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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獻給伊萊恩·科斯特和赫伯特·施納爾

1

托德嗤之以鼻。「根據我看過的書,你才是怪物,杜山德先生,不是我。把那些人送進烤箱的是你,不是我。在你來之前,巴汀的集中營是一天兩千人,你來了之後就變成一天三千人,在俄國人來制止你以前,已經增加到一天三千五百人。希姆萊認為你是效率專家,還頒獎表揚你,而你竟敢叫我怪物?」
「他叫狐狸。狐狸是個大嘴巴。我沒告訴任何人,因為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
「杜山德先生,你最好叫他們來,還是你寧可我稱呼你杜山德先生 ?」他繼續笑著,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齒,這是他從小就乖乖地一天刷三次牙、而且使用含氟牙膏的結果。「自一九六五年後,沒人再看見過你……直到兩個月前我在市中心公共汽車上看到你。」
托德冷冷道:「你最好別這麼做。」
「只是運氣罷了,」杜山德沉思道,看著托德,「你在戰爭雜誌上看到我的照片后,在公車上又正好坐在我旁邊,真是的!」他的手握著拳捶在搖椅扶手上,但沒什麼力道。
他隱約聽見鈴聲在小屋內迴響。他把手指放下,側耳傾聽是否有腳步聲,結果沒聽到聲響。他看看天美時表(這也是他賣卡片賺來的),十點十二分。這傢伙該起床了,托德平常都是七點半起床,即使在暑假,依然如此。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呀。
「所以,」杜山德說,「如果你決定要自己做一票投機生意,應該曉得你挑選了支毫無價值的股票。」
「是個小鬼。」他說,聲音濁重,充滿睡意。托德瞥見他褪色而寒酸的浴袍,感到更加失望。浴袍的一邊圓領翻了起來,領子上沾了辣醬或牛排醬,托德還聞到煙味和酒味。
「哦?真酷。」托德咧嘴一笑,表情有點困惑,不過立刻又發出勝利的光芒。「沒錯,我的確看過她的照片,不過你也知道那些書上的照片是什麼樣子,」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杜山德看過那些書一樣,「都是黑白照片,模糊不清,而且是在倉促之中拍攝的,沒有人曉得那些傢伙拍下來的是歷史性畫面。她的身材好嗎?」
「你這小雜種!」杜山德說,過了一會兒,他的雙眼亮得可怕,托德不禁打了個寒戰,就好像他剛進屋子,杜山德把門關上時的感覺。接著杜山德又軟化下來了。
「當然,狐狸家的舊雜誌上正好有一張照片,你在裏面就穿著一件像這樣的外套,圖書館的書中也有一張照片,你在上面穿著黨衛軍的大衣。因此那天我看到你時,我對自己說,『沒錯,這正是古特·杜山德。』於是我開始跟蹤你——」
「波旁威士忌,物美價廉。」
「噢,是的,我有個輕薄短小的柯達照相機,正好塞進手中。一旦你抓到竅門就很容易拍照,只要手握著相機,手指張開一點,不要擋住相機鏡頭,好從指縫中取鏡,然後用大拇指按下快門,」托德謙虛地大笑,「拍了很多張自己的手指照片之後,我終於抓住竅門了。你知道嗎,只要一個人肯努力,什麼事都辦得到。這句話是老生常談,但很有道理。」
「勒索,」杜山德說,「電視片《檀島警騎》和《洋場私探》裏面不都是這麼說嗎?」
「然後,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下來,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張開,有如雨林中野獸的眼睛一般炯炯發亮。我有好多年都活在叢林邊緣,我想這是為什麼我在夢中總是聞到叢林的味道,感覺身在叢林的原因。每當我夢醒時,都驚出一身冷汗,我的心怦怦跳著,必須把手伸進嘴裏,免得自己尖叫出來。我心裏會想,這些夢才是真實的,而巴西、巴拉圭、古巴……我待過的那些地方都只是夢境而已。在真實生活中,我還在巴汀,俄國人今天比昨天還要接近。他們之中有些人還記得,一九四三年時,他們得吃德國人凍僵的屍體才能活下去,現在他們渴望喝到德國人的鮮血。馬路消息謠傳,確實有些人進入德國境內之後,便割開俘虜的喉嚨,把他們的血倒進皮靴里喝。當我醒來時,我會想:我們必須繼續我們的工作,如此一來,他們就無從得知我們在這裏做了什麼,或是因為證據太薄弱了,外界不願意相信,也不需要相信我們做的事。如果我們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繼續我們的工作。」
快關上的門又再度停住,門縫中露出老人松垮垮而蒼白的臉,像泄了氣的皮球。托德微笑著。
「是嗎?」杜山德問道,他以顫抖的手拿出一根煙。
「你會說的,如果你不肯說,我會把你的身份告訴每個人。」
一陣開冰箱和關冰箱的聲音。
門內傳來一陣鏈子和門閂拉開的聲音,門打開了。
杜山德看著托德好一會兒,然後他穿過客廳,在一張搖椅上重重坐下來。他又看著托德,看不透他臉上那種如夢似幻、又有點懷舊的表情。
杜山德訝異地瞪著他,就好像獸醫看著一頭貓接連生出好幾隻雙頭怪貓來一樣。「你是個怪物。」他輕聲道。
「沒錯,那些雜誌引發我的興趣,但我認為裏面有很多東西都是在胡說八道,因此我又去圖書館查資料,發現更多東西,其中一些比雜誌上的更有趣。最初那個討厭的圖書管理員不肯讓我看,因為那些書放在成人部,但是我告訴她,我找這些資料是為了學校的功課,要是為了功課,他們就只好讓我看了。但她打電話給我父親,」托德的眼神轉變,滿是怨恨,「以為我父親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他知道嗎?」
