窖成桶狀,就好像有錢人有時候藏在畫像後面的保險柜一樣,圓形的出入口也像保險柜一樣,是可以開關的實心門,而不是柵欄。禁閉室的通風口在上面,但沒有任何光亮會從上面透進來,只靠一個小燈泡照明。每天晚上八點鐘,監獄的主控室就會準時關掉禁閉室的燈,比其他牢房早一個小時。如果你喜歡所有時間都生活在黑暗中,他們也可以這樣安排,但沒有多少人會這麼做……不過八點鐘過後,你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牆邊有張床,還有個尿罐,但沒有馬桶座。打發時間的方法只有三種:坐著、拉屎或睡覺,真是偉大的選擇!在那裡度過二十天,就好像過了一年一樣。三十天彷彿兩年,四十天則像十年一樣。有時你會聽到老鼠在通風系統中活動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連害怕都不知為何物了。
湯米說的故事並不完全前後一致,但現實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布拉契告訴湯米,被關起來的是個名律師,而安迪卻是個銀行家,只不過受教育不多的人原本就很容易把這兩種職業混為一談。何況別忘了,布拉契告訴湯米這件事時,距離報上刊出審判消息已經十二年了。布拉契告訴湯米,他從昆丁的抽屜拿走了一千多元,但警方在審判中卻說,屋內沒有被竊的痕迹。在我看來,首先,如果擁有這筆錢的人已經死了,你怎麼可能知道屋內到底被偷了多少東西呢?第二,說不定布拉契根本在說謊?也許他不想承認自己無緣無故就殺了兩個人。第三,也許屋內確實有被竊的痕迹,但被警方忽略了——警察有時候是很笨的,也可能當時為了不要壞了檢察官的大事,他們故意把這事掩蓋過去。別忘了,當時檢察官正在競選公職,他很需要把人定罪,作為競選的宣傳,而一件遲遲未破的盜竊殺人案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們三個人聯手制伏他,輪流強|暴他,之後再強迫安迪跪下來。博格斯站在他面前,他那時有一把珍珠柄的剃刀,刀柄上刻了「戴蒙德珍珠」的字樣。他打開剃刀說:「我現在要解開拉鏈啦,男人先生,我要你咽下什麼東西,你就得給我咽下。等你咽完了我給你的東西,你就得咽下盧斯特的東西,你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應該要對他有所補償。」
諾頓建立了一種「外役監」制度。你也許在十六七年前看過這類報道;連《新聞周刊》都為此寫過專題,聽來似乎是獄政感化的一大革新。讓囚犯到監獄外面伐木、修橋築堤、建造貯藏馬鈴薯的地窖。諾頓稱之為「外役監」,而且應邀到新英格蘭的每個扶輪社和同濟會去演講,尤其當他的玉照登上《新聞周刊》之後,更加炙手可熱。犯人卻稱之為「築路幫派」,但沒有一個犯人曾受邀到同濟會或扶輪社去發表他們的觀點。
這兒也有不少人像我一樣,他們都記得安迪。我們都高興他走了,但也有點難過。有些鳥兒天生就是關不住的,它們的羽毛太鮮明,歌聲太甜美、也太狂野了,所以你只能放它們走,否則哪天你打開籠子喂它們時,它們也會想辦法揚長而去。你知道把它們關住是不對的,所以你會為它們感到高興,但如此一來,你住的地方仍然會因為它們離去而顯得更加黯淡和空虛。
哈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所以正在那兒發牢騷。這是哈力的典型作風,他是個不知感恩的人,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認定全世界都跟他作對:這個世界騙走了他一生中的黃金歲月,而且會把他下半輩子也榨乾。我見過一些幾乎像聖人般品德高尚的獄卒,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他們明白自己的生活雖然貧困艱難,卻仍然比州政府付錢請他們看守的這群囚犯好得多。這些獄卒能夠把痛苦做個比較,其他人卻不能,也不會這麼做。
檢察官從椅子上跳起來發言。
他們之於監獄這個小型社會,就好像強|暴犯之於牆外的大型社會一樣。他們往往是罪大惡極的長期犯,而他們的獵物則是一些年輕、瘦弱和沒經驗的囚犯……或者,就安迪的情況而言,看起來很柔弱的囚犯。淋浴間、洗衣機後面的狹窄通道,有時候甚至醫務室,都成為他們的狩獵場。其中不止一次,強|暴案也發生於禮堂後面只有衣櫥大小的電影放映室中。很多時候,他們其實不必使用暴力也可以得逞,因為入獄後轉為同性戀的囚犯似乎總是會迷上其中一位「姊妹」,就好像十來歲的少女迷戀明星或歌星偶像一樣。但是對這些姊妹而言,其中的樂趣正在於使用暴力……而我猜這部分永遠都不會改變。
我一邊寫著,一邊勾起我更多的回憶。撰寫自己的故事,就好像把樹枝插|進清澈的河水中,翻攪起河底的泥濘。
「那天晚上我和一個朋友換了車子。」安迪說。但他冷靜地承認自己計劃得多麼周詳,只會使陪審員感到他城府很深,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安迪很意外,「你做生意還要追根究底嗎?」就憑他這句話,我已知道他為何會贏得勢利小人的名聲,就是那種老愛裝腔作勢的人——不過我也在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一絲幽默。
在還了朋友的車、取回自己的車后,安迪便回家了。琳達早已上床,正在看書。他問她去波特蘭好玩嗎?她回答說很有意思,不過沒有看到她想買的東西。「這時我可以確定了。」安迪告訴那些屏息的旁聽者。他在陳述時一直保持冷靜和淡漠的聲調。
我也沒料到自己居然會被逮住,但我卻鋃鐺入獄,在這裏長期服刑。緬因州沒有死刑,但檢察官讓我因三樁謀殺罪而逐一受審,最後法官判了我三個無期徒刑,數罪併罰。這樣一來,我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可能有機會假釋了。法官還在判決書上說我罪行重大,死有餘辜。的確如此,不過現在這些事都已成過去。你可以去查查城堡岩的舊報紙檔案,有關我的判決當時是地方報紙的頭條新聞,與希特勒、墨索里尼以及羅斯福手下那些神秘特工人員的新聞並列,如今看來,實在有點可笑,也早已成為老掉牙的舊聞了。
崔門進去時把尼龍繩綁在腰上,手上拿了一支裝了六個乾電池的大手電筒。這時高亞已經改變心意,不打算辭職了,而他似乎是現場唯一頭腦還清醒的人,找來了一組監獄的藍圖。從剖面圖看來,監獄的牆就像個三明治,整堵牆足足有十英尺厚,內牆、外牆各有四英尺厚,中間的兩英尺空隙是鋪設管線的通道,就好像三明治的肉餡一樣。
「先生,完全不是這樣。」
後來,在史特馬主政時,安迪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至於個中細節,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我只好用猜的。我知道有不少犯人在外面有親人或靠山幫他們打點行賄,因此可以在獄中獲得特殊禮遇——例如,牢房中可以有收音機,或可以獲得額外的親友探視機會等等。監獄里的囚犯稱這些在外面替他們打點的人為「天使」。突然之間,某個傢伙禮拜六下午可以不必去工廠工作,於是你知道天使替他打點好了。進行的方式通常都是,天使會把賄款交給中階的獄卒,再由這個中間人負責向上、向下打通關節,大家都分到一些油水。
「是呀,我猜也是。」
他曾經說,安迪在運動場上散步時,就好像參加雞尾酒會一樣。我不會這麼形容,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以前也說過,自由的感覺彷彿一件隱形外衣披在安迪身上,他從來不曾培養起一種坐牢的心理狀態,他的眼光從來不顯獃滯,他也從未像其他犯人一樣,在一日將盡時,垮著肩膀,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牢房去面對另一個無盡的夜。他總是抬頭挺胸,腳步輕快,好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樣——家裡有香噴噴的晚飯和好女人在等著他,而不是只有食之無味的蔬菜、馬鈴薯泥和一兩塊肥肉,以及牆上的拉蔻兒·薇芝的海報。
你的朋友
海報後面的水泥牆上出現了一個洞。
「可以呀,」我說,「別緊張,冷靜點,你要大張的還是小張的?」當時麗塔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幾年前則是貝蒂·葛蘭寶),當時麗塔·海華絲的海報有兩種尺寸。花一塊錢的話,可以弄個小張的,二塊五毛錢則可以弄到大張的,四英尺高,女人味十足。
「在謀殺案發生的前一天。」
五個月後,安迪問我能否替他把麗塔·海華絲給弄來。我們這次是藉著禮堂放映電影的機會談的生意。現在我們一周可以看一兩次電影,以前一個月才看一次,放映的電影通常都含有濃厚的道德啟示,那次放映的電影《失去的周末》也不例外,警告我們喝酒是很危險的。這樣的道德教訓倒是令身陷囹圄的我們感到有點安慰。
他們甚至只需要用半隻眼睛盯著我們就行了,因為南面牆上的警衛崗哨離我們很近,近到那些警衛甚至可以把口水吐到我們身上,如果他們要這麼做的話。要是有哪個在屋頂上工作的囚犯敢輕舉妄動,只消四秒鐘,就會被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掃成馬蜂窩,所以那些警衛都很悠閑地坐在那裡;如果還有幾罐埋在碎冰里的啤酒可以喝,就簡直是快活似神仙了。
「所以一天晚上,我心血來潮,問他殺過誰?我只當聽笑話罷了,你知道。他大笑說道:『有個傢伙正因為我殺了兩個人而在緬因州服刑。我殺的是這個笨蛋的太太和另一個傢伙,我偷偷潛入他的房子,那傢伙跟我過不去。』我不記得他是否曾告訴我那女人的名字,」湯米接著說,「也許他說過,但在新英格蘭,杜佛尼這個姓就像其他地方的史密斯和瓊斯一樣普通。但是,他確實把他殺掉的那個傢伙的名字告訴我了,他說那傢伙叫格林·昆丁,是個討厭鬼,有錢的討厭鬼,職業高爾夫球選手。他說他覺得那傢伙應該在屋子裡放了不少現金,可能有五千美金,在當時,那可是一大筆錢。所以我問:『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說:『在戰後,戰爭剛結束沒多久。』」
一九四八年秋天,有一天早上,安迪在運動場上跟我見面,問我能不能替他弄到一打磨石布。
到了一九五〇年,安迪除了是模範犯人外,還成了極具價值的資產,他能幫他們退稅,免費指導他們如何規劃房地產投資、善用免稅方案和申請貸款,比專業會計師還要高明。我還記得他坐在圖書館中,耐心地和警衛隊長一段一段檢查汽車貸款協議書中的條款,為他分析這份協議書的好處和壞處,教他如何找到最划算的貸款方案,引導他避開吸血的金融公司,那些公司幾乎是在合法掩護下大放高利貸。當安迪解釋完畢時,警衛隊長伸出手來要和他握手……然後又很快縮回去。他一時之間忘記了他不是在和正常人打交道。
一年年過去,安迪就這麼一袋袋把混凝土碎片運到操場倒掉。歷經一任又一任的典獄長,無數的春去秋來,他替典獄長服務,他們都以為他是為了擴張圖書館而這麼做,我也絕不懷疑這點,但是骨子裡他真正要爭取的是獨居一室的特殊待遇。
牢門再度打開,犯人一一走進去,牢門關起。愛開玩笑的犯人故意叫著:「我要找律師,我要找律師,你們怎麼可以把監獄管理得像他媽的監獄一樣!」
崔門的腿消失在洞口,一會兒,連腳也看不見了,只看到手電筒的光微弱地晃動。
「是的。」
在這個快樂的小家庭中,不時有人嘗試越獄。但是在肖申克,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不要翻牆越獄。監獄的探照燈整晚都四處掃射,好像長長的白手指般,來回照著監獄四周,其中三面是田野,一面是發出惡臭的沼澤地。隔三差五,就會有囚犯企圖翻牆越獄,而探照燈總是把他們逮個正著;否則當他們跑到公路上,豎起大拇指希望能搭便車時,也會被發現。如果鄉下農夫看到他們走在田野間,也會打電話通報監獄。想翻牆越獄的囚犯是蠢蛋。在這種鄉下地方,一個人穿著囚衣形跡鬼祟,就好像婚禮蛋糕上的蟑螂一樣醒目。
於是安迪繼續寫信。最後,終於開懷大笑的人是他,雖然史特馬和哈力都沒機會看見。安迪不斷寫信給州議會,要求撥款補助監獄圖書館,也一再遭到拒絕。但是到了一九六〇年,他收到一張兩百元的支票。州議會也許希望用這兩百元堵住他的嘴,讓他別再煩他們了。但安迪認為自己的努力已收到初步成效,於是加倍努力。他開始每周寫兩封信,而不是一封信。到了一九六二年,他收到四百元,此後十年中,圖書館每年都會準時收到七百元。到了一九七一年,補助款甚至提高到整整一千元。當然這無法與一般小鎮圖書館的經費相比,但一千元至少可以採購不少二手偵探小說和西部小說。到安迪離開之前,你在肖申克圖書館中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你想看的書,即使找不到,安迪很可能也會為你找到。這時候的圖書館已經從一個油漆儲藏室擴展為三個房間了。
首先,我要把這份手稿放回行李袋。然後我要把袋子扣上,拿起外套走下樓去,結賬離開這家廉價旅館。然後,我要走進一家酒吧,把一張五元鈔票放在酒保面前,要他給我來兩杯威士忌,一杯給我自己,一杯給安迪。這將是我從一九三八年入獄以來,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喝酒。喝完后,我會給酒保一元小費,好好謝謝他。離開酒吧后,我便走向灰狗巴士站,買一張經由紐約到艾爾帕索的車票。到了艾爾帕索之後,再買一張車票到麥克納里。等我到了麥克納里后,我猜我會想想辦法,看看像我這樣的老騙子能否找機會跨過邊境,進入墨西哥。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我沒有當場打開這封信。一陣恐懼襲來,我只希望在別人看到我之前儘快離開那裡。
我相信這件事之所以會發生,一則是諾頓不想失去左右手,二則是他怕安迪如果真的出獄的話,會說一些不利於他的話。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的話,那表示你也出來了。不管你是怎麼出來的,總之你出來了。如果你已經找到這裏,你或許願意往前再多走一點路,我想你一定還記得那個小鎮的名字吧?我需要一個好幫手,幫我把業務推上軌道。
庭上一陣竊笑,但他這番話並不能贏得陪審團的同情。
「沒有?」我微笑道,「再等一陣子吧。」
一九五八年某一天,當我在牢房中照著刮鬍子用的小鏡子時,鏡中有個四十歲的中年人與我對望。一九三八年進來的那個男孩,那個有著一頭濃密紅髮、懊悔得快瘋了、一心想自殺的年輕人不見了。紅髮逐漸轉灰,而且開始脫落,眼角出現了魚尾紋。某天,我會看到一個老人的臉孔在鏡中出現,這使我惶恐萬分,沒有人願意在監獄中老去。
「我告訴你,」我說,「如果你要一支牙刷,我不會問你問題,我只告訴你價錢,因為牙刷不是致命的東西。」
他詢問的對象是跟他一起在洗衣房工作的夥伴,名叫查理·拉朴。查理因為被控謀殺,已經在牢里蹲了十二年。他迫不及待地把整個審判過程原原本本告訴湯米,那天把軋布機熨平的乾淨床單一條條拉出來塞進籃子里的動作,都不再像平日那麼單調了。查理正講到陪審團等到午餐后,才回到法庭上宣告安迪有罪,這時候機器故障的警笛響起,軋布機吱吱嘎嘎地停了下來。其他囚犯從機器的另一端把剛洗好的老人院床單一條條塞進軋布機里,然後在湯米和查理這一端每五秒鐘吐出一條燙得平平整整的干床單,他們的工作是把機器吐出的床單一條條拉起來,摺疊好以後放進推車裡,推車裡早已鋪好棕色的乾淨牛皮紙。
我拿起信封,把石頭放回安迪和他已過世的朋友原先放置的地方。
安迪不是這樣的人,但我是。眺望太平洋的念頭聽起來很棒,但是我害怕有朝一日,我真的到了那裡時,浩瀚的太平洋會把我嚇得半死。
「我從來不擔心,」我說,「在這種地方,擔心於事無補。」
「高爾夫球俱樂部也會有舊出勤紀錄,你沒想到嗎?」安迪喊道,「他們一定還保留了報稅單、失業救濟金申請表等各種檔案,上面都會有他的名字。這件事才發生了不過十五年,他們一定還記得他!他們會記得布拉契的。湯米可以作證布拉契說過這些話,而鄉村俱樂部的經理也可以出面作證布拉契確實在那兒工作過。我可以要求重新開庭!我可以——」
安迪靠牆蹲著,手上把玩著兩塊石頭,他的臉朝著陽光。在這種季節,這天的陽光算是出奇的暖和。
我記得在十月底一個高爽明亮的秋日,是棒球賽結束后兩周,一定是個星期日,因為運動場上擠滿了人,不少人在丟飛盤、踢足球、私下交易,還有一些人在獄卒的監視下,在會客室里和親友見面、抽煙、說些誠懇的謊話、收下已被獄方檢查過的包裹。
「安迪給你的。」他低聲說,兩手依然不停地揮動掃把。
「如果我願意,我是可以給你們每個人幾罐啤酒,」哈力說,「工作的時候喝點啤酒是很不錯。」這個討厭鬼甚至還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
第一次出事是在他加入我們肖申克快樂家庭還不到三天的時候,在浴室里。就我所知,那次只是一連串的挑逗和侮辱。那些人喜歡在採取真正的行動前,先捉弄一下獵物,就像胡狼想測試看獵物是否真的像外表那麼軟弱。
諾頓命令他,聲音之大,整個監獄一定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是高亞不肯進去。
於是,從伐木、挖水溝到鋪設地下電纜管道,都可以看見諾頓在裏面撈油水,中飽私囊。無論是人員、物料,還是任何你想得到的項目,都有上百種方法可以從中揩油。但是諾頓還另闢蹊徑。由於監獄囚犯是廉價奴工,你根本沒有辦法和他們競爭,所以建築業全都怕極了諾頓的外役監計劃。因此,手持《聖經》、戴著三十年紀念襟章的虔誠教徒諾頓,在十六年的肖申克典獄長任內從桌底下收過不少厚厚的信封。當他收到信封后,他會出過高的價錢來投標工程,或根本不投標工程,或是宣稱他的「外役監」計劃已經和別人簽約了。我只是覺得納悶,為什麼從來不曾有人在麻省某條公路上,發現諾頓的屍體塞在被棄置的雷鳥車後車廂中,雙手縛在背後,腦袋瓜中了六顆子彈。
如果他在一九六七年就已經挖到通道,為什麼他直到一九七五年才越獄?
