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1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1

「真爽!」他說著灑了我一臉的水,隨即游開。
他轉過身,以笨拙的蛙式來回遊著;這時我們都已剝了衣服,魏恩先下,接著便是我。
魏恩從水中抬起頭來困惑地望著我們。「你們在搞什麼鬼——」
「有個辦法可以知道。」泰迪說。
鐵軌彎向西南方,穿過茂密的二年生樅樹林與重重疊疊的矮樹叢。我們摘了些野果子充做早餐,但這種東西永遠也無法飽腹,頂多幫你撐個半小時,然後肚子又開始唱空城計。我們再回到鐵軌上——這時差不多八點鐘了。我們的嘴都成了深紫色,裸|露的上身也被野果子的荊棘颳得道道傷痕。魏恩悶悶不樂地說道,假如早餐是兩個炒蛋加上培根,該有多好。
我感到寒意逼人,那天的暑氣頓消。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鎮定、不要驚叫,不要膽小得像個孬種。我從手臂上摘了六七隻,又從胸前拉下好幾隻。
十四年後我賣出第一本小說,並展開生平第一次紐約之旅。「我們會有三天慶祝活動。」我的新編輯在電話中這麼說:「誰敢胡說八道,就給他好看。」結果這三天,當然我純粹都在胡說八道。
在紐約時,我也想效法其他遊客——到無線電城音樂廳看一出舞台劇,登上帝國大廈頂樓(去他的世貿中心!對我而言,一九三三年金剛爬上的大樓才是世上最高的建築物),晚上則到時代廣場走一遭。我的編輯凱斯,似乎很樂於炫耀他的城市。我們最後一個觀光行程是搭渡船至斯他騰島;我倚在欄杆上,一低頭恰好看到好些用過的保險套略微腫脹地浮在水面九-九-藏-書,片刻之間,我好像回到了過去,還是我真的經歷了一場時光之旅,我回到站在堤防上回頭望水蛭的一刻:死了,縮小了……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我們在水裡鬧了幾乎半個鐘頭,才發現池裡都是吸血蟲。我們跳水、在水底下游著、打水仗,絲毫未察覺有什麼異樣。後來魏恩游到最淺的部分,頭伸進水裡,以雙手倒立,等到他的雙腿伸出水中顫抖著形成V字形時,我看見他腿上爬滿一團團灰灰黑黑的東西,跟剛才我在柯里肩膀上看見的一樣;那是水蛭,很大的水蛭。
可是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搖著頭,他的嘴扭曲著。「我不行,戈登。」他說道,卻無法調開目光,「對不起,可是我不行。不,噢,不!」他別開頭,彎下腰,一手緊緊壓在胃上,好像音樂喜劇中的管家,然後朝一堆杜松樹叢嘔吐起來。
我邊哭邊走回放衣服的地方,然後邊哭邊穿上衣服;我想止住哭泣,但就是擋不住泉涌而出的淚水,隨後全身開始顫抖,哭得更厲害了。魏恩跑到我身邊來,仍然是全身精光。
「鐵路公司的人很快就會把這些清理掉。」柯里說。
「唉喲!我的媽呀!」魏恩大聲喊道,旋即迅速地游過來,踉踉蹌蹌地上了堤防。
他在我面前轉來轉去,活像嘉年華會上的瘋狂舞者。
「為什麼?」魏恩問。
我只搖搖頭,想告訴他不必覺得抱歉,想告訴他如果要看丟棄的橡皮套,實在不必大老遠跑到紐約,又坐渡船來看,想說:每個人寫作的唯一理由都是藉以了解過去,為將來面對死亡預作準備,這是為什麼小說中的動詞都是過去式。凱斯,我的好好先生,連暢銷作家都不免如此。世上只有兩種有益的藝術形式,一是宗教,一是小說。九_九_藏_書
柯里朝我走過來,用手上的榆樹葉擦了擦嘴,他的眼睛張大,眼神中默默流露著歉意。
約九點半時,泰迪與柯里發現前面有水——他們向魏恩與我大聲喊著;我們立刻跑到他們站的地方去。柯里在笑,顯得好開心。「看那邊!是水獺蓋的!」他指著。
這天是那年夏季最後一個熱天,我想也是最炎熱的一天。九點鐘過後,天空中的飛雲已不見蹤影,呈現一片青灰色,看了更覺炎熱。汗珠順著胸口與背後滾落,在我們污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白紋。蚊子與小黑蟲像一塊塊黑雲圍繞著我們的頭頂,還有那麼多路得走,大家並不覺得好過,不過對小孩屍體的種種想象,卻使我們頂著大太陽越走越快。我們都好想看看那小孩的屍體——我這麼說,已經算最簡單、最誠實了,無論這麼做的結果是只不過沒有什麼壞處還是足以讓我們做一輩子噩夢,我們反正都要看。我想我們已經越來越覺得看到屍體是我們應得的報酬。
我用手背刷過它那滑溜溜的身體,它還黏著;我想再試一次,我的手卻怎麼也沒辦法真正去碰它,我轉向柯里,想開口說話,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結果我以手代口,指了指我的下部,他的臉本來已呈死灰,這下更是蒼白。
「都拔https://read.99csw.com掉了沒?呃?呃?戈登,我身上還有沒有?」
