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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4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4

「噢噢噢噢,他媽的!」魏恩叫道。
「走吧,」泰迪的聲音活潑而神氣,「我們走。」他邁開大步,走在亮晃晃的鐵軌間。
貨車的汽笛突然大吼一聲,似乎把天空劃成碎片,於是你在電影中、漫畫書中、白日夢中曾見過的一切頓時煙消雲散,這時你才知道無論英雄或懦夫,面對死神時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魏恩猛然扭過頭來,因驚駭而扭成一團的皺臉誇張得可笑;他看到我開始手腳亂舞,在高高的枕木上飛躍,知道我並不是在惡作劇,於是他也開始跑了。
「我不能!會掉下去!」
儘管我寫過七部小說,書中主角都懂得讀心術,能預知未來,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未卜先知的經驗。我很確定這就是第六感,否則該如何解釋?我蹲下身子握住左邊的鐵軌,鐵軌在我手中跳動,而且跳動得相當劇烈,就像握著一條能夠置人于死命的金屬蛇似的。
橋本身十分單薄——鐵軌鋪設在一個狹長平台上,平台由許多四英寸乘六英寸(橫切面)的枕木搭建而成;每兩塊枕木之間都有一道四英寸寬的空隙,可以直接望見下面的河水,枕木兩端和鐵軌之間只有短短十八英寸的空間。如果火車來了,或許還勉強有足夠的容身空間,以逃過被碾成肉餅的命運……但是呼嘯而過的火車所帶來的強風,勢必把我們掃下鐵軌,落在巨石處處的淺河裡一命嗚呼。
魏恩整個人落在塵土和煤渣中,我正好落在他旁邊,幾乎砸在他身上。我根本沒見著那列火車,也不知道駕駛員有沒有瞧見我們——幾年後我告訴柯里,他可能沒看見我們,柯里說:「戈登,他們絕不會沒事亂鳴笛的。」不過也有這個可能,我想他也許漫無目的地鳴笛,不過這種細枝末節在那時候並不頂重要。我兩手捂住耳朵,臉埋進熱乎乎的沙里,貨車駛過,發出金屬撞擊的尖銳聲,捲起一陣強風。我絲毫不想抬頭看火車一眼,那是一列很長的列車,但是我一眼也沒瞧;火車快要完全通過之時,我覺得一隻溫熱的手摸著我的脖子,我知道那是柯里的手。
「不是,只問問你要怎麼辦而已。」柯里露齒笑道,「別發火。」
我們呈一路縱隊朝鐵道走去;柯裡帶頭,泰迪次之,然後是魏恩,我則殿後,因為剛才說「勇敢的打前鋒」的人是我。我們走在軌間的枕木上,無論你是不是有懼高症,都得低頭看清楚再跨出步子,只要踩空一步,就九*九*藏*書可能一腳在鐵軌上,另一腳懸空,也許還得賠上一隻腳踝。
一九六〇年的時候,城堡河流經此處時,寬度超過一百碼;以後我又回去看過,發現經過多年,城堡河已經變窄許多。人們總喜歡在河裡胡搞瞎搞,為了讓工廠運作順暢,在河裡裝置了許多水閘,於是河水變得無波無瀾。不過,以前的城堡河在流經新罕布希爾與緬因州之全程中只有三個壩,河水因此尚能自由奔流,每隔三年便會在春天漲大水,淹沒了赫婁或丹佛換車站附近的136號公路,有時候兩地都不能倖免。
此刻火車聲已非常大了,引擎也變成沉沉的隆聲,過了換車站時,響起汽笛聲。不管我喜不喜歡,地獄之犬終於追上來了。我一直在等腳下的枕木開始震動,如果開始了,就意味火車正在我們的屁股後面。
