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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四十二

「這一切都應該忘掉,」麗莎說,「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本來想給您寫信,可是這樣更好。不過要儘快利用這幾分鐘的時間。我們兩人都要履行自己的義務。您,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應該跟您的妻子和解。」
「怎麼?」
「什麼事,姑姑?」
「我請求您這麼做;只有這樣才能彌補……過去的一切。您考慮一下——不要拒絕我。」
「是啊,她可真是樣樣都在行。舒羅奇卡,我瞧你是想到花園裡去玩。去吧。」
「就是那本書,我的天哪!可是,我並沒有叫你……唔,反正一樣。你們在樓下做什麼來著?你看,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來了。你的頭怎麼樣?」
「陪她去拉夫里基?我?我不知道,」他停了一會,說。
她便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
「噯,坐吧,坐吧。」老婦人接著說。「你是直接上樓的嗎?唔,是啊,當然是的。怎麼樣?你是來看我的?謝謝。」
老婦人又忙亂起來,把五斗櫥的抽屜一個個地打開。拉夫列茨基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不,——他們在玩牌。」
「麗莎!」
「我希望,是。」
「是的,我要把那個莊園給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使用。」
「你在信里對我說:一切都完了,」他低聲說,「是啊,一切都完了——在沒有開始之前。」
「您總不至於準備跟潘申結婚吧?」他問。
拉夫列茨基聳了聳肩膀,跟著他去了。
「費佳,」她突然說。
「你是個誠實的人嗎?」
「什麼唱歌呀,姑姑?」
「你到樓下去嗎?」
「我問你,你是不是個誠實的人?」
「麗莎,看上帝的分上,您要求的事是辦不到的。您無論命令我做什麼,我都情願去做;但是現在跟她和九九藏書解!……我什麼都可以同意,我把一切都忘掉了,可是我卻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別這麼說,這是殘酷的!」
「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說,站在拉夫列茨基和麗莎中間。「明明是我自己放的。這就叫人老了,真該死!可是話又說回來,年紀輕也不見得好些。怎麼,你自己陪你妻子去拉夫里基嗎?」她轉臉對著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又說。
「你還不知道;他們在這兒,你們叫什麼來著,唱什麼二重唱。滿口義大利話:嘰嘰喳喳,活像兩隻喜鵲。開始唱出那些音調,簡直叫人難受死了。這個潘申,還有你們那一位。一下子就混熟了:完全像親戚一樣,熟得一點規矩都不講了。可是,俗話說:哪怕是一條狗——好歹也要找個安身的所在;只要人家不把它攆走,它總不會死在外面。」
麗莎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抬起手來捂住臉;拉夫列茨基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隔壁房間的門很快地打開,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手裡拿著包發帽走進來。
「今天不去了。」
「她要錢了嗎?」
拉夫列茨基從后樓梯出去,已經快走到大門口……一個僕人追了上來。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叫我請您上她那兒去,」他向拉夫列茨基稟告說。
「嗯,那好;你去問問她:她把我的書放到哪兒去啦?她是知道的。」
「是在樓下,您哪。」
「不,」她說,把已經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去,「不,拉夫列茨基(她是第一次這樣稱呼他),我不能把手給您。何必呢?走吧,我請求您。您知道,我是愛您的……是的,我九*九*藏*書愛您,」她費力地又說,「可是,不……不。」
「我們就應該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他終於說。
「沒有什麼。」
忽然,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麗莎走了進來。
麗莎又看了他一眼。
拉夫列茨基猛地一顫。
「客人都走了嗎?」拉夫列茨基問。
麗莎前一天寫信給拉夫列茨基,讓他晚上到她們家去,但是他先回到自己的寓所。他發現妻子和女兒都不在家;他問了僕人,知道她帶著女兒往卡利京家去了。聽了這話,他又是震驚,又是怒火中燒。「顯然,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是成心不讓我活,」他想,心裏的怒火翻騰著。他開始走來走去,不斷地把擋住他去路的兒童玩具啦、書本啦、婦女用品啦,統統推開踢開;他喚來茹斯京,要她把這些「垃圾」統統拿掉。「Oui,monsieur,」她矯揉造作地說,優美地彎下身子,開始收拾房間;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拉夫列茨基感到,她只是把他當做一頭粗野的狗熊。他恨恨地望著她那因為生活放蕩而色衰的、然而還不失其「妖艷」的、帶著嘲弄的巴黎人的面孔,望著她的白罩袖、綢圍裙和輕便的包發帽。他終於打發她走了,躊躇了很久(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還是沒有回來),才決定到卡利京家去——不是去看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他決不會走進她的客廳,他的妻子所待的客廳),而是去看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他記得,有一條供女僕上下的后樓梯直通她那裡。拉夫列茨基就這樣做了。真是湊巧,他在院子里遇到舒羅奇卡九九藏書,她就領他到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那裡去。他看到她一反她的習慣,獨自坐在房間的角落裡,沒有戴帽子,弓著腰,雙手交疊在胸前。一看見拉夫列茨基,老婦人頓時驚慌起來,她急忙站起來,開始在屋子裡亂轉,好像在找自己的包發帽。
