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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0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0

這時我屁股下面的鐵軌開始震動,不到幾秒鐘,它的頭便抬了起來,歪向城堡岩的方向。它站在那兒,黑濕的鼻子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過了一會兒,它伸長腿一連三躍,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林中,只傳來爛樹枝斷裂的聲音,好像田徑賽中的起跑槍聲。
我攀上鐵道,坐在鐵軌上,懶懶地抓起兩腳中間的煤渣甩著,一點也不想去叫醒他們三人。這是嶄新的一天里最美好的時辰,美好得寧可一個人獨享。
我本來想告訴他們那隻鹿的事情,但話到舌尖又作罷,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直到今天才把它寫下來。我必須告訴你,許多事情一旦寫出來,好像就變得不那麼偉大,甚至變得無足輕重;然而對我而言,這件事是那趟read•99csw.com跋涉中最美好的部分,也是最純凈的部分。每當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都會回想起那個時刻——例如我第一天在越南叢林中作戰時,有個傢伙走進我們停留的空地,他一手覆在鼻子上,等他把手放下時,卻見不著鼻子,原來他的鼻子被槍射掉了;又如有一回,醫生說我們的小兒子可能患有腦水腫症(幸好我的小兒子只不過是頭大了些罷了,感謝上帝);以及我母親去世前令人發狂、漫長的幾個星期。這些時候,我的思緒都會回溯至那天清晨,它那對柔軟的耳朵和白色的短尾巴。但地球另一端的八億中國人對這些卻毫不在意,對不對?最重要的事往往最難以啟九_九_藏_書齒,因為言語會縮小其重要性;要讓素昧平生的人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原本就不容易。
清晨逐步地悄然來到;蟋蟀的鳴聲開始變小,樹叢下的陰影也已消失,正如雨後的水窪漸漸蒸發殆盡一樣。空氣淡淡的、沒有任何特殊氣味,預告著這將是炎夏最後一個大熱天。昨晚也許跟我們一樣像縮頭烏龜般躲起來的鳥兒,如今又洋洋自得地婉轉清唱起來。一隻鷦鷯停在我們撿來的枯枝堆上,用嘴理一理羽毛,隨後又飛走。
我的心陡地跳上了喉嚨口,我想如果我把手伸進嘴裏,大概可以摸到它。我從胃裡湧起一股乾熱的興奮。我動也不動,即使想動也動不了。它的眼睛不是棕色,而是一種灰濛濛的黑色——就是陳列珠九*九*藏*書寶時作為背景陪襯的那種天鵝絨顏色;一對毛茸茸的小耳朵像兩塊柔軟的毛皮。它平靜地望著我,頭部稍微低垂,我想是由於好奇,因為看到一個睡得滿頭亂髮的小孩,身穿折了褲腳的牛仔褲與棕色卡其襯衫,肘部還打了補丁,領口翻起成當時時興的兜帽狀。在我眼前出現的是得天獨厚的上天恩賜,看似不經意,卻令人驚嘆不已。
我們對望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長,然後它轉身走到鐵軌的另一邊,白色的短尾巴漫不經心地擺動著。它找到了草,於是開始嚼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它竟吃了起來。它沒有回頭看我,也不必這麼做,因為我根本整個人呆住了。
我打了個盹突然清醒過來,發現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我過了好九*九*藏*書一會兒才弄清楚:雖然月亮已不見蹤影,但我仍然可以看見擱在褲子上的一雙手,我的表指著四點四十五分;天亮了。
這列貨車走得緩慢,駛過鐵軌的聲音吵醒了他們,有的打呵欠,有的搔癢,大家緊張又滑稽地談著柯里所謂的「哭號幽靈懸案」,不過談的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多。這種事情在大白天講起來其實是愚蠢多過有趣——幾乎是難為情,還是忘掉的好。
我仍然坐在原地,望著它剛才吃草的地方發怔,一直到確實聽見火車駛來的聲音為止,然後才溜回他們睡覺的平地。
下半夜他們都睡得很沉;我時而打盹,時而醒來,然後又打著盹,就這麼時睡時醒。夜晚一點也不寧靜,我聽見貓頭鷹獵食成功時得意的尖叫聲,不知什麼小動物或許https://read•99csw•com因即將被吞入腹中而小聲哀鳴,草叢中一隻較大的動物兇狠地胡走亂撞。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規律的聲音,那是蟋蟀的鳴聲,不過那種凄厲的哀號倒沒有再出現過。我醒醒睡睡、睡睡醒醒,要是在樂迪歐故事里,像我這麼懶散的守衛,一定會被抓去軍法審判,然後挨兩顆子彈上陰間報到去。
我不知道在鐵軌上坐了多久,望著染在天際那抹紫色悄然褪去,與昨夜同樣無聲無息。我已坐得屁股開始抱怨,正想站起來時,我的眼睛溜向右邊,瞧見一隻馴鹿站在離我不到十碼的鐵軌上。
我站了起來,脊椎骨一陣啪啦作響,隨即走到距離我朋友二十幾英尺之遠的漆樹叢方便。我漸漸擺脫了昨晚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能感覺到恐懼感漸漸消退,這真是美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