然後有一天九九藏書,可能是一九六七年十月左右,安迪長時間的嗜好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有一天晚上,他把海報掀起,整個上半身探入洞里,拉蔻兒·薇芝的海報則蓋到他的臀部,石錘的尖頭一定突然整個陷入混凝土中。
「沒錯。牧草地北邊有一面石牆,就像弗羅斯特的詩里所描寫的石牆一樣。石牆底部有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和緬因州的牧草地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是一塊火山岩玻璃,在一九四七年前,那塊玻璃一直都放在我辦公桌上當鎮紙。我的朋友吉米把它放在石牆下,下面藏了一把鑰匙,那把鑰匙能開啟卡斯柯銀行波特蘭分行的一個保險柜。」
我想「輪|暴」這個名詞的意義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正是這四姊妹對他做的事。他們把安迪按在齒輪箱上,拿著螺絲起子對準他的太陽穴,逼他就範。被強|暴後會有一點傷口,但不是太嚴重。你問,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嗎?——但願並非如此。之後你會流幾天血,如果不希望有些無聊小丑問你是不是月經來了,就在褲子里多墊幾張衛生紙。通常血流個兩三天就停了,除非他們用更不自然的方式對待你。不過雖然身體沒有什麼大損傷,強|暴終歸是強|暴,事後你照鏡子瞧自己的臉時,會想到日後該怎麼看待自己。
我一時之間很難適應這一切,到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就拿女人來說吧。近四十年的牢獄生涯,我幾乎已經忘記女人佔了世界人口的一半。突然之間,我工作的地方充滿了女人——老女人、懷孕的女人(T恤上有個箭頭往下指著肚子,一行大字寫著:「小寶寶在這兒」),以及骨瘦如柴、不|穿胸罩、乳|頭隱隱凸出的女人(在我入獄服刑之前,女人如果像這樣穿著打扮,會被當街逮捕,以為她是神經病)等形形色|色的女人,我發現自己走在街上常常忍不住起生理反應,只有在心裏暗暗詛咒自己是臟老頭。
「不管它,繼續爬。」
「在重獲自由之前,我跟他同住了七個月。我不能說我們談過話,因為你知道,你不可能真的和布拉契交談,每次我們談話,總是他滔滔說個沒完,我只有聽的份兒。他從不停嘴,如果你想打個岔,他會兩眼一翻,對你揮舞著拳頭。每次他這樣便讓我背脊發涼。他身材高大,幾乎禿頂,一對綠眼珠嵌在深陷的眼眶中。老天,我希望這一生不要再看到他。」
他們在污水管盡頭找到一些泥腳印子,泥腳印一路指向監獄排放污水的溪流,搜索小組在距離那裡兩英裡外的地方找到了安迪的囚衣,而那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我的上司不喜歡我,他是個年輕人,二十六七歲。我可以看出在他眼中,我像只爬到面前乞憐、惹人厭的老癩皮狗,其實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真想告訴他:年輕人,這是在監獄里過了大半輩子的結果。在牢里,每個有權的人都變成你的主子,而你就成為主子身邊的一條狗。或許你也知道自己是一條狗,但是反正其他犯人也都是狗,似乎就沒有什麼差別了,然而在外面世界的差別可大了。但我無法讓這麼年輕的人體會我的感受。他是絕不會了解的,連我的假釋官都無法了解我的感受。我每周都要向假釋官報到,他是個退伍軍人,有把大紅鬍子,一籮筐的波蘭人笑話,每周見我五分鐘,每次說完波蘭人笑話后,他就問:「雷德,沒去酒吧鬼混吧?」我答說沒有,咱們便下周再見了。
「你打哪來的錢去買這麼一個像仙境的地方?」我問道,「你的股票嗎?」
「這無所謂巧不巧合,是事實罷了。」
「他轉到別的監獄去了。」
「稅捐處准許每個人一生中可以饋贈配偶一次禮物,金額最高可達六萬元。」安迪說。
等我情緒稍稍平復后,我走向那塊石頭,蹲在它旁邊,用手摸摸它,它是真的。我拿起石頭,不是因為我認為裏面還會藏著任何東西,事實上我很可能就這麼走開了,沒有發現石頭下的任何東西。我當然也不打算把石頭拿走,因為我不認為我有權利拿走石頭,我覺得把這塊石頭從牧草地上拿走,不啻犯了最糟糕的盜竊罪。不,我只不過把石頭拿起來,好好摸摸它,感覺一下它的質地,證明這塊玻璃石頭的確存在。
我吹了一聲口哨。
「我只是想讓你安心而已。」
我看著他,微微一笑。「你有十塊錢嗎?」
他看著我微笑道,「差不多耶,」他說,「雷德,你有時真令我吃驚。」
「你他媽的龜兒子!」哈力吼道。
他本來已經準備把幾塊敲下來的混凝土拿走,但是可能在這時候聽到有東西掉落,在豎立的管子間來回彈跳,叮噹作響。他事先已經知道會挖到那個通道嗎?還是當時大吃了一驚?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可能已經看過監獄的藍圖,但也可能沒有看過。如果沒有看過,我敢說他後來一定設法把藍圖找來看了。
我點點頭。多年來,的確有不少人找過我,畢竟我什麼都有辦法弄到。有不少人認為,我既然能替他們的收音機弄到乾電池,或能替他們弄到香煙、大麻,自然也能替他們弄到懂得用刀的人。
「當然,我喜歡那樣。」
「陷入困境時,人的反應其實只有兩種,」安迪說,他圈起手,劃了一根火柴,點燃香煙。「假設有間屋子裡滿是稀有的名畫古董,雷德?再假設屋主聽說有颶風要來?他可能會有兩種反應:第一種人總是懷抱最樂觀的期望,認為颶風或許會轉向,老天爺不會讓該死的颶風摧毀了倫勃朗、德加的名畫;萬一颶風真的來了,反正這些東西也都保過險了。另一種人認定颶風一定會來,他的屋子絕對會遭殃。即使氣象局說颶風轉向了,這個傢伙仍然假定颶風會回過頭來摧毀他的房子。因此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因為他知道只要為最壞的結果預先做好準備,就可以始終抱著樂觀的期望。」
我過去了。
我說我的確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哈力先生,如果她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下,」他還是用一貫平靜鎮定的聲音說,「那麼沒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全數保有那筆錢。最後的比數是:拜倫·哈力先生三萬五千,山姆大叔零。」
原本以為我在一九七六年一個陰沉的一月天,已經把這個故事寫完了,但現在是一九七七年五月,我正坐在波特蘭一家廉價旅館的房間里,為這個故事添增新頁。
安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脫口而出:「但這總是個機會吧?不是嗎?」
「有。」他平靜地說。
一九五〇年五月,上面決定要翻修監獄車牌工廠的屋頂。他們打算在天氣還不是太熱時做完,徵求自願去做這份工作的人,整個工程預計要做一個星期。有七十多個人願意去,因為可以藉機到戶外透透氣,而且五月正是適合戶外工作的宜人季節。上面以抽籤方式選了九或十個人,其中兩個正好是安迪和我。
我聽到有人說,你寫的又不是自己的故事,你寫的是安迪的故事,你在自己的故事中,只是個小角色。但是你知道,其實並非如此,裏面的字字句句,其實都是我自己的寫照。安迪代表了在我內心深處、他們永遠也封鎖不住的那個部分,當監獄鐵門最後終於為我開啟,我穿著廉價西裝、帶著二十塊錢走出監獄大門時,會感到歡欣鼓舞的那個部分。不管其他部分的我當時是多麼老態龍鍾、狼狽、害怕,那部分的我仍然會歡欣雀躍。但是我想,就那個部分而言,安迪所擁有的比我多很多,而且也比我懂得利用它。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我是從六七個人那兒聽來的。我猜當崔門那天把中飯和晚飯都吐出來之後,他覺得反正不會再有什麼損失,於是決定繼續爬下去。他不用擔心會從內外牆中間的通道掉落下來,因為那裡實在太窄了,崔門得費好大力氣才能推擠前進。他後來說他幾乎得屏住呼吸才下得去,而且他到這時候才曉得被活埋是什麼滋味。
我的消息是在七年中這邊弄一點、那邊弄一點所拼湊出來的,有些是從安迪口中得知,但不是全部。他從來不想多談這些事,我不怪他,有些事情我是從六七個不同的消息來源那兒打探來的。我曾說過囚犯只不過是奴隸罷了,他們也像奴隸一樣,表面裝出一副笨樣子,實際上卻豎起耳朵。我把故事說得忽前忽後,不過我會從頭到尾把故事完整地說給你聽,然後你也許就明白,為什麼安迪會陷入沮喪絕望的恍惚狀態長達十個月之久。我認為,他直到一九六三年,也就是進來這個甜蜜的地獄牢房十五年後,才清楚謀殺案的真相。在他認識湯米·威廉斯之前,我猜他並不曉得情況會變得那麼糟糕。
「你低估了自己,」他說,「你是個懂得自我教育的人,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覺得。」
「什麼樣子的鎚子?你要那種鎚子幹什麼?」
那是個轟動一時的案子,具備了所有聳動刺|激的案子必備的要素。三位主角,一位是交遊廣泛的美麗名媛(已死),一位是當地的運動健將(也死了),被告則是著名的青年企業家,再加上報紙的渲染、對醜聞的暗示。檢察當局認為這個案子幾乎是鐵證如山,而案子之所以還審了那麼長的一段時日,是因為偵辦此案的檢察官當時正要出馬競選眾議員,有意留給大家深刻的印象。這是一場出色的法庭秀,旁觀的群眾清晨四點鐘就冒著零度以下的低溫到法院排隊,免得搶不到位子。
也許你還記得,我曾經提過有個洗衣房工頭名叫韓利·巴克斯,他在一九二二年被關到肖申克來,三十一年後死於監獄的醫務室。他簡直把研究越獄當作嗜好,或許原因就在於他自己從來不敢親身嘗試。他可以告訴你一百種不同的越獄方法,每一種都很瘋狂,而且肖申克的犯人都嘗試過。我最喜歡的是畢佛·莫里森的故事,這傢伙竟然試圖在車牌工廠的地下室建造一架滑翔機。他是照著一九〇〇年出版的《現代男孩玩樂與冒險指南》上面的說明來造飛機,而且一直沒有被發現,只是直到最後他才發現地下室的門都太小了,根本沒法子把那架該死的滑翔機搬出去。每次韓利說這個故事時,都會引起一陣爆笑,而他還知道一二十個同樣好笑的故事。
一個老舊、貼滿了膠帶的棒球飛向我們,安迪轉過身來,像貓一樣敏捷,在半空中把球抓了下來,漂亮的動作連弗蘭克·馬左恩都會嘆為觀止。安迪再以迅速利落的動作把球擲回去。我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各干各的活兒時,還用一隻眼睛瞄著我們,也許在塔上的守衛也在看我們。我不做畫蛇添足或會惹來麻煩的事。每個監獄中,都有一些特別有分量的人物,小監獄里可能有四五個,大監獄里可能多達二三十個,在肖申克,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我怎麼看待安迪,可能會影響他在這裏的日子好不好過。安迪可能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向我磕頭或拍馬屁,我就是敬重他這點。
我覺得,也許安迪開始覺得害怕。
不過,哈力並未成為百萬富翁——如果真的成了百萬富翁,即使是哈力這種人,可能都會感到很快樂,至少會快樂一陣子——他哥哥留給緬因州老家每個還活在世上的家人每人三萬五千美元,真不賴,跟中了彩券一樣。
「同事?」麥德一邊說,一邊拍著膝蓋,捧腹大笑。我真希望他在嗎啡還未發明的世界里因為腸癌而上西天。「同事,太可笑了?同事?你還有什麼——」
醫務室的傷患比史特馬在位時少多了,也不再出現月夜埋屍的情況,但這並不表示諾頓不相信懲罰的效力。禁閉室總是生意興隆,不少人掉了牙,不是因為挨打,而是因為獄方只准他們吃麵包和喝水,導致營養不良。
走到大約兩點鐘左右,在我左邊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盡頭有一堵牆,一直往西北方延伸而去,我踩在潮濕的草地上,走向那堵牆。一隻松鼠從橡樹上嘮嘮叨叨地斥責我。
「你要這個嗎?」他問道,遞給我一塊磨亮的「千年三明治」。
我曾經試圖描述過,逐漸為監獄體制所制約是什麼樣的情況。起先,你無法忍受被四面牆困住的感覺,然後你逐漸可以忍受這種生活,進而接受這種生活……接下來,當你的身心都逐漸調整適應后,你甚至開始喜歡這種生活了。什麼時候可以吃飯,什麼時候可以寫信,什麼時候可以抽煙,全都規定得好好的。如果你在洗衣房或車牌工廠工作,每個小時可以有五分鐘的時間上廁所,而且每個人輪流去廁所的時間都是排定的。三十五年來,我上廁所的時間是每當分針走到二十五的時候,經過三十五年後,我只有在那個時間才會想上廁所:每小時整點過後二十五分。如果我當時因為什麼原因沒辦法上廁所,那麼過了五分鐘后,我的尿意或便意就會消失,直到下個鐘頭時鐘的分針再度指在二十五分時,才會想上廁所。
麥德開始把他拉下去,哈力卻只是站在那兒不動。有一陣子,安迪好像拔河比賽的那條繩子,在他們兩人之間拉扯著。然後哈力說:「麥德,停一會兒。你說什麼?」
安迪只是看著他,非常冷靜,目光如冰,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我真想上去告訴他識時務點,給他上一門速成課,告訴他,你絕不能讓警衛知道你在偷聽他們談話,更不能插嘴,除非他們問你(即使他們問你,也只能有問必答,然後立刻閉嘴)。在這裏,無論黑、白、紅、黃哪色人種,在獄卒眼中都一樣,他們全把你當黑鬼,如果你想在哈力和史特馬這種人手下活命的話,你得習慣這種想法。當你坐牢的時候,你的命是屬於國家的,如果你忘了這點,只有自己倒霉。我曾經看過瞎了眼的人,斷了手指、腳趾的人,還有一個人命|根|子斷了一小截,還暗自慶幸只受了這點傷。我想告訴安迪,已經太遲了。他可以回去撿起刷子,但是晚上還是會有個笨蛋在淋浴間等著他,準備打得他兩腿痙攣,痛得在地上打滾。而你只要用一包香煙,就可以買通這樣的笨蛋。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情況已經夠糟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比現在更糟。
我手上有這份稿子,還有一個行李袋,大小和醫生的醫藥包差不多大,所有的財產都在裏面。我有十九張五十元鈔票、四張十元鈔票、一張五元鈔票和三張一元鈔票,還有一些零錢。我拿一張五十元鈔票去買了這本筆記本和一包煙。
他說完后,諾頓不發一語。我可以想象他的表情: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頭快撞到牆上掛著的州長李德的照片,兩手合十,指尖抵著下巴,嘴唇撅著,從眉毛以上直到額頂全是皺紋,那個三十年紀念襟章閃閃發亮。
於是一九五〇年,我們這一夥負責翻修屋頂的囚犯,在工作結束前一天的早上十點鐘,排排坐在屋頂上喝著啤酒,啤酒是由肖申克監獄有史以來最嚴苛的獄卒所供應的。啤酒是溫的,不過仍然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滋味最棒的啤酒。我們坐在那兒喝啤酒,感覺陽光暖烘烘地灑在肩膀上,儘管哈力臉上帶著半輕視、半打趣的神情,好像在看猩猩喝啤酒似的,卻都不能破壞我們的興緻。我們喝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讓我們感到自己又像個自由人,好像在自家屋頂上鋪瀝青、喝啤酒。
安迪說:「那兒的典獄長……是你的朋友嗎?」
上廁所是另一件我不能適應的事。當我想上廁所的時候(而且我每次都是在整點過後二十五分想上廁所),我老是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去請求上司准我上廁所,我每次都忍得很辛苦才沒有這麼做,心裏曉得在這個光明的外面世界里,想上廁所的話,隨時都可以去。關在牢中多年後,每次上廁所都要先向離得最近的警衛報告,一旦疏忽就要關兩天禁閉,因此出獄后,儘管知道不必再事事報告,但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要完全適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沒有理由不這麼做,但他沒有這麼做。
「你們的交情一定很深,因為這樣做絕對犯法。」我說,我不敢確定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大部分是真的,只有一點點可以相信,還是全部都不能相信。但那天太陽露臉了,是個暖和的好天氣,而這又是個好故事。
他微笑著,以前當他告訴我,他和老婆有美好的前程擺在面前時,臉上也帶著那種微笑。「不行。」他說。
我還在想,我該怎麼辦?