現在,托德把車子停在克雷門特街963號。這是一幢小平房,房子漆成白色,有綠色的百葉窗和綠色的矮樹籬,樹籬受到細心照顧,而且修剪整齊。
托德覺得很無聊,他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聽杜山德啰哩啰嗦地數落著他的錢和股票,他甚至從來不曾想過要勒索杜山德。錢?他要錢做什麼?他有的是零用錢,而且他還在送報,如果哪個星期錢不夠用了,那麼附近總是有哪個人家需要找人修剪草坪吧。
「當然,不論是好是壞,我父親認為小孩子應該及早了解人生的真相,日後面對真實人生時,才能做好準備。他說現實人生好比一隻老虎,你得抓住它的尾巴,若你不了解這個動物的本質,你會被它吃了。」
「你拍我的照片?」
「當時正值冬天,那人穿了一件風衣,但我相信,如果我走下車要他脫下風衣、捲起袖子來,一定可以看見他手臂上的號碼。最後車陣終於開始移動,於是我發動車子。我相信如果車子再堵上十分鐘,我一定會下車去,把那個老人從車子里拖出來狠狠打一頓,不管他身上有沒有編號。因為他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一定會好好揍他一頓。沒過多久,我便永遠離開了德國。」
「愛西·考科?」杜山德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沒錯,我見過她。」
托德繼續微笑,他走過去,好像是打算把照片中人看個仔細,但他並沒看照片,反而伸手去摸小檯燈的燈罩。
「什麼痴……?」
「不是?」杜山德說,突然間他面如槁灰,神情更加害怕了,他又喝了一大口,臉色沉重,聲音顫抖地說:「我看得出來……你不是想勒索金錢。但是,雖然你笑了,我仍感覺得出來你想勒索一點什麼。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要跑來這裏打擾一個老人?也許正如你所說,我以前是個納粹,甚至是黨衛軍,但是,我現在只是個老頭子,連上大號都得靠通便劑,你到底想要什麼?」
托德停止按門鈴。
「買幾張通用汽車公司的股票、幾張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還有露華濃的一百五十股,都是那銀行家替我選的,我還記得他的名九-九-藏-書字叫杜佛尼,因為跟我的名字有點接近。顯然他殺妻的本事遠不及他選股的眼光,小鬼。這種犯罪的衝動只證明了所有人都只不過是識字的笨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杜山德說,電視上擺了一包香煙,是沒有濾嘴的煙。他拿起來向托德揚一揚,「抽煙嗎?」他問道,咧嘴一笑,笑得很曖昧。
杜山德用一隻手擦擦眼睛。
「那些西西里胡狼不知道有這些股票,」他說,「今天,西西里人到處都是,但在那時候,他們的勢力範圍最北頂多到波士頓,還不到緬因州。當年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他們會拿走所有東西,把我剝得一乾二淨,讓我在美國靠救濟金和糧食券度日。」
托德那時認為安德生太太在胡說八道,但在狐狸家車房那天,他想起了她說過的話,看來她的話是對的。
杜山德說:「就是會對某件事情迷得不得了。」
「沒有可樂。」
托德總算冷靜下來,他坦然地看著杜山德。「要什麼?……我只不過想聽聽那些故事,如此而已,我真的只想聽聽故事。」
那天一直吹著又干又熱的大風,東邊的灌木林還起火,他記得聞到燒焦、炙熱和油脂的味道,也記得狐狸理了平頭,他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
杜山德開始撥電話,托德看著他,心怦怦跳著,而且越跳越快,胸口彷彿咚咚打著鼓。杜山德在撥了第四個號碼后,轉過身來看他,雙肩一塌,把電話放下。
帶著放暑假的輕鬆心情,他微笑著踩著腳踏車,在陽光下、樹蔭間,穿梭在離家不遠的街道上。他看起來像個送報童,沒錯,他的確有份送報的工作,送的是《聖土多奈多之聲》;他也像個賣賀卡賺點外快的少年,沒錯,他也兼賣卡片。他看起來還像會邊工作邊吹口哨的那種人,他的確常常吹口哨,而且也吹得相當好。他的父親是個建築工程師,年薪四萬元,母親念大學時主修法文,當時托德的父親迫切需要法文家教,兩人便結識了。母親利用閑暇替人代打文件,她把托德所有的成績單都保留起來,其中她最喜歡的是托德小學四年級的學期成績單,老師在上面的評語是:「托德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托德確實是個高材生,小學一路念下來,成績單上不是A就是B。要是他全得A的話,朋友可能會把他當成怪胎呢。
杜山德緊閉著雙眼,然後慢慢張開來。「你不明白,我不想說。」
托德聽到打開櫥櫃的聲音,還有液體倒進玻璃杯的聲音。
他看托德一動也不動,於是走到客廳拿起電話來,托德仍站在客廳中,站在那張放著小檯燈的小桌旁。
「我姓登克爾,」老人說,「不是什麼杜山德,看來你是真不識字,可憐呀!再見。」
他又聽了三十秒,房內依然沒有動靜,他再按門鈴,一面按鈴,一面看著手錶上的秒針,足足按了七十一秒,終於聽到腳步聲緩緩拖啊拖地走過來。托德根據那陣踢躂踢躂聲推斷,來人穿的是拖鞋。他立志長大后要當私家偵探,因為他喜歡推理。
6,000,000.
