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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7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7

「如果你不去,那你就是蠢驢。」
「不敢。」我說道。
「你在說什麼?為什麼會失學?」
「我是說也許,只是也許而已。也許我拿了錢到史老師面前認罪,也許那些錢一文也沒少,不過我還是放了三天假,因為那筆錢一直沒有出現。也許第二個星期史老太婆來上課的時候,身上穿的是一條全新的裙子。」
「現在沒有,也許我會想到一些故事。」
「你每次都這麼說,別盡說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了。要不要把故事寫下來?」
「對,沒錯,」柯里說道,「我敢說一定就是這樣。」
「我有幾根煙,」他說,「從我老爸的柜子里弄來的,一人一根,吃過晚飯以後再抽。」
他抓住我的手臂。「別這麼說,連想都不要這樣想,他們聽得懂你的故事,不像泰迪跟魏恩。」
「這種事由不得我,都是由那些老師關在會議室里決定的,他們坐在大大的會議桌後面,嘴巴里只會說是、是、對、對。他們只重視你在小學的表現,還有鎮上人對你家的印象好壞,他們只關心你會不會帶壞那些升學班的書獃子。不過我也許會自己想辦法用功,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也許會試試看,因為我要離開城堡岩去上大學,再也不要看到我老頭和我哥哥,我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在那裡我沒有任何污點,可以重新開始。但不曉得我辦不辦得到?」
「你說的那些故事只有對你自己才最有意義。如果你為了不想拆散這群朋友而繼續跟我們在一起,最後你只會和我們一樣,考試拿個六十分,不留級就好。上高中以後,還是上那個鬼技藝班,跟那些笨驢混在一起丟鉛筆、拋橡皮擦,經常被留校處罰,甚至遭停學處分。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你滿腦子想的就是怎麼樣弄一輛車,好帶女孩子去跳舞或泡酒館胡鬧一陣,不久你就跟她結婚,然後在什麼破工廠或鞋店裡消磨掉下半輩子,或甚至在養雞場拔雞毛。於是你那大餅的故事永遠也沒寫出來,什麼也寫不出來了,因為像你這種滿腦子漿糊的聰明人到處都是。」
「為什麼辦不到?」
「人的因素,有人會拖你下水。」
「我們走吧,」泰迪說,「不過我們最好read.99csw.com在天黑前紮營,才能撿柴生火,而且我也餓了。」
「我不知道。」
「後來也許我覺得很難過,就想交回那筆錢。」柯里說。
「你可以說他把老爸殺了,然後逃到德州去加入騎警隊。」泰迪說,「這樣如何?」
「因為初中不像小學,你會上升學班,我、泰迪與魏恩上技藝班,跟其他低能兒一塊打撞球,做做煙灰缸、鳥窩,泰迪甚至得參加補救教學。你會認識許多新同學,許多聰明的傢伙,事實就是如此,戈登,這就是現在的制度。」
「這些都只是也許而已。」他說道。但我記得那條新裙子——棕色的花毛料,我還記得因為那條裙子,史老師看起來年輕、漂亮多了。
「柯里,那筆牛奶錢總共有多少?」
「也許。不過暫時不會,我得等故事說完一段時間再動筆寫,現在先擱一擱。」
「是啊。」我說著嘆了口氣。
我凝視著柯里,害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對我微笑著,但只有唇角的肌肉扭動一下,他的眼睛則毫無笑意。
「我是說你的故事。我真的覺得很奇怪,你好像可以講成千上百個故事,不過,每次你講的都是最好的,戈登,有一天你會成為偉大的作家。」
「你不知道,什麼意思?」泰迪問。
「柯里,」我問道,「你為什麼不上升學班呢?你夠聰明了。」
我們一言不發地走了片刻。
「剛才魏恩說什麼?說你的結局騙人?」
我咽下最後一口可樂,隨即把瓶子拋入樹林。
「我還真他媽的希望我是你爸爸!」他生氣地說道,「如果我是你老爸,我才不會讓你說出要進技藝班這種話來!上帝賦予你某種天賦,可以編故事的天賦,然後它說:孩子,這就是我們給你的東西,請盡量不要把它弄丟了。可是如果沒有人從旁提醒,小孩子一定會把什麼都丟了。如果你的家人沒辦法提醒你,那麼也許我就該這麼做。」
