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三十六

三十六

「特奧多爾!」她繼續說,偶爾抬起眼睛,還小心翼翼地絞擰著她那塗著粉紅色指甲油的、美得出奇的手指,「特奧多爾,我對不起你,非常對不起你,說得重些,我是個有罪的人;但是,請您聽我說完。悔恨折磨著我。我成了我自己的累贅,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的處境;多少次我想來找您,但是我害怕您會大發雷霆;我痛下決心和過去的一切關係一刀兩斷……puis,j'ai été si malade,我病得厲害,」她又說了一句,用手摸摸額頭和面頰,「外面紛紛謠傳說我死了,我就趁此機會拋棄了一切,日夜不停地趕到這兒來;我猶豫了好久,要不要來見您,我的裁判者——paraître devant vous,mon juge;但是,我想起您一向是多麼善良,我終於下了決心到您這兒來;我在莫斯科打聽到您的地址。請相信我,」她輕輕地從地上站起來,坐到一把圈椅的邊上,繼續說,「我常常想到死,我倒是有足夠的勇氣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唉,現在生命對於我,成了不可忍受的重擔!——但是,一想到我的女兒,想到我的阿多奇卡,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就在這兒,在隔壁房間里睡覺呢,可憐的孩子!她累了——待會兒您會看見她:至少,她在您面前是無辜的,而我卻是這樣地不幸,這樣地不幸!」拉夫列茨基夫人叫了一聲,就淚如雨下。https://read.99csw.com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連忙接茬兒說。「我知道我沒有權利要求什麼;相信我,我不是個瘋子,我並不希望,也不敢希望得到您的饒恕;我只是大著膽子來請求您吩咐我,我該怎麼辦,住在什麼地方?我會像奴隸那樣照您的吩咐去做,不管您怎麼吩咐。」
「A la guerre comme a la guerre,」茹斯京說,就滅了蠟燭。
「特奧多爾,不要把我趕走!」她用法語說,她的聲音像一把尖刀在剜他的心。九*九*藏*書
「C'est ça papa,」小女孩咿呀地說。
「Ada,vois,c'est ton pèpe,」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說,把披散在孩子眼睛上的髮捲掠開,重重地吻了她一下,「prie le aves moi.」
拉夫列茨基終於清醒過來;他離開牆邊,向門口走去。
「Eh bien,madame?」她從巴黎帶來的法國女僕給她脫下緊身帶,問道。
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把身子靠在牆上。
「您要走?」他的妻子絕望地說,「啊,這是殘九_九_藏_書酷的!——一句話也不對我說,甚至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這種蔑視真叫人活不下去,這是可怕的!」
「Oui,mon enfant,n'est ce pas,que tu l'aimes?
「好像在哪一出鬧劇裏面有個場面跟這一模一樣的吧?」他嘟噥著就走掉了。
第二天十二點鐘光景,拉夫列茨基上卡利京家去。他在路上遇到潘申騎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帽子壓到眉毛上。到了卡利京家,拉夫列茨基沒有被接待——自從他認識她們以來,這還是頭一回。據僕人稟告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在休息」,「她老人家」頭痛。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和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都不在家。拉夫列茨基在花園附近走了一會,矇矓地希望能遇上麗莎,卻一個人也沒有遇見。隔了兩小時他又回來,聽到的還是同樣的答覆,而且那個僕人似乎還側目瞅了他一眼。拉夫列茨基覺得,在同一天里再作第三次拜訪似乎有失體統,於是決定回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去,那邊本來就有事情要處理。一路上,他設想了種種的計劃,一個比一個更美好;但是到了https://read•99csw.com姑姑的小村裡,他卻突然感到憂傷起來;他去找安東聊天;可是那老頭好像故意似的,腦子裡凈是些不愉快的回憶。他告訴拉夫列茨基,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在臨終時怎樣咬了自己的手;他沉默了片刻。又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好少爺,每個人都是命中注定要折磨自己的。」拉夫列茨基返回市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昨晚的樂音似乎仍然在他耳邊縈繞,麗莎的溫順的形象又清晰地在他心頭升起。他一想到她愛他,心中不禁充滿了柔情,——他就懷著這種平靜幸福的心情,回市裡的寓所去。
「Eh bien,Justine,」她說,「他老多了,可是,我覺得他還是那麼善良。把我夜裡戴的手套給我,把我明天要穿的灰色高領衣服給準備好,還有,別忘了阿達的羊肉餅……這東西在這兒雖然難找到,可是得想想辦法。」
「啊,請不要說這種可怕的話,」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打斷了他,「饒恕我吧,哪怕……哪怕為了這個小天使……」說了這話,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飛快跑到另一個房間里,馬上抱著一個打扮得非常雅緻的小女孩出來。大卷的淡褐色鬈髮披在孩子的紅九*九*藏*書潤漂亮的小臉蛋上和睡眼惺忪的漆黑的大眼睛上;孩子一邊笑,一邊被亮光照得眯起眼睛,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摟住母親的頸脖。
一進前廳,首先使他吃驚的是一股他最厭惡的廣藿香的香水味;這裏還堆放著高大的箱子和行李袋。他覺得,迎著他跑過來的侍僕,臉上的表情似乎很異樣。他還沒有弄明白他所看到的這些情況,就跨過客廳的門檻……一位穿著綴有皺邊的黑綢衣的太太,迎著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用細麻紗手帕半掩著蒼白的臉,向前走了幾步,低下她那精心梳理、香氣撲鼻的頭——便跪倒在他腳前……這時候他才認出她來:這位太太就是他的妻子。
但是,這時拉夫列茨基實在受不住了。
「我對您沒有什麼可吩咐的,」拉夫列茨基用同樣的聲調說,「您知道,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尤其是現在,更是如此。您願意住在哪兒就住在哪兒,如果您嫌您的贍養費不夠……」
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微微地聳聳肩膀,把孩子抱到隔壁房間里去,給她脫了衣服,讓她睡下。然後,她拿出一本書,坐在燈旁,等了將近一小時,最後,自己也上床了。
拉夫列茨基站住了。
「您要我說些什麼呢?」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
他木然在望著她,然而立即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變得更為白|嫩,更為豐|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