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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6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6

卡文的肚子嘰里咕嚕地叫著,觀眾發出笑聲,還有人報以掌聲。施薇亞很清楚卡文既是民主黨員,又是天主教徒(兩者加起來,簡直不可原諒),她臉頰發紅,竟然同時既微笑、又面露慍色。施薇亞清清喉嚨,繼續對台下的男孩、女孩高聲疾呼,叫他們不管在手上或在心中都要永遠高舉國旗,不要染上吸煙的惡習,因為吸煙會使你咳嗽。然而台下的男孩、女孩在八九年後大概都會佩帶和平徽章,參加反戰運動,同時抽的不是駱駝牌香煙,而是大麻,此時他們正不耐煩地左腳換右腳,等待比賽的開始。
五位吃大餅的選手咆哮著說他們確已準備妥當。街道的另一頭,一個男孩燃起一串鞭炮。
此刻的何豬正值他年輕生命的巔峰,樂不可支地對觀眾綻開笑容。到處都是嘔吐的穢物,大家都喝醉了一般步履蹣跚,一手捂著喉嚨,無力地呻|吟著。不知是誰的北京狗跑過舞台,瘋狂地吠著,一個身穿牛仔褲與牛仔衫的男人吐在它身上,幾乎把它淹死。牧師太太大聲地打了個嗝,隨之而出的是一道混合著烤牛肉、馬鈴薯泥與蘋果碎塊的噴柱;由蘋果碎塊的樣子看來,當初剛掉下來的新鮮蘋果應該挺不錯的。傑利原本是專程前來觀賞他最喜歡的技工衛冕,此時決定趕快離開這個瘋人院,他走了不到十五碼,就被一輛紅色玩具車絆倒,跌在一攤暖呼呼的膽汁上,這時他嘔吐了一些餅乾在自己的大腿上。後來他告訴朋友,幸好那天穿的是連身工作服。在格那高中教拉丁文與英文的諾曼小姐為了顧及禮節,嘔吐在自己的皮包里。
「確實準備好了?」查市長又問了一遍。
「孩子,你最好慢下來,」市長喃喃說道,他自己也在比利身上下了賭注,「如果你想支撐下去,就得慢慢來。」
市長發現他原本主持的吃餅大賽,已成了醫院中的流行性嘔吐病房,於是他張開嘴想結束比賽,結果全吐在麥克風上。
每一個參賽者上台後,雙手都立刻被反綁,領口則敞得開開的,像極了《雙城記》中即將上斷頭台的卡爾登。此時,查市長會透過戴先生的擴音器宣布參賽者的名字,同時在他們脖子上綁個圍兜。卡文只獲得了象徵性的掌聲,因為儘管他有個大啤酒肚——尺寸大概相當於二十加侖的水桶——大家仍然認為他處於劣勢,是僅次於何豬的輸家(大家都覺得何豬很有潛力,不過到底年紀太小,而且沒有經驗,因此今年的勝算應該不大)。在卡文之後上台的是巴伯。巴伯在路易斯登的WLAM電台主持下午的熱門節目,他得到的掌聲較卡文稍微熱烈些,伴隨掌聲的還有一些十幾歲女孩子的尖叫,這些女孩覺得他很「逗」。格那小學的韋校長在巴伯之後上台,博得年長觀眾衷心熱誠的掌聲——學生中的頑劣分子則發出稀落的噓聲。韋校長一面綻開和煦的笑容,一面又拉長臉皺著眉,望著台下的觀眾。read.99csw.com
「少說,多吃!」後排有人喊道,於是又一陣掌聲響起——這一次更誠心了。
查市長遞給施薇亞一隻碼表與銀色警哨,十分鐘后,就由她吹哨結束吃餅大賽,然後查市長就會走上前來,高高舉起優勝者的手。
除此之外,值得討論與挖掘的問題還多著呢!他是越吃越慢、隨著氣氛緊張而越吃越快,還是一直保持穩定速度?他看棒球賽時,可以吞下多少只熱狗?他是不是啤酒桶?如果他是,通常一晚可以灌多少瓶啤酒?他會不會時常打嗝?大家都說老打嗝的人最具有冠軍相。
戴先生接受了比利為數不少的意外贈禮,也開始對他的名牌休閑鞋猛吐著,之後他眨眨眼,知道如此一來,這雙鞋大概怎麼都不像麂皮鞋了。
何豬好像根本沒聽見,像瘋子似的迅速搗向第三塊大餅,下巴動得如閃電般,然後——