「你有一本……剪貼簿?」
杜山德悶哼一聲,走向電話。
杜山德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說(不過因為沒有戴假牙,稍稍減損了他嚴肅的語氣):「我再告訴你一次,小鬼,只說一次。我叫亞瑟·登克爾,我只有這個名字,甚至不是因為移民美國才改成美國化的名字。我父親為我取名亞瑟,是因為他很佩服福爾摩斯探案的作者亞瑟·柯南·道爾。我從來都不叫做杜—山德,或者什麼希姆萊,也不是聖誕老公公。二次大戰時,我是個後備中尉,從來沒有加入過納粹黨。柏林之役,我打了三星期。我承認,三十年代後期剛結婚的時候,我是支持希特勒的,因為他結束了不景氣,恢復了我們在不公平的凡爾賽條約中受傷的自尊。我支持他的最大原因,是我終於能找到一個正正噹噹的工作,而且又買得到煙了,因此我不必在犯了煙癮時,到水溝里找煙屁股。在三十年代末期,我覺得他還是個偉人,但後來他瘋了,聽信占星家的胡言,指揮根本不存在的軍隊。他甚至還給白朗弟——他的小狗——一粒自殺膠囊。只有瘋子才做得出這種事,其實到後來,大家都瘋了,一面高唱著納粹進行曲,一面把毒藥喂進孩子嘴裏。一九四五年五月二日,我的部隊向美國人投降。還記得有個名叫海克梅亞的美國上等兵,給了我一塊巧克力糖,我哭了,因為沒有理由再打下去,戰爭已經結束了。我被送到艾山,受到很好的待遇。我們從收音機里聽到紐倫堡大審的經過,當戈林自殺時,我用十四根美國香煙換了半瓶酒,喝得大醉。我獲釋后就到艾山汽車公司做安裝輪胎的工作,直到一九六三年退休為止,後來移民美國。我一直想到美國來,我是在一九六七年變成美國公民的。我現在是美國人,我也投票。我沒去過布宜諾斯艾利斯,沒販過毒,更沒在柏林、古巴待過。」他把古巴說成「酷巴」。「好了,你趕快走吧,否則我就要報警。」
杜山德狠狠抽著煙。「後來,等我不再做這些夢以後,有時我覺得我看到了從巴汀來的人,不是守衛或軍官,千篇一律都是犯人。我還記得十年前在西德,有一天下午,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交通嚴重堵塞,每一條車道上的汽車都動彈不得。我坐在車裡聽著收音機,慢慢等著交通疏暢。我往右看看,右邊車道上是輛很舊的車,駕駛座上有個人正望著我。他的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的臉頰上有道疤,頭髮花白,剪得很短、很差。我別過頭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車子始終沒動。我偶爾瞄一瞄旁邊車道的那個人,我發現每次我看他時,他都注視著我,他的臉色平靜得好像死人一樣,眼睛深陷在眼眶裡。我相信他一定曾經在巴汀待過,而且他也認出我來。」
「孩子,我看你是瘋了。」他患了關節炎的手指不住地撫弄畸形的耳朵,沒牙的嘴微微驚恐地顫抖著。
托德的嘴咧得更開了,幾乎已經像不自然的假笑。
「你瘋了。」
托德傾身向前,把晒成古銅色的手肘擱在膝蓋上。「當然。我要聽行刑隊、煤氣室、烤箱,還有那些自掘墳墓的人……」他伸出舌頭來舔著嘴唇,「關於那些檢查、實驗,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杜山德說這些事的時候,托德大半時間都很不耐煩,他的父母在家裡討論晚間新聞報道時,他的反應也是如此。他既不關心杜山德對政治的看法,也不關心他的股票,他認為政客編造出所謂的政治,只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做他們想做的事。就像去年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裏面,莎朗不肯,她說他有這種想法很不好,雖然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興奮。於是,他告訴莎朗,他長大以後要當醫生,她就讓他摸了,這就是政治。他想要聽的是德國醫生如何讓狗和女人交配;如何把一對雙胞胎放進冰箱中,看哪個先死,還是兩人會同時死去;還有電療法、不為病人麻醉就動手術,以及德國士兵如何隨意強|奸婦女。其他的全都不過是因為有人跑來制止這一切之後,再想出來掩蓋事實真相的胡說而已。
杜山德沒說什麼,他抓住椅子扶手,無牙的、乾癟的嘴唇顫抖著。托德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因為他看起來好像快哭出來似的。這太荒謬了,巴汀的血腥魔王居然會哭?這就好像預期雪佛蘭汽車公司破產,或麥當勞不再賣漢堡,而改賣魚子醬和松露一樣九九藏書不可思議。
「我父母不相信打屁股的功效,體罰只會引起更多問題。」托德的眼睛突然一亮,「你打過他們嗎?有沒有脫掉他們的衣服?那些女人——」
「……但我不想談這件事,甚至想這件事。我們當時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求生存,而求生存本來就是醜陋的。我曾經夢到……」他慢慢從電視機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根煙來,「是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做夢。我的夢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許多聲音,有拖拉機的引擎聲、推土機引擎的聲音、槍托重重敲擊冰凍的地面或某個人腦袋瓜的聲音、哨子聲、警笛聲、子彈聲、尖叫聲,以及在嚴寒冬天午後運載家畜的車子關門聲。」
「你是怎麼發現的?」
「聽故事?」杜山德反問,他顯得非常困惑。