「噢,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的。」
但這次卻出現了一個大謎團,他們既沒有看到病人,也沒有看到死人,裏面根本空無一人。第五區共有十四間牢房,每邊各七間,全都十分整潔——在肖申克,對牢房太過髒亂的懲罰是禁止會客——而且全都空蕩蕩的。
而在身後,我可以聽到警犬的吠聲越來越近。
「不,」安迪說,「我也不喜歡毒品,從來都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抽煙或喝酒。但是我並沒有販賣毒品,我既沒有把毒品弄進來,更不賣毒品,主要都是那些獄卒在賣。」
我們都聽到他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哈力的大哥在十四年前到德州去,自此音訊全無,全家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真是一大解脫。一星期前,有個律師從奧斯汀打長途電話來,他老兄四個月前過世了,留下了差不多一百萬美元的遺產,他是搞石油生意發的財。「真難以置信有些笨瓜有多走運。」這個該死沒良心的傢伙站在工廠屋頂上說。
很可能,之後的幾個月,他覺得試試看自己能把這堵牆挖開多少,應該還滿有趣的。他當然不能這麼堂而皇之地挖牆壁,你總不能在警衛每周定期檢查時(或是突襲檢查時,他們每次總是會翻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例如酒、毒品、色|情|圖|片和武器等),對他說:「這個?只不過在牆上挖個小洞而已,沒什麼好擔心的。」
「多謝,杜佛尼先生。」
「你以為我沒有這樣懷疑過嗎?」安迪問,「但是我從來沒有告訴湯米那個碼頭工人的事情。我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這件事,甚至從來不曾想過這件事!但是湯米對牢友的描述和那個工人……他們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一九五〇年,美國職業棒球世界大賽開打的時候——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年費城人隊在冠亞軍大賽中連輸四場——總之,那些姊妹再也不來騷擾安迪了。史特馬和哈力撂下狠話,如果安迪跑去向他們或其他警衛告狀,讓他們看到他的內褲里再有一滴血,肖申克每個姊妹當晚都得帶著頭痛上床。他們一點都沒反抗。我在前面說過,總是不停會有十八歲的偷車賊、縱火犯或猥褻兒童的人被關進牢里。所以從翻修屋頂那天開始,安迪和那幫姊妹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諾頓終於找到一個值夜班的瘦小警衛來鑽進海報後面的洞里,他的名字叫洛睿·崔門。他平常並不是個聰明人,或許他以為將因此獲頒銅星勳章。算諾頓運氣好,居然碰巧找到一個身材和安迪差不多的人。大多數監獄警衛都是大塊頭,如果他們派了個大塊頭來,一定爬到一半就卡在那裡,直到現在還出不來。
他微微一笑,把臉又轉向陽光,閉上眼,「感覺真舒服。」
「很好,」我說,「你應該知道萬一我給你的東西被發現了,該怎麼辦吧?」
我好奇地看著他。他走了幾步,在地上看見什麼東西,彎下腰去撿起來。那是塊小石頭。囚衣是沒有口袋的(唯有擔任技工的囚犯在工作場合中穿的工作服例外),但是總有辦法可想,因此那塊小石頭消失在安迪的袖子中,而且一直沒有掉下來,手法真叫人佩服……我也很佩服他,儘管他碰到不少麻煩,還是繼續過他的日子,但世界上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卻辦不到,他們不願意或沒有能力這麼做,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被關在牢里,卻還是不懂得過日子。我還注意到,儘管安迪的臉孔透露出他碰到麻煩了,但是他的雙手仍然乾淨得一如往常,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他微笑道:「到目前為止,西線無戰事。」
「從這兩個資料幾乎都不可能查得出任何結果。」
湯米在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加入我們這個快樂的小家庭。湯米自認是麻省人,但他並不以此為榮。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他坐遍了新英格蘭地區的監獄。他是個職業小偷,我卻認為他該揀別的行業干,或許你也會這樣想。
這時候,我記起安迪當初是怎麼把五百美金偷渡進監獄的,於是我把這幾頁故事以同樣方法偷渡出去。為了保險起見,我很小心地重寫了提到齊華坦尼荷的那幾頁。因此即使這篇故事被搜出來,我得回去坐牢,警察也會到秘魯海邊一個叫拉思因楚德的小鎮去搜尋安迪。
麥德和其他人沒有一個敢笑。而安迪臉上始終沒有露出任何笑意。
「星期日在運動場上的探險?」我問道,站了起來。好一個傻念頭,不過……看見那一小塊石英,我也不禁稍稍心動了一下,我不知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和外面的世界有某種聯繫吧。你不會想到在運動場上會看到石英,石英應該是在奔流的小溪中撿到的東西。
「我說我只要求你給每位同事三罐啤酒,如果你也認為這樣公平的話,」安迪說,「我認為當一個人在春光明媚的戶外工作了一陣子時,如果有罐啤酒喝喝,他會覺得更像個人。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感激你的。」
你得記住,當年只要比偷東西、褻瀆或在安息日出門時忘了帶手帕擤鼻涕等過錯還嚴重些的罪名,都可能被判絞刑。至於上述這些過錯和其他輕罪的處罰,就是在那種地洞中關上三至六個月或者九個月。等你出來時,你會全身像魚肚一樣白,眼睛半瞎,牙齒動搖,腳上長滿真菌。
布魯克是在柯立芝還在當總統的時候,賭輸后失手殺了妻女而被關進來。他在一九五二年獲得假釋。像往常一樣,政府絕不會在他還對社會有一點用處的時候放他出去。當罹患關節炎的布魯克穿著波蘭西裝和法國皮鞋,蹣跚步出肖申克大門時,已經六十八歲高齡了。他一手拿著假釋文件,一手拿著灰狗長途汽車車票,邊走邊哭。幾十年來,肖申克已經變成他的整個世界,在布魯克眼中,牆外的世界實在太可怕了,就好像迷信的十五世紀水手面對著大西洋時一樣害怕。在獄中,布魯克是個重要人物,他是圖書館管理員,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如果他到外面的圖書館求職的話,不要說圖書館不會用他,他很可能連借書證都申請不到。我聽說他在一九五三年死於貧苦老人之家,比我估計的還多撐了半年。是呀,政府還蠻會報仇的:他們把他訓練得習慣了這個糞坑之後,又把他扔了出去。
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鋪著瀝青。我跟其他人一樣,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我不得不如此。東西已經裂開來啦,而在肖申克,永遠會有像哈力這類人,極樂意把它打斷。
正如我剛才所說,差不多四十年來,在肖申克監獄里,我有辦法幫你弄到任何東西。除了永遠名列前茅的香煙和酒等違禁品之外,我還有辦法弄到上千種其他東西,給這兒的人消磨時間。有些東西絕對合法,只是在這種地方不易取得,因為坐牢本該是一種懲罰。例如,有個傢伙強|暴了一個小女孩,還涉及幾十件暴露的案子。我給他找了三塊粉紅色的佛蒙特大理石,他雕了三座可愛的雕像,一個嬰兒、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還有一個蓄鬍子的年輕人,他稱這些雕像為「耶穌的三個不同時期」,現在這些雕像已經成為前任州長客廳中的擺設了。
安迪在一九四八年到肖申克時是三十歲,他屬於五短身材,長得白白凈凈,一頭棕發,雙手小而靈巧。他戴了一副金邊眼鏡,指甲永遠剪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我最記得的也是那雙手,一個男人給人這種印象還滿滑稽的,但這似乎正好總結了安迪這個人的特色,他的樣子老讓你覺得他似乎應該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他沒進來前,是波特蘭一家大銀行的信託部副總裁。在保守的銀行界,年紀輕輕就坐上這個位子,可說是前程似錦。尤其在新英格蘭這一帶,保守的風氣更是十倍于其他地方;除非你是個精神萎靡的禿頭中年人,不時整整西裝褲上的線條,唯恐不夠筆挺,否則很難得到當地人的信任,讓他們把錢存在你那裡。安迪是因為謀殺了老婆和她的情夫而被關進來的。
按照當時報紙的記載,安迪聽到他這麼說時,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整整六個星期的審判過程中,這是安迪不多見的情緒反應之一。
「她敢出賣我?」哈力粗著聲音問道,「出賣我?厲害的銀行家先生,除非我點頭,她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
總之,正如酒吧中播放的老歌歌詞:我的天,錢就這麼滾滾而來!諾頓一定非常同意清教徒的傳統觀念,只要檢查每個人的銀行賬戶,就知道誰是上帝最眷顧的子民。
在我所看過的監獄電影裏面,每當有人逃獄時,就會響起號角的哭號聲,但是在肖申克,從來沒有這回事。高亞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聯絡典獄長,第二件事是派人搜索整個監獄,第三件事則是打電話警告州警,可能有人越獄了。

我想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把名字刻在牆上,或是在後來貼美女海報的牆面上,刻幾行詩來鼓舞自己。哪曉得竟然發現這堵混凝土牆意外的鬆動,只刻了幾個字,便落下一大塊。我可以想象他躺在床上,手裡把玩著混凝土塊,看著這塊剝落的混凝土沉思。不要老想著自己一生都毀了,不要老想著自己怎麼會這麼倒霉。把那些全都忘掉,好好看看這塊混凝土吧!
我彷彿可以聽見安迪·杜佛尼正躲在某處竊笑不已。
於是安迪在一個凄風苦雨的日子去見諾頓,那天雲層很低,灰濛濛的牆上是灰濛濛的天。那天也是開始融雪的日子,監獄外田野間露出了無生氣的草地。
你問我,我改過自新了嗎?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改過自新,至少我不曉得那在監獄里代表了什麼意思,我認為那只是政客愛用的字眼,這個詞也許有一些其他的含意,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明白它的含意,但那是未來的事了……而監獄里的囚犯早就學會不要去多想未來。當年的我出身貧窮,但年輕英俊。我讓一個富家女珠胎暗結,她出身卡賓街的豪華宅邸,漂亮嬌縱、但老是悶悶不樂。她父親同意讓我們結婚,條件是我得在他的眼鏡公司工作,「靠自己的實力往上爬」。後來我發現,他真正的用意是要讓我隨時都在他的監控下,就像管著家裡豢養的不太聽話、還會咬人的貓狗一樣。我的怨恨經年累月,越積越深,終於出手造成了這種後果。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對不會重蹈覆轍,但我不確定這樣是否表示我已經痛改前非了。
但在這四年中,雖然他並沒有完全變得像其他人一樣,但的確變得沉默、內省,經常若有所思。又怎能怪他呢?不過總算稱了諾頓的心……至少有一陣子如此。
「閉嘴,你這鱒魚!」哈力說道,看也不看他,楊勒滿臉通紅,閉上嘴。有些警衛喊他鱒魚,因為他嘴唇肥厚,眼睛凸出。哈力盯著安迪看,「你就是那個殺掉老婆的聰明銀行家,我為何要相信像你這樣的聰明銀行家?你想要我跟你一樣嘗到鐵窗滋味嗎?你想害我,是不是?」
假釋委員替我在南波特蘭一家超級市場找了個「倉庫助理」的差事——也就是說,我成為年紀很大的跑腿夥計。你知道,會跑腿打雜的人基本上只有兩種,要不就是年紀很輕,要不就是年紀很大。但不管你屬於哪一種,從來沒有客人會正眼瞧你。如果你曾經在史布魯斯超市買過東西,我說不定還曾經幫你把買好的東西從手推車中拿出來,放到車上……但是,你得在一九七七年三四月間到那裡買東西才碰得到我,因為我只在那裡工作了一個多月。
「是的,先生。」
安迪從來不曾受到史特馬事件的牽連。一九五九年初,來了一個新的典獄長、新的副典獄長和新的警衛隊長。接下來八個月,安迪回復了普通囚犯的身份。也是在那段時期,諾曼登成了他的室友,然後一切又照舊。諾曼登搬出去后,安迪又再度享受到獨居的優惠。上面的人儘管換來換去,但非法勾當從未停息。
安迪說:「如果你把任何東西塞進我的嘴裏,你就會失掉那個東西。」
然後到了四月二十三日,即使我再活個五十八年,都永遠忘不了這一天。那是個宜人的星期六下午,我走著走著,在橋上垂釣的男孩告訴我,這條路叫老史密斯路。這時已近中午了,我打開帶來的午餐袋子,坐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吃起來。吃完后,小心把垃圾清理乾淨,這是爸爸在我和那個男孩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教我的規矩。
「先生,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柴士特告訴我們,十三年前那個在屋頂上毫無懼色地對抗哈力的安迪·杜佛尼,此時竟然語無倫次起來。
「你蹲下來一會兒。」他說。
哈力怔怔地望著安迪,好像被斧頭砍了一下那樣。「不會吧,免稅?」他說。
「是的,先生,你知道我聽到了。」
東邊是一堵厚牆,牆上有很多小得像縫隙的窗子,牆的另一邊就是第五區的牢房。西邊是辦公室和醫務室。肖申克從不像其他監獄一樣人滿為患。一九四八年時,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但任何時候,運動場上都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或打棒球、賭骰子、閑聊或暗中交易。星期天,場上人更多,像假日的鄉下……如果再加上幾個女人的話。
高亞不知又說了什麼,使得諾頓更加震怒。
親愛的雷德:
琳達離家出走後,他決定去找他們當面理論。在去昆丁家的路上,他又進鄉村俱樂部的酒吧喝了幾杯。他不記得曾經告訴酒保要他第二天看報紙,或對他說了什麼。他記得去便利商店中買啤酒,但沒有買擦碗布。「我為什麼要買擦碗布呢?」他反問。其中一家報紙報道,有三位女陪審員聆聽這些話后,感到不寒而慄。
儘管稍有疑慮,但有一件事說服安迪相信湯米的故事。布拉契絕不是臨時起意殺昆丁的,他稱昆丁為「有錢的討厭鬼」,他知道昆丁是個高爾夫球職業選手。在那一兩年九九藏書中,安迪和他老婆每個星期總會到鄉村俱樂部喝酒吃飯兩次,而且安迪發現太太出軌后,也經常獨自在那兒喝悶酒。鄉村俱樂部有個停靠小艇的碼頭,一九四七年有一陣子,那兒有個兼差的員工還蠻符合湯米對布拉契的描述。那個人長得很高大,頭幾乎全禿了,有一對深陷的綠眼睛。他瞪著你的時候,彷彿在打量你一般,會令你渾身不舒服。他沒有在那裡做多久,要不是自己辭職,就是負責管理碼頭的人開除了他。但是你不會輕易忘記像他那種人,他太顯眼了。
「他們沒有凍結你的財產嗎?」
安迪聳聳肩,「那你可以去問稅捐處,他們會免費告訴你同樣的事情,事實上,你不需要我來解說,你可以親自去調查。」
我現在身在布魯斯特旅館,再度成了逃犯——違反假釋條例是我的罪名。但是我猜,大概沒有警察會大費周章地設置路障,來逮捕這樣一個犯人吧——我在想,我現在該怎麼辦?
安迪在禁閉室關了二十天,這是他第二次關禁閉,也是他加入這個快樂家庭以來,第一次被諾頓在記錄簿上狠狠記上一筆。
「因此也就無法比對你手槍中的子彈,以及射入你太太和昆丁先生渾身是血的身體中的子彈了,是嗎?」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安迪說。老柴士特告訴我,安迪那時幾乎在尖叫了。「這是我的人生、我出去的機會,你看不出來嗎?你不會打個長途電話過去查問,至少查證一下湯米的說法嗎?我會付電話費的,我會——」
「當然可以,別緊張。」這時大家看到電影精彩處,開始拍手尖叫起來。
「大張的,」他說,沒看我。那晚他真是害臊得厲害,臉紅得像個想偷拿哥哥身份證去看香艷秀的孩子,「你有辦法弄到嗎?」
當然,還有時間這個因素。
「你對致命的東西很過敏嗎?」
「我很難過。」安迪冷靜淡漠地說,他說他曾經想過自殺,同時在九月八日去路易斯登鎮買了一把槍,他說這段話時,口氣好像在念購物單一樣。
崔門的聲音哀戚地飄過來。「聞起來像大便,哦!天哪!真的是大便,哇!是大便!我的天哪,我快吐了,哇……」然後可以清楚地聽到崔門把當天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了。
哈力是高個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一頭稀疏的紅髮。他很容易曬得紅彤彤的,喜歡大呼小叫。如果你的動作配合不上他要求的速度,他會用棍子猛敲你。在我們修屋頂的第三天,他在和另一個名叫麥德·安惠的警衛聊天。
想象有多少個夜晚,他清醒地躺在床頭貼著的海報下,思索著污水管的問題,心裏很清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手上的藍圖只能告訴他這條管子有多大和多長,但無法告訴他管子裏面會是什麼狀況——他能否一路爬過去,而不會窒息?裏面的老鼠是否又肥又大,會毫無懼色地攻擊他?藍圖更不會告訴他污水管的盡頭是什麼狀況。比安迪獲准假釋更滑稽的情況是:萬一安迪鑽進污水管,在黑暗和惡臭中幾乎不能呼吸地爬了五百碼后,卻發現盡頭是一堵厚實的鐵柵欄的話,哈,哈,不是太好笑了嗎!
