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三十五

三十五

這個女人的身世是與眾不同的。她出身在一個農民的家庭;十六歲上就嫁給一個農民;但是在農家的小姊妹中,她是佼佼者。她父親當了二十年的村長,攢了好多錢,把她嬌生慣養。她是一個罕見的美人兒,她衣著講究,在全區無人可比,她聰明,能說會道,有膽量。她的主人德米特里·佩斯托夫,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父親,為人謙虛平和,有一次在打穀場上見到她,和她談了一會兒,就熱烈地愛上了她。她過不多久就成了寡婦;佩斯托夫雖然是一個有了妻室的人,卻把她接到家裡,讓她和家裡人一樣打扮。阿加菲婭馬上就習慣了自己新的處境,好像她從未有過另樣的生活。漸漸地她出落得更為白凈,更為豐|滿了,她的在細紗衣袖裡的手臂變得跟商人|妻子的手臂一樣「雪白粉|嫩」;她的桌上終日擺著茶炊;除了絲綢和天鵝絨,她什麼都不願意穿,床上鋪蓋的是羽絨被褥。這樣享福的日子過了五年,德米特里·佩斯托夫就與世長辭了;他的遺孀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太太,念在死者的分上,不願意過分虧待自己的情敵,況且阿加菲婭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放肆過;話雖如此,她還是把阿加菲婭嫁給了一個飼養牲口的農民,打發她離開了眼前。三年過去了。有一次,在一個酷暑的日子,主婦來到自家的牧場。阿加菲婭用那麼美味的冷奶油款待了她,態度是那麼謙順,自己又是那麼整潔,快活,對一切都是那麼滿足,使主婦不禁宣稱寬恕了她,讓她回到主人的宅子里去;六個月後,主婦凡事都離不開她了,把她升為女管家,全部家務事都交託給她。阿加菲婭又有了權,得到主婦的絕對信任,她又變得白|嫩豐|滿起來,這樣又過了五年光景。厄運再次臨到了阿加菲婭的頭上。她的丈夫——她已經讓他當上了男僕——竟喝九-九-藏-書起酒來,常常不回家,終於偷了主人的六把銀湯匙,藏在妻子的箱子里,想等有機會再拿出去。不料事情被發現了,他又被打發回去飼養牲口,阿加菲婭也失去了主人的寵愛;她雖沒有被從宅子里趕出去,但是從女管家降為女裁縫,命令她頭上不準戴帽子,只能包頭巾。使大夥驚訝的是,阿加菲婭竟毫無怨尤地承受了這對她不啻晴天霹靂的打擊。那時她已經三十歲,她的孩子都死了,丈夫也沒有活多久。是該她醒悟的時候了,她也真的醒悟了。她變得非常沉默,非常虔誠,從不漏過一次晨禱或午禱,把自己全部的好衣服都分贈給別人。她平靜地、謙虛地、穩重地過了十五年,從不跟人爭吵,對任何人都忍讓。要是有人對她出言不遜——她也只是對他行禮,感謝對她的教訓。主婦早已寬恕了她,重又對她恩寵有加,還從自己頭上脫下包發帽來贈給她;但是她自己不願意取下自己的包頭巾,總是穿著深色衣服;主婦去世后,她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謙虛了。要使一個俄國人畏懼或是得到他的愛是容易的,但是要獲得他的尊敬卻很困難。尊敬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得到,而且也不是給隨便什麼人的。可是家裡的人個個都非常尊敬阿加菲婭;沒有一個人再提起她以往的過錯,好像這些事都隨著老主人給埋進了墳墓。