「各位都準備好了嗎?」查市長威風凜凜的聲音透過擴音機傳遍整條大街。
比利有如火箭發射般,把嘔吐物噴向前面兩排觀眾,他那張驚愕莫名的臉上清清楚楚寫著: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耶穌,救救我們吧!」施薇亞呻|吟道,緊跟著她的晚餐——炸蛤、涼拌生菜、奶油甜玉米、一大塊巧克力蛋糕——由緊急出口噴出,降落在市長的名牌西裝后擺上。
「這位是我們的衛冕者,」查市長大聲宣稱道,「格那鎮的比利!」
由於這種競賽極為誠實,觀察選手的時間又只限十分鐘,所以沒有人反對讓參賽者自己賭上一把,比利每年都這麼做。聽說在一九六〇年夏夜的比賽中,當他對觀眾點頭微笑時,其實下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賭注,而他的勝算只有五比一。如果你對賭博沒什麼概念,就讓我這麼解釋好了:他為了贏五十塊錢,必須下兩百五十塊錢的賭注,實在算不上穩當,但這正是成功的代價——而他站在台上的輕鬆模樣,看來倒是沒有半點憂慮。
不過這會兒我得打個岔,告訴你何豬家的葯櫥里有一個空瓶子,裏面本來裝了八分滿的橙黃色蓖麻油,這也許是大智大慧的上帝允許世上存在的毒性最強的液體。何豬來之前把這瓶油喝得一滴不剩,連瓶口邊緣都舔乾淨;他的嘴唇扭曲,胃泛著酸,滿腦子盡想著甜蜜的復讎。read.99csw.com
五個腦袋搗向五隻碟子,聲音頗像五隻巨腳重重踩在泥漿地上,溫和的夜間空氣中響起咀嚼與吞咽的噪音,但不久就被支持者和賭徒為自己喜歡的選手加油打氣的聲音所掩住。直到有人吃完第一個大餅之後,大家才發現這回很可能會大爆冷門。
格那鎮小學的韋校長張開他那沾滿藍莓的嘴,責備地說道:「這真是……呃!」由於他特殊的地位與教養,所以遭殃的是他自己的碟子。
接下來,查市長介紹何豬出場。
「吃完了!」他喊道,他的頭從碟子里抬起來,比利才剛吃掉第二塊大餅的上層外皮。
何豬一邊努力吃第三塊餅(卡文正如大家的預測,連第一塊餅都還沒解決),並且開始幻想著一些可怕的事情,故意折磨自己。他吃的根本不是餅,而是牛糞,他吃的是一大團油漬漬的地鼠膽,是剁成碎塊的土撥鼠腸子,上面覆蓋了藍莓果醬——腐臭的藍莓果醬。
年輕、沒有經驗、絲毫不被看好的何豬,正像著了魔似地猛吃,他的下巴機關槍似地掃起餅的上層外皮(比賽規定只需吃上層的皮,下層不必吃),吃完之後,他的口中突然發出好大的吸吮聲,活像插了電的工業用吸塵器,隨後他整顆頭都埋在碟子里,過了十五秒鐘,他抬起頭表示已經吃完,雙頰與額頭上沾滿了藍莓的汁液,像極了巡迴劇團中假扮黑人的白人歌手。他吃完了——而傳奇人物比利連半個餅都還沒解決掉。
比利滿臉堆笑,連連點頭,同時讓市長替他系圍兜,然後他在桌子的最右端坐下。比賽開始之後,查市長站的位置正好在他旁邊,因此從右到左的順序是比利、何豬、巴伯、韋校長與坐在最左端的卡文。
大家就像剛才放的連珠炮般,接二連三地嘔吐起來。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藍牙,對比利笑著。
市長檢視了何豬的碟子,宣布已吃得乾乾淨淨,群眾中響起驚訝的掌聲。市長立刻把第二塊餅擺上;何豬在四十二秒內吃掉一塊大餅,創下了吃餅大賽的新紀錄。
不過何豬倒不想贏,即使這項比賽的獎品是他母親的性命,他也無法以這種速度繼續吃下去,何況對他而言,贏即是輸,他要的只是報復罷了。他滿是蓖麻油的肚子呻|吟著,喉嚨難過地一開一關,他又吃完第四塊餅,準備吃第五塊大餅,終極的大餅——藍莓已化身為復讎之神。他一頭搗進碟子里,戳破了外皮,藍莓餡一直掩上他的鼻子,又落進他的襯衫,他胃中的東西彷彿一下子重了起來,他咀嚼著餅皮然後咽下去,狠狠地用鼻子吸藍莓的氣味。九_九_藏_書