「湯米已經不在這裏服刑了。」
「我認為你在撒謊。」哈力說,但他只是嘴硬,由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其實相信安迪的話。哈力醜陋的長臉上開始浮現些微激動,顯得十分古怪,在哈力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尤其可憎。他之所以激動,是因為看到了希望。
「好個幸運的龜兒子,」安迪說,「搞不好他為了討個吉利,整個口袋都裝滿了用來劃線的白灰粉呢。」
「免稅,」安迪說,「稅捐處一分錢也動不了。」
「懷抱著最好的希望,但預做最壞的打算——如此而已。捏造假名只是為了保存老本,只不過是在颶風來臨之前,先把古董字畫搬走罷了。但是我從來不曾料想到,這颶風……竟然會吹這麼久。」
如果不是認識安迪的話,我很可能就這麼做了,但一想到他花了那麼大的工夫,多年來很有耐性地用個小石錘在水泥上敲敲打打,只是為了換取自由,我就不禁感到慚愧,於是便打消那個念頭。或者你也可以說,他想重獲自由的理由比我豐富——他擁有一個新身份,他也有很多錢。但是你也知道,這麼說是不對的,因為他並不能確定新身份依然存在,如果他沒有辦法換個新身份,自然也拿不到那筆錢了。不,他追求的是那份單純的自由。如果我把得之不易的自由隨便拋棄,那無疑是當著安迪的面,唾棄他辛辛苦苦換回來的一切。
「不會,」安迪說,「不過你看起來也不像特別敏感的那種人。如果我真的想自殺,大概也不會找你談我心裏的苦悶。」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監獄人口慢慢增長,到了六十年代已有人口|爆炸之虞,因為當時美國大學生想嘗試吸大麻的人比比皆是,而美國的法律又罰得特別嚴。但安迪始終沒有室友,除了一度有一個高大沉默、名叫諾曼登的印第安人曾經短暫和他同房(跟所有進來這裏的印第安人一樣,他被稱為酋長),但諾曼登沒有住多久。不少長期犯認為安迪是個瘋子,但安迪只是微笑。他一個人住,他也喜歡那樣……正如他說,他們希望討他歡喜,因為他是個廉價勞動力。
安迪接替了布魯克的工作,他也幹了二十三年的圖書館管理員,他用對付哈力的方法,為圖書館爭取到他想要的東西。我看著他漸漸把這個原本只陳列《讀者文摘》叢書和《國家地理雜誌》的小房間(房間一直有種味道,因為直到一九二二年之前,這原本只是個放油漆的地方,從來也沒有空調),擴充成新英格蘭地區最好的監獄圖書館。
諾頓一把撕下海報來。「邪門玩意!」他吼道。
「也許你想越獄?在牆下挖地道?因為如果你——」
高亞不肯進去。
「但可能要好多年——」
安迪是從那根管子逃出去的。也許他知道污水管是通往離監獄五百碼外的一條小溪,因為很多地方都找得到監獄的藍圖,安迪一定想辦法看過藍圖。他是個講求方法的怪胎,他一定已經發現,整個監獄只有第五區的污水管還沒有接到新的廢水處理廠,而且他也知道,此時不逃,以後就沒機會,因為到了一九七五年八月,連我們這區的污水管都要接到新的廢水處理廠了。
不過,我真正想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安迪·杜佛尼的故事。但在我開始說安迪的故事之前,還得先說幾件關於我的事情,反正不會花太多工夫。
也有一些人在獄中「轉變」性傾向。現在流行的說法是,他們變成同性戀者,或是「出櫃」了。而這些男同性戀者大多數扮演女性的角色,而且大受歡迎。
總而言之,自從那天安迪談到墨西哥和彼得·斯蒂芬以後,我開始相信安迪有逃亡的念頭。我只能祈禱上帝,讓他謹慎行事,但是我不會把賭注押在他身上。典獄長諾頓特別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安迪不是普通囚犯。可以這麼說,他們之間有密不可分的工作關係。安迪很有頭腦,但也很有心,諾頓下定決心要利用他的頭腦,同時也擊潰他的心。
哈力站起來,麥德站起來,楊勒也站起來。哈力的臉漲得通紅。「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你到底還有幾根骨頭沒斷,你可以到醫務室去好好數一數。來吧,麥德!我們把這傢伙丟下去。」
我當然記得那個小鎮的名字,齊華坦尼荷,這名字太美了,令人忘不了。
「當然有人找過你啦,但你不肯,是嗎?」安迪說,「因為像我們這種人,我們知道在超凡入聖與無惡不作之間還有第三種選擇,這是所有成熟的成年人都會選擇的一條路。因此你會在得失之間求取平衡,兩害相權取其輕,儘力將善意放在面前。我猜,從你每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就可以判斷你做得好不好……又或者從你晚上都做些什麼夢來論斷。」
他繼續打磨從運動場上找到的石頭,但運動場變小了,因為其中一半的地在一九六二年鋪上了柏油。不過,看來他還是找了不少石頭來讓自己忙著。每當他琢磨好一塊石頭后,他會把它放在朝東的窗台上,他告訴我,他喜歡看著從泥土中找到的一塊塊片岩、石英、花崗岩、雲母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迪給這些石頭起名叫「千年三明治」,因為岩層是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甚至數千年才堆積而成的。
安迪陷入沉默。他是個聰明人,但如果你還嗅不出當中的各種交易條件的話,就真的太笨了。凱西門位於北邊的阿魯斯托庫縣,是個比較開放的監獄。那裡的犯人平常需要挖馬鈴薯,雖然工作辛苦,不過卻可以得到合理的報酬,而且如果他們願意的話,還可以到學校參加各種技能訓練。更重要的是,對像湯米這種有太太小孩的人,凱西門有一套休假制度,可以讓他在周末時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換言之,他可以和太太親熱,和小孩一起建造模型飛機,或者全家出外野餐。
於是安迪開始從頭說起。他先說明自己入獄的前因後果,然後再把湯米的話重複一遍。他也說出了湯米的名字,不過從後來事情的發展看來,這是不智之舉,但當時他又別無他法,如果沒有人證,別人怎麼可能相信你說的呢?
我的生意大部分是在運動場上做成的,這樁交易也不例外。我們的運動場很大,呈正方形,每邊長九十碼。北邊是外牆,兩端各有一個瞭望塔,上面站著武裝警衛,還佩著望遠鏡和鎮暴槍。大門在北面,卡車卸貨區則在南邊,肖申克監獄總共有五個卸貨區。在平常的工作日,肖申克是個忙碌的地方,不停有貨進出。我們有一間專造汽車牌照的工廠、一間大洗衣房。洗衣房除了洗燙監獄里所有床單衣物,還替一家醫院和老人院清洗床單衣物。此外還有一間大汽車修理廠,由犯人中的技工負責修理囚車和市政府、州政府的車子,不用說還有監獄工作人員的私人轎車,經常也可以看到假釋委員會的車停在那兒待修。
我猜我訝異得下巴落到胸口時,一定發出了「砰」的一聲,因為他笑了。
「你可以把鎚子插|進某人的腦袋中。」我評論道。
只有安迪沒喝,我說過他平常是不喝酒的。他蹲坐在陰涼的地方,雙手擱在膝蓋間搖晃,微微笑著,看著我們。驚人的是,竟然有這麼多人記得安迪這副樣子;更驚人的是,竟然有那麼多人說安迪對抗哈力的時候,他們也在現場鋪屋頂。我認為當天去工作的囚犯只有九個人或十個人,但是到了一九五五年,工作人員的人數至少已暴增到兩百人,也許還更多……如果你真的人家說什麼都信的話。
他們兩人合力抓住他,麥德在右,哈力在左,安迪沒有抵抗,眼睛一直盯住哈力紫脹的臉孔。
「是的,當然。所以,讓我們假設真有這麼一個布拉契存在,而且仍然關在羅德島監獄里。如果我們拿這件事去問他,他會有什麼反應?他難道會馬上跪下來,兩眼往上一翻說:『是我乾的!我乾的!判我無期徒刑吧!』」
「先生,是什麼?」
安迪以冷靜自若的眼神看著哈力,這已不只是三萬五千元的事情了,我們幾個都同意這點。我後來不斷在腦海中重播這段畫面,我很清楚,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角力,而且安迪步步進逼、強力推進的方式,就好像兩個人在比腕力的時候,強者硬把弱者的手腕壓在桌上的情形。哈力大可以向麥德點點頭,讓他把安迪扔下去,事後仍舊採納安迪的建議。
「齊華坦尼荷,」他說,輕輕吐出這幾個字,像是唱歌似的,「在墨西哥,距墨西哥三十七號公路和仆拉雅阿蘇約二十英里,距太平洋邊的阿卡波哥約一百英里的小鎮,你知道墨西哥人怎麼形容太平洋嗎?」
安迪供稱琳達當時表示她很高興安迪知道這件事,並說偷偷摸摸瞞著他約會,實在很不舒服,她要去雷諾城辦離婚。安迪回答,要他一起去雷諾,門兒都沒有,他們會先去地獄。琳達當晚即離家出走,到昆丁住處過夜,昆丁家就在高爾夫球場附近。第二天早上,為昆丁清掃洗衣的傭人發現他們兩人死在床上,每人各中四槍。
「他說他殺過人,殺過那些惹毛他的人,至少這是他說的,而我相信他的話,他看起來確實像會殺人。他實在太他媽的神經過敏、太緊張了,就像一把鋸掉了撞針的槍,隨時會發射出去。我認識一個傢伙,他有一把鋸掉撞針的警用手槍。這樣做沒什麼好處,純粹是無聊而已,因為手槍的扳機變得十分靈敏,只要他把音響開到最大聲,把槍放在喇叭箱上,很可能就會自動發射。布拉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無法說得更清楚了,總之我相信他轟過些什麼人。」
我看了很久,有幾分鐘,我甚至有點不敢去碰它們,實在是太美了。這裏極端缺乏美好的東西,而真正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人甚至不懷念這些美麗的東西。
「石頭。」諾頓悻悻道,把石頭嘩啦啦地統統從窗台上掃下來,高亞縮在一旁,噤若寒蟬。
我還記得安迪·杜佛尼第一次跟我接觸要東西的情形,往事歷歷在目,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不是他想要麗塔·海華絲的海報那次,那還是以後的事。一九四八年夏天,他跑來找我要別的東西。
我相信,安迪是在一九四九年開始他的計劃,不是托我買石錘時,而是托我買麗塔·海華絲的海報時。我告訴過你當時他似乎很著急,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興奮得不得了。那時我還以為他難為情,不願讓別人知道他想女人,特別是夢幻性感女神,但現在我才發現我想錯了,他的興奮是別有原因的。
「多謝!」我說,偷偷遞給他半包駱駝牌香煙。
諾頓冷冷一笑,「我認得他。」他說。
我差一點就把你們剛剛讀到的故事燒掉。他們會詳細搜查即將假釋的囚犯,就好像搜查新進犯人一樣仔細。我的「回憶錄」中所包含的爆炸性資料足以讓我再坐六到八年的牢,除此之外,裏面還記載了我猜測的安迪的去處。墨西哥警察將會很樂意和美國警方合作,而我不希望到頭來得犧牲安迪來換取自己的自由——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放棄這麼辛苦寫好的故事。
我並不是說這件事一定是安迪乾的,不過我知道他帶了五百元進來。他進來前在銀行工作,對於金錢能夠發揮的力量,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清楚。
我認識他將近三十年了,我可以告訴你,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自制力最強的一個。對他有利的事情,他一次只會透露一點點;對他不利的事更是守口如瓶。如果他心底暗藏了什麼秘密,那麼你永遠也無從得知。如果他決定自殺的話,他會等到所有事情都處理得乾淨利落,連字條都不留。如果他當年出庭時又哭又叫、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甚至對著檢察官大吼,我相信他不至於被判無期徒刑。即使判刑,也會在一九五四年就獲得假釋。但他說起自己的故事來,就像播放唱片似的,彷彿在告訴陪審團的人說:信不信由你。而他們壓根兒就不相信。
這段期間,安迪是諾頓的左右手和沉默的合伙人,而監獄圖書館就成了押在諾頓手中的人質。諾頓心知肚明,而且也充分利用這點。安迪說,諾頓最喜歡的格言就是,用一隻手洗凈另外一隻手的罪孽。於是,安迪提供諾頓各種有用的建議。我不敢說他親手打造諾頓的「外役監」計劃,但是我很確定他為那龜兒子處理各種錢財,提供有用的建議。錢越滾越多,而……好傢夥!圖書館也添購了新的汽車修理手冊、百科全書,以及準備升學考試的參考書,當然還有更多加德納和拉摩爾的小說。
我後來是從老柴士特口中知道的,他那天正在行政大樓為地板打蠟,事發當天他不必再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因為他可以把諾頓的咆哮聽得一清二楚。
當然這樣做需要花掉不少錢,不是依照外面的水準,不,監獄里屬於小規模經濟,你進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手上有張一塊錢鈔票,就跟外面的二十元一樣管用。我猜如果博格斯是這樣被暗算的,那麼某人可花了不少錢,可能給警衛十五塊錢,幾個打手則一人兩三塊錢。
「那就是你居然會相信這個故事。」
「總之,」諾頓故意提高聲調壓過他,「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好嗎?假定——只是假定——假定真有這麼一個叫布勞契的傢伙。」
這點很重要,哈力的胸部起伏著,然後他看了我們一眼,吼道:「該死!看什麼?干你們的活兒去!」他面向安迪,「你過來,給我聽好,如果你膽敢跟我耍什麼花樣,這禮拜還沒過完,你會發現自己在淋浴間追著腦袋跑。」
「他每晚都說個不停:他在哪裡長大的、他如何從孤兒院逃走、他干過什麼事,還有他搞過的女人、他贏過的撲克牌;我只有不動聲色地聽他說。我的臉雖然不怎麼樣,不過我並不想整形。」
「彼得·斯蒂芬鎖在波特蘭的銀行保險柜中,而安迪·杜佛尼則鎖在肖申克監獄的保險柜中,」他說,「真是一報還一報。而打開保險柜和開啟新生活的那把鑰匙則埋在巴克斯登牧草地的一大塊黑玻璃下面。反正已經跟你講了這麼多,雷德,我再告訴你一些其他事情好了。過去二十年來,我天天看報的時候,都特別注意巴克斯登有沒有任何工程在進行,我總在想,有一天我會看到報上說,那兒要建一座醫院或一條公路或一個購物中心,那麼我的新生活就要永遠埋在十英尺的水泥地下,或是隨著一堆廢土被倒入沼澤中。」
有一次韓利告訴我,在他服刑期間,他知道的企圖越獄案就有四百多件。在你點點頭往下讀之前,先停下來好好想一想。四百多次越獄嘗試!等於韓利在肖申克監獄服刑期間,每年平均有十二點九次企圖越獄事件。當然,大多數越獄行動都還蠻隨便的,結局不外乎某個鬼鬼祟祟的可憐蟲、糊塗蛋被警衛一把抓住,痛罵:「你以為你要上哪兒去呀,混蛋!」
「石頭?」我說。
「我會幫你列出所有需要的表格,表格在郵局裡都有得賣,我會幫你填好,你只要在上面簽字就行了。」
「小子,」哈力說,「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去撿起刷子,然後從這屋頂滾下去。」
「那你何不從頭說起呢?」典獄長說,大概用他「我們打開《聖經》第二十三詩篇一起讀吧」的聲音:「這樣會容易多了。」
說到這裏,我想先談談關於「姊妹」的一些事情。
安迪一直注意股市動態和稅法變動,因此儘管在監獄冷藏了一段時間,並未絲毫減損他的利用價值。他開始為圖書館爭取經費補助,他和那群姊妹之間的戰爭已經停火,警衛不再那麼認真地檢查他的牢房,他是個模範囚犯。
「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錢』這個字,」諾頓說,「不管在這個辦公室或任何地方都一樣,除非你想讓圖書館變回儲藏室,你懂嗎?」
在我所見過的高層人士中,諾頓是最下流的偽君子。獄中的非法勾當一直生意興隆,而諾頓更是花招百出。安迪對內幕一清二楚,由於我們這時候慢慢成了好朋友,所以他不時透露一些消息給我。安迪談起這些事情時,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半好玩、半厭惡的表情,好像他談的是一些掠奪成性的醜陋蟲子,它們的醜陋和貪婪,與其說可怕,不如說可笑。
我脫口而出說:「天哪,安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怎麼有辦法不發瘋呢?」
諾頓的目光落在琳達·朗斯黛的海報上。琳達雙手插|進后褲袋中,回眸一笑,上身穿了件露背的背心,皮膚晒成古銅色。身為浸信會教徒的諾頓看到這張海報一定很生氣,我看到他狠狠盯著海報,想起安迪曾經說過,他常覺得似乎可以一腳踩進去,和海報上的女孩在一起。
直到一九五五年,麗塔·海華絲的海報都一直掛在安迪的囚房內,然後換成了瑪麗蓮·夢露在電影《七年之癢》中的劇照,她站在地鐵通風口的鐵格蓋子上,暖風吹來,掀起她的裙子。瑪麗蓮·夢露一直霸佔牆面到一九六〇年,海報邊都快爛了,才換上珍·曼斯菲,珍是大胸脯,但只掛了一年,便換上一個英國明星,名字好像叫海莎·科特,我也不確定。到了一九六六年,又換上拉蔻兒·薇芝的海報。最後掛在上面的是個漂亮的搖滾歌星,名叫琳達·朗斯黛。
「你是怎麼辦到的?」安迪問道。
