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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四十四

拉夫列茨基目送著她,低下頭,轉身走到街上。他幾乎撞在萊姆身上;萊姆把帽子壓得低低的,眼睛望著腳下,也在街上走著。
第二天早上,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和妻子前往拉夫里基。妻子帶著阿達和茹斯京乘前面的一輛馬車;他乘後面的一輛旅行馬車。那個漂亮的小女孩一路上一直沒有離開過馬車的窗口;她對一切——農民、民婦、農家的小屋、水井、馬軛、馬頸上的小鈴以及許許多多的白嘴鴉——都感到驚奇;茹斯京也和她一樣;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聽到她們說的話和讚歎,總是笑。她的情緒很好;在離開O市之前,她和丈夫有過一次談話。
她一言不發;他和她並排走著。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她用平靜而微弱的聲音開始說,「我要請求您一件事:別再上我們家來了,趕快離開吧;我們也許將來還會見面,在一年以後。現在就為我做這件事;看在上帝分上,滿足我的請求吧。」
「現在我只有一個願望:永遠隱居在那偏僻九-九-藏-書的鄉間;我要永遠記住您待我的好處……」
「您對我滿意了嗎?」他壓低聲音問她。「昨天的事您聽說了嗎?」
「把話說完吧,我請求您!」拉夫列茨基叫起來,「您要說什麼?」
「我要說什麼?」萊姆憂鬱地說。「我沒有什麼要說。一切都死了,我們也死了(Alles ist todt,und wir sind todt)。您是往右走吧?」
「往右。」
「您滿意嗎?」
「您要說什麼?」拉夫列茨基終於說。
「夠了,永別了。不要跟著我。」
他們互相默默地對視著。
「永別了,永別了!」她重複說,把面紗拉得更低,幾乎是跑著向前去。
「要我忘掉您……」
「而且,我也會尊重您的自由和安寧。」她把她準備好的那一套話說完。
第二天傍晚,他們抵達拉夫里基;過了一個星期,拉夫列茨基留給妻子五千盧布做生活費,動身往莫斯科去了。拉夫列茨基離去的第二天,潘申就來了。瓦爾瓦https://read.99csw.com拉·帕夫洛夫娜曾請求他,在她孤獨的時候不要忘了她。她對他款待的盛情,可說是無以復加;直到深夜,在邸宅的高敞的房間里以及花園裡面,都充溢著音樂聲、歌唱聲和興高采烈的法語談話聲。潘申在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那裡做客一住就是三天;告辭的時候他緊握著她那雙美麗的手,答應他很快就會回來——他果然是言而有信。
「我明白您的處境,」她對他說,——從她那雙聰明的眼睛的神情里,他可以斷定,她是完全明白他的處境。「可是,您至少要對我說一句公道話,我這個人是很容易相處的;我不會來纏著您,不會妨礙您的自由;我只要保證阿達的未來;此外我什麼都不要。」
「您的話,我都願意遵從,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但是,我們難道就應該這樣分別:難道您連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么?」
「您好,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他大聲說,勉強做出很隨便的樣子。「可以陪您走嗎?」https://read.99csw.com
說完,她走得更快了。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現在您在我身邊走著……事實上您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而且,不只是您一個人,還有……」
「可是我往左。再見了。」
「唉!夠了,」他打斷了她的話。
「是的,是的,」她輕聲說。「這樣很好。」
麗莎只是點了點頭。
「是啊,您的目的已經全都達到了,」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說。
「麗莎,」拉夫列茨基開始說……
次日是星期天。教堂早禱的鐘聲並不是把拉夫列茨基驚醒——他本來就通宵沒有合眼,——而是使他想起他曾依照麗莎的願望到教堂去的另一個星期天。他急忙起來,似乎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對他說,他今天也會在教堂里看到她。他悄悄地從家裡出來,關照給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她還在睡覺)留話,說他到吃午飯的時候回來,就大步向那單調憂傷的鐘聲召喚著他的那邊走去。他到得很早:教堂里幾乎還沒有人;執事在唱詩班的席位上念誦祈禱文;他的低沉九_九_藏_書的聲音有節奏地時高時低,有時被他的咳嗽聲打斷。拉夫列茨基站在離教堂門口不遠的地方。信徒們魚貫而入,站下來畫著十字,向四方行禮膜拜;他們的腳步聲在空闃和靜謐之中發出響聲,在教堂的穹頂下清晰地迴響著。一個年邁瘦小的老婦人,身穿帶風帽的破舊的長衣,跪在拉夫列茨基近旁,熱心地禱告著;她那癟嘴,滿是皺紋、蠟黃的臉上流露出虔誠的感動神情,布滿血絲的眼睛凝望著聖像壁上的聖像,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不斷從長衣里伸出來,緩慢地、重重地畫著寬大的十字。一個鬍子濃密、頭髮凌亂、面色陰沉疲憊的農民走進教堂,他一進來就雙膝跪下,立即急忙地畫著十字,每叩拜一次就把頭向後仰,並且搖晃著頭。他的臉上和全部動作里都表現出那樣悲痛欲絕的神情,使拉夫列茨基不禁走到他面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那農民帶著吃驚和嚴峻的神氣後退了一步,望了望他……「我的兒子死了,」他急匆匆地說了,又叩拜起來……「對於他們,有什麼九九藏書能代替教堂的安慰呢?」拉夫列茨基想道,自己也試試要祈禱,但是他的心是沉重的,變得冷酷無情了,他的思想離這裏很遠。他一直在等待麗莎,但是麗莎一直不來。教堂里漸漸擠滿了人:還是不見她來。禮拜開始了,執事已經念完福音書,響起了最後祈禱的鐘聲。拉夫列茨基稍稍向前挪動了一些——就突然看見了麗莎。其實,她比他早來,但他沒有發現她;她緊靠在牆壁和唱詩座中間,沒有回顧,也不曾移動。直到彌撒結束,拉夫列茨基的眼睛不曾離開過她:他是在和她訣別。人們漸漸散去,她卻仍然站著不動,似乎在等拉夫列茨基先走。終於,她最後一次畫了十字,毫不回顧地走了,有一個婢女陪著她。拉夫列茨基跟在她後面走出教堂,在街上趕上了她;她走得很快,低著頭,面紗遮著臉。
拉夫列茨基對她深深地一鞠躬。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明白,她的丈夫是從心底里感激她。
「也許,將來您會聽到……不過,無論如何,請忘記……不,不要忘記我,記住我吧。」