柯里的嘴倏地張開,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凝結;泰迪尖聲大叫,臉上慘白一片;然後我們三個都沒命地往堤防游去。現在我對水蛭的了解比當時豐富,儘管我知道它們對人無害,仍然絲毫不能減輕兒時水獺池事件以來,我們對這種東西近似病態的恐懼。它們的唾液中含有麻醉劑與抗凝劑,因此附在宿主身上時,宿主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如果你正好沒瞧見它們爬上身的話,它們就會在你身上猛吸,直到飽足后醜陋的身體掉下來或根本脹破了。
柯里背對著我說道:「戈登,我背上還有沒有?幫我拔下來,拜託,戈登!」他背上還黏了五六隻,像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扣子似的排在背上,我把這些沒有骨頭的軟東西拔下來。
我點頭表示都拔光了,又繼續哭著,看來哭泣簡直就要成了我的新絕活。我將襯衫塞進褲子里,把扣子一直扣到頸子,再穿上球鞋與襪子;漸漸的,我的眼淚開始減少,最後只剩下吸鼻子與幾聲呻|吟,後來連這些也沒有了。
「這裏不能有水池,」柯里說道,「否則會把寶貴的鐵路線從下面削空,所以他們才會把排水溝安在那裡。他們會先殺幾隻水獺,好把其他水獺嚇跑,再搗壞它們的水壩,讓這地方恢復為原來的沼澤地。」
「太棒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們攀上堤防后,泰迪低頭一看自己,便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一邊用手把水蛭從裸|露的身上拔|出|來。
拍擊水面真是美妙極了——既清新又涼爽,我九-九-藏-書游到柯里身邊,真喜歡直接接觸到水的那種滑溜溜的感覺。我站起身與他相互笑望著。
柯里聳聳肩。「誰會在乎水獺呢?反正偉大的鐵路公司絕對不在乎。」
「我弄不掉,」我僵著一張嘴說道,「你……能不能……」
「我!」柯里說道。他跑下堤防,踢掉球鞋,迅速解下系在腰間的襯衫,手指用勁一扯,便脫下長褲與內褲;他站穩,抬起一腳脫一隻襪子,再抬起另一腳脫掉另一隻襪子,之後就躍進水中,再抬起頭甩開覆在眼睛上的頭髮。「太棒了!」他喊道。
「水蛭!」泰迪叫道,又從他顫抖的大腿上拉下兩隻,把它們甩得老遠。「他媽的吸血蟲!」他說「吸血蟲」三字時,聲音變得異常尖銳。
我想著:你得靠自己了。我看著那隻水蛭仍然緊緊黏著我,身體繼續越脹越大。你得靠自己把它拔下來,勇敢一點,這是最後一隻了,最後一隻!
「如果要游泳的話,你想水夠不夠深?」魏恩問道,兩眼渴望地瞪著池水。
「還有沒有,戈登?我身上還有沒有?有沒有?」
他的兩隻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打轉,就像旋轉木馬的眼睛一樣又大又白。
你大概已經猜到了,那天晚上我喝得爛醉。
我把腿上的幾隻拍掉,然後叫柯里幫我拔掉背後的。
「這樣太殘忍了。」泰迪說。
「有多深?」泰迪喊道,他一直沒學會游泳。
柯里從水中站起來,肩膀觸著水面。我看見他肩膀上有個東西—九-九-藏-書—一個灰灰黑黑的東西,我想大概是泥巴,就不再管那麼多;要是我看清楚一點的話,後來就不必受那麼多罪了。「快下來啊!你們這些膽小鬼!」
不錯,的確是水獺的建築工事。前方不遠的鐵路堤防下有個大大的排水孔,水獺以其建造的精巧小水壩堵住了右端出口;水壩的材料包括樹榦、枝椏、小樹枝、樹葉,再以干泥攪拌而成,水獺真是忙碌的小東西。小水壩的後面有一個清澄剔透的水池,映照著亮麗陽光。水獺窩有許多門戶可出入水中——看來有點像木製的愛斯基摩小圓頂屋。一彎細細的支流緩緩流向水池另一端,與水池比鄰的樹木三英尺高以下的樹榦都被水獺啃得白花花的。
等我們都穿好衣服之後,就站著互望了片刻,然後才攀上鐵路堤防。我回頭望著我們剛剛又叫又跳的地方和那隻脹破肚子的吸血蟲,它看來縮小了許多,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凱斯一定是從我臉上看出什麼,因為他說道:「不太雅觀,是不是?」
我再次伸出手把它拔了下來,它在我的指間脹破,一股溫熱的血流過了我的手掌與手腕內側。我開始痛哭起來。
不過我只這樣告訴他:「我只是想到別的事。」最重要的事往往也最難啟齒。
我開始略微放鬆——就在這時候,我低頭看自己,才發現有一隻巨無霸吸血蟲正黏住我的下體,它的身體已腫脹成正常尺寸的四倍,原本灰黑色的皮膚已轉成瘀血般的紫紅色。這時我才真正失去控制,不是外在的失態,至少從外表看來還不太離譜,而是內在的失控,那才真的嚴重。
「誰先?」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