但晚上回到囚房時,我又感到自己像個犯人了,這整個主意似乎荒誕不經,去想象那一片碧海藍天和白色沙灘,不僅愚蠢,而且殘酷,這念頭好像魚鉤一樣拖住我的腦子。我就是無法像安迪那樣,披上自由的隱形外衣。那晚我睡著后,夢見牧草地中央有一大塊光滑的黑玻璃石頭,石頭的樣子好像鐵匠的鐵砧,我正在搖晃石頭,想拿出埋在下面的鑰匙,但石頭太大了,怎麼也動不了。
我沉吟良久,當時我想到的最大困難,居然不是我們不過是在監獄的小運動場上痴人說夢,還有武裝警衛居高臨下監視著我們。「我沒辦法,」我說,「我無法適應外面的世界。我已經變成所謂體制化的人了。在這兒,我是那個可以替你弄到東西的人,出去以後,如果你要海報、鎚子或什麼特別的唱片,只需查工商分類電話簿就可以了。在這裏,我就是那他媽的工商分類電話簿,出去了以後,我不知道要從何開始,或如何開始。」
現在輪到我了,我再也忍不住,這一整天——喔,不,過去這三十年來的壓抑終於爆發了,我開始大笑,笑得抑制不住,自從失去自由后,我還從未這麼開懷地笑過。我從來不曾期望困在灰牆中的我還能笑得這麼開心,真是過癮極了。
「不,我沒撒謊。當然你也不必相信我,你可以去請律師——」
我承認我常常有辦法弄到一些東西。
他告訴陪審團,十日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當晚發生的事只記得一些片段。其實早在那天下午,他就已經醉了:「喝下雙份的荷蘭勇氣。」他說。
「等我出去后,」安迪最後說,「我一定要去一個一年到頭都有陽光的地方。」他說話時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彷彿他還有一個月便要出去似的。「你知道我會上哪兒嗎,雷德?」
「不是這樣,先生。」
安迪和琳達於一九四七年初合買過保險,是嗎?是的。如果安迪無罪開釋,是否可以得到五萬元的保險理賠?是的。那麼他前往昆丁的屋子時,不是抱著殺人的打算?打算殺了自己的妻子和昆丁?不是。如果不是的話,那麼他認為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這個案子不像劫財害命。
「對,我知道。這中間還是有一條界線。有的人一點壞事都不做,他們是聖人,鴿子都會飛到他們肩膀上,在他們衣服上拉屎等等;還有另外一種極端是,有的人只要有錢,就無惡不作——走私槍械、販毒,什麼勾當都肯干。有沒有人找過你去殺人?」
「但——」
好了,這就是我的故事。我簡直無法相信,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竟然要花這麼多時間,寫滿這麼多頁。我收到明信片后,開始把整個故事寫下來,一直寫到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四日才停筆。我用掉三支鉛筆,還有一整本簿子。我小心藏起稿子,不過也沒有多少人認得出我鬼畫符的筆跡。
「照他所說,他至少搶過兩百個地方,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連有人放個響屁,都會使他像鞭炮般驚跳起來,但他發誓是真的。……聽著,雷德,我知道有的人聽說了一些事以後會編造故事,但是在我聽說這個叫昆丁的高爾夫球教練之前,我記得我就曾經想過,假如有一天布拉契潛入我家偷東西的話,我若事後才發現,就算是萬幸了。我真不敢想象,當他潛入一個女人的房間翻珠寶盒時,她若在睡夢中咳嗽一聲或翻個身,會有什麼後果?單單想到這件事,都令人不寒而慄。」
「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他不在監獄里,表示你沒有找到他?這樣你就覺得滿意了嗎?你最好找到他!因為我要把他逮到!你聽見了嗎?我要逮到他!」
而他對於第二個假設的反應一定是:管他的!或許他甚至把它當成一場遊戲。在他們發現之前,我可以挖得多深?監獄是個非常沉悶的地方,在早年,海報還沒貼好就在半夜遭到突擊檢查的可能性,說不定還為他的生活增添了些許趣味。
「齊華坦尼荷。我要在那裡經營一家小旅館。在海灘上蓋六間小屋,另外六間靠近公路。我會找個人駕船帶客人出海釣魚,釣到最大一條馬林魚的人還可以獲得獎盃,我會把他的照片放在大廳中,這不會是給全家老少住的那種旅館,而是專給來度蜜月的人住的……。」
「閉上你的鳥嘴!」哈力吼道,麥德閉嘴。哈力看了安迪一眼,「你剛才說什麼?」
他笑笑。「我想麻煩你幫我弄把敲石頭的鎚子。」
肯德里克斯告訴我,在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假釋聽證會上,反對安迪假釋的投票紀錄是七比〇,一九五八年是六比一,一九五九年又是七比〇,一九六〇年是五比二,以後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經過十六年後,他還在第五區的十四號牢房。到了一九七五年,他已經五十七歲了。他們很可能到一九八三年時,才會大發慈悲放了他。
所以我同意你的話,我這些舉動還真是愚蠢行為,毫無疑問。更何況對一個假釋犯來說,這趟旅行無疑是一大冒險,因為不少牧草地上都豎著「不許踐踏」的牌子。你要是誤踏進去一步,很可能吃不了兜著走。我真傻,但是花了二十七年的光陰在混凝土牆中敲敲打打,也同樣傻。不過既然我現在不再是監獄里那個什麼都弄得到手的萬事通,只是個跑腿打雜的人,有件事情做做,讓我暫時忘掉出獄后的新生活也好,而我的嗜好就是尋找安迪藏鑰匙的石頭。
「如果你被逮著了,你要說是你自己找到的。他們會關你三或四個星期的禁閉……還有,當然啰,你的玩具自然也會被沒收,還會在你的記錄上留下一個污點。但是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以後就甭想再和我做生意了,連一雙鞋帶或一包香煙都甭想我賣給你。我也會派人給你一點顏色瞧瞧。我不喜歡暴力,但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我可不能隨便給人擺了道兒,這樣我往後就混不下去了。」
我想你不難看出當安迪聽完湯米的故事後,為何有一點魂不守舍了,以及他為何要立刻求見典獄長。布拉契被判六至十二年徒刑,而湯米認識他已是四年前的事。當安迪在一九六三年聽見這事時,布拉契也許已經快出獄了……甚至已經出獄。安迪擔心的是,一方面布拉契有可能還在坐牢,另一方面,他也可能隨風而逝,不見蹤影。
我希望我能成功跨越美墨邊界。
那個時候,安迪已經調到圖書館,在一個叫布魯克的老囚犯手下工作。布魯克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便進圖書室工作,因為他受過大學教育,儘管布魯克在大學念的是畜牧系,不過反正在肖申克這種地方,大學生如鳳毛麟角,這跟乞丐沒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是同一道理。
「我已經幫了你一個忙,」諾頓平靜地說,「我查過羅德島監獄,他們確實曾經有個叫布拉契的犯人,但由於所謂的『暫時性假釋計劃』,他已經假釋出獄了,從此不見蹤影。這些自由派的瘋狂計劃簡直放任罪犯在街頭閑晃。」
「不管巧不巧,他們沒找到槍是事實,」安迪冷靜道,「但我要跟你,還有陪審團說明一件事:龐德路橋很靠近皇家河的出海口,那裡水流很急,槍也許被衝到海灣中了。」
「到了外面,我會應付不來的,安迪,我很清楚。」
起初,我根本不認為自己能適應外面的世界。我把監獄描繪成外面社會的縮影,但完全沒料到外面的世界變化竟然如此之大,人們走路和講話的速度都變快了,連說話都更大聲。
「那麼你聽到他告訴法庭,他們雖然找了三天,還是沒找到槍。是不是太巧了?」
大多數人對監獄中發生雞|奸早已見怪不怪了,或許只有一些新進犯人除外,尤其是那些不幸長得苗條俊秀、又缺乏警覺的年輕犯人。但是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也有幾百種不同的形式。有的人因為無法忍受無性的生活,因此在獄中轉而結交男人,免得自己發瘋。通常接下來原本是異性戀的兩個男人之間就會有某種安排,雖然我常常懷疑,當他們有朝一日回到妻子和女友身邊時,是否真能像自己所說的一樣恢復為異性戀者。
我說我知道,就在斯卡伯勒附近。
自我認識他以來,他一年只喝四次酒。每年他都會在生日前一個星期到運動場和我碰頭,然後在聖誕節前兩星期再碰頭一次。每次他都要我替他弄一瓶酒。跟其他犯人一樣,他拿在獄中做工賺的錢來買酒,另外再自掏腰包補足不夠的錢。一九六五年以前,肖申克的工資是每小時一毛錢,一九六五年起調升到每小時兩毛五分。我每瓶酒抽百分之十的傭金,因此你可以算一下,安迪·杜佛尼要在洗衣房中流多少汗,一年才喝得起四次酒。
他們饒你一命,但是卻奪走你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東西。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放你走,但是……聽著:我認識一個叫波頓的傢伙,他在牢房裡養了一隻鴿子。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三年,當他們放他出來走走時,他都帶著這隻鴿子。他叫鴿子「傑克」。波頓在出獄前一天,也放傑克自由,傑克立刻姿態漂亮地飛走了。但是在波頓離開我們這個快樂小家庭一個星期之後,有個朋友把我帶到運動場角落,波頓過去老愛在那裡晃來晃去。有隻小鳥像一堆臟床單般軟趴趴地癱在那裡,看起來餓壞了。我的朋友說:「那是不是傑克啊?」沒錯,是傑克,那隻鴿子像糞土一樣躺在那兒。
「我在這兒沒有敵人。」他靜靜地說。
「嗯,」安迪說,把煙蒂丟掉,「琳達和我有大約一萬四千元的積蓄,數目不大,但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大好前程擺在我們面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大笑,「起風時,我開始把倫勃朗的名畫移到沒有颶風的地方。所以我賣掉股票,像一般好公民一樣乖乖付稅,絲毫不敢有所隱瞞或抄捷徑。」
「你是說,你先射殺了昆丁?」
諾頓的臉先是變得如磚塊一般紅……然後顏色全部退去。「你現在回到禁閉室,再關個三十天,只准吃麵包和水,你的紀錄上再記一筆。進去后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膽敢停掉這一切的話,圖書館九-九-藏-書也要關門大吉,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圖書館恢復到你進來前的樣子,而且我會讓你的日子非常……非常難過。你休想再繼續一個人住在第五區的希爾頓飯店單人房,你休想繼續保存窗台上的石頭,警衛也不再保護你不受那些男同性戀的侵犯,你會失去一切,聽懂了嗎?」
但是安迪的心情沒有跌到谷底,也許因為他原本就不是棒球迷。雖然如此,他似乎感染了這種振奮的氣氛,而且這種感覺在紅襪隊輸掉最後一場球賽后,仍然沒有消失。他重新從衣櫃中拿出自由的隱形外衣,披在身上。
我想他一定把混凝土塊弄成很小的碎片,然後裝在袖子里運出去。
彼得·斯蒂芬
我想他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做什麼?」
接下來六個月,我甚少看見他。安迪有好一陣子都被單獨關在禁閉室里。
「轉走了,轉到哪裡?」
到了那天下午三點,安迪仍然在失蹤名單上。過了幾小時后,諾頓自己沖入第五區牢房。那天第五區所有犯人都被關在自己的牢房裡,被那些神色倉皇的獄卒盤問了一整天。我們的答案都一樣:我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就我所知,大家說的都是實話,我知道我沒說謊,我們只能說,昨晚所有的犯人回房時,安迪確實進了他的牢房,而且一小時后熄燈時,他也還在。
窗子是敞開的,不時傳來外面車子的喧囂聲,震耳欲聾,也挺嚇人的。我不斷看著窗子,確定上面沒有裝鐵柵欄。我晚上常常睡不好,因為儘管房租很便宜,這個床對我來說仍然太大,也太豪華了。我每天早上六點半便驚醒了,感到茫然和害怕。我常做噩夢,重獲自由的感覺就好像自由落體驟然下降一樣,讓人既害怕又興奮。
「所以,他闖進他們屋裡,兩個人被他吵醒,昆丁還給了他一些麻煩,他是這麼說的。我則認為,說不定那傢伙只不過開始打鼾。他還告訴我,昆丁和一個名律師的老婆鬼混,結果法院把那個律師送進了肖申克監獄。他說完后大笑不已。老天,當我終於可以出獄、離開那個牢房時,真是覺得謝天謝地。」
這麼多年來,最高明的越獄往往是即興之作。有的人是躺在一堆床單里混出去的。我剛進來時聽過很多這樣的案例,不過獄方逐漸不再讓囚犯有機可乘。
他走進安迪的囚房,到處查看。牢房裡還是安迪離開時的樣子,床上的被褥看起來不像有人睡過,石頭放在窗台上……不過並非所有的石頭都在,他帶走了最喜歡的幾顆石頭。
所以,可能他的褲腳還藏著不少花樣。你把暗袋裝滿要丟掉的小碎片,然後到處走動,手一直插在褲袋中,然後當你覺得很安全時,就趁人不注意猛拉暗袋。當然褲袋裡一定有一條很堅韌的線連到褲腳的暗袋。於是你一邊走動,口袋裡的碎片沙礫就在雙腳間傾瀉而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俘挖掘隧道逃跑時,就用過這招妙計。
高亞默默掏出手槍,槍柄對著諾頓,把槍交給他。他受夠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兩個小時,眼看就快超時工作三個小時。那天晚上,諾頓真是氣得發狂,彷彿安迪的叛逃終於揭開他長久以來不為人知的非理性的一面。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神經過敏的人,」湯米告訴我,「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干小偷的,至少不應該帶槍行竊。只要周遭有一點點聲音,他很可能就會跳到半空中,拔槍就射。有一天晚上,只不過因為有人在另一個牢房中,拿著鐵杯子刮他們牢房的鐵柵,他就差點勒死我。」
「為什麼?」安迪問,「你為什麼——」
我希望……
他一定曾經設想過這種情況。如果他確實費盡千辛萬苦爬出去,他有辦法換上平常人的衣服,逃離監獄附近而不被發現嗎?最後,假定他爬出了管子,在警報響起之前逃離肖申克,到了巴克斯登,找到了那塊石頭……結果發現底下空無一物呢?情況倒不一定像終於找到正確地點,卻發現那兒已矗立一幢高大的公寓,或變成超級市場的停車場這麼戲劇化;可能是一些喜歡尋寶的孩子看到了這塊火山岩玻璃,把它翻過來,看到保險箱鑰匙,把鑰匙和火山岩都帶回家當紀念品了;也可能十一月的獵人踢到那塊石頭,讓鑰匙露了出來,喜歡閃亮東西的松鼠或烏鴉把它叼走了;或是某年春|水暴漲,把那堵牆沖走了,連帶的鑰匙也流失了。總而言之,任何一種意外都可能發生。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至少有五百元,是他入獄時就帶進來的錢。每個人入獄時都要先經過一番檢查,他們會強迫你彎下腰來,然後仔細查看你的某個部位。不過那部位空間不少,有決心的人想瞞天過海還是有辦法,東西直往裡塞,表面上甚至看不出來,除非碰巧檢查你的那個人居然有心情戴上橡皮手套,往裡面猛掏。

他聽到典獄長的門打開后又關上,然後聽到典獄長說:「早安,杜佛尼,有什麼事嗎?」
安迪有很多時間可以研究這些牆。當囚門關上、燈也熄滅之後,除了那堵灰牆,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看。
「雷德,你知道,」他漫不經心地說,「在那樣的地方……我需要有人知道如何弄到我要的東西。」
「哦!對了!」檢察官諷刺地微笑道,「你把它扔進河裡了,是嗎?在九月九日的下午,扔進皇家河中。」
對安迪而言,幫助囚犯讀書已經成為例行公事,他協助湯米重新複習高中修過的科目(並不是很多),然後通過同等學力考試。同時他也指導湯米如何利用函授課程,把以前不及格或沒有修過的科目修完。
「不是在你值班的時候發生的?那是你自說自話,就我所知,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逃出去的,或怎麼逃出去的,或他是不是真的逃出去了。我不管,我限你在今天下午三點以前把他帶回我的辦公室,否則就有人要人頭落地了。我說到做到,我一向說到做到。」
「杜佛尼先生,那麼你有沒有進昆丁的屋子,把他們兩人給殺了?」他的律師吼道。
他勉強適應著和姊妹們周旋——但到了一九五〇年,這種事幾乎完全停止了。等一下我會詳細講述這部分。
後來,過了很久,安迪和我談話時,對那個店員為何作證說他買了擦碗布有一番推測,我覺得應該把他當時說的話約略記一記。「假定在他們到處尋找證人的時候,雷德,」安迪有一天在運動場對我說,「他們碰到這個賣啤酒給我的店員,當時已經過了三天,有關這個案子的種種發現,也已經在所有報紙上大肆渲染。或許五六個警察,再加上檢察官辦公室派來辦案的探員和助理,一起找上他。記憶其實是很主觀的事情。他們一開始可能只是問:『他有沒有可能買了四五條擦碗布?』然後再一步步進逼。如果有夠多的人一直要你記得某件事,那種說服力是很驚人的。」
他一面說,一面撿起一把小石頭,然後再一個個扔出去,看著石頭滾過棒球場的內野地帶。不久以後,這裏就會覆上一英尺白雪。