「比利,留一個大餅給我。」
五位參賽者都說已準備就緒。
何豬把這些全看在眼裡,一張大臉笑得很開懷,他的胃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服、甜蜜與欣慰——一種徹底完全的滿足。他站起身,從查市長顫抖的手中接過微微發黏的麥克風說道……
所有這些資訊與其他情報都得搜集齊全,勝算比例也算了出來,大家於是開始下注。我無法得知比賽後有多少錢易手,不過如果你用槍抵著我的腦門逼我猜的話,我會說差不多一千塊——也許你會覺得不過爾爾,不過十五年前,在這麼小的鎮上,這個數目還是難得一見的。
「比利,我在你身上下了兩點,別讓我失望哦!」
他吃完了第三塊餅,叫著要第四塊,領先了傳奇的比利整整一塊大餅,善變的群眾發現出現了一匹黑馬,於是開始拚命替何豬加油。
他們一個個上了台,站在一張覆蓋了亞麻桌布的長桌子後面,舞台邊的桌子上,大餅疊得高高的,上頭垂著一圈圈一百瓦的燈串,燈串邊圍著許多飛蛾與小蟲子,朝燈泡輕輕撞擊著。舞台的聚光燈打在狹長的標示牌上,上面寫著:「一九六〇年格那鎮吃餅大賽!」牌子兩邊懸挂著陳舊的擴音器,由戴先生的電器行提供。戴先生與衛冕的比利是表兄弟。
最後登台的參賽者獲得的掌聲是所有選手中最多的、掌聲也持續最久,他就是傳奇人物比利,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瘦長而貪吃。比利是本地加油站的技工,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每年吃餅大賽過後,比利的老闆會不會因為他額外帶來的生意而賞他紅利或加他薪水,關於這點,鎮上的人頗有一番爭論。無論如何,比利無疑算是小鎮上混得很不錯的人,他有一幢兩層樓的漂亮房子,一些生性鄙劣的人喚之為「大餅堆起來的房子」,這話可能太誇張了,但比利的這幢房子倒是別有來頭——從這裏即牽出前面所說的第二個理由。九-九-藏-書
藍色與黃色摻雜的黏汁溫熱而暢快地自他口中噴出,噴得比利滿身都是,後者張開嘴,連一句話也來不及講,只發出「咯!」的一聲。女性觀眾尖叫著。卡文注視著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滿臉驚訝,目瞪口呆,然後傾身倚著桌面,好像在向大驚失色的觀眾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卻對著市長太太瑪格大吐特吐。瑪格失聲尖叫著往後退,兩手不停地揮打著頭髮,如今她的頭髮上滿是碾碎的藍莓、豌豆與消化到一半的香腸(后兩者是卡文的晚餐),她轉向身邊的好朋友瑪麗,朝她的麂皮夾克上猛吐起來。
何豬抬起頭。
格那鎮的吃餅大賽激起了熱烈的賭風。或許大半的人都是來笑笑玩玩,不過也有少數人是來下賭注的。他們仔細觀察並討論著每一名選手,跟賭馬的人觀察討論純種名馬一樣熾烈。下注的人向選手的朋友、親戚、甚而泛泛之交打聽一切可能的情報,刺探出每個參賽者的飲食習慣,簡直到了巨細靡遺的地步。同時大家也時常討論今年大會將採用哪一種餅——據說蘋果派屬於「難纏」級,桃子派屬於「好過」級(不過曾經有一位選手吃下三四個桃子派后,連跑了兩天廁所)。這一年用來比賽的是藍莓派,大家都認為是皆大歡喜的「中間」級,於是賭徒們當然對選手喜不喜歡吃藍莓特別感興趣。他喜不喜歡藍莓果?他是不是喜歡藍莓醬甚於草莓醬?他吃穀類早餐食品時,是不是都撒了藍莓果?還是總是配香蕉?