拉夫列茨基在椅子上坐下。
「啊,麗莎,麗莎!」拉夫列茨基叫道,「我們本來是可以多麼幸福啊!」
「坐著,坐著;我自己的腿還能走動。它大概是在我的卧室里。」
「唔,好吧,隨你的便;可是你,麗莎,我想,該下去了。啊,我的天,我連給灰雀餵食都給忘了。你待一會兒,我馬上就……」
「麗莎,」他用懇求的聲音開始說,「我們要永別了,我的心碎了,——在這分別的時刻,把您的手給我吧。」
「麗莎……是啊,麗莎剛才在這兒來著,」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繼續說,把手提包上的帶子一會兒系好,一會兒又解開。「她不太舒服。舒羅奇卡,你在哪兒?到這兒來,我的媽,你怎麼就坐不住?我也是頭疼。準是被那些唱歌呀,音樂呀給吵的。」
「別跟我頂嘴,去吧。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一個人到花園裡去了:你去陪陪她。要尊敬老年人。」舒羅奇卡出去了。「我的帽子到哪兒去啦?真的,它弄到哪兒去啦?」
老婦人沉默了;拉夫列茨基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但是她卻明白他的來意。
「你對她說,小兄弟,我現在不能去……」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剛開始說。
「好。」
「讓我去找找看,」麗莎說。
麗莎把捂在臉上的手放下來。
「啊,是你,你來啦,」她說,避開他的目光,又忙亂起來。「唔,你好。喂,怎麼樣?怎麼辦?昨天你在哪兒?嗯,她回來啦,是https://read•99csw•com啊。嗯,好歹總得……想個辦法。」
「至少把這塊手帕給我吧。」
「這我知道。」
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低著頭瞅了拉夫列茨基一眼,就走了出去。她本來讓門敞著,可是突然又回來把門帶上。
「好吧。不過這是為了什麼?」
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又在自己的角落裡坐下。拉夫列茨基正要向她告辭。
「我自然知道是為了什麼。你啊,我的親人,其實你並不笨,你要是好好地想想,你自己就會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問你。可是,現在,我親愛的,就再見吧。謝謝你來看我;你說過的話你可要記住,費佳,來吻吻我。啊,我的心肝,我知道,你心裏很痛苦;可是大夥也並不輕鬆。我以前常常羡慕蒼蠅:於是我就想,它們在世界上活得好快活;可是,有一回夜裡我聽見,一隻蒼蠅在蜘蛛的爪子下哀鳴,——我這才想,不,它們也要遇到災禍。有什麼辦法呢,費佳;不過你答應過的話可千萬要記牢。走吧。」
「現在您自己可以看到,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幸福是由不得我們,而是由上帝做主的。」
「我沒有,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
「啊,不會的!」她低聲說。
「她老人家吩咐我特地來請您,」僕人接著說,「她老人家叫我說,就她老人家一個人。」
「老實說,這是我再也沒有料到的,」拉夫列茨基說。「這可需要有很大的勇氣啊!」
「懲罰,」拉夫列茨基說。「您為什麼要受到懲罰呢?」
「我並沒有要求您去做……像您所說的那樣;如果您做不到,就不要跟她共同生活;但是和解吧,」麗莎說著又用一隻手捂住眼睛。「想想您的小女兒;請為我這樣做吧。」
「什麼書呀,姑奶奶?」
「嗯,那你要向我保九九藏書證,你是個誠實的人。」
麗莎抬起頭來。她的疲倦的、幾乎是黯淡無光的眼睛凝視著他……
「目前還沒有。」
麗莎馬上站起身來,走了。
「是,您哪。」
「舒羅奇卡,」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突然叫道,「你去告訴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我是叫你去問問她……她不是在樓下嗎?」
「好,」拉夫列茨基咬著牙說。「就算我這樣做;我這樣做算是履行自己的義務。唔,那麼您——您的義務是什麼呢?」
「唔,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口的。我剛才仔細瞧了瞧你。你身體好嗎?」
「是的,因為您……」
「麗莎,麗佐奇卡,」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慌慌張張地說,「你把我的書,把我的書放到哪兒去啦?」
「你老說:『沒有什麼』,你們在樓下幹什麼,又是音樂?」
麗莎抬起眼來望著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驚慌:眼睛似乎變小了,黯淡了。她的臉是蒼白的,微張的嘴唇也沒有血色。
「不,我的寶貝,這不是勇氣,這是有用意的。得啦,別說她啦。聽說,你讓她去拉夫里基,是嗎?」
拉夫列茨基站起來,向她一鞠躬;麗莎在門口站住。
於是,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帽子也不戴,又跑了出去。
門呀的響起來……手帕滑到麗莎的膝上。拉夫列茨基不等它落到地上,就把它抓住,迅速地塞進口袋裡,他轉過頭來,正好和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的目光相遇。
「是的,」她低聲說,「我們的懲罰來得真快。」
「正是,您哪,」僕人說,咧開嘴笑了。
麗莎幾乎看不出地微笑了一笑。
拉夫列茨基很快走到麗莎身邊。
拉夫列茨基的心顫抖了,由於憐惜,也由於愛。
「麗佐奇卡,我覺得,好像你媽媽在叫你,」老婦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