他說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而且從八月二十四日後,他常醉酒,他不是一個善飲的人。陪審團的人無法相信這麼一個冷靜自製、穿著筆挺雙排扣三件頭毛料西裝的年輕人,會為了太太和鎮上的高爾夫球教練有染而酗酒,但我相信,因為我有機會和他長久相處、仔細觀察他,而那六男六女的陪審團卻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還能弄到參考書和黃色書刊、會讓人發癢的粉末之類的惡作劇新奇玩意兒,甚至替被判長期徒刑的傢伙弄到太太或女朋友的內褲……我猜你也知道這些人究竟如何度過如刀割似的漫漫長夜了。這些東西並非免費的,有些東西代價不菲。但我絕不是光為錢來干這些事。金錢對我又有何用呢?我既無法擁有一輛凱迪拉克,更不能在二月天飛到牙買加去度兩個星期假。我這麼做的理由和市場一流肉販非新鮮肉品不賣的理由是一樣的,只是為了維持英名不墜罷了。只有兩種東西,我絕對不碰,一是槍械,一是毒品。我不願幫助任何人把自己或其他人殺掉。我心頭上的殺戮已夠多了,終我一生,我不想再干任何殺人的勾當。
我跟他說這宗生意沒問題,然後替他從同一家岩石和玉石店弄到了他要的東西。這次我只抽百分之十的服務費,沒多要他一分,因為我認為這種長七英寸、寬七英寸的正方形布墊沒啥危險。磨石布,真是的。
他一步一步慢慢來。他先在門邊放了個意見箱,很有耐性地篩選掉純粹開玩笑的提議,例如「請多買些黃色書刊」或「請訂購《逃亡的十堂課》」,然後整理出囚犯似乎認真需要的書籍。接著,他寫信給紐約主要的讀書俱樂部,請他們以特惠價寄來他們的精選圖書,並且得到文學協會和每月一書俱樂部的回應。他也發現肖申克的獄友很渴望得到有關休閑嗜好的資訊,例如,有關肥皂雕刻、木工、各種手工藝和單人牌戲的專業書,還有在各監獄都十分搶手的加德納和拉摩爾的小說,獄友們好像永遠看不厭有關法庭的書。還有,他還在借書櫃檯下藏了一箱比較辛辣的平裝書,儘管他出借時很小心,而且確保每一本書都準時歸還,不過這類新書幾乎每一本都很快就被翻爛了。
在這個案子里,安迪始終不曾抗議過檢察官的指控,包括安迪的太太琳達在一九四七年六月表示有意去學高爾夫球,她選了佛茂丘鄉村俱樂部的課程學了四個月,教練叫格林·昆丁,是一名職業高爾夫球手。結果沒有多久,琳達便和高爾夫球教練好上了,到了八月底,安迪聽說了這件事。於是安迪和琳達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十日下午大吵一架,爭論的導火線便是琳達的外遇。
有一陣子,我猜想在他挖到通道之後,挖掘的速度應該快很多,因為他只要讓敲下來的混凝土塊直接從通道掉落就行,不必像以前一樣把它敲碎后,再用我前面說過的瞞天過海之計,運出牢房丟掉。但由於他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相信他不敢這麼做。他或許認為,混凝土掉落的聲音會引起其他人懷疑。或是如果他當時正如我所猜想,已經曉得下面是污水管的話,他很可能會擔心落下的混凝土塊在他還未準備就緒以前,就把污水管打破,弄亂了監獄的排水系統,引起調查。不用多說,如此一來,就大難臨頭了。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點,否則是自找苦吃。」
「這不也很巧嗎?」
我只知道:自從這次挨打以後——博格斯斷了三根肋骨、眼睛出血、背部拉傷加上股骨脫臼,他不再找安迪的麻煩了,事實上,他再也不找任何人麻煩了。他就好像夏天刮大風一樣,雖然狂吹著,卻都是虛張聲勢。你可以說,他變成一個「軟弱」的姊妹。
「我是被控謀殺,雷德,我不是死掉!感謝上蒼,他們不能隨意凍結無辜者的財產,而且當時他們也還沒有以謀殺的罪名指控我。我的朋友吉米和我當時還有一點時間,我的損失還不小,匆匆忙忙地賣掉了所有的股票什麼的。不過當時我需要擔心的問題,比在股市小小失血要嚴重多了。」
於是就有了這群「姊妹」。
但是湯米聽到警笛聲后,只顧站在那兒發愣,張大嘴巴,下巴都要碰到胸口了,獃獃地瞪著查理。機器吐出的床單掉在地上,越積越多,吸幹了地上的髒水,而洗衣房的地面通常都很潮濕骯髒。工頭霍姆跑過來大聲咆哮,想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是湯米視若無睹,繼續和查理談話,彷彿打人無數的霍姆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溫文有禮地笑了起來。等到我三個星期後親眼見到了那把石錘時,我就明白他為什麼笑了。
對坐牢的人而言,時間是緩慢的,有時你甚至認為時間停擺了,但時間還是一點一滴地漸漸流逝。鄧納海在報紙頭條的醜聞聲浪中離開了肖申克。史特馬接替他的位子,此後六年,肖申克真是人間地獄。史特馬在位時,肖申克醫務室的床位和禁閉室的牢房永遠人滿為患。
「我知道,」安迪說,「但我會請個律師。」
「是的,先生。」
他和勃克一間間檢查,一個個數著,沒走多遠。「這間是誰住的?」高亞問值夜班的警衛。
安迪終於自由了,但這自由得來不易。
我說我不知道。
總之,如果你要我說,我描述的到底是普通人,還是在加油添醋地描繪一個彷彿沙礫中珍珠般的傳奇人物,我想答案是介乎兩者之間吧。反正我只知道安迪·杜佛尼不像我,也不像我入獄后見過的任何人。他把五百美金塞在肛|門裡,偷偷夾帶了進來,但似乎他同時也夾帶了其他東西進來——或許是對自己的價值深信不疑,或堅信自己終會獲得最後勝利……或只是一種自由的感覺,即使被關在這堵該死的灰牆之內,他仍然有一種發自內在的光芒。我知道,他只有一次失去了那樣的光芒,而那也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典獄長,裏面的味道實在很糟糕。」
一九六三年三月末或四月初的時候,安迪碰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告訴過你,安迪有一種大多數犯人(包括我在內)所缺乏的特質,是一種內心的寧靜,甚至是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認為漫長的噩夢終有一天會結束。隨便你怎麼形容好了,安迪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多數被判終身監禁的囚犯入獄一陣子以後,臉上都會有一種陰鬱絕望的神情,但安迪臉上卻從未出現過,直到一九六三年的暮冬。
「你告訴陪審團在八月二十四日到九月十日之間,你曾經想自殺。」
獻給拉斯和弗洛倫斯·多爾
安迪·杜佛尼也走上證人席為自己辯護,他很冷靜、鎮定、不帶感情地述說自己的故事。他說早在七月底就聽說了太太和昆丁密切來往的事。八月底他悲苦到受不了了,開始調查。一天傍晚,琳達上完高爾夫球課以後,原本說要到波特蘭購物,但他尾隨琳達和昆丁卻到了昆丁住的地方(媒體不可免俗地把這裏冠上「愛巢」二字)。他把車子停在附近,一直等昆丁駕車送琳達回俱樂部取車才離開,那是三小時以後的事了。
「我明白你在說什麼,但是我想你沒聽懂我的話。只要你把任何東西塞進我的嘴巴里,我就會把它咬斷。你可以把刀子插|進我的腦袋裡,不過你應該明白,當一個人腦部突然受到嚴重創傷時,他會同時撒尿拉屎……和大力咬下去。」
我剛滿二十歲就來到肖申克監獄。在這個快樂的小家庭中,我是少數肯痛痛快快承認自己幹了什麼的人。我犯了謀殺罪。我為大我三歲的太太投保了一筆數目龐大的壽險,然後在她父親送我們的結婚禮物——一輛雪佛蘭轎車的剎車上動了手腳。一切都正如我的計劃,只是沒料到她在半路上停下來載了鄰居太太和她的小兒子,他們正一起下城堡山進城去。結果剎車失靈,車速越來越快,衝過路邊樹叢,撞上了一座內戰紀念雕像的底座而轟然起火。旁觀者說,當時的車速一定超過每小時五十英里。
「有時候,」我說,「東西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到了我的手上。我無法解釋,除非因為我是愛爾蘭人。」
博格斯當時不在場,但從一九二二年起便在洗衣房當工頭的亨利·拜克告訴我,博格斯的四個朋友都在那兒。安迪起先手裡拿著一碗Hexlite,讓他們不敢靠近,他威脅著如果他們再走近一步,就要把催化劑往他們的眼睛丟過去。但是安迪往後退時,不小心跌倒了,結果他們就一擁而上。
「從那時候到你太太被殺的十七天里,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安迪的律師問他。
「善意。」我說著大笑起來,「安迪,我很清楚,一個人會在善意的路上慢慢走下地獄。」
安迪依舊神色自若地微笑著。他問史特馬,如果每年滴一滴水在堅硬的水泥塊上,持續滴上一百萬年,會怎麼樣?史特馬大笑,拍拍安迪的背,「你可活不了一百萬年,老兄,但如果你真能活這麼久,我相信到時候,你還是老樣子,臉上還是掛著同樣的微笑。你就繼續寫你的信吧,只要你自己付郵資,我會替你把信寄出去。」
一九七五年三月十二日。當警衛在早上六點半打開第五區牢房的大門時,所有犯人都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站到走廊上,排成兩列,牢門砰的一聲在他們身後關起。他們走到第五區大門時,會有兩個警衛站在門口數人頭,算完后便到餐廳去吃麥片、炒蛋和油膩的培根。
一九七五年,安迪從肖申克逃走了,他一直都沒被逮到,我相信他永遠也不會被逮到。事實上,我想,安迪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了,而一九七六年這一年,在墨西哥的齊華坦尼荷,有一個叫彼得·斯蒂芬的人正在經營一家小旅館。
「沒有,我沒有。」安迪回答。他說,到了午夜,他逐漸清醒過來,同時宿醉的感覺開始讓他不舒服。於是他決定回家,睡一覺后,第二天再像個大人般好好冷靜地想一想,「當我開車回家時,我開始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就讓她去雷諾辦離婚吧。」
「當你說你可以請個律師時,你確實不是在開玩笑,」我最後說,「有這麼多錢在手上,你連丹諾這種等級的名律師都請得起。你為什麼不請律師為你申冤呢?你很快就可以出獄呀?」
最後一項事實對安迪最不利。懷抱著政治熱情的檢察官做了慷慨激昂的開場白和結論。他說安迪·杜佛尼不只是個因為妻子不貞而熱血沸騰、急於報復的丈夫,如果是出於這樣的動機,我們雖然無法原諒,卻可以理解,但是他的報復手段實在太冷血了。想象一下!他連珠炮般對著陪審團說:每人各射了四槍,不是射完手槍里的六發子彈就算了,而是總共射了八槍。把原先槍膛里的子彈射完后,停下來,重新裝子彈,然後再一人補一槍!第二天,《波特蘭太陽報》以斗大標題怒吼著:給他四槍,她也四槍!
有一次我和諾曼登談到安迪。「好人一個,」諾曼登說。很難聽懂他的話,因為他有兔唇和齶裂,說話時稀里呼嚕的。「他是好人,從不亂開玩笑。我喜歡跟他住,但他不喜歡我跟他住,我看得出來。」他聳聳肩,「我很高興離開那兒。那牢房空氣太壞了,而且很冷。他不讓任何人隨便碰他的東西,那也沒關係。他人很好,從不亂開玩笑,但是空氣太壞了。」
「你要跟我說在這些人對付你的時候,你還有時間弄一個假身份?」我說,「還是在你受審的時候,一切已經都弄妥了——」
「杜佛尼,你已經浪費我五分鐘的時間了,不,七分鐘,我今天忙得很,我看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
「布拉契。」安迪連忙道。
於是他們把完全失控的安迪拖出去,他一路喊著:「這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你不懂嗎?我的人生——」
「我不會這樣跟你說,是我的朋友吉米幫我弄的,他是在我上訴被駁回以後開始辦的,直到一九五〇年春天,他都還保管著這些身份證件。」
「沒有,我已經說過了——」
發現海報後面另有文章,已經是當晚六點半的事了,距離發現安迪失蹤足足有十二小時,距離他真正逃亡的時間說不定有二十小時。
「你是說你開了你的普利茅斯牌新車跟隨你太太?」檢察官審問他。
這類人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像「公牛怪胎」或「牢房蘇茜」等等——最近流行的說法是「殺手皇后」,但在肖申克,大家總是稱他們為「姊妹」。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除了名稱不同之外,我猜其他沒有什麼不一樣。
他開車來到岔道,把車停在旁邊,靜靜地喝啤酒、抽煙。他看到昆丁家樓下的燈熄了,只剩下樓上一盞燈還亮著……再過了十五分鐘,那盞燈也熄了。他說他可以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說太平洋是沒有記憶的,所以我要到那兒去度我的餘生。雷德,在一個沒有記憶、溫暖的地方。」
現在,他除了要擔心壓在巴克斯登石頭下的那把鑰匙外,還得擔心某個力求表現的新警衛會掀開海報,發現這個偉大的工程,或是突然住進一個新室友,或是在這裏待了這麼多年以後,突然被調到其他監獄去。接下來八年中,他腦子裡一直得操心這麼多事情,我只能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換作是我,在所有事情都這麼不確定的情況下,我早就瘋了,但安迪卻繼續賭下去。
楊勒拔出槍來。我們其他人都瘋狂地埋頭鋪瀝青。大太陽底下,他們就要這麼幹了,哈力和麥德準備一人一邊把他丟下去。可怕的意外!編號八一四三三—SHNK的囚犯杜佛尼腳踩空了幾步,整個人從梯子上滑了下去。太慘了。
而錫德推著他的劃線機,不動聲色地從大門走出去,三英寸寬的白線一路從棒球場的本壘板一直畫到公路旁的水溝邊,他們後來發現劃線機翻倒在那裡。別問我他是怎麼出去的,他有六英尺兩英寸高,穿著囚衣,推著劃線機走過去時,還會揚起陣陣白灰,竟然就堂而皇之地從大門走出去了。只能說,大概因為正逢星期五下午,要下班的警衛因為即將下班太過興奮,而來換班的警衛又因為要來換班而太過沮喪,前者得意地把頭抬得高高的,後者則垂頭喪氣,視線始終沒離開過鞋尖……錫德就這麼趁隙逃跑了。
那麼,他要怎麼辦呢?我問你。他一定努力找一些事情來做,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噢,即使在監獄里,讓人分心的方法仍然很多。人類的潛能是無窮的,像我曾經告訴過你的,有個犯人雕刻了耶穌的三個時期,有的犯人收集錢幣,有的人集郵,還有人收集到三十五個國家的明信片。
他點點頭。我們都沉默下來。
後來安迪被關進第五區牢房。他畢業於緬因大學商學院,修過兩三門地質學的課,事實上,地質學成為他的一大嗜好,一定是因為非常合乎他極有耐性、一絲不苟的本性。一萬年的冰河期、百萬年的造山運動、千年床岩在地層底部相互擠壓。「壓力,」安迪有一次告訴我,「所有的地質學都是在研究壓力。」
「我告訴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了,雷德。巴克斯登鎮有一片很大的牧草地。你知道巴克斯登在哪裡吧?」
我試過在情人節設法為獄友弄到巧克力;在聖帕迪日為一個叫歐邁利的瘋狂愛爾蘭人弄到三杯麥當勞賣的那種綠色奶昔;我甚至還為二十個人放映過午夜場電影,片名分別是《深喉》和《瓊斯小姐體內的魔鬼》(這些都是色|情|片,他們一起湊錢租片子)……雖然我因為這些越軌行動被關了一周禁閉,但要維持「神通廣大」的英名,就必須冒這樣的風險。
高亞說:「你們全都閉嘴,否則今天一整天都待在這裏,不準出去。」
「嗯,」他最後說,「這是我聽過的最該死的故事。但告訴你最令我吃驚的是什麼吧,杜佛尼。」
「哈啰,雷德,」他喊道,「過來聊聊。」
你會說,這還真是愚蠢的行為。像巴克斯登這樣的鄉下地方,會有多少牧草地?五十?一百?說不定比這還要多。即使我真的找到了,也不見得認得出來,因為我可能沒有看到那塊黑色的火山岩玻璃,或更可能的情況是,安迪把那塊玻璃放進口袋裡帶走了。
他已經結婚,太太每周來探監一次。她認為如果湯米能夠完成高中學業,情況也許會逐漸好轉,她和三歲的兒子自然也會受益,因此她說服湯米繼續進修,於是湯米便開始定期造訪圖書館。
「你只需找個律師或銀行家幫你辦理饋贈手續,不過要花點手續費。」安迪說,「或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樂意免費幫你辦,只要你給我的每一位同事送三罐啤酒——」
「你那天晚上帶著你的點三八口徑手槍嗎?」
「安迪·杜佛尼。」守衛答道。立刻,整個日常作息都亂掉了。監獄里一片嘩然。
他變得更加嚴肅了,「你難道不覺得,這兒就是地獄嗎?肖申克就是地獄。他們販賣毒品,而我教他們如何處理販毒賺來的錢,但是我也藉機充實圖書館。我知道這兒至少有二十多個人因為利用圖書館的書來充實自己而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考試。也許他們出去后,從此可以脫離這些糞堆。一九五七年,當我們需要第二間圖書室時,我辦到了,因為他們需要討好我,我是個廉價勞動力,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易。」