「晚飯後的一根煙,抽起來最舒服。」柯里說道。
「七塊錢左右。」
「沒錯,你一定會,也許有一天你缺乏寫作題材的時候,會把我們寫進去也不一定。」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彷彿在想要不要告訴我什麼事情。我們的腳步九九藏書放慢下來,魏恩與泰迪離我們足足有半英里遠。太陽已稍稍下沉,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空隙灑下來,把周遭的一切都變為金黃色——不過是一種很俗麗的金黃色。鐵軌向遠方延伸而去,在漸暗的天色中似乎一閃一閃的,星形的光芒四處閃爍著,彷彿是某某富商假扮成工人沿著鐵軌每隔六十碼掩埋一顆鑽石一樣。天氣仍然十分灼|熱,我們全身冒汗,汗珠順著身體流下。
「來啰!」柯里喊道,我還來不及說話,他就跑了起來,我也開始跑,但在我追上他以前,他已經先我一步追上他們了。
「怎麼樣?」
「當然,」柯里說,「真是他媽的過癮。」
「六點半紮營,」柯里向大家保證,「有沒有意見?」
「這結局真差勁。」泰迪悲哀地說。
「除非我真的想不出東西寫了。」我用手肘頂他一下。
我並不想否認,想想看,有人——即使是你的朋友——這麼清楚地了解你的一切,實在有點嚇人哩。
「別這麼說,這故事挺好聽的,」泰迪說,「從頭到尾都很精彩,嘔吐尤其過癮。」
他臉上的表情是一派堅決,並且帶著不悅,彷彿他料到我會朝他揮拳似的。他這段話已經觸犯了當時孩子群的大忌;你可以任意侮辱別的孩子,隨便你怎麼欺負他都可以,可是絕對不能說他父母親一句壞話;這就好像除非你先確定晚餐桌上沒有葷菜,否則絕不要邀請信天主教的朋友在星期五晚上回家吃晚餐一樣。若是有人破了戒,說你爸媽的壞話,你就可以飽以老拳。
「是啊,」他說,「沒錯,是我拿的。」他沉默了片刻,望著前面的魏恩與泰迪。「你知道,泰迪知道,大家都知道,我猜連魏恩都知道。」
柯里和我互望一眼,柯里微微聳聳肩。
「所以應該說,我偷了牛奶錢,而史老太婆又把那筆錢從我身上偷了去。你想如果我把這事情說出去,我——法蘭與凸眼蛇的小弟弟,你覺得會有人相信嗎?」
「如果你讓朋友拖你下水,你就是笨驢。」柯里終於說道,「我了解你,也了解你的父母,他們一點也不關心你,他們在乎的只是你哥哥。法蘭被關在朴次茅斯監獄時,我爸也是一樣,從那以後,他就一九九藏書直對其他小孩很兇,動不動就毒打我們一頓。你爸雖然沒有打你,不過這樣也許更糟,他根本不把你當回事;如果有一天你告訴他你進了技藝班,你知道他會怎麼說?他會把報紙翻到另一版,然後說:『那好啊!戈登,去問問你媽晚飯吃什麼?』你別想否認,我見過他。」
「我知道鎮上的人都怎麼看我們家,也知道他們怎麼看我,或是他們料想我將來會是什麼貨色;從來沒人問我上回有沒有拿牛奶錢,我就這麼放了三天假。」
「去他的故事!我才不要跟一群娘娘腔一起上學,謝了。」
「我的意思是故事已經結束;沒有人知道以後的情節如何,這就是結局。」
我張嘴欲否認,隨即又閉上。他說得對,儘管我對爸媽說,所有的嫌疑犯在證明有罪之前都是無辜的,但我一直都知道。
「對。」
我笑了,柯里也是。
「然後,」我說道,「小孩子還是叫他何豬,不過有些孩子也開始叫他——嘔吐大王。」
「什麼?」魏恩喊道,臉上的表情是沮喪兼懷疑,好像覺得自己受騙了似的。「誰說這故事好玩來著?到底後來怎麼了?」
「到底是不是你拿的?」我問道。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如果你覺得我應該問,那我一定會說你瘋了。
「不,故事沒那麼好,胡言亂語罷了。」
「你的故事真好聽,」柯里突然說道,「他們兩個太笨了,根本聽不懂。」
「就像汽水冒泡泡似的從你嘴裏吐出來。」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我實在不想傷泰迪的感情,但我對於樂迪歐發生了什麼事,實在沒什麼興趣,「很抱歉你不喜歡這個故事。」
他憤怒地抬起手臂擦眼睛,我才發覺他幾乎哭出來。
「快啦!你們真是慢吞吞的!」魏恩喊道,仍然笑得厲害。
「誰?」我問道,心想他指的一定是老師,或者是像史老太婆那種壞人,居然用那種手段賺了一條新裙子;也可能是指他那常跟馬瑞爾、比利混在一起的哥哥凸眼蛇,或者是說他爸媽。
他依然冷冷地微笑著。「如果牛奶錢是那些有錢人家的乖小孩拿的,你想那老太婆敢這麼做嗎?」
