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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9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19

柯里建議我們輪流守夜,大家毫無異議。我們丟銅板決定順序,魏恩第一,我守最後。魏恩交叉了雙腿坐在營火旁邊,我們則又躺下,像羊群一樣擠在一堆。
「讓我起來,渾球!」泰迪一邊掙扎,一邊罵著,「我說要去就是要去!我要看!我要看鬼魂,我想看看是不是——」
「是他的鬼魂。」泰迪又小聲地說,他的眼鏡映著微弱的月光,有幾分夢幻迷濛的感覺。「我要去找找看。」
我不覺得他是說真的,但我們不敢冒險,他準備起身的時候,我跟柯里用力把他扳倒,也許我們出手太重,但由於害怕,我們的肌肉都變得跟鋼索一樣僵硬。
「耶穌基督啊!」泰迪低聲說著,也不再說什麼要到森林里看鬼的話了。我們四個人全都擠成一團,我真想逃,而且有此想法的人大概不止我一個。如果我們是在魏恩家後面露營的話——也許我們真會逃跑,但現在離城堡岩太遠了,一想到要在黑暗中跑過那座橋,我就手腳發軟,但是往森林里逃,離布勞爾屍體越來越近,也是同樣令人心驚膽顫;我們進退兩難,給困在這裏了。如果森林里真有我爸稱之為「咕沙冷姆」的怪獸要吃我們的話,它可能會成功。
我終於還是墜入夢境。我夢到柯里和我在懷特灘游泳,那裡原本是個沙坑,後來挖沙工人引水注入后,變成小湖。泰迪以前就是在這裏看到那個孩子撞到頭后,差點淹死。我們都把頭伸出水面,懶懶九_九_藏_書地游著,頭頂上是七月的炙陽。從我們後方的浮台上,傳來小孩子跳下水或被推下水的笑聲與叫喊聲;我還聽見使浮台浮起來的空油桶在水面互相推擠撞擊著,彷彿教堂鐘聲般肅穆、空洞而深奧。在沙灘上,一個個塗油的身體趴在墊著的毛巾上,小孩子拿著水桶蹲在水邊玩,或者開心地用塑膠鏟子鏟起地上污泥,甩到別人頭髮上。十幾歲的男孩一堆堆站在那兒,笑著打量三五成群走來走去的女孩,她們從不落單,而身上的隱秘處全都裹在浴衣里。人們用腳跟走在燙呼呼的沙上,一縮一縮地走到餐廳去,帶回洋芋片、熱狗與冰棒。
「噢,上帝!」魏恩喊著,顯然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說法,「我保證以後絕不在書店裡偷色情書刊!我保證再也不喂狗吃胡蘿蔔!我……我……」他說不下去了,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賄賂上帝,但在極度懼怕下,根本想不出什麼真正的好東西來說。「我再也不吸沒有濾嘴的香煙!我不說髒話!不在奉獻箱里放玩具錢!我不再——」
「是鳥叫,對不對?」我問柯里。
「柯里,請你背《修牆》。」
「是—啊—」我說話時禁不住顫抖。
他又抬起頭來喊道:「救我,戈登!救我!」
「什麼事?」我問道,我還是昏昏欲睡、一片茫然,仍然無法把自己跟這個時空聯想在一塊,但想到自己或許太晚醒來,以至於遲遲未能進入狀態、無法好好保https://read.99csw.com護自己時,我真是嚇壞了。
回答我的是長長的一聲呻|吟,聽來像魏恩的聲音。
我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不過我還是睡著了——一種不安的淺睡,介於有知覺與無知覺的邊緣,就像潛水艇雖然潛到水底,潛望鏡仍伸出水面一樣。在我似夢又似真的夢境中,夾雜著兇猛的號叫,或許真有其聲,也或許出自幻想。我看見——或者說我想我看見了——一個白白的、不成形的東西潛行樹間,像極了一張站起來走路的床單,詭異至極。
「不對,有什麼不對勁,」泰迪預言似地說道,「有怪事。」
「噢,親愛的耶穌!」魏恩抽抽噎噎地哭著,他的聲音很尖,還透著哭聲,接著又以剛才弄醒我的姿勢,緊緊攔腰抱著我,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也更加深了我的恐懼。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開,但他又將身子挨過來,活像一隻喪家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當心哦,孩子,」她說道,「你們小心,否則我會把你們的眼睛打瞎,我辦得到哦!校董已經授權我這樣做了。柯里,請你背《修牆》這首詩。」
「別讓它來抓我!」魏恩嘰里呱啦地說道,「我發誓我會做個乖小孩,不會做壞事,我尿尿以前會把馬桶蓋掀起來,我會——」我這才驚覺魏恩是在禱告——至少魏恩式的禱告就是如此。