我相信我說過,監獄里每個犯人都聲稱自己無辜。他們只是碰上了鐵石心腸的法官、無能的律師、警察的誣告,而成為受害者,再不然就是運氣實在太壞了。儘管他們手按《聖經》宣誓,但卻口是心非,像電視上的佈道家那樣信口開河而已。大多數囚犯都不是什麼好人,無論對自己或對別人,都沒什麼好處,他們最大的不幸,就是被生到這世上來。我在肖申克的那些年中,儘管許多人告訴我他們是無辜的,但我相信其中真正無辜的人不超過十個,安迪·杜佛尼就是其中之一。不過我是經過了很多年才相信他的無辜,如果一九四七到四八年間,波特蘭高等法院審判他的案子時我也是陪審團的一員,我想我也會投票贊成將他定罪。
如果我是安迪,我的第二個假設是:我終究會被逮到,然後關禁閉很長一段時間,記錄上也被畫一個大叉。畢竟,他們每個星期都會來做例行檢查,而且還有突擊檢查——通常都在晚上。他一定覺得他不可能挖太久,警衛遲早會查看麗塔·海華絲的海報後面有沒有磨尖的湯匙柄,或把大麻煙用膠帶貼在牆上。
諾頓的「外役監」計劃也製造了一些逃亡的機會。在大多數情況下,越獄的行動都是臨時起意,例如,趁警衛正在卡車旁喝水或幾個警衛熱烈討論球賽戰況時,把挖藍莓的工具一扔,就往樹叢里跑去。
但毫無疑問,只有兩條路可走。使勁活下去,或使勁找死。
我懂了。儘管這筆錢能帶來很大的好處,但安迪所有的錢都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如果他所投資的領域景氣突然變差,安迪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下跌,每天盯著報上的股票和債券版,我覺得這真是一種折磨人的生活。
「你說那個高爾夫球教練叫什麼名字?」
「凱西門監獄。」
「想想看,很多人常常惋惜,假如他們在一九五〇年就懂得投資這個那個就好了,而彼得·斯蒂芬正是把錢投資在其中的兩三個項目。如果我不是被關在這裏,我早就有七八百萬的身價了,可以開著勞斯萊斯汽車……說不定還有嚴重的胃潰瘍。」
「是要好多年,但也許沒有諾頓認為的那麼久,我等不了那麼久,我一直想著齊華坦尼荷和我的小旅館,現在我對生命的要求僅止於此了,雷德,這應該不算非分的要求吧。我根本沒有殺格林·昆丁,也沒殺我太太。一家小旅館……不算奢求吧!我可以游游泳、晒晒太陽,睡在一間可以敞開窗子的房間……這不是非分的要求。」
那人喊道:「我操你老婆。」
「我懂,你不用擔心。」
「我說不要管它。」諾頓叫道。
初進監獄的人起初都難以適應這種失去自由的生活,他們會得一種囚犯熱,有些人甚至得被拖進醫務室施打鎮靜劑。常會聽到新進犯人猛力敲打鐵柵欄,大吼大叫著要出去,喊叫聲沒有持續多久,就會響起其他犯人的唱和聲:「鮮魚來了,鮮魚來了,嘿,小小的鮮魚,今天有鮮魚進來了!」
就好像外面有一些你永遠可以買通的誠實政客一樣,監獄里也有一些誠實的警衛,如果你很懂得看人,手頭上也有一些錢可以撒的話,我猜你確實有可能買通幾個警衛,他們故意放水,眼睛注視著其他地方,讓你有機會逃脫。過去不是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但是安迪沒有辦法這麼做,因為正如我剛才所說,諾頓緊緊盯著他,安迪知道這點,獄卒也都知道這點。
隔三差五,安迪會把石雕作品送人,好騰出地方來容納新琢磨好的石頭。他最常送我石頭,包括那雙袖扣一樣的石頭,我就有五個,其中有一塊好像一個人在擲標槍的雲母石,是很小心雕刻出來的。我到現在還保存著這些石頭,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每當我看見這些石頭時,總會想到如果一個人懂得利用時間的話(即使每一次只有一點點時間),一點一滴累積起來,能做出多少事情。
「不,先生,」安迪急道,「不是這樣的,因為——」
諾頓暴跳如雷。
「什麼?」
「我為你感到難過。」
我懷疑他一開始真的有什麼具體的越獄計劃或抱了什麼希望,或許他以為這堵十英尺厚的牆裡面紮實地填滿了混凝土,或即使成功地把牆挖通了,也只能逃到三十英尺外的運動場上。但是,就像我說的,我不認為安迪很擔心這個問題,因為他一定會這麼想:我每七年才能前進一英尺,因此可能要花七十年才能把這堵牆挖通,到時候我已經一百零一歲了。
接下來那個星期日,安迪在運動場上又走向我。他的樣子慘不忍睹,下嘴唇腫得像香腸,右眼也腫得張不開,臉頰有一連串刮傷。他又跟那些「姊妹」起衝突了,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多謝你的工具。」他說,說完便走了。
安迪狠狠反擊,而且把那個叫博格斯·戴蒙德的大塊頭嘴唇給打裂了,警衛及時衝進來,才制止住雙方進一步的動作,但博格斯發誓非逮到安迪不可,他果然說到做到。
勃克叫道:「閉嘴,否則我會要你好看。」
安迪繼續說:「但是還有一種更強大的說服力,我想至少不無這個可能,也就是他說服自己相信他真的賣了擦碗布給我。這個案子是眾所矚目的焦點。記者紛紛採訪他,他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當然更威風的是,他像明星般出現在法庭上。我並不是說,他故意編造故事或作偽證。我覺得有可能他通過了測謊,或用他媽媽神聖之名發過誓,說我確實買了擦碗布,但是……記憶仍然可能是他媽的非常主觀的事情。我只知道:雖然連我的律師也認為我所說的有一半都是謊話,但他也不相信擦碗布的部分。這件事太瘋狂了,我那時已經爛醉如泥了,怎麼還會想到把槍包九九藏書起來滅音呢?如果真的是我殺的,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
還有,你也許會覺得我描述的是個傳奇人物,而不是普通人,我不得不承認這多少是事實。對我們這些認識安迪多年的終身犯而言,安迪的確帶著點傳奇魔幻的色彩,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監獄里流傳的故事,包括他拒絕向博格斯屈服、不斷抵抗其他姊妹,甚至弄到圖書館工作的過程,都帶著傳奇色彩。但是有一個很大的差別是,最後這件事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敢以我媽媽的名字發誓,我說的話句句屬實。殺人犯的誓言或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請相信我:我絕不說謊。
崔門的聲音從洞中傳出來,聽起來有種空洞和死亡的感覺。「典獄長,裏面味道很難聞。」
「不,我們不知道他關了多久,但湯米說他一向表現很差,我想他很有可能還在獄中。即使他被放出來,監獄一定會留下他的地址、他親人的名字——」
我不是很確定——但是我可以猜一猜。
「然後你又殺了她的情夫。」
「好吧,布拉契,就說他是湯米在羅德島監獄的牢友。非常可能他已經出獄了,很好。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和湯米關在一起時,已經坐了多久的牢?只知道他應該坐上六至十二年。」
「單獨關禁閉,」諾頓說,大概一邊說一邊摸著他的三十年紀念襟章,「只給水和麵包。」
只要諾頓還繼續審核「外役監」名單,就沒有人會提名安迪參加「外役監」計劃,而安迪也不像錫德,他絕不會那麼隨隨便便地展開逃亡行動。
我問過他那些海報對他有什麼意義?他給了我奇怪和驚訝的一瞥,「怎麼?它們對我的意義跟其他犯人一樣呀!我想是代表自由吧。看著那些美麗的女人,你覺得好像幾乎可以……不是真的可以,但幾乎可以……穿過海報,和她們在一起。一種自由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最喜歡拉蔻兒·薇芝那張,不僅僅是她,而是她站立的海灘,她好像是在墨西哥的海邊。在那種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可以聽到自己內心的思緒。你曾經對一張照片產生過那樣的感覺嗎?覺得你幾乎可以一腳踩進去的感覺?」
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我告訴你的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的——某人看到某件事以後告訴我,而我再告訴你。在某些情況下,我已經把這些經過四五手傳播后的故事簡化了許多。不過在這裏,生活就是如此。這裏的確有個秘密情報網,如果你要保持消息靈通,就得運用這個情報網。當然,你得懂得去蕪存菁,知道怎麼從一大堆謊言、謠傳和子虛烏有的幻想中,挑出真正有用的消息。
他在一九五四年開始寫信給州議會。史特馬那時已當上典獄長,他老愛擺出一副安迪只不過是只吉祥物的樣子,經常在圖書館里和安迪瞎扯,有時還摟著安迪的肩膀,跟他開玩笑。但是他誰也騙不了,安迪可不是任何人的吉祥物。
啊,我的商品目錄可說是無所不包,因此當安迪·杜佛尼在一九四九年來找我,問我能否把麗塔·海華絲弄進監獄時,我說沒問題。確實沒有任何問題。
他聳聳肩,改變話題,「明年是你的大日子了。」
「如果你有個好律師,就可以把湯米這小子從凱西門弄出來,不管他願不願意。」我說,開始得意忘形起來。「你可以要求重新開庭,雇私家偵探去找布拉契,把諾頓扳倒,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諾頓說:「依我看來,很明顯那個年輕的湯米對你印象太好了,他聽過你的故事,很自然的就很想……為了鼓舞你的心情,比方說,這是很自然的。他太年輕了,也不算聰明,他根本不知道這麼說了會對你產生什麼影響。我現在建議你——」
我會把我所知道的和我猜想的全都告訴你,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不是嗎?
那是一件怪事。六月初的一個早上,博格斯沒出來吃早飯,他們發現他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中。他沒說是誰乾的,或是怎麼發生的,但是干我這一行,我很清楚你幾乎可以買通監獄警衛去做任何事情,只要不是要他們為囚犯帶槍進來就好。那時他們的薪水不高,就是現在也不高,而且當時沒有電動門鎖,沒有閉路電視或中央系統可以監控整個監獄。在一九四八年,每個囚區都有單獨的門禁和警衛,賄賂警衛讓兩三個人混進來很容易,是啊,甚至進到博格斯的牢房中,都有可能。
有六個警衛監督我們,全是老經驗的警衛。對他們而言,那個星期簡直像度假一樣,比起在洗衣房或打造車牌的工廠中汗如雨下,又或者是站著看管一群囚犯做工掃地,他們現在正在陽光下享受正常人的五月假期,坐在那兒,背靠著欄杆,大擺龍門陣。
結果,一九四八年二月的那個晚上,博格斯沒敢放任何東西到安迪嘴巴里,盧斯特也沒有,就我所知,以後也沒有任何人敢這麼做。他們三個人結結實實把安迪打了一頓,差那麼一點點就把他打死;而四個人都關了一陣子禁閉。安迪和盧斯特還先被送到監獄的醫務室療傷。
路易斯登鎮一家當鋪的夥計作證說,他在案發兩天前賣了一支點三八口徑、有六發子彈的警用手槍給安迪·杜佛尼。鄉村俱樂部的酒保作證說九月十日晚上七點左右,安迪到酒吧來喝酒,在二十分鐘內喝了三杯烈性威士忌酒,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時,他告訴酒保要去昆丁家,並說欲知後事如何,明天看報紙就知道了。還有一個距離昆丁家一英里遠的便利商店店員告訴法庭,安迪·杜佛尼在當晚八點四十五分左右去過他的店。他買了香煙、三夸脫啤酒,還有一些擦碗布。法醫證明昆丁和琳達是在晚上大約十一點到凌晨兩點之間遇害的。檢察官派出的探員作證時表示,昆丁家七十碼外的地方有個岔道,九月十一日下午,他們在岔道附近找到三樣物證:兩個空啤酒瓶(上面有被告的指紋)、十二根煙蒂(是被告抽的牌子),以及輪胎痕迹(正是被告一九四七年出廠的普利茅斯牌車子的車胎印子)。
距離牆端還有四分之一的路時,我看見那塊大石頭了。一點也不錯,烏黑的玻璃,光亮得像緞子一樣,是一塊不該出現在緬因州牧草地的石頭,我獃獃地看了很久,有種想哭的感覺。松鼠跟在我後面,依然嘮嘮叨叨。我的心則怦怦跳個不停。
在昆丁住處的客廳里,有四條擦碗布被扔在沙發上,上面有彈孔和火藥灼燒過的痕迹。警探的推論是,兇手把擦碗布包在槍口上來消音(安迪的律師對探員擅自推論提出強烈抗議)。
如果我是他,外面那把鑰匙會使我痛苦萬分,徹夜難眠。巴克斯登距離肖申克不到三十英里,卻可望而不可及。
於是諾頓親自來查房,用他那一對藍眼睛狠狠瞪著我們,在他的注視下,牢籠的鐵柵欄彷彿快冒出火星了。他的眼神流露著懷疑,也許他真的認為我們都是共犯。
很諷刺的是,還有一件事,我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慄,就是萬一安迪獲得假釋的話,怎麼辦?你能想象嗎?獲得假釋的囚犯在出獄前三天,會被送到另一個地方,接受完整的體檢和技能測驗。在這三天之中,他的牢房會被徹底清掃一遍,如此一來他的假釋不但會成泡影,而且換來的是長時間單獨監禁在禁閉室,再加上更長的刑期……但換到不同的牢房服刑。
「昆丁,」查理回答,一臉困惑沮喪的樣子。他事後說,湯米的臉色好像戰敗投降時豎起的白旗一樣。「好像是格林·昆丁——之類的。」
回到自己房間以後,我才打開信來讀,樓梯口飄來陣陣老人煮晚餐的香味——不外乎是些粉面類的食物,美國每個低收入的老人家晚上幾乎都吃這些東西。
所以,我經常搭便車來到巴克斯登,走在路上,聽著鳥叫,看著潺潺流水,查看融雪后露出的空瓶子——全都是無法退瓶、沒用的瓶子。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比起我入獄之前,現在的世界似乎變得揮霍無度——然後繼續尋找那片牧草地。
好吧!各位親朋好友,結果他指的是我。他們把我一路拖到禁閉室去,我在那兒單獨監禁了十五天,儘管長日漫漫,但我並不感到無聊,我經常會想起那個不太聰明的可憐鬼崔門大喊「是大便」的聲音,然後又想到安迪正開著新車、西裝筆挺地直奔南方,就忍不住又開懷大笑起來。在那十五天里,我笑口常開,或許是因為我的心已經飛到安迪那裡。安迪·杜佛尼曾經在糞坑中掙扎著前進,但是他出污泥而不染,清清白白地從另外一端爬出來,奔向蔚藍的太平洋。
以上是我所知道的經過;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的想法。或許我在細節部分說得不盡正確,不過我敢打賭,就事情的大概應該八九不離十。因為安迪這樣的人會採用的辦法不出這一兩種。每當我思索這件事時,我總會想起那個瘋瘋癲癲的印第安人諾曼登所說的話。諾曼登在與安迪同住八個月後說:「他是好人。我很高興離開那兒。那牢房空氣太壞了,而且很冷。他不讓任何人隨便碰他的東西,那也沒關係。他人很好,從不亂開玩笑,但是空氣太壞了。」可憐的諾曼登,他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知道的時間也更早。安迪足足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才設法讓諾曼登轉到其他牢房,恢復單獨監禁。如果不是諾曼登和他同住了八個月,我相信早在尼克鬆辭職前,安迪就逃之夭夭了。
所以,安迪的服務就更重要了。他們把安迪調離洗衣房,讓他在圖書館工作,但是如果你換個角度來看,他們其實從來不曾把他調開過,只不過安迪過去洗的是臟床單,如今洗的是黑錢罷了。他把這筆非法收入全換成了股票、債券、公債等。
我曾經和當天也在現場的幾個人談過——包括馬丁、聖皮耶和波恩謝——當時我們都看到同樣的事情,有同樣的感覺。突然之間,就變成安迪佔上風了。哈力腰間插著槍,手上拿著警棍,後面站著老友史特馬,還有整個監獄的管理當局在背後撐腰,但是突然之間,在亮麗的金色陽光下,這一切都不算什麼。我感到心臟快跳出來了,自從一九三八年,囚車載著我和其他四個人穿過肖申克的大門,我走出囚車踏上運動場以來,還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有個機靈鬼猜測,安迪可能是從鑰匙孔鑽出去了,結果這句話為他招惹來四天的單獨監禁,這些警衛全都綳得很緊。
我猜美國每個州立監獄和聯邦監獄里,都有像我這樣的一號人物,不論什麼東西,我都能為你弄到手。無論是高級香煙或大麻(如果你偏好此道的話),或弄瓶白蘭地來慶祝兒子或女兒高中畢業,總之差不多任何東西……我的意思是說,只要在合理範圍內,我是有求必應;可是很多情況不一定都合情合理的。
「好吧,」他的聲音透著失望,好像希望我馬上就能從口袋裡掏一張出來給他,「多少錢?」
他點點頭走開了。三天後,趁早上洗衣服的休息空檔,他走向我。他沒跟我說話,甚至沒看我,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手法就像魔術師玩撲克牌戲法一樣利落。這傢伙學得很快。我給他弄了一把鎚子,正是他形容的尺寸和樣子。這把鎚子在我的牢房中藏了一個晚上,這種鎚子不像逃亡工具,我猜如果想用這樣一把鎚子挖地道逃出去,大約要六百年,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萬一把這玩意插在某人的腦袋中,他就再也別想聽電台播放的流行歌了,而安迪一向跟那些同性戀處不好,我希望他們並非他真正想錘的對象。
「我相信你已經聽過明徹警官的證詞了吧?」明徹帶人去搜索龐德路橋一帶的水域,安迪說他把槍從那兒扔到河裡,但警方沒找到。