沒有人反對,於是我們開始走,沒多久,城堡河就被我們遠遠甩在後面,九_九_藏_書連水聲都聽不見了。蚊子嗡嗡叫著,我在後頸上啪的一下打死了一隻。魏恩與泰迪兩人走在前面,好像在討論什麼複雜的漫畫書交換計劃。柯里走在我旁邊,兩手插在褲袋裡,襯衫垂在膝蓋與大腿上,好像圍了圍裙一樣。
「對啊!如果是他們拿的,史老太婆就會說:『好吧,好吧,這次就算了,不過我得打你幾下手板,假如你下次再犯,我就得把你兩隻手都打腫。』可是拿錢的人是我……唉,也許她想那條裙子已經想得太久了,反正她的機會來了,而她並沒有放過這次機會。只怪我居然笨得想去交還那筆錢,可是我絕對想不到……想不到一個老師也……唉,誰在乎呢?我提這件事幹什麼?」
「上初中,」柯里說道,「戈登,知道嗎?到了明年六月,我們就會失學了。」
「我不要!」魏恩生氣地說,「應該運用想象力的人是他!整個他媽的故事都是他編的!」
「多謝了,老爸。」
「我想跟你們在一起,難道就是蠢驢?」
我瞪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想交回那筆錢?」
柯里笑道:「生命本來就是一場騙局,知道嗎?我是說,你看看我們。」
「我想他老爸也在觀眾中間,等他回家后,就把何豬打了個稀爛。」
我瞥了一眼手錶,方才驚覺已經五點多了。
「嗨,有沒有新的樂迪歐故事,戈登?」
而他卻說:「戈登,拖你下水的就是你的朋友,難道你不知道嗎?」他用手指魏恩與泰迪,他們倆已停下腳步,等我們趕上去,不知正為什麼事而笑著,其實應該說魏恩笑得肚子都快破了。「你的朋友會拖你下水,他們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緊緊抓住你的腿,你救不了他們,只能跟他們一起沉淪下去。」
「所以我才不想說。」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指緊緊陷進我的肉里摩擦我的骨頭;他的眼睛死氣沉沉,真像是剛從墳墓里出來的。
「啊,真過癮!然後呢?」泰迪熱心地問道。
「你必須運用你的想象力。」柯里耐心地說道。
「老天。」我喃喃道。
「是啊,真過癮,真棒!」魏恩贊同道,「不過泰迪說得對,結局有點騙人。」
「誰說的?我們玩得很愉快。」
「對啊,後來何豬怎麼了九_九_藏_書?」泰迪依然追問不休,「快點兒!戈登,告訴我們。」
接著又是一陣緘默,後來他突然問:「你為開學做好準備了嗎?」
「什麼?」不過我想我知道他話中的意思。
「沒有人會相信,」我悄聲說道,「老天!」
柯里站起身。「我們走點路吧。」他說道。天色仍然很亮,天空仍然是一片炙熱的澄藍,但我們的影子卻開始拉長。我從小就記得九月的白天很短,時常一不留心就夜幕低垂——而我心中總希望每天都是六月,天色一直到晚上九點半都還是亮的。「戈登,幾點了?」
「我想可以吧。」我說。
柯里對我說這些話時才不過十二歲,然而他說話時臉上皺成一團,顯得超齡老成。他的聲調平板,不帶任何抑揚頓挫,但聽在我耳里,一股恐懼感卻油然而生;他說話的口氣,彷彿他已經活了一輩子了。
「不,我不這麼想。」
「你是說我可以認識許多娘娘腔?」我說道。
我聳聳肩。有誰會做好心理準備了呢?也許想到要回學校見見朋友會有點興奮,而且會很好奇新老師是什麼尊容——如果是剛從學校出來的新手,就可以欺負一番。滑稽的是,你甚至可能為了要回去整天上課而雀躍萬分,因為等到暑假快結束時,你有時可能因為實在太無聊了,竟然相信自己可以學點東西。但是比起上課的沉悶,暑假的無聊又不算什麼了,通常到了開學的第二個星期,大家就開始覺得上課很沉悶,第三個星期還沒開始,你的心思已經轉到其他地方了:當老師在黑板上抄寫著南美洲的主要出口項目時,怎麼樣才能把橡皮筋彈到費斯克的後腦勺?如果把滿是汗水的手在上了漆的桌面上磨來磨去,會發出多大響聲?還有,換體育服裝的時候,誰能在更衣室放個超級大響屁?學點東西,哈!
「你只是個小孩,戈登——」
「『我宣布這個比賽不分勝負。』然後他放下麥克風,從舞台後面下台直接走回家。他的母親待在家裡,因為找不到人照顧何豬兩歲的妹妹;她一看到何豬走進來,脖子上還系著滿是嘔吐物與藍莓醬的圍兜,便問:『大衛,你贏了嗎?』何豬不發一語,只到樓上的房間,鎖上門,躺在床上。」
「真的?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