「我可以看看嗎?」
「我知道美國人如何歪曲這些事情,」杜山德喃喃地說,「和你們的政客相形之下,我們的戈培爾好像只是在幼稚園看圖畫書的天真小孩。他們一方面滿嘴仁義道德,另一方面卻把燃燒的汽油淋在尖叫的孩子和老婦人身上。你們稱拒絕入伍的人是懦夫,拒絕服從命令的人不是被關進監牢,就是受到國家的嚴厲懲罰;抗議美國介入這場不幸的亞洲戰爭的示威群眾被當街用棍子修理。但另一方面,總統竟然還頒發勳章給濫殺無辜的美國大兵,以盛大的遊行歡迎這些用刺刀刺小孩和燒毀醫院的人,招待他們晚宴,頒發城市鑰匙和免費足球票。」他朝著托德舉杯,「只有輸了戰爭的那一方才會因為聽命行事而被當成戰犯審判。」他喝完酒後,引起一陣咳嗽,臉頰上添了一層淡淡的紅色。
他走回客廳,拖鞋唏嗦唏嗦地響著,他手上拿著兩個綠色的塑膠杯,像是加油站開張時的贈品——你把油箱加滿油,就可以免費獲贈一個杯子。杜山德把其中一個杯子塞進托德手中。
「你要什麼?錢?恐怕我身無分文。我在南美洲的時候還有不少錢,不過不是靠販毒這麼浪漫而危險的生意賺來的。巴西、巴拉圭和聖多明各有個二次大戰漏網戰犯的組織,我也加入這個圈子,從事錫、銅、鋁礦的開採,我們做得還不錯。然後局勢變了,國家主義、反美主義興起,本來我還是可以安然度過危機,但那些猶太人找到我。壞運總是接二連三地來到,小鬼,有兩次我差點被他們抓到,有一次我聽到有個猶太雜種在隔壁。」
托德興緻盎然地聽著。這番描述相當不錯,但他相信以後還會有更精彩的,他只需要刺|激一下杜山德。哈,他很幸運,不少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都早已老邁不堪了。
結果又再度令他失望,不過他早該有心理準備的,牆上當然沒有希特勒神氣活現、眼神隨著你走動而流轉的油畫,也沒有看到玻璃櫃中陳列著勳章或牆上掛著紀念寶劍,壁爐架上也看不到華爾瑟警用手槍(事實上,這裏根本沒有壁爐架)。托德告訴自己,這傢伙若把這些東西放在看得到的地方,一定是瘋了。不過這和他在電影和電視上看到的差太多了。這是典型靠微薄養老金過活的老人家的客廳,假磚做的假壁爐上掛了一面鍾,還有一架黑白電視,電視天線上包了一張錫箔紙,用來改善收視狀況。地板上鋪著灰色地毯,毛都快脫|光了。沙發旁的雜誌架上擺著《國家地理雜誌》和《讀者文摘》,還有《洛杉磯時報》。牆上沒有希特勒的肖像和寶劍,倒是掛了一張裱了框的美國公民證書,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那女人戴著一頂可笑的帽子。杜山德後來告訴他,那種吊鐘形女帽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非常流行。
「當然,杜山德先生。」托德說。他走進屋子,杜山德把門關上,也把明亮的早晨關在門外。
杜山德聽他的話戴上假牙,他告訴托德有關煤氣烤箱的事,直到托德該回去吃午飯為止,每次他想一掠而過,托德總會皺著眉不斷發問,直到他回到主題為止。杜山德說話的時候喝了不少酒,他沒有笑,但托德面帶笑容,他燦爛的笑容足夠兩個人分了。
「德國燒酒?」托德問。
就好像談戀愛一樣。
「如果我不聽從上面的命令,我早就死了。」杜山德呼吸困難,上身在搖椅內前後搖晃,彈簧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還聞得到他身上的酒味。「俄國人總是在前線虎視眈眈。我們的頭子都是瘋子,但你能跟瘋子爭辯嗎?……尤其是其中最瘋的魔頭,而他偏偏又像撒旦一樣幸運。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過了一次出色的暗殺行動,謀刺他的人後來被琴弦慢慢勒死,他們恐怖的死狀被拍成影片,用來殺雞儆猴——」
雜誌上刊登了愛西·考科的照片,有敞開大門的火葬場,還有穿著黨衛軍黑制服的軍官和一些穿著條紋囚衣的囚犯。那些老舊的雜誌發出的味道正如聖土多奈多一發不可收拾的叢林之火,他可以感到老舊的雜誌紙在他手上沙沙作響。他一頁頁翻著,彷彿已不再置身於狐狸家的車房中,而是時光倒流。他腦子裡不停想著:他們真做了這些事,真有人做這種事,而且有人讓他們做這種事, 他的頭因噁心和興奮而開始發痛,他的眼睛炙熱而緊張,但仍繼續看著,一幀在達豪集中營拍攝的照片上屍積如山,下面印有一行鉛字,上面的數字躍入他腦中:
就像一把鑰匙插對了鎖,或像第一次談戀愛一樣。
上面那塊牌子寫著:亞瑟·登克爾。
他想,一定是有人搞錯,而多加了一個零或兩個零,這是洛杉磯人口的兩倍呢! 但在另一本雜誌上(這本雜誌的封面是一個女人被鏈子鎖在牆上,一個穿著納粹制服的人,手上拿著一根火鉗走近她,那個納粹臉上是猙獰的笑容),他再看看這數字:
「小鬼,」他重複道,「我什麼都不需要,看看上面的牌子,你認得這些字吧?你當然認得,美國所有的孩子都能認字。別來煩我,再見。」
「牛奶。」杜山德走進廚房,日光燈嗡嗡地亮起來,「我現在靠股息過活,」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是在戰後用其他假名買的股票,透過緬因州一家銀行買的,而那個幫我買股票的銀行家在我買股票一年後,居然因為殺妻而坐牢……有時候,人生的境遇真是奇怪,不是嗎,小鬼?」
「當然。我去把漫畫找出來。」
托德不禁懷疑起來,他不會搞錯了吧?他會搞錯嗎?他可不這麼認為,但這不是學校功課,這是真實人生,因此當杜山德終於說:「如果你想進來的話,你可以進來坐一會兒。不過你要明白,我只是不想跟人過不去而已。」托德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但是等我來美國后,我把這一切都從腦中拋開。我上街看電影,一星期出去吃一頓飯,通常都去明亮乾淨的速食店用餐。回家后,我玩拼圖遊戲和看小說,大多數小說都寫得很差,我也看電視。晚上我會喝酒,一直喝到睡著為止。過去的夢境不再出現。每當我在超級市場、圖書館或香煙攤發現有人在看我時,我總認為一定是我長得像他們的祖父……或是以前的老師……或是多年不見的老鄰居。」他對托德搖搖頭。「無論巴汀發生過什麼事,都是另一個人乾的,與我無關。」