為我喝一杯,同時好好考慮一下。我會一直留意你的情況。記住,「希望」是個好東西,也許是世間最好的東西,好東西永遠不會消逝的。我希望這封信會找到你,而且找到你的時候,你過得很好。
「我懂。」安迪輕輕地說。
那時我們換了一個典獄長,名叫山姆·諾頓。假如馬瑟父子有機會認識諾頓,一定會覺得十分投契,從來沒有人看過諾頓臉上綻開笑容。他是浸信會基督復臨教會三十年的老教徒,有一個教會發的襟章。他自從成為這個快樂小家庭的大家長以後,最大的創新措施就是讓每個新進犯人都拿到一本《聖經·新約》。在他桌上有個小紀念盤,柚木上嵌的金字寫著:「基督是我的救主」,牆上還掛了一幅他太太的刺繡作品,上面綉著:「主的審判就要來臨。」這些字使我們大多數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我們都覺得審判日早已來到,而且我們也都願意作證:岩石無法讓我們藏身,枯樹也不會提供我們遮蔽。他每次訓話都引用《聖經》。每次碰到這種人的時候,我建議你最好臉上保持笑容,用雙手護住下體。
我沒有辦法描述當時的情況,因為我這體制化的人還活在監獄的體制中,而且預計還要過好幾年的牢獄生活。
他的沉鬱到了一九六七年職業棒球世界大賽時改變了。那是夢幻的一年,波士頓紅襪隊不再排第九名敬陪末座,而是正如拉斯維加斯賭盤所預測,贏得美國聯盟冠軍寶座。在他們贏得勝利的一剎那,整個監獄為之沸騰。大家似乎有個傻念頭,覺得如果連紅襪隊都能起死回生,或許其他人也可以。我現在沒辦法把那種感覺解釋清楚,就好像披頭士迷也無法解釋他們的瘋狂一樣。但這是很真實的感覺。當紅襪隊一步步邁向世界大賽總冠軍寶座時,監獄里每個收音機都在收聽轉播。當紅襪隊在聖路易的冠軍爭奪戰中連輸兩場的時候,監獄里一片愁雲慘霧;當皮特洛切里演出再見接殺時,所有人歡欣雀躍,簡直快把屋頂掀掉了;但最後在世界大賽最關鍵的第七戰,當倫伯格吃下敗投、紅襪隊功虧一簣、冠軍夢碎時,大家的心情都跌到谷底。唯有諾頓可能在一旁幸災樂禍,那個龜兒子,他喜歡監獄里的人整天灰頭土臉。
你會問,難道這一切全因為安迪告訴哈力那筆意外之財該如何節稅嗎?答案是:對……也不對。或許你自己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高亞嘴裏咕噥了幾句。
那是一九六三年二月的事,放出禁閉室以後,湯米又去問了六七個老犯人,聽到的故事都差不多。我也是被問的人之一,但是當我問他為何關心這事時,他只是不搭腔。
安迪抬頭看著博格斯,臉上帶著慣有的微笑,厄尼描述,彷彿他們三個人只是在和他討論股票與債券,彷彿他還像在銀行上班一樣,身上穿著三件頭西裝,而不是跪在洗衣房的臟地板上,褲子退到腳踝處,大腿間流著血。
沒有人會在這種洞中住太久,三十個月已經算很厲害了。據我所知,在這種坑中待得最久、還能活著出來的是一個十四歲的精神病患者,他用一塊生鏽的金屬片把同學的命|根|子給剁了。他在洞內待了七年,不過當然是因為他還年輕力壯。
安迪孤獨地經歷了這些事情,就像他在那段日子里,孤零零地經歷了其他所有事情一樣。他一定就像之前許多人那樣,得到了這個結論:要對付這群姊妹只有兩種方法,要不就是力拚之後不敵,要不就是從一開始就認了。
楊勒說:「他以前在銀行工作,我想他也許——」
第二次則發生在洗衣房後面。多年來,那條狹長骯髒的通道發生了不少事情,警衛全都知道,卻放任不管。那裡很暗,散置著一袋袋洗衣劑、漂白劑和一桶桶Hexlite催化劑,如果你的手是乾的,碰到也不會怎麼樣,但是如果弄濕了,這些化學藥劑就會像電池的酸液一樣害你送命。監獄的警衛都不喜歡來這裏,也警誡新人不要到這兒來,因為如果被囚犯困在這個地方,你可沒有後退之路,連搏鬥的空間都不夠。
「像這樣一個玩意兒,要多少錢?」我問,我開始享受他安靜低調的態度。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度過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你會極端厭倦那些愛大聲咆哮、好吹牛、還有大嘴巴的人。所以,可以這麼說,我從初次見面就很喜歡安迪。
「先生,不對,我沒有。」安迪冷靜地說。
「警衛!警衛!把這個人拉出去!」
其中有個警衛名叫拜倫·哈力,他在肖申克的時間比我還長,事實上,比此前兩任典獄長加起來的任期還長。一九五〇年的時候,典獄長是個叫喬治·鄧納海的北方佬,他拿了個獄政學的學位。就我所知,除了任命他的那些人之外,沒有人喜歡他。我聽說他只對三件事有興趣:第一是收集統計資料來編他的書(這本書後來由一家叫「粉輕鬆」的小出版社出版,很可能是他自費出版的),其次是關心每年九月哪個球隊贏得監獄棒球聯誼賽冠軍,第三是推動緬因州通過死刑法。他在一九五三年被革職了,因為他在監獄的汽車修理廠中經營地下修車服務,並且和哈力以及史特馬分紅。哈力和史特馬因為經驗老到,知道如何不留把柄,但鄧納海便得走人。沒有人因為鄧納海走人而感到難過,但也沒有人真的高興看見史特馬坐上他的位子。史特馬五短身材,一雙冷冰冰的棕色眼睛,臉上永遠帶著一種痛苦的微笑,就好像他已經憋不住了、非上廁所不可、卻又拉不出來的表情。在史特馬任期內,肖申克酷刑不斷,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相信監獄東邊的灌木林中,可能發生過五六次月夜中掩埋屍體的事情。鄧納海不是好人,但史特馬更是個殘忍冷血的卑鄙小人。
「我連高中文憑都沒有。」
也許你很好奇,監獄管理當局知道有黑市存在嗎?當然知道啰。他們可能跟我一樣清楚我的生意,但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知道整個監獄就像個大壓力鍋,必須有地方透透氣。他們偶爾會來次突擊檢查,我一年總要被關上兩三次禁閉,不過像海報這種東西,他們看了眨眨眼便算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嘛。當某個囚犯的牢房裡出現了一張麗塔·海華絲的大張海報時,他們會假定大概是親戚朋友寄來的。當然事實上親友寄到監獄的包裹一律都會打開檢查,然後登記到清單上,但如果是像麗塔·海華絲或艾娃·嘉娜這種完全無害的性感美女海報,誰又會回去重新審閱那張清單呢?當你生活在壓力鍋中時,你得學會如何生存,也學會放別人一條生路,否則會有人在你的喉嚨上劃開一道口子。你得學會體諒。

「平常是加百分之十,不過我必須把危險物品的價格再提高一點。你要的東西比較不那麼容易弄到手,所以就算十塊錢好了。」
他又抓起一把塵土,優雅地讓小砂子在指尖慢慢流過。
但在這三個可能中,我覺得第二個最有可能。我在肖申克認識不少像布拉契這類的人,他們都有一雙瘋狂的眼睛,隨時會扣扳機。即使他們只不過偷了個兩塊錢的廉價手錶和九塊錢零錢就被逮了,他們也會把它說成每次都偷到「希望之星」之類的巨鑽后逃之夭夭。
「你用了最快的離婚方式,不是嗎?直接用一把包著布的點三八左輪手槍解決她,對不對?」
「而且你也擁有私人牢房。」
「是的。」
「我想只要你知道該死的冬天馬上來到,一定會有這種感覺。」
從外表看來,第五區牢房的牆壁很堅實,但是卻不夠干,事實上,這些混凝土牆還蠻容易透水的。經過一段陰雨連綿的日子,這些牆就變得很潮濕,甚至會滲出水來。有些地方已出現龜裂,有些裂痕甚至深達一英寸。他們會定期塗抹砂漿,黏合裂縫。
我很高興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儘管故事似乎沒有結尾,然而故事勾起了往事(就好像樹枝翻攪了河中的泥濘一樣),不禁令我感到有點悲傷和垂垂老矣。多謝你肯耐心聆聽這個故事。還有,安迪,如果你真的到了南方,請在太陽下山以後,替我看看星星、摸摸沙子、在水中嬉戲,感受完全自由的感覺。
高亞第一個反應是警衛算錯人數了,要不就是有人惡作劇,因此他叫第五區的所有囚犯吃完早餐后,都先回到牢房去。那些犯人一面開玩笑,一面高興地跑回去,任何打破常規的事,他們都覺得很新鮮。
我希望太平洋就和我夢中所見的一樣蔚藍。
我有好一陣子沒說話。我在想,蹲在我身旁這個穿灰色囚衣的瘦小男子,他所擁有的財富恐怕是諾頓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即使加上他貪污來的錢,都還是望塵莫及。
他站起來。「你考慮考慮。」他說。就在這時,哨聲響起,他走開了,彷彿剛才不過是個自由人在向另一個自由人提供工作機會,在那一刻,我也有種自由的感覺。只有他有辦法做到這點,讓我暫時忘記我們都是被判無期徒刑的終身犯,命運完全操在嚴苛的假釋委員會和整天唱聖詩的典獄長手中,而典獄長一點都不想放安迪出獄,畢竟安迪是條懂得報稅的小狗,養在身邊多麼有用啊!
我看著石頭下的東西許久、許久,我的眼睛早就看到了,但是我的腦子得花一點時間,才能真正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下面赫然放著一個信封,信封很小心地包在透明的塑膠袋中,以避免弄濕。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是安迪整齊的字跡。
接下來就該談談越獄了。
「應該的。我會告訴你這種鎚子長什麼樣子,還有我為什麼需要這種鎚子。是長得很像鶴嘴鋤的小石錘,差不多這麼長。」他的手張開約一英尺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整齊乾淨的指甲。「鎚子的一端是尖利的小十字鎬,另一端是平鈍的鎚頭。我要買鎚子是因為我喜歡石頭。」
「任何賣石頭和玉石的店都可以買到,要八塊錢,」他說,「不過我當然明白,你經手的東西都還要加一點傭金——」
「那是什麼鬼玩意?」我問道。
看完信后,我抱頭痛哭起來,信封里還附了二十張新的五十元鈔票。
關於幸運之神眷顧,我猜完全用不著解釋了。至於WPA混凝土,我倒是好好查了一下資料。我花了不少時間,也花了不少郵資。我先寫信給緬因大學歷史系,他們給了我某人的地址,我又寫信給那個傢伙,他曾經參与WPA工程,同時參与建造肖申克監獄警衛最森嚴的區域,而且還擔任工頭。
「你他媽的,老子用不著謀殺老婆的聰明銀行家來教我黑熊在哪裡拉大便。」
在他生日的那天早上,也就是九月二十日,他會狠狠喝醉,當晚熄燈后再醉一次。第二天他會把剩下的半瓶給我,讓我和其他人分享。至於另一瓶,他在聖誕夜喝一次,除夕喝一次,然後剩下的酒再交給我分給其他人。一年才喝四次,因為他被酒害慘了。
接下來那個星期,每天早飯後,警衛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押著我們浩浩蕩蕩穿過運動場,瞭望塔上所有的警衛都用望遠鏡遠遠監視著我們。
「不知道。」
監獄當局在海報女郎背後發現的那個洞(現在海報上的那個女孩在第一任海報女郎麗塔·海華絲拍攝那張照片時,甚至還沒出生呢),究竟是怎麼來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安迪·杜佛尼的毅力和苦工,但是還有另外兩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幸運之神眷顧和WPA混凝土
對哈力而言,沒什麼好比較的。他可以在五月溫暖的陽光下悠閑地坐在那兒,慨嘆自己的好運,而無視不到十英尺外,一些人正在揮汗工作,一桶桶滾燙的瀝青幾乎要灼傷他們的雙手,但是對於平日需要辛苦工作的人而言,這份工作已經等於在休息了。或許你還記得大家常問的那個「半杯水」老問題,你的答案正反映了你的人生觀。像哈力這種人,他的答案絕對是:有一半是空的,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如果你給他一杯冰涼的蘋果汁,他會想要一杯醋。如果你告訴他,他的老婆總是對他忠貞不貳,他會說,那是因為她像無鹽嫫母一樣丑。
當我打開盒子時,我在想裏面會是什麼怪東西?裏面放了不少棉花,而下面是……
他把石頭扔了出去。
諾頓終於在六月底接見安迪,七年以後,我才親自從安迪口中得知那次談話的內容。
「如果是為了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安迪壓低了聲音對諾頓說,「你以為我會說出去嗎?我這樣是自尋死路,我也一樣會被控——」
「因此去買了一把左輪槍?」
就這麼簡單。而他卻得下半輩子——至少在離得開以前——都待在肖申克。五年後,他開始申請假釋,但每次都被駁回,儘管他是模範犯人。但當你被烙上了謀殺的罪名后,想離開肖申克可有得等了,時間會慢得就像流水侵蝕岩石一樣。假釋聽證會中有七個委員,比一般州立監獄還多兩個,你不能收買那些傢伙,也無法用甜言蜜語哄他們,更不能向他們哭求。在假釋聽證會中,有錢都不能使鬼推磨,任你是誰都插翅難飛。而安迪的情況,原因就更複雜……不過且待下文分解吧。
在安迪和我談過幾天以後,和我有生意往來的洗衣房司機為我捎回六十多張海報,大多數是麗塔·海華絲的海報。你可能還記得那張有名的照片,我就記得清清楚楚,海報上的麗塔·海華絲身著泳裝,一隻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好一個噴火女郎。
「更何況,雷德,」他依舊以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對我說,「我在這兒做的事與我在外面的工作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我教你一條冷血定律好了:個人或公司需要專業理財協助的程度和他們所壓榨的人數恰好成正比。管理這裏的人基本上都是愚蠢殘忍的怪物,其實外面那些人的手段照樣殘忍和野蠻,只不過他們沒有那麼蠢,因為外面的世界所要求的能力水準比這裏高一點,也沒有高很多,只是高了一點。」
當時,馬路消息流傳著肖申克養了個理財高手。一九五〇年的春末到夏天,安迪為想要儲備子女大學教育基金的警衛設立了兩個信託基金。他也指導一些想在股市小試身手的警衛如何炒股票(這些警衛炒股票的成績斐然,其中一個警衛還因發了財而在兩年後提早退休)。他絕對也傳授了鄧納海典獄長不少避稅訣竅。到了一九五一年春天,肖申克半數以上的獄卒都由安迪協助辦理退稅,到了一九五二年,所有獄卒的報稅工作都由他代勞。而他得到的最大回報,是監獄中最有價值的東西——贏得所有人的善意對待。
這時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守衛進來把他拖出去。
安迪第一次來找我是在一個星期日。我正跟一個叫安耳默的人談完話;安耳默隔三差五幫我一些小忙,那天我們談的是一部收音機的事。我當然知道安迪是誰,別人都認為他是個冷冰冰的勢利小人,一副欠揍的樣子。說這種話的其中一個人叫做博格斯·戴蒙德,惹上他可真是大壞事一件。安迪沒有室友,聽說是他自己不想要的。別人都說,他自認他的屎聞起來比別人香。但我不隨便聽信別人的傳言,我要自己來判斷。
一九四八年,安迪初入獄時並沒有這種失控的表現,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同樣的感覺。他或許也曾瀕臨瘋狂邊緣。一瞬間,一向熟悉的快樂生活就不見了,眼前是漫長的夢魘,就像置身煉獄。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九五〇年五月中發生的事,這件事結束了安迪和那些姊妹之間持續三年的小衝突,而他也因為這次事件終於從洗衣房調到圖書館工作,他在圖書館一直待到今年初離開這個快樂小家庭為止。
厄尼再度替我把海報拿去安迪的十四號牢房,同時帶回一張字條到我的六號牢房來,上面是安迪一絲不苟的筆跡,只有兩個字:「多謝。」
我同意,確實有這個可能。
「我想我們可以把整件事情拼湊起來。有了湯米和我的證詞,再加上法庭紀錄和鄉村俱樂部員工的證詞,我想我們可以拼湊出當時的真實情況。」
路旁有不少牧場,大多數都立刻可以從名單中刪除。有的沒有石牆,有的有石牆,方向卻不對。無論如何,我還是在那些牧草地上走走,在鄉下走走很舒服,在這些時候,我才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和寧靜。有一次,有條老狗一直跟著我,還有一次,我看到了一頭鹿。
「因為像你這種人讓我覺得很噁心,」諾頓不慌不忙地說,「我喜歡你現在的狀況,杜佛尼先生,而且只要我在肖申克當典獄長一天,你就得繼續待在這裏。從前你老是以為你比別人優秀,我很擅於從別人臉上看出這樣的神情,從第一天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臉上的優越感。現在,這種表情不見了,我覺得這樣很好。你別老以為自己很有用,像你這種人需要學會謙虛一點。以前你在運動場上散步時,好像老把那裡當成自家客廳,神氣得像在參加雞尾酒會,你在跟別人的先生或太太寒暄似的,但你現在不再帶著那種神情走在路上了。我會繼續注意你,看看你會不會又出現那種樣子。未來幾年,我會很樂意繼續觀察你的表現。現在給我滾出去!」
當然,期間因為跟諾曼登同住而浪費了不少時間。他只能晚上工作,而且是在三更半夜大家都睡熟了之後,包括值夜班的警衛也進入夢鄉后。然而拖慢速度的最大難題,還是如何處理敲下來的混凝土塊。他可以把磨石布包住鎚頭來消音,但是敲下來的碎片要怎麼處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