可是,自從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住到卡利京家之後,阿加菲婭和她的關係卻處不好。這位急躁、任性的老婦人不喜歡過去「穿格子粗布裙子的娘兒們」那副嚴肅傲慢的派頭。阿加菲婭請求出去朝聖,一去就沒有回來。人們私下傳說,似乎她進了一座分裂教派的隱修院。然而,她九_九_藏_書在麗莎心頭留下的痕印卻是不可磨滅的。麗莎照舊去做午禱,覺得好像是過節日一般,她懷著無限的喜悅,以一種克制著的、羞怯的激|情做著祈禱,這使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暗暗地大為驚訝;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儘管對麗莎一向不加管束,連她也設法讓麗莎克制她的熱情,不許她做太多的跪拜:她說,這不合貴族的風範。麗莎學習很好,就是說,勤奮用功;上帝沒有賦予她特殊出色的才能和巨大的智慧,她的成績無一不是經過刻苦用功得來的。她鋼琴彈得很出色,但是只有萊姆知道,她是下了多少苦功。她讀書不多;她沒有「自己的語言」,然而她卻有自己的思想,她走著她自己的道路。難怪人們說她像父親;他也是不去問別人他應該怎麼做。她就這樣成長起來——平靜地、從容地,長到十九歲。她很美,然而自己卻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之間,全都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略帶羞怯的嫻雅,她的聲音發出純真的、青春的、銀鈴般的響聲;最小的愉快之感會使她的唇上露出迷人的微笑,給她的明眸增添深邃的光芒和一種隱隱的柔情。她整個身心都滲透著責任感,她惟恐傷害別人的感情,她有一顆善良的、溫順的心,她愛所有的人,但不特別愛某一個;她惟獨熱情地、膽怯地、溫柔地愛著上帝。拉夫列茨基是擾亂她的平靜的內心生活的第一個人。
起初,麗莎害怕新保姆的不苟言笑的、嚴厲的面容;可是很快就習慣了她,並且深深地愛上了她。麗莎自己就是個嚴肅的孩子;她的面貌長得像卡利京,輪廓分明,五官端正,只是她的眼睛卻不像父親,它們閃耀著靜靜的對人的關切和善良,這在孩子身上是罕見的。她不愛玩布娃娃,從不長時間地高聲大笑,舉止穩重。她並不常常沉思,九-九-藏-書可是如果沉思起來,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她沉默一會之後,就會向比她年長的人提出一個問題,這說明她的頭腦里是在思考新的印象。很快,她說話就不再像孩子們那樣口齒不清,到了三歲多的時候說話就十分清楚了。她怕父親,對母親的感情卻很難說,——她既不怕她,也不跟她親熱,不過,她對阿加菲婭也不親熱,雖然她只愛她一個人。阿加菲婭總和她在一起。她們倆在一塊的時候,看起來很是奇特。阿加菲婭總是穿一身黑衣服,頭上包著深色頭巾,面龐雖然瘦削,像蠟一般透明,卻仍然美麗而且富於表情,她坐得筆直地在織襪子,腳邊的小椅子上坐著麗莎,也在忙著幹什麼,或是莊嚴地抬起明亮的小眼睛,聽阿加菲婭給她講故事。阿加菲婭並不給她講童話故事:她用平靜的、快慢合度的聲音講述聖母的傳記,苦行者、聖徒和女殉道者的行傳;她向麗莎講述,那些聖者怎樣生活在沙漠里,忍飢受苦,以求靈魂得到拯救——他們怎樣不畏帝王,信奉基督;天上的飛鳥給他們送來食物,地上的走獸也聽從他們;在他們的血滴下的地方,怎樣長出鮮花。「是桂竹香么?」有一次麗莎問,她是非常愛花的……阿加菲婭對麗莎講述的時候態度莊嚴而謙遜,好像她自己感到,她是不配來說出這樣崇高神聖的話似的。麗莎聽她講著——於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上帝的形象,便以一種甜美的力量進入她的心靈,使她的心靈充滿了純潔虔誠的敬畏,基督對她就成為親近的,熟悉的,幾乎像親人一般了。阿加菲婭還教會她祈禱。有時,天蒙蒙亮她就把麗莎喚醒,匆忙地給她穿好衣服,偷偷地帶她去做晨禱;麗莎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跟著她;拂曉的寒氣和蒙蒙的曙光,教堂里的清新空氣和空寂無人,這突然外出的本身的九*九*藏*書神秘,悄悄地回到家裡再鑽進被窩,——這些被禁止的、奇特的、神聖的舉動混在一起,震撼了小女孩,並且深深進入她的心靈深處。