一個老人駝著背,縮在一襲浴袍中,站在紗門內往外看。他手中夾著香煙,托德心想,這人的樣子介乎愛因斯坦和卡洛夫之間,一頭長長的白髮,而且白中泛黃,是好像尼古丁熏過的那種讓人看了不舒服的黃,而不是象牙黃。他的臉滿布皺紋,而且因為剛睡醒而略顯浮腫,鬍子已經有好幾天沒颳了,面容可憎。托德的父親常說:「每早刮鬍子,看起來容光煥發。」托德的父親不管上不上班,每早一定刮鬍子。九_九_藏_書
下面的牌子寫著:禁止小販、推銷員入內。
「牛奶?」
門正要關上。
「一點點運氣,再加上努力不懈,」托德說,「我有個朋友名字叫哈洛·佩樂,不過大家都叫他狐狸,他在我們棒球隊擔任二壘手。他爸爸有不少這類雜誌,一大箱舊戰爭雜誌。我想去找幾份新的雜誌,但報攤老闆說這些雜誌大多數都停刊了。我在那些雜誌上看了不少德國士兵和日本兵拷打女人的照片,還有一些關於集中營的文章,我對這些集中營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你喝一點吧!」他狡猾地說。
「是呀!圖書館的書全都是用同一種手法寫的,寫這些東西的傢伙好像一邊寫著,一邊自己都想吐。」托德皺眉,腦子裡想著要用什麼句子來表達比較恰當,「他們的語氣好像他們都為此輾轉難眠,我們必須十分謹慎,不要讓這類事情再度發生。因此我也把報告寫成那種樣子,我想老師給我A,原因便在於我讀了這些資料后,沒有把吃下去的午餐全吐出來。」托德得意地微笑著。
托德不理會他的問題。「你見過愛西·考科嗎?」
「不是什麼好玩意,」狐狸說,「大都是真實的戰爭故事,很沉悶。」
「她長得很美嗎?」托德急切地問道,「我是說……」他的手在空中畫出像沙漏的形狀。
托德跟著他,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開始動搖。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狀況。不過他會有辦法解決,事情總是會步上軌道的,絕對會。當他跨進客廳時,他又開始微笑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杜山德說,由於沒裝假牙,他的語音含糊不清,托德很不喜歡,因為聽來很不悅耳,很不……地道,電視片中的德國軍官都比杜山德更像納粹。不過在他的時代,他一定是個真正的納粹。在一篇關於納粹集中營的報道中,作者曾說他是巴汀的血腥魔王。「快走!小鬼!否則我要叫警察來了。」
「嗯。」杜山德頗為困惑,似乎不能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八年期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托德說,更加笑容可掬,「我猜也沒人知道,或至少沒有人走漏風聲。不過有個以色列情報員曾經在古巴發現你的蹤跡,就在卡斯特羅上台前不久,你在一家大旅館當門房。當叛軍進入哈瓦那時,你也失蹤了。一九六五年你出現在西柏林時,他們差點抓到你。」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托德握緊拳頭。杜山德的目光落在這營養充足的美國男孩雙手上,這雙手彷彿生來專門拿來做肥皂盒汽車模型。托德確實做了不少,一年前,他還在父親的協助下,做了一艘泰坦尼克號輪船的模型,幾乎花了他四個月的時間,現在那艘船放在他父親的辦公室里。
「別動!」杜山德大吼道,托德嚇了一跳。
「當然。我意思是說,在我的剪貼簿中,你的照片至少都是三十年前照的。我的意思是,現在已經一九七四年了。」
「甚至沒告訴你那個叫水狸的朋友?」
「你告訴過別人這件事嗎?」
門立刻就停住了,古特·杜山德臉上頓時閃現出緊張和戒慎的表情,或許還夾雜著懼怕,但隨即恢復平靜。托德感到第三度失望:還算不錯,他臉上的表情隨即恢復平靜了。但托德還是很失望,他並沒有預期杜山德只是「還不錯」而已;他原本期望他很厲害。
「最初幾次看到你的時候,我不敢確定。但是有一天下午正好下雨,你上公車時,穿了一件發亮的黑色雨衣——」
「總之,」托德說,「圖書館的資料真不錯,單單在聖土多奈多的圖書館,就大概有一百多本書談到了納粹集中營的事情,一定有很多人喜歡看這類的書。書裏面不像狐狸爸爸的雜誌上有那麼多照片,不過其他東西還真瘮人,例如,底座上有許多尖木樁的椅子,可以放出毒氣的蓮蓬頭,還有用鉗子拔出金牙。」托德搖搖頭,「你們這些傢伙實在做得太過火了,你知道嗎?真是太過火了。」
「我剛到這兒的頭五年,單靠杜佛尼替我買的股票就可以過得不錯。但是後來我為了買這幢房子和離大蘇爾灣不遠的小木屋,賣掉了鑽石火柴的股票,再加上通貨膨脹和不景氣,我先賣掉小木屋,後來又把股票一張張賣掉,其中有不少是獲利很高的股票,真希望我當初多買一點。但是,我以為自己在其他方面是很有保障的,至於股票,正如你們美國人所說,是投機……」他沒牙的嘴發出嘶嘶聲。
他騎著那輛輪胎直徑二十六英寸、有彎把的腳踏車,在郊外住宅區的路上行駛時,就像個典型的美國小孩。的確如此:托德·鮑登是個十三歲、五英尺八英寸高、一百四十磅重的健壯少年,頭髮是熟透的玉米色,藍眼睛,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微微晒成褐色的皮膚上,長著幾顆青春痘。
6,000,000.