之後查市長介紹了施薇亞,她比比利更像吃大餅的選手,擔任格那鎮婦女輔助團團長已經不知多少年了,每年監視烘焙過程的人正是她,嚴格執行品質管制,同時在自由市場舉行的稱重儀式中,確定每一張大餅的重量差異不超過一盎司。
不過如果比利是加倍努力,何豬的努力則加了三倍;藍莓果濺出碟子,灑在他周圍的桌布上,酷似波洛克的繪畫。他的頭髮里有藍莓果,圍兜上有藍莓果,額頭上有藍莓果,讓人不禁以為他流的汗也變成藍莓汁了。
這時場上有人竊笑,有急促的跑步聲,有幾個沒有人認得出來(或不願指認)的人影,有人緊張地笑,有人則威嚴地皺眉(皺得最厲害的是查市長,因為他是目標最顯著的長官)。何豬自己反倒什麼也沒瞧見的樣子,他厚厚的嘴唇泛起淺淺的笑,連大皺眉頭的查市長替他系圍兜時,他仍然微笑著。查市長叫他不要理會觀眾里一些傻子(市長彷彿絲毫沒有察覺何豬一直飽受這些傻子欺負似的),他的口氣溫熱,帶著微微的啤酒味。read.99csw.com
驀然間復讎的時刻來臨,他那超載的胃已無法忍受,開始大造其反了,彷彿一隻戴著橡皮手套的大手拚命握緊似的,他的喉嚨張開了。
「今年我們有一位新人參加一年一度的吃餅大賽,他將來前途未可限量……大衛·何根!」查市長替他綁圍兜時響起熱烈的掌聲,等掌聲稍息之後,群眾中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響起一波波透著惡意的和聲:「吃吧,何豬,吃吧。」
「加油!比利。」
「比利小子,是不是十個?」
查市長高舉胖手,隨即手一揮,宣布:「開始!」
施薇亞女王般地低頭笑望著群眾,藍色頭髮在亮晃晃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她發表了一篇簡短演說,說她好高興這麼多鎮民出席紀念開始先鋒的盛會,因為有他們,國家才如此偉大,而查市長將領導著本地的共和黨員,往連任之路邁進;而在中央,尼克鬆和洛奇的團隊也將高舉自由的火炬——
格那鎮的鎮民都知道吃餅大賽的意義,並不僅是那五塊錢——至少對比利而言並不是。這有兩個理由:第一,比利贏了比賽之後,大家都會到加油站去恭喜他,而大半向他恭喜的人,會順便把車子的油箱加滿油。比賽之後,兩個修車間有時候整個月都被訂滿,客人不是來換消音器,就是為輪軸上油等,然後邊喝可樂,邊跟忙著換火星塞或在排氣管上找破洞的比利閑聊。比利每次都好像很願意和客人聊天,這也是他在格那鎮廣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摘自戈登·拉臣斯所著《何豬之復讎》,原刊載於《紳士》雜誌,出版日期為一九七五年三月,經許可后翻印。
「比利,你今晚會吃幾個餅?」
第二塊餅他吃得更兇猛,腦袋在藍莓餅餡上迅速上下移動,比利叫第二塊餅時,擔心地朝何豬瞥了一眼。後來比利告訴朋友,從一九五七年以來,這是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在參加一場真正的比賽。一九五七年,有位仁兄在四分鐘內吃了三塊大餅,後來不支暈倒。這一回他不禁感到納悶,到底跟他比賽的是個小男孩,還是魔鬼?他想到自己下的龐大賭注,於是加倍努力。
嘔吐物像噴泉一般自他的喉嚨朝外猛衝,彷彿六噸重的卡車衝出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