遠遠的前面,我可以看見柯里的腳跨離枕木,踩在旁邊安全的堤岸上,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痒痒的,那股新生的恨意有如四月嫩葉的汁液般苦澀;他安全了,那渾球的命保住了,我看見他跪下來抓住鐵軌。
這時柯里在我們右下方,泰迪在他的後面,他的眼鏡因反光閃爍著,他們兩人的嘴都在說一個字,那個字就是「跳」!但火車的隆隆聲把字里所有的血吸幹了,只留下那個字的嘴形。這時枕木開始震動了,火車已經駛來,我們縱身一躍。
「噢,戈——戈登,噢,戈——戈登,噢,戈——噢噢噢,狗屎!」
「好。」我說,一邊說著,一邊覺得肚裏一陣翻滾,心頭沉甸甸的。
魏恩終於坐起來時仍打著哆嗦,並不由自主地舔著嘴唇。柯里說:「我們喝點可樂好嗎?你們要不要?」
我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更加敏銳,腦中的電流彷彿突然加壓,由一百一十伏特加倍到二百二十伏特似的。我可以聽見不遠處一架飛機劃過天空,還真希望自己也在飛機上,就坐在靠窗的座位,手裡拿著可樂,低頭凝視著這條亮麗而不知名的河流;我也可以看見我蹲著的枕木上所有細微的裂痕與溝孔。順著眼角餘光,我看見自己的手仍然緊握著閃亮的鐵軌,由於我的手如此深刻地感覺到那股震動,等我把手抽開時,手仍然不住顫動著,神經末梢不斷地互相撞擊,就像經過一夜酣睡快醒來時手腳的顫動一般。我還可以感覺到我的唾液突然變得酸澀黏稠,凝結在牙床間。然而最糟的、也是最可怕的,即是我仍然read.99csw.com聽不見火車聲,因此無法知道火車是從前面、還是後面駛過來,或是目前離我多近;看不見,也不能預知,搖撼的鐵軌是唯一的訊號,預告火車即將來臨。突然間布勞爾被碾成稀爛、好像扯開的洗衣袋般被甩入深溝的畫面浮現眼前,我們即將重蹈他的覆轍,至少魏恩和我都難逃厄運,或者至少我是劫數難逃了。我們竟然應自己之邀,來參加自己的葬禮。
「各位。」柯里輕聲說道。
「好。」柯里說著,瞧了瞧泰迪與魏恩,「有沒有人是孬種?」
堤防距離我們越來越遠,每多跨出一步,就越加不可能反悔……也越覺得這種無異自殺的行徑未免愚蠢。我看到遠遠的下方,石塊在急流的衝擊下隨波逐流,趕緊抬頭看前面;柯里與泰迪已領先好一大段路,幾乎已過了橋中央,魏恩則蹣跚地跟在後面,兩眼專心地注視著落腳處,彎著腰,垂下頭,兩手伸出以保持平衡。我回頭看了一眼;太遠了,現在只有繼續走下去,倒不是因為可能有火車來。如果我現在掉回頭,那可就得當一輩子孬種了。
不過他還是跑快了些,像晃動的稻草人,他的背曬得黑黝黝的,襯衫領上下擺動,我可以看見他脫皮的肩胛上滲出汗珠,一顆顆渾圓而晶瑩。我可以看見他頸背上的細毛,他的肌肉忽緊忽松、忽松忽緊、忽緊忽松;他的脊椎骨呈現出連串的圓骨節,每個節形成各自的新月形暗影——我也看見越接近頸子的地方,骨節間的距離就越小。魏恩和我都還背著自己的鋪蓋卷,他砰然踩在枕木上,幾乎一腳踩空,雙臂朝前亂抓,我又在他背上搗了一拳,要他走下去。
我的左腳幾乎滑進下面的空當,我胡亂揮舞雙臂,眼睛灼|熱,好像失控機器中的小鋼珠軸承,終於保持了平衡,於是繼續跑著,這時我已緊跟在魏恩後面。我們過了中央點時,才第一次聽見火車聲,是從後面傳來的,低低的隆隆聲已逐漸升高,可以分辨出柴油引擎轉動的聲音,更糟、更駭人的,是大大的車輪碾在鐵軌上的聲音。
「嘿,你就饒了我吧!」泰迪喊道,「走那條路就得順著河走五英里路,過橋后再從河的另一端走五英里路回到鐵道這邊……非走到天黑不可!如果我們走這條鐵軌,十分鐘就到對岸了!」