「我去找西西里人,」杜山德冷淡地說,托德臉色一沉,「一切都安排好了,假護照、假的過去。你想喝什麼嗎,小鬼?」
「毫無疑問,如果被我發現了,你一定已經編好一套說辭了。」
「你說你怎麼樣?」
「一個小鬼,」他嘆口氣,「居然是個小鬼。」
所有雜誌都抨擊當時發生的事情,但仍然繼續在雜誌後面刊登這些故事,而且當你翻到那幾頁時,說這些人做了許多壞事的報道旁邊,刊登的都是販售德國軍刀、皮帶、鋼盔的廣告,還有推銷裝飾著納粹黨徽的旗幟、納粹警用手槍、坦克作戰遊戲及函授課程的廣告。他們說這些人做的是壞事,但許多人似乎並不在乎。
「我太太,」杜山德傷感地說,「她在一九五五年死於肺病,那時候我在艾山的一家汽車工廠做事,我很傷心。」
「今天我要聽你說煤氣烤箱的事,」托德說,「等他們死了以後,你是怎麼烤他們的等等。」他的笑容燦爛,散發著光輝。「但你在說故事之前,最好戴上假牙。你戴上假牙后比較好看。」
杜山德看著他,臉色發灰。「我就知道,」他說,「我遲早會發現你想勒索什麼。」
「什麼?」托德起初顯得十分驚訝,繼之是一臉輕視的表情。「當然不是!你以為我是笨蛋嗎?我爸爸有間暗房,我從九歲起就自己洗照片了。」
「我採到兩組指紋,」托德說,「其中一組和懸賞海報上的指紋完全不同,我猜也許是郵差的指紋。另一組是你的,我比對符合的特徵點不止八個,我總共找到十四個符合的比對,」他笑,「這就是我用的方法。」
他還記得當時心裏想著:我想知道那些地方發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究竟哪個部分比較真實——是那些文章呢,還是文章旁邊的廣告?
天哪!托德內心生起一股真正的厭惡。
杜山德看著他,罵了一句德語髒話:「不可能!」
「她又胖又矮,皮膚粗糙。」杜山德簡短地說。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按熄在煙灰缸中,煙灰缸里已有不少煙頭了。
托德一面微笑,一面按鈴。
杜山德聳聳肩。「到處都一樣,哈瓦那、墨西哥城、羅馬。我在羅馬待了三年,你知道,我會在咖啡店裡看到有人那樣看我……還有在旅館大廳,一個女人九_九_藏_書對我的興趣遠高於她手上的雜誌……還有一家餐館的侍者不管在為哪桌上菜,老是不停地盯著我看。我開始認為這些人都在調查我,通常那晚我又會做夢,那些聲音、叢林、眼睛又出現了。」
「我還蠻確定那就是你,但是我看不出來你有沒有兔唇,因為鬍子把你的嘴遮住了,但我必須確定才行,所以我又照了這張照片。」
「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杯子已經空空如也。
老人看著托德的那一對眼睛警覺而深沉,不過卻布滿紅絲,而且眼眶陷落。托德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這傢伙是有點像愛因斯坦,也有那麼一點像卡洛夫,但他更像在鐵路調車場附近遊盪的邋遢的老酒鬼。
但托德大笑起來,孩子氣地開懷大笑。他搖搖頭想說什麼,但卻忍俊不禁,又笑了起來。
「我還真的寫了一篇報告,你知道怎麼樣?我得了A+。當然我寫得很小心,寫這類東西時,一定要很小心。」
「看過,我們都看過。有些人不願意隨波逐流,或是無法暫且隨波逐流,等待雨過天晴,我們都看到他們的下場了。我們那時做的是對的事情,就那個時間和那個地點而言,是對的事情,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但……」
「了不起!」托德說。「我要聽所有的事。」
杜山德瞪了他一會兒,不懂是怎麼一回事,然後翻了翻血絲滿布的眼睛,「我的天!」他拿起杯子喝了兩口后還給托德,「怕什麼?你看,我沒有喘不過氣來,沒有用手緊抓著喉嚨,沒有苦杏仁的氣味,這是牛奶!是超級市場買來的牛奶,紙盒上有一頭微笑的母牛。」
他遞給杜山德三張影印的照片。杜山德自己早已看過這些照片很多次,第一張照片是他在巴汀集中營的辦公室照的,桌旁豎立著一面納粹黨旗;第二張照片是他入伍時拍的;第三張是他和希姆萊手下第一號人物格魯克斯握手的照片。
托德撥開擋在眼睛上的金髮,把車子推到台階邊,臉上仍然掛著開朗、企盼和美麗的微笑。他把腳踏車的腳架踢下來,停好車子,再從台階下撿起摺疊的報紙——不是《聖土多奈多之聲》而是《洛杉磯時報》——夾在腋下,走上台階。台階上,隔著紗窗是一扇厚重的木門,門框右首是門鈴,門鈴下有兩個小牌子,整齊地釘在木門上,外面還包上一層塑膠紙,免得牌子發黃或滲入水漬。托德心想,德國人真是講求效率,他笑得更開朗了。這是成年人才會有的想法,每當他有如此成熟的表現時,總是在心裏暗暗稱許自己。
托德用手指撥弄著牛仔褲的縫。
杜山德沒說什麼,但他稍稍鬆了口氣,臉上也恢復了一點血色。
杜山德臉色發白,像是病了似的,整個人在浴袍中顯得更加萎縮。「小鬼,這些照片是在外面照相館洗的嗎?」
他把信封內最後一張照片拿給他看,這張照片有不少摺痕,還有污跡,角也起皺和捲曲了——成天跑來跑去、忙東忙西的年輕男孩假如把紙片放在口袋裡太久,就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張紙是以色列懸賞捉拿古特·杜山德的告示。杜山德手中握著這張照片,想到地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