魏恩的聲音轉為低語,仍然繼續發誓改過,只求上帝讓他活過今晚。
我這才漸漸弄清楚,read.99csw.com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可是大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覺,起來幹嘛?還是我只睡了幾秒鐘?不,不可能,因為銀白色的月亮已移至墨黑的夜空中央。
這不是我的房間,我是在別的地方;有人正緊緊抱住我,另一個人則抵著我的背,還有一個黑影蹲在我身邊,頭歪向一邊好像在聽什麼。
「搞什麼鬼?」我問道,真的困惑不已。
這時,彷彿在回答我的問題似的,樹林中響起空洞的長聲尖叫,就像垂死的女人處於極度痛苦與恐懼時發出的哀號一樣。
柯里失望地瞥我一眼,好像在說:我沒說錯吧?隨即又開始打著水,他一邊開口背著:「有個什麼東西大概不喜歡牆,讓牆腳下的凍地隆起——」一邊往下沉,正在背書的嘴巴也滿是水。
「閉嘴,魏恩。」柯里說道,然而我卻在他充滿權威的強硬語調里聽出其中的恐懼,不知道他手臂、背上和肚子的肌肉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僵硬,儘是雞皮疙瘩;還有他後頸的汗毛,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急著想豎起來。
我陡地坐起身子,嚇得一身冷汗。「柯里?」
「不,至少我覺得不是。我想大概是野貓,我爸說野貓準備交配的時候,總是叫得這麼凄慘。聽聲音真像女人,是不是?」
「我把牛奶錢交回去了,」柯里說道,「史老太婆告訴我沒關係,可是她又把錢拿走了!你聽見了嗎?她把錢拿走了!現在你會怎麼做?會不會把她的眼睛打瞎?」
「可是女read.99csw.com人不可能叫得那麼大聲,」柯里說道……然後又無助地說,「戈登,對不對?」
「閉嘴,魏恩,」柯里說道,他就是蹲在我身邊側耳傾聽的身影,「沒什麼事情。」
凄厲的哭號聲又出現了,有如利刃般劃破夜空,我們放在泰迪身上的手瞬間僵住——如果泰迪是一面旗子,當時的情景一定很像二次大戰美國海軍在琉璜島浴血戰中宣告勝利的經典畫面。哭號聲一路爬升,輕易地沖高八度,又再升高八度,終於高到一個凝結而令人心顫的邊緣,之後便在那兒懸了片刻,才又急轉直下,陡降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低音,活像巨型蜜蜂的嗡嗡聲,隨之而至的是一陣彷彿瘋狂爆笑的聲音……不久一切又恢復沉靜。
我依然半睡半醒,彷彿在說夢話似地濁聲問他:「泰迪,你還活著?」
「是那個叫布勞爾的小孩,」泰迪聲音沙啞地說道,「他的鬼魂在森林里漫步。」
我在半夜驚醒,腦子還昏沉沉的,正在奇怪我的卧室怎麼這麼冷、是誰把窗戶打開的,也許是丹尼,我夢到丹尼,好像是在哈里遜州立公園玩水,不過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躺在橡皮筏上的高太太超越了我們,身上穿的正是她每年從九月穿到六月的固定製服:灰色的兩件式套裝,裡頭是一件厚厚的毛衣,平坦的胸口上插了一朵花,腿上裹著薄荷色的厚襪子,腳上那雙黑色的老太婆式高跟鞋劃過水面,形成小小的V形。她像我媽一樣,也燙了一頭死板的鬈髮九九藏書,聞起來有股濃濃的藥水味;她的眼鏡在陽光下閃著討厭的光芒。
之後他又被拖下水,我低頭望著清澈的湖水,看見兩個全|裸而膨脹的屍體正抓著他的腳踝,其中一個是魏恩,另一個是泰迪,他們張開的眼睛一片慘白,好像希臘雕像的眼睛般沒有瞳孔;還未發育成熟的陽物無力地浮於腫脹的肚皮上,有如白色的變種海草。柯里的頭又躥出水面,無力地向我伸出一隻手,發出女人似的哭叫聲,而且聲調越升越高,在炎熱的夏空中哭號著。我慌亂地朝岸上望去,但沒有人聽見他的求救;皮膚黝黑、一身運動家體格的救生員坐在雪白的高塔上,正低頭向一位身穿大紅色泳衣的女孩微笑著。此時柯里的哭號彷彿嘴裏灌了水、起了泡泡似的,原來水底下的屍體又把他向下拖,我看見他扭曲的眼睛懇求似地痛苦地望著我,雙手張開如海星般無助地伸向太陽曬得熱滾滾的水面,而我不但沒有潛下去救他,反而瘋也似地朝岸邊游去,至少是游到水深至頸、可以露出腦袋的地方。可是我還沒游到那兒——連接近都談不上——就覺得有隻柔軟、腐爛而無情的手抓住我的小腿,開始拖我下水,我胸中升起一股想尖叫的慾望……但還來不及尖叫出聲,夢境即已悄然消逝,現實逐漸清晰,擱在我腿上的是泰迪的手,正想把我搖醒呢!該我守夜了。
「你錯了。我是個死人,你是個黑鬼。」他沒好氣地說道,我徹底清醒過來,在營火旁坐著,泰迪躺下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