但我終於衝上水面。
在這裏,城堡河看起來十分清澈,當河水流到城堡岩時,就進入緬因州的紡織工read.99csw.com業區。但是儘管河水清澈可以見底,卻看不見魚兒在水中跳躍——必須再往上游朝新罕布希爾的方向走十英里路,才能看到魚在河中游泳。不僅沒有魚,走在河邊,你可以看到河水拍岸時岩石邊湧起髒兮兮的泡沫,是那種舊象牙色泡沫。河水的味道也不怎麼好聞,聞起來好像洗衣籃里裝滿了發霉的毛巾。蜻蜓不時停駐水面產卵,這裏沒有鱒魚,它們的安全不會受到威脅。真可惡,這裏甚至看不到銀色小魚。
不錯——在某一方面來說,我的確引以為樂,後來我只有在酩酊大醉后才感受過這種近乎自我毀滅的奇怪感覺。我驅使魏恩向前跑的樣子,就像牲畜販子趕著一頭上好的母牛到市集去賣似的,而他可能也以同樣的方式在享受自己的恐懼,一如那頭母牛般哞哞咆哮著,一邊流著汗,一邊氣喘吁吁,胸部上下起伏有如鐵匠的風箱,笨拙地穩住腳步,踉踉蹌蹌地跨步向前。
我們站在鐵軌旁邊,腳下的煤渣沿著斜坡滾下去,下面就是堤岸的盡頭、高架橋的起點。往下看,可以看到斜坡變得越來越陡峭,都是灰色的岩石和張牙舞爪的灌木叢。再往下是幾株矮樅樹,裸|露在外的根部從岩石裂縫中扭曲著探出身來,幾棵樹似乎自憐地低頭望著自己在流水中的倒影。
「快點,魏恩!快點!」
「噢噢噢噢,渾球!」
「很好。」柯里說,但我們都猶豫了片刻,連泰迪都留心地望著長長的鐵道。我跪下來緊緊握著一根鐵軌,也不管鐵軌此時的溫度足以燙傷皮膚。鐵軌毫無聲息。
「哎呀,我不能,噢噢噢,狗——狗屎——」
走到鐵路橋中央時,我不得不仰頭望著天空片刻,頭昏得更厲害了。我看見眼前出現飄忽的枕木,彷彿就在我面前浮上浮下,幻影隨即消失,我又覺得好多了。我向前望去,發現幾乎快趕上魏恩了,他看來比剛才還要慢吞吞。柯里與泰迪已經快走完全程。
於是我繼續走下去。看過了無數的枕木與鐵軌間奔流的河水,我開始覺得頭昏腦漲、腳步不穩起來。每一次我的腳踩下去,腦子就會告訴我一定會踩個空,儘管我明知自己並沒有如此。
我終於完全掙脫癱瘓,開始沒命地狂奔。
「勇敢的打先鋒。」
我們都覺得應該喝點東西。
我們都聳聳肩。
「可是如果火車來了,我們就無路可逃了。」魏恩說道。他沒有看泰迪,只是低頭望著底下湍急的河水。
「快跑啊,九_九_藏_書你這孬種!」我邊吼邊在他背上捶一拳。
魏恩清清喉嚨,咳嗽一下,又清清喉嚨,才小聲說:「沒有。」同時不安地微微一笑。
「你孬種?」泰迪咆哮著。
「轟——轟——」
你有沒有聽過「嚇破膽」這句話?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我是說完完全全明了,這種說法大概是所有陳腔濫調中最真切的描述。此後我也曾經害怕過,而且也有過驚駭不已的經驗,但嚇破膽的程度都不如手握著滾燙跳動的鐵軌的那一刻;一時之間,喉嚨以下的身軀竟好像癱瘓一般,彷彿內在的一切陷入昏厥,一道細細的尿流緩緩自大腿內側流下,我的嘴巴張開,不是我要張開,而是嘴唇自個兒張開,下巴倏地松落,好像原本栓好的鉸鏈突然鬆開一樣;舌頭頂著上顎不能動彈,幾乎把自己悶死。全身的肌肉都好像上了鎖似的無法動彈,這才是最糟的,我渾身無力,肌肉緊繃,整個人都動彈不得,雖然這情形只持續了短短片刻,但以主觀的時間觀念來看,則無異永恆。
「跑快點!」
「你們儘管繞遠路吧!」泰迪吼道,「誰在乎呀?我會在那邊等你們!正好可以睡個午覺!」