「雨衣。」杜山德喘著氣。
「你……很有興趣。」杜山德看著他,一隻手上下摩挲著臉頰,輕輕發出像磨砂紙般的聲音。
托德微笑著,不過一副很謙虛的樣子。
「這全是骯髒的美國人造的謠,」杜山德說。他把杯子砰的一聲放在桌上,威士忌濺得手上、桌上都是。「問題不是我造成的,我也無法解決問題。我只是奉令行事而已。」
「不是,杜山德先生,不只是這樣,差多了。」托德急切地說,傾身向前。
「好啊,你有可樂嗎?」
「不錯,你還真會發號施令,」托德態度很誠懇地說,「很有威嚴。聽說愛西·考科用人皮做燈罩,是嗎?」
「哇!真妙!」托德禁不住嚷著,「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如果你想叫警察的話,」托德笑道,「請便,我就在這裏等著,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叫警察來,何不讓我進來?我們可以談談。」
「沒有。」
「拍這張時,我很怕被你發現,」托德說,「不過我評估過可能的風險。我是站在對街照的,我真希望能有個長鏡頭,總有一天……」托德露出渴望的神情。
「杜山德先生,別忘了你的報紙。」托德說,很有禮貌地把報紙遞過去。
「是啊,很有興趣。」
托德端起牛奶來,但在唇邊又猶豫了一會兒,他笑得更可人了,他把加油站送的杯子推到杜山德面前。
托德點點頭。
他的頭更痛了,嘴也發乾,模模糊糊地,他聽到遠處傳來狐狸的聲音,說他得去吃晚飯了,托德問狐狸,在他去吃飯時,他是否可以待在車房繼續看雜誌,狐狸困惑地看看他,聳聳肩說好。於是托德窩在那箱舊雜誌旁專心看著,直到母親打電話來問他到底還要不要回去為止。
「唔。」杜山德說。
他清清楚楚記得那天在狐狸家車房的情景,也記得在五年級時,級任老師安德生太太(所有的小朋友都叫她甲蟲,因為她有幾顆大門牙)在學校的「認識職業日」之前,告訴他們找到自己最大的興趣是多麼重要。
「當然,杜山德先生。」托德鬆開握著報紙的手。蜘蛛般的手把報紙使勁一拉,門關上。
他當然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不是現在這場愚蠢的、美國人被一群穿黑色睡衣的傢伙打得死去活來的越戰,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他知道美國大兵戴著罩了網的圓形頭盔,而德國佬戴的是方形頭盔。他知道美國人打贏了大多數的戰役,而德國人最後發明了火箭,從德國發射火箭到倫敦。他甚至還知道一些集中營的事。
「俄國人來以前,你早一步離開巴汀,逃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有人說你在那兒發了財,用你從德國帶出來的黃金投資毒品。總之,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二年,你躲在墨西哥市,然後——」
「最後,我去找唯一可以幫助我的人,他們也幫助過別人,我可以不必再逃亡了。」
「哦,真的嗎?」杜山德挑著濃眉,客氣地表示不信。
當他最後把盒子推回樓梯下面時,他想起了甲蟲安德生太太,他心想:她是對的,我終於找到我最大的興趣了。
「哦,天呀!」托德臉色為之黯然。
「來啦!來啦!別按了,來啦!」那個假裝是亞瑟·登克爾的人嚷道。
「報紙給我。」老人說。
屋內發出一股霉味,有點像托德家裡請完客后,母親還沒來得及清理、還沒把窗子打開透透氣的味道,不過這裏的味道更難聞,混合著酒味、油炸食物味、汗味、舊衣服味,還有藥膏味。玄關處很昏暗。杜山德勾著頭,好像一頭禿鷹靜靜等著受傷的獵物放棄掙扎求生一樣。在這一刻,儘管杜山德滿臉胡碴、一身贅肉,托德還是可以想象他當年身穿黨衛軍制服的模樣,比過去在街上看到的杜山德都更能顯露出他的本來面貌。托德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但只是稍稍害怕了一下而已,他旋即恢復冷靜。
不過,托德提醒自己,這人才剛剛起床。托德以前見過登克爾好幾次(但他都非常read.99csw.com小心地確定登克爾沒有看到他),在公開場合中,登克爾都打扮得整整齊齊,典型的退休軍官模樣,儘管——若是托德在圖書館看到的出生資料沒錯的話——他的高齡已七十有六了。當托德偷偷尾隨登克爾去購物或搭公車去看電影時(登克爾沒有買車),不論天氣多熱,他總是穿著三套西裝中的一套,如果是陰天,他一定會把傘卷好,夾在腋下,好像拐杖一樣,他偶爾也會戴一頂呢帽。登克爾出現在外面的時候,總是把臉颳得乾乾淨淨,一嘴灰白的短髭也修得整整齊齊(他留短髭的目的是為了遮蓋沒有整形成功的兔唇)。
就像一把鑰匙插對了鎖。
「瘮人!?」杜山德沉重地說。
「突然之間你就找到了,」她狂熱地說道,「你第一次看見某個東西,然後立刻知道你找到了自己最大的興趣。就好像找到了開鎖的那把鑰匙,或像第一次談戀愛。這是為什麼『認識職業日』這天的活動特別重要,小朋友,你可能就在這一天找到自己最大的興趣。」然後她告訴他們,她最大的興趣是什麼,結果她最大的興趣不是教五年級的小學生,而是收集十九世紀的明信片。
杜山德露出厭惡的表情,但他沒說什麼。
6,000,000.