阿加菲婭從不責備任何人,也沒有因為麗莎淘氣而責罵過她。當她對什麼不滿的時候,只是沉默著;麗莎是懂得這種沉默的;遇到阿加菲婭對別人不滿的時候——不管是對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還是對卡利京本人,——她以小孩特有的敏感,也很能懂得。阿加菲婭照管了麗莎三年多一點;後來就由莫羅小姐代替了她;但是這個態度生硬、老是叫著「Tout ça c'est des bêstises」的、輕浮的法國女人,並不能從麗莎心裏把她親愛的保姆擠走。播下的種子,根扎得太深了。況且,阿加菲婭雖然不再照料麗莎,她還留在宅子里,常常能見到她帶領過的孩子,而麗莎也像以前一樣地信任她。
卡利京和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結婚之後,曾想把家務事交給阿加菲婭管理;但是她拒絕了,說是「怕受誘惑」;他呵斥她,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聰明的卡利京是善於識人的,他既理解阿加菲婭,也沒有把她忘掉。搬到城市裡之後,他徵得她的同意,請她做麗莎的保姆,那時麗莎才四歲多。
讀者已經知道,拉夫列茨基是怎樣成長和發展的;關於麗莎的教育,我們也來說上幾句。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經滿十歲了;但是父親平時很少照管她。他事務繁忙,孜孜不倦地致力於增加財富。他容易發怒,態度生硬,性情暴躁,對於花錢延請教師和家庭教師,給孩子們買衣著和其他必需品等等,他都毫不吝嗇,可是照他的說法,要他「去哄一群唧唧喳喳的小傢伙」,那他可受不了,——而且,他也沒有工夫去哄他們:他忙於工作,忙於事務,睡眠很少,偶爾玩玩牌,就又去工作;他把自己比做一匹套在打穀機上的馬。「我的一生一晃就過去了,」他臨終時在病榻上說,焦乾的嘴唇上露出一絲苦笑。事實上,和丈夫比起來,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對麗莎的關心也多不了多少,雖然她對拉夫列茨基誇口說,是她獨力承擔了孩子們的教育:她只是把麗莎打扮得像個洋娃娃,當著客人的面撫摩她的小腦袋,叫她聰明孩子,叫她心肝寶貝,——不過如此而已:任何經常的操心都會使這位懶惰的太太感到厭煩。父親在世的時候,麗莎由一位從巴黎來的家庭女教師莫羅小姐照料,父親死後,就由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照管她。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是讀者已經認識的。莫羅小姐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小婦人,舉動像小鳥,智力也像小鳥。年輕時她過的是十分悠閑的生活,如今到了老年,她只保留下兩樣嗜好——好吃和好賭。當她吃飽喝足,既不玩牌,又不閑聊的時候,她臉上馬上就露出一種近乎是死人的表情:她常常坐在那兒,望著,呼吸著,一望而知,她的頭腦里什麼也不想。甚至不能說她善良;人們總不會說鳥兒是善良的吧。不知是由於她輕率地度過的青年時代呢,還是由於她自幼就呼吸的巴黎的空氣,——她的頭腦里滿堆著一種類似普遍的、廉價的懷疑主義,這通常是用「Tout ça c'est des bêtises」表現出來的。她說的法語雖不標準,但卻是地道的巴黎土話;她不搬弄是非,也不由著性子胡來——對一個女家庭教師,還能有什麼更多的希求呢?她對麗莎的影響很少;對麗莎有著更為有力影響的,倒是她的保姆阿加菲婭·弗拉西耶夫娜。read•99csw•com
這樣的,就是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