「沒有個鬼!」泰迪氣急敗壞地說著,便翻身懸在橋邊,兩手抓住鐵軌間的枕木。他並沒有走多遠——他的球鞋幾乎觸著地面——但一想到如果真的到了河中央,身子吊在離河面五十英尺高的鐵軌上,頭頂上火車轟隆轟隆駛過,說不定還會掉幾塊燙呼呼的煤塊在腦袋上或脖子里……恐怕沒有人真的會覺得那麼神氣。
如今正值緬因州經濟大蕭條以來最乾旱的夏天,城堡河仍然寬闊。我們從城堡岩這邊望去,赫婁那側廣袤的森林是迥然不同的景觀:在午後熱浪之下,那邊的松樹和針樅呈現一片藍紫色。鐵路橋高出河面五十英尺,由塗滿焦油的木材支柱與枕木樑支撐著;河水非常淺,只要低頭一看,即可瞧見埋在河裡的水泥沉箱頂端,水泥沉箱埋入河床中深達十英尺,以穩住橋柱。
我說:「那邊有136號公路的橋……」
「看吧?」泰迪得意地說道。
「嘿,」魏恩不安地說道,「有沒有人知道下班火車什麼時候來?」
我大聲喊道:「火車來了!」
「不過還是有可能。」我又添了一句。
「瞧,多簡單。」泰迪說著雙手一放,落在堤岸上,兩手都是灰塵,再爬回我們身邊。
想到這裏,我終於掙脫了癱瘓,拔腿九_九_藏_書就跑。也許別人看到,會覺得我就像盒子里彈出來的小丑的頭一樣竄得飛快,而我只覺得自己像個以慢動作拍攝的深水中的小男孩,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中奮力往上游,水流軟弱無力地往兩旁分開,上升的速度慢如蝸牛。
「已經過了一班火車,」我不情願地說,「也許今天不會再有火車經過了;到赫婁的火車一天或許只有一兩班。你們看。」我踢了一下枕木間冒出的雜草,從城堡岩到路易斯登的鐵軌間則沒有雜草。
「跑快點!」我咆哮道,難道我竟引以為樂?
「沒有!」泰迪中氣十足地大叫一聲。
「你是說如果有一列載著兩百輛汽車的火車駛過來,你就準備單靠雙手支撐,懸在那兒五到十分鐘?」柯里問道。
我們注視著鐵軌,胃裡泛起一種害怕的感覺……然而與恐懼交雜的,卻是一種逞勇的興奮,這麼大胆勇敢的行徑若是成功了,足夠我們回去炫耀風光好一陣子……如果我們還回得去的話。泰迪的眼中又出現那種怪異的光芒,我猜想他腦中見到的不是火車隨時可能轟隆而過的鐵軌橋,而是一線狹長的海灘,成百艘登陸艇由波濤起伏的浪潮中登岸,上萬美國大兵匍匐前進,越過一列列鐵絲網,朝建築物猛擲手榴彈,瓦解了敵人的機關槍陣勢!
「沒錯。」柯里說道,他只看著我,眼睛閃閃發光,「戈登,敢不敢?」
火車駛過之後——等我十分確定它過去之後——我像經歷了一整天炮火攻擊的士兵一樣,終於能在戰壕里抬起頭來;魏恩仍然渾身顫抖地埋在土裡。柯里交叉雙腿坐在我們中間,一手在魏恩汗涔涔的脖子上,另一手仍然摸著我的頸子。
我變得對外界的聲響與內在的聲音極度敏感起來,彷彿某個瘋狂樂團正進行演奏前的調音:沉穩的心跳聲,耳中如輕刷鼓皮般的血脈跳動聲,筋骨肌肉的嘰嘎聲好似小提琴弦被扯得緊緊的,河水規律的流動聲,蚱蜢尖銳的鳴聲,山雀單調的啼聲,遠處不知什麼地方的狗吠聲,也許是大|波。鼻子嗅到城堡河濃濃的霉味,大腿肌肉不自主地顫抖著。我不斷在想,要是我趴下來一路爬過去,不知道會安全多少(也許還快些)?但我不願這麼做——沒有人願意——因為鎮上周六下午演的西部片告訴我們,只有失敗者才用爬的,這就是好萊塢文化所宣傳的福音。好人都是頂天立地、昂首闊步,如果你的筋骨緊張得嘰嘎作響,或是大腿抖得幾乎抬不起來,要怎麼辦呢?隨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