門正要關上時,托德對著門縫嚷道:「一九四三年一月到一九四三年六月,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一九四三年六月到一九四四年六月,奧斯維辛集中營,巴汀——」
「我媽也是這麼認為。」
「我打算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狗。不管怎麼樣,等我把照片洗好后,我拿它們來和這些照片做比較。」
「這是什麼?」托德指著樓梯底下堆放的大紙盒。
但等他的胖朋友狐狸找到漫畫書時,托德已經不想看了。他已經迷惘了,完全迷惘了。
他也許會就此算了,事後,托德曾在晚上睡不著覺時想起這件事。因為初次這麼近距離看到這個人,看到他卸下了在街上的那副外表所帶來的失望(可以說,他把那張臉和雨傘、呢帽一起放進衣櫥了),可能讓他就此打消了原本的念頭。一切原本可能在那一刻就結束了,小小的關門聲像剪刀般乾淨利落地切斷了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但是,登克爾沒有看錯,托德是典型的美國男孩,師長一向教導他「鍥而不捨」是一種美德。
杜山德狠狠吸著沒有濾嘴的香煙,煙頭微微抖動著。他從鼻孔中噴出煙來,同時開始咳了起來,是老年人那種空洞的乾咳。「我真不敢相信會在這裏談這種話題,」他說,傾身向前,仔細地看著托德,「孩子,你知道『存在主義』是什麼嗎?」
「我開始跟蹤你,我的志願是將來當個私家偵探,就像偵探小說里的名探史培德或電視片《洋場私探》的主角一樣。總之,我很小心,不能被你發現。你要看一些照片嗎?」
老人看著這個笑容可掬的男孩好一陣子。鳥兒在樹上啁啾叫著,隔壁一條巷子內,馬力強大的除草機正轟隆隆響著,更遠點的鬧市上,汽車喇叭聲此起彼落,透露著商業生活的繁忙。
托德機警地看著他,然後喝了一小口,確實喝起來像牛奶,不過不知怎麼的,他不再覺得渴了。他把杯子放下。杜山德聳聳肩,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後咂咂嘴。
「噢,是的!很不錯的剪貼簿,裏面有幾百張照片,哪天我拿給你看看,你會嚇一跳。」
「你應該看過她的照片了?」杜山德說,「像你這樣痴狂的人?」
「我知道這裏應該有一些漫畫書。」狐狸說。狐狸媽媽宿醉未醒,因此把他們統統趕出去,不准他們待在房子里,因為實在太吵了。「很精彩的漫畫。大部分是西部牛仔,也有些是『石頭之子特洛克』和——」
老人再度把門打開,用患了關節炎的手拉開紗門的門閂,然後把紗門推開一點點縫隙,像只蜘蛛般伸出手來,準備接過托德手中的報紙。托德厭惡地注視著他又長又黃的指甲,終日一根接著一根煙不離手才會如此。托德認為抽煙是骯髒而危險的習慣,他絕不要沾染上煙癮。這個杜山德竟然會活這麼久,還真是奇怪。
「我應該告訴你,萬一我遭到什麼不測——」他才開口,杜山德穿著拖鞋踢躂踢躂地走過他身邊,一直走進客廳。他輕蔑地揮揮手,托德感到血往上沖,漫過他的喉嚨和面頰。
「不,抽煙會得肺癌。我爸以前還抽,現在不抽了。他參加了戒煙協會。」
「你去找奧德薩幫忙?」托德熱切地問。
托德遞給他幾張照片,從粗糙的切邊可以看出的確是自家洗的照片。杜山德不發一語,臉色陰沉地翻著一張張照片。有張照片是他直挺挺坐在公車靠窗的位置,手裡拿了一本詹姆斯·米切納的最新作品《百年》;一張是他站在迪文街的公車站牌下,腋下夾了一把傘,他的頭偏著,好像倨傲的戴高樂;一張是他在美琪戲院門口排隊買票,站在傾著身子的年輕人和長相平凡的家庭主婦當中,他沉默挺直的身影顯得十分突出;最後一張是他正在家門口看信箱。
「是嗎?」杜山德從浴袍口袋中掏出一包火柴來,漫不經心地在電視機外殼上劃了一下,點燃香煙。「你倒是說說看,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把警察叫來,告訴他們你那瘋狂的指控?只要一個理由?快說!電話就在客廳,我想你父親知道了會打你屁股一頓,之後一整個星期,你吃晚飯時都要坐在軟墊上了,呃?」
托德從褲袋掏出一個摺疊的牛皮紙信封,汗水把紙袋封口給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撕開它。托德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像想到生日、聖誕節或七月四日放的煙火一樣。
然而他所知道的戰爭,和他在狐狸家車房樓梯下舊雜誌中讀到的戰爭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正如同老師在課堂上描繪的細菌和他在顯微鏡下看到的不停蠕動的活細菌,有很大的差別。
哦!他清楚記得那天的事情,每一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牆上發黃的舊日曆、水泥地板上的油漬、橘色麻繩捆住雜誌的樣子。他也記得每次一想到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字,頭就更痛了。
「你很幸運。」托德說。
「那時候我還採集到你的指紋,」托德微笑著說,「然後和這張上面的指紋比對。」
「當然可能,我爸媽去年送我一組採集指紋的工具作為聖誕禮物。是真的工具,不是玩具。有粉末、三支刷子,用在三種不同的表面上,還有一種特別的紙可以把指紋印下來。我爸媽知道我長大后想當私家偵探,不過,他們也認為等我真的成年時,就會打消這個念頭。」他聳聳肩,「書上有說明如何採集和比對指紋。必須有八個特徵比對,法庭才會採信。因此,有一天你去看電影時,我到這裏把你郵箱上、門柄上所有能採集到的指紋都採集了,很聰明吧?」
「他們把艾希曼弔死了。」他小聲道,一隻手下意識地摸摸頸子,眼睛圓睜,好像小孩聽到恐怖故事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段落似的,「他是個老頭,不會再傷害任何人了,也不碰